文化丨陳德文 還是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難對付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張宇欣 日期: 2020-05-02

三島戲劇,川端小說,漱石日記,三大隨筆,謠曲……都在我的翻譯計劃中。倘如天假以年,大體需要七八年之久 語言和文化水平的高低,代表一個人的精神本質(zhì),標示著個體生命的價值。一兩篇短文或三五分鐘發(fā)言,足以衡量一個人的語言文化水平。寫作講究觀點獨特新銳,說話講究有無真知灼見

本刊記者? 孟依依 張宇欣??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頭圖:2007年,陳德文到訪島崎藤村舊游之地懷古園,長野縣小諸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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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陳德文先生發(fā)郵件那幾天,日本的疫情開始嚴重起來,他所在之地,超市仍然熙熙攘攘。人到老年,身體衰弱,免不了常跑醫(yī)院。他一生受腰病折磨,但精神狀態(tài)尚佳,讀寫亦無大礙。尤其對寫作與翻譯,總是修訂再三,一絲不茍。第一次的郵件往復就一連發(fā)了三稿。

陳德文每天早晨5時起床,中午小睡一小時,晚上11時就寢。平日除去做做家務(wù)、陪夫人去超市購物外,大部分時間都伏案讀寫。

為勵志,他的書房取名苦居齋。

苦居齋起初只是床頭枕畔一小塊空地,直至中年參加工作,有了獨立住房(以前都是合戶居?。┲螅庞幸环綄懽骺臻g。即便如今的住所,苦居齋也只是一間“四疊半”(四張半鋪席大的面積),一張女兒用過父親用的幾乎當垃圾扔掉的舊書桌。不是為儉省,而是因為這里很難弄到一張稍大的書桌,家具店只有學生使用的小桌。還是兩年前剛搬家的模樣兒,舊書、譯稿、雜志等,狼藉一室,無暇收拾整理。

在苦居齋,陳德文與“偉大與平凡和諧統(tǒng)一”的東山魁夷,“簡素、淡泊、沉靜、悲情”的島崎藤村,“晃動于人生兩極而不肯安住于中間的靈魂”三島由紀夫,帶著纖細韻味的詩意的川端康成,以及唯美派文學的代表谷崎潤一郎等文人們共居一處。

與他們的結(jié)緣,來自大學時陰差陽錯選定的專業(yè)。1960年,陳德文考上北大,從蘇北縣城北上求學。家鄉(xiāng)解放前貧窮,孩子從小跟著大人干活,上學讀書已屬幸運。對他來說,上學的目的談不上光宗耀祖,更實際是走出家鄉(xiāng),改變自我。當他滿懷憧憬走進燕園時,根據(jù)國家需要,被臨時調(diào)整到東語系學外語。

大學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中央機關(guān)外貿(mào)部,最初五年,輾轉(zhuǎn)北京、上海、廣州,投身于日語口譯。尤其是1965年夏季的首屆中日青年大聯(lián)歡和一年春秋兩屆的廣交會,使得陳德文日語口語水平大大提高,繁忙之中,竟一時忘記了腰腿疼。

廣交會上,他為大會翻譯演出節(jié)目單,親自到廣州新華印刷廠,同工人一起鑄造日文字母,學習檢字、排字;幫助北京芭蕾舞團《紅色娘子軍》劇組打幻燈字幕,烤紅了腕子;陪同上海芭蕾舞團《白毛女》劇組,一起訪問廣州某高校,和演員們同臺演出。

70年代末,外國文學迎來黃金期,從此,他開始積極投身文學翻譯。改革開放之后調(diào)到南京,此時年近四十,“年齡也是最適合搞文學筆譯的時候。”

因長期用筆,陳德文的中指磨成肉疙瘩,一度不能舉箸?!昂髞韾貉a拼音,改為電腦。根本不懂指法,十根指頭在鍵盤上亂戳亂點,如牛馬搶槽,雞啄碎米。一天也能敲出一兩千字。”

無論是閱讀還是翻譯,無論是中國文人還是日本作家,陳德文先生鐘情于散文,也十分認同作家劉白羽所言,日本散文的成就遠在日本小說以上。散文所體現(xiàn)的“文學文化的美感,來自于社會生活的美感,來自于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審美意識”。

1985年,陳德文在東山魁夷家中做客

幾次短暫訪日之后,1998年4月初,陳德文正式應(yīng)邀赴愛知文教大學擔當專任教授,教授日語、古典漢語和文學翻譯,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二十余年,他形容這段經(jīng)歷“平靜而有序,平淡而有益,平凡而有趣”。教學與研究之暇,翻譯了眾多名家名作,走訪了文人故居,接觸了各階層人物。

他的居所因防震防火翻修多次,鄰居上樓下樓,日日互為鄰,年年不相識。偶爾在一年將盡的時候才想起某位朋友,寫張賀年片問候一下。名為聯(lián)絡(luò),實為探詢生死。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只有我按兵不動。窗外的櫻樹枯萎了,崖邊的柳樹鋸掉了,只留一棵美國送的花水木(hanamizuki),特意圈在磚砌的花壇中,加以保護,但它就是不爭氣,長了好幾年,還像一株小樹苗。樓梯爬不動了,中途要歇一歇。榻榻米綠變黃,黃變黑,黑變破。碰巧,APITA購物積點兒,抽獎抽到一枚地毯,正好搪在幾個破洞上,一鋪又是好幾年。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老了?!?/p>

他喜歡俳句,剛到愛知縣時,寫過一首漢俳:晨起掃鋪席/唯見白發(fā)粘腳皮/人生一俳句。

說到底,翻譯并非他的選擇,也非他的職業(yè),他常常引用畫家東山魁夷的說法——人都是被動地生活著——來解釋一生的方向。他常常講,“我性格中的素樸與文弱、愚直與悲情,決定于我的家庭出身、人生經(jīng)歷和社會環(huán)境諸因素。人越到晚年越顯脆弱悲觀。至今,我每想起一件往事,回憶一位已故親族知己,就會悲不自勝,汍瀾不止。”在郵件中,他講起自己幾年前有一個寫作計劃——把交往過的中日文化界師友名流逐一寫成回憶文章,“幾曾提筆,幾曾淚流,只好暫時作罷?!?/p>

但他將翻譯做了大半輩子。“翻譯畢竟寂寞清苦,全憑樂趣和意志支撐。搞翻譯要有使命感,要有‘舍我其誰也’的自覺。為了緩解單調(diào)困倦,不妨于伏案中暫停下手來,抽看一頁書,吟詠一句詩,唱上一首歌,都是休息的好辦法。也可以隨時咬一口餅干,剝幾顆花生,借口舌之勞,解身心之累,達到暫時分散精力的目的。”陳德文如是說。

陳德文在千葉縣市川市郭沫若舊居

他說,之所以將書房取名為苦居齋,是因為“不管生活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中,都要有自知之明,不可忘乎所以。我因出身農(nóng)村,自幼飽嘗艱辛;成年后,天災人禍,病魔纏身,一個‘苦’字,貫徹始終。如今,雖然飽食暖衣,亦不忘以往之苦,時時砥礪自己。搶時間,多做事?!唷饬x,不在肚腹,而在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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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反映生活,猶如太陽照耀大海

——對話陳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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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散文是文學筵席的前菜,餐后的甜食

Q:譯者除了應(yīng)出版社邀約而翻譯,一定也會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來翻譯,您是怎么選擇翻譯作品的呢?與哪些作家在情感上比較親近?

A:和許多譯者一樣,譯作多半出于我的喜好,出于我對純文學和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偏愛。有幾位作家、藝術(shù)家感覺很喜歡,很契合,甚至覺得同自己的性格、氣質(zhì)、經(jīng)歷相近似,比如島崎藤村、川端康成、井上靖和東山魁夷等。漱石的學問人品,藤村的淡泊簡素,川端的孤守深沉,東山夫婦的謙和善良,三島豐富的想象、熟練的語言技巧……都是我學習、修煉的對象。我基本不譯推理小說,對流行作家、新潮作家了解不多。有些約譯,也只好婉拒。

一般地說,凡是出版社約譯,先由版方選題立約,雙方同意簽字后即可實施。譯完改定,交付出版。正常一年出版,但此例極少,越是大社、名社,越是拖延版期,三年五載,司空見慣。事實上,這些大腕社,合同條款本來就給自己留有充分余裕,執(zhí)行起來,依舊不太重視譯者利益。個別責編,約稿菩薩臉,一旦獲得授權(quán),立變閻王臉,或百問不睬,或單方毀約,我都遇到過,徒嘆奈何。相比之下,民營公司或大學出版社較為快速。

Q:您自幼喜愛文學,但又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文學被毀壞、停滯,“文革”結(jié)束后各種機緣重新被推回文學領(lǐng)域,在這過程當中,您的心境發(fā)生過變化嗎?如何找回自己人生坐標的呢?

A:“文革”中,感知種種。其中之一,覺得文學太脆弱了,像《金閣寺》一樣美麗而不堪一焚。學習日語之后,少年以來想當作家的理想破滅,但對文學始終鍥而不舍,愛之彌深。同時,我也對日語對日本文學逐漸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那就干脆干翻譯吧。上大學時從中文系轉(zhuǎn)到外語系,說不準是變不利為有利、歪打正著呢。

“文革”結(jié)束,百業(yè)并舉,外國文學一時迎來黃金時期。我適逢其時,積極參與復興文學的各種活動。當時,關(guān)于外國文學的研討會、教材會、籌稿會、評獎會……品目繁多,我都積極投身其中。1975年我在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夏堀正元《北方的墓標》,很可能就是“文革”后最早的一部外國小說。不久又在省作協(xié)機關(guān)雜志《鐘山》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譯作黑巖重吾的《黃昏的山崖》。打那時起,直到今天,都在埋首這一事業(yè),未曾稍怠。

Q:多年來您致力于向國內(nèi)讀者介紹日本散文,您的譯著中散文占了很大比重,幸田露伴、夏目漱石、德富蘆花、永井荷風、東山魁夷等大家的名作也得以逐漸被引薦到國內(nèi)。作家劉白羽提出“日本散文的成就遠在日本小說以上”,您也認同,為什么這么說?您覺得日本散文與中國散文相比有哪些不同之處?

A:日本古代文學似乎皆發(fā)軔于詩與散文,所謂“物語文學”,也并非全屬于小說,其中包含散文的要素。《枕草子》《方丈記》《徒然草》,皆是古代隨筆文學之典范。日本文人,小說家和藝術(shù)家,也大多是寫作散文和隨筆的高手。

中日散文兩者的區(qū)別,統(tǒng)而言之,中國散文比其他體裁更講究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講究推敲、修煉字句,講究厚積薄發(fā)。中國人提筆作文是一件很莊重嚴肅的事情,古人焚香靜坐,染翰操觚。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中國文學講究道德感化和教育的力量。宋周敦頤提出“文以載道”,給文學套車,盛載重物。從此,中國文人不再輕松(或許不曾輕松過)。初中時代,《語文》開篇即是《詩經(jīng)·國風》,使人一看就想高聲誦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歡然愉悅,浪漫滿懷。但以后的文學,尤其是漢以后理學因素的滲入,讓作者和讀者太沉重。

但日本人寫作,似乎沒有這樣的心理重負。日本文學文化崇尚娛樂性、消遣性。日本散文,多數(shù)看不出什么思想,也不見高妙的表現(xiàn)手法。多屬隨意為之,如行云流水。結(jié)構(gòu)上也不見苦心經(jīng)營的匠心。日本人的文化國寶《源氏物語》《枕草子》皆出自女性之手,主題內(nèi)容涉及各個方面,但也可以歸納為一句話,前者通篇皆是圍繞美男子光源氏不倫之戀的闡述;后者是古代日本宮內(nèi)細碎生活的記錄。內(nèi)容天然,恬淡;文字隨意,溫婉,千年以來,為人所愛。

有的讀者讀罷《千曲川風情》(島崎藤村散文集),抱怨文字平淡,缺乏刺激。有的甚至斥之為流水賬,白開水。殊不知,在日本人眼里,平淡方有味,沉靜見深情。一味追求刺激,未必好。毋寧說,是一種性格扭曲的表現(xiàn)。從藤村、漱石等作家作品中尋求刺激,緣木求魚,找錯了對象。

日本散文是文學筵席的“前菜”,餐后的“dessert”(甜食)。這種散文,往往不為我們所欣賞。但日本人獨愛之,樂此不疲。

陳德文與美國學者唐納德·金閑聊

Q:日本文學中體現(xiàn)的是什么樣的審美意識?新近修訂出版的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是日本美學經(jīng)典,影響了隈研吾、原研哉等許多人。谷崎潤一郎所討論的那些美學中,哪些是日本乃至東方人所共有的,哪些是作家本人所獨有的呢?

A:上世紀末,我為百花文藝出版社編選《世界經(jīng)典散文新編·日本卷》,我在該書《導言》中提出日本人“美意識”的四個方面:自然美、虛幻美、朦朧美和消亡美。我的這些看法至今沒有太大改變。我認為這四個方面大致可以概括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的“美意識”(biishiki)。

文化或文學的美亦不出此窠臼。

中日兩國的審美意識有親緣關(guān)系,自然相同之處甚多,但也有諸多不同,憑我的感覺和久居經(jīng)驗,足足可以寫上幾本書,但我無暇實現(xiàn)這樣的寫作。

僅就此書涉及的范圍,相同之處,比如中國文化崇尚光明與亮麗的同時,也一樣崇尚陰翳與素樸。中國文學關(guān)于陰翳之美的詩詞歌賦俯拾皆是:“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醉翁亭記》中的“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金籠花下開,巧賺娟娟鳳”“花朝擁,月夜偎,嘗盡溫柔滋味”(《長生殿》,極言情生于陰翳之處);魯迅的《秋夜》,柔石的《二月》(“新綠的樹葉底陰翳,鋪在淺草地上”)……皆含有禮贊陰翳的要素。

谷崎美學除了陰翳美之外,其中心是女性美。谷崎對于女性的欣賞,不看對象,不擇手段,親戚友鄰、叔嫂姊妹、姑姨母親……都是他美學之眼的“獵物”。谷崎和佐藤春夫的“換妻宣言”也多為人所詬病,更與中國人的道德觀格格不入。但谷崎又是《春琴抄》和《細雪》的作者,女性美不倦的歌詠者。

谷崎將松子同時作為妻子和母親待之,“倚松”一詞,透出許多消息。中外文學史上夫妻之愛的實例車載斗量,但將妻子看作母親,或憧憬迷戀母親之貌美,只有日本文學中可見,日本文學中也只有谷崎作品中可見。

文學反映生活,猶如太陽照耀大海,并非像鏡子“翻照”人面。前者有選擇,后者皆實錄。前者溫暖,后者生冷。文學和生活畢竟有溫差。文學有意躲避尋常和平淡,只鐘情于生活的起伏與奇崛。文字之美,并非全然是生活之美。谷崎崇尚陰翳與慢節(jié)奏,并不等于他本人生活中始終不變的實相,或者是他的一種理想和追求。谷崎的文學觀受所處歷史時代的制約。比如對如廁的描述,只限于他的鄉(xiāng)居,他住在城里時就不可能有那種環(huán)境條件,讓他品味“風雅的精髓”。當然,他的鄉(xiāng)居并不算少,青年時代的放浪漂泊,戰(zhàn)時的流離失所,或許使他無心無暇繼續(xù)追求或抒寫關(guān)于廁所的情趣。谷崎晚年,再次從溽熱陰濕的關(guān)西遷回關(guān)東,卜居湯河原海岸,多半是向往那里溫暖明麗的陽光和“女乳般的溫泉”(川端康成語)。谷崎于1965年春天,距他逝世前三個月左右,曾經(jīng)在居所同松子夫人一起接待過中國作家老舍、劉白羽,當時家里的廁所是個什么樣子呢?真想弄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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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其難,甚至超過寫作

Q:您如何看待譯者在文學史上扮演的角色?

A:我很看重譯者的作用,也很在乎讀書界對待譯者的態(tài)度。文學翻譯是為傳遞薪火,加強人類文化交流,增進理解和友誼。

Q:關(guān)于文學翻譯,您說過,“翻譯不是再創(chuàng)造或再創(chuàng)作,也無須再創(chuàng)造或再創(chuàng)作。文學翻譯的實質(zhì),僅僅在于文學意象的轉(zhuǎn)化,譯者的全部活動都應(yīng)該歸結(jié)于如何做好‘轉(zhuǎn)化’這一基本點上”。您覺得在這個“轉(zhuǎn)化”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A:將原作(一種語言表現(xiàn)形式)的文學意象,完美無缺地轉(zhuǎn)化到譯作(另一種語言表現(xiàn)形式)里來,不添加,不減損。但文學意象轉(zhuǎn)化的忠實,不等于編篡日漢詞典,一一翻轉(zhuǎn),需要譯者進行一番精心釀造的過程。為了完成這個轉(zhuǎn)化,需要譯者調(diào)動一切語言手段,對每一原作詞語,作出準確判斷,運用最恰當譯語,與之對應(yīng)融合。文學翻譯的語言處理水平,是對一個譯者基本功的考量,容不得半點作偽與造假。從這一點上說,翻譯就是玩語言。

不過,翻譯畢竟有異于創(chuàng)作,不可能完全避免訛誤。重要的是,不無視不放任謬誤,每有增刷或再版,及時修正,使其漸趨完美,方為正道。

Q:您遇到的誰的作品或者哪一部作品最難翻譯?為什么?

A:就我接觸的現(xiàn)代作家作品中,還是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兩個比較難對付。前者行文簡勁奇崛,鋼骨鐵筋,不凝滯,不粘著,干脆利落。個別之處,甚至不顧文意之貫通,句法之完整。而三島正相反,行文汪洋恣肆,用語云譎波詭。猶如蓓蕾綻放,繁星滿天。一樁物事,一種意象,運用各種修辭手段,反復陳說,閱讀起來意象充盈,風流蘊藉,而絲毫不感到臃腫阻滯,拖泥帶水。前者翻譯須盡量約束文字,簡潔而精準地選擇與錘煉字句;后者須搬出全部語言庫存,使出一切看家本領(lǐng),隨時應(yīng)對原文語句的參差競出,流光溢彩。

最近川端散文集《哀愁》問世。這本書深為讀者喜愛,美中不足之處是個別用語尚欠推敲、斟酌,比如《花未眠》一文,首段譯文初稿上“夜間四時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一句中的“發(fā)現(xiàn)”一詞,實為原文所無有,但我初稿上赫然而在。校稿時雖然劃掉,但又在編輯過程中被忽視。所以,書上仍有“發(fā)現(xiàn)”一語,顯得十分礙眼。后文的“躺在春草上的小狗”,這里的“躺”字也屬多余、謬誤,應(yīng)該去掉。為此,我查找了宗達原畫,確認那只小狗的確不是躺著。

Q:這樣的翻譯會更過癮吧?

A:是的,翻譯是個艱苦思維的過程,其難甚至超過寫作。在這里,雙向思維超越單向思維,意象轉(zhuǎn)化超越形象創(chuàng)造。

Q:由于一些文化差異、個人的語言習慣或考慮到讀者的接受程度,翻譯時時常會出現(xiàn)調(diào)整語序、將不明晰的表意表達出來等變形,在一定程度上減損了異域文化的特征,您怎么看這些變形傾向呢?是否需要避免?

A:所謂改序變形之類的處理,毋寧說是文學翻譯中的必備手段,是不可完全避免的,也沒有理由避免。但話又說回來,這要講場合,看對象。如果是政府公報、法律條文、勞資合同之類,重在意思準確無誤,文字稍微不順當,亦無大礙;首長講話、領(lǐng)導指示等現(xiàn)場翻譯,唯內(nèi)容準確、傳達明晰是求??梢栽儐枺梢郧笞C,務(wù)必弄清意思。同是文學藝術(shù)類翻譯,也并非一律。小說——重在敘事和描寫,組詞構(gòu)句時刻都在考驗譯者的語言能力,辭達而已矣;詩和散文——較之小說,更需要高超的文字素養(yǎng),詩和散文重點不在表意,而在抒情。要講究情韻,講究語言的節(jié)奏感、音樂感和聲光色彩感……譯詩還要適當講究韻腳,講究對仗與平仄。我主張日本的新詩、俳句,以及漢俳等,最好都能押韻。舞臺劇本——要求語言明快,辭義暢達,節(jié)奏鏗鏘有力,便于演員將每一句臺詞完美無缺地送到每一位觀眾的耳眼里;電影藝術(shù)——還要兼顧鏡頭畫面,注意劇中人物的身份和口型,使得場景和譯語和諧一致,以便獲得“藝術(shù)的真實”。

Q:您最近關(guān)注哪位作家的作品? 能否說說近幾年的翻譯計劃?

A:過幾年川端公版,結(jié)束人為的川端文學蕭條期,或許將迎來一個小小的高潮。十年前我已譯出幾部,因川端版權(quán)被壟斷,無法問津。鑒于公版在即,還需整理修訂,重新交付排版。有空還想關(guān)注一下日本古典,寫一兩冊散文隨筆。

我對日本文學的翻譯興趣廣泛,但精力有限,韶光不待。大凡想做點兒事情的人,誰人身后不留下一大堆未竟之業(yè)?臨近晚年,只能“救急”,做些掃尾的事情。就我來說,三島戲劇,川端小說,漱石日記,三大隨筆,謠曲……都在我的翻譯計劃中。倘如天假以年,大體需要七八年之久。但我對此缺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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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和文化代表一個人的精神本質(zhì)

Q:您說過“有人讀芥川(指芥川龍之介),能讀懂小說,但讀不懂散文,考其原因,古典文學等傳統(tǒng)知識貧乏是其中之一,因此才會有‘云里霧里’之嘆惋”。以您的經(jīng)驗來看,想要加強閱讀古典文學的能力,該從哪些方面入手?

A:現(xiàn)在手機普及,網(wǎng)絡(luò)發(fā)達。找?guī)灼盼?,易如反掌。但反過來說,快餐文化,電子閱讀,浮光掠影,博而不精。在我所教過的學生中,真正肯坐下來,逐字逐句聽解一篇古文者,寥寥無幾。做老師的都有體會,現(xiàn)在你出道題考學生,他那里手機一查,豁然入目,不費吹灰之力(該不會不久手機就有“一吹而就”的功能吧?)。想想網(wǎng)絡(luò)時代前,老師出道題,東找西查,踏破鐵鞋,偶然相遇,其歡欣鼓舞之狀不亞于燈火闌珊處“漁美”之快感矣!并且銘記于心,終生不忘。

必須說明,我決不反對網(wǎng)絡(luò),而只是指出其利弊。做學問,不可走捷徑,不能光指望掌中之物,還需練真功,動腦筋。有時,死記硬背也是需要的,背誦或誦讀是我寫作翻譯的一貫做法,好處多多。一方面檢驗自家成品;一方面作為寫作中的一時休息,保持活躍的思維能力。青年人趁年輕,好記性,多背誦一些古典詩文,借以提高人生含金量,對以后說話寫作,大有裨益。

那么,文言書籍浩如煙海,從哪里著手呢?

常常有朋友問我,你的譯文為何喜歡使用日語詞匯,結(jié)果一查,這些詞兒皆來源于中華文化,可以說是現(xiàn)代漢語的七姑八大姨。我用她,只是接她回娘家罷了。

我一直愛讀《聊齋》,力薦之。理由是,此書乃古代短篇小說之典范,屬于淺近文言體,三評三會,皆由名家捉刀,易于進入。其他還有歷代詩詞歌賦、元明戲曲、雜劇、《西游記》《三國演義》等,皆必讀之書。

Q:想請您談?wù)務(wù)Z言和文化的關(guān)系。

A:語言是時代的產(chǎn)物,現(xiàn)代作家很少有人用文言寫作。但翻譯不同,一部原作的時代感,既表現(xiàn)于內(nèi)容,也表現(xiàn)于語言,這一特點,都應(yīng)該在譯文中有所體現(xiàn)。譯者的本領(lǐng)之一,就是將這種體現(xiàn)做得圓滿些,使得原著與譯作和諧一致。

對于搞寫作翻譯的人,語言修煉和文化積累同等重要,兩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語言可從三方面入手:其一,繼承、吸納古代語言。日語專業(yè)譯者,更要多學點文言、文語知識。研究兩種語言表現(xiàn)的異同,研讀詞法,探索語源,提高識別能力。有的日語詞匯源于漢語,過去傳入日本,現(xiàn)代又回流中國。這一類詞語很多,有人不知道,譯文中不敢使用或妄加排斥。我主張應(yīng)該積極迎接這些“回娘家的七姑八大姨”。有些人動輒以“死語”判定自己不曾見過的詞語,其實有可能是歷史上或近代人筆下及口頭上的“活語”,只不過沉寂一時,很少被人使用罷了。

我的蘇北老家,古代屬魯國之境,鄉(xiāng)民生活貧窮,經(jīng)濟落后。但民眾普遍崇尚文化,講究學問。尤其對寫得一手好字、能說上幾句文言的人,推崇備至。老百姓對于運用文言,稱作“跩文”(zhuaiwen)。有兩句很流行的俏皮話,甲諷刺乙曰:“鴨子跩文,一腚臊泥乎?!币曳瘩g甲:“有文不跩,何必爛在肚乎?”

但不可濫用文言。須知,文言并非一味求短,再短也應(yīng)使語句完整,意義顯豁,行文貫通。有人筆下的所謂文言,只顧求短,構(gòu)詞組句突兀生硬,缺胳膊少腿。且語義含混不清,經(jīng)不起吟誦。有的連成語的固定結(jié)構(gòu)都不懂,硬要寫文言,搞“拉郎配”,東接西拼,倉促成篇,不堪卒讀。

其次,注意學習民眾生活口頭語言,有選擇地使用,使得譯語更加靈動,更富于活力。

近年來,我甚至有一個“新奇的發(fā)現(xiàn)”——《金瓶梅》、《紅樓夢》等古典名著中,有不少詞語同我家鄉(xiāng)的土語相同相近,如“老嬤嬤”(老婦人)“遮莫”(或許)等等,至今仍然活躍于當?shù)剜l(xiāng)人口中。

另外,我在翻譯寫作中,有時有意避開通用詞,或使用古典文言,或使用鄉(xiāng)間俚語。這要看對象,不可過多仿效。例如立即、立馬—即刻、旋即;忽然、突然—驀然、猝然;花蕾—花骨朵;從、自—打;一串兒—一嘟嚕;背小孩—馱小孩;嘔吐—噦……為的是保持一種水靈、生鮮的語感。

最后,有節(jié)制地選用各種類型的流行用語,網(wǎng)絡(luò)語言和新潮用語也不要一概排斥。但應(yīng)摒棄低俗、粗鄙,年輕譯者尤其要注意鑒別。

語言和文化水平的高低,代表一個人的精神本質(zhì),標示著個體生命的價值。一兩篇短文或三五分鐘發(fā)言,足以衡量一個人的語言文化水平。寫作講究觀點獨特新銳,說話講究有無真知灼見?,F(xiàn)代社會,應(yīng)當掃蕩浮華虛夸之氣,提倡務(wù)實精神。文學翻譯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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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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