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丨張立憲 聰明與笨拙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20-06-15

他用笨拙表達聰明,用冷靜表達熱愛, 這也是100期《讀庫》一以貫之的氣質(zhì)

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南通? 實習(xí)記者? 聶陽欣? 李艾霖? 林瀾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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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個倉庫

因為強直性脊柱炎,張立憲的背弓得越來越厲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疼,但基本上失去彈性。有時候他拿手機回消息,手臂往前伸著,為老花的雙眼找到一個合適的看屏幕的位置,又弓著軀干,風(fēng)迎面一吹,他好像能順勢抱住那團風(fēng)。

2005年底,他創(chuàng)辦雜志書《讀庫》,到2020年3月,《讀庫》第100期完成。在豆瓣網(wǎng)站上,七成評分高于8分?!蹲x庫》每期約30萬字,一共3000萬字都經(jīng)由他編校。編輯部擴展到十余位編輯,由讀庫出版的其他圖書上百本,也都由張立憲終審。

《讀庫》十周年時,張立憲發(fā)現(xiàn)讀了那么多人的命運和故事后,最大的感觸是覺得自己“沒那么重要”。他想打破人們對他孤膽英雄式的“造像”,讓《讀庫》去人格化,去老六化(張立憲與數(shù)字六有緣,干脆與之結(jié)為好友,自稱老六),“但是你最后發(fā)現(xiàn)這個根本不現(xiàn)實。你在微博上發(fā)的一條幾十字的小消息,它背后流淌的就是你的基因,躲都躲不掉。你還是必須為它負責(zé),它就是與你相關(guān)的?!?/p>

索性,就這樣了。

2019年十一期間,得知北京的庫房不能繼續(xù)使用,張立憲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現(xiàn)在這間。11月4日,為了給搬家籌措資金以及減輕庫存壓力和搬遷成本,《讀庫》發(fā)出求助信,將幾乎所有產(chǎn)品八折出售。在一場聲勢浩大的促銷、整理后,2020年4月,四十余輛載重卡車每車拖上30噸書籍、紙張或員工的物品,行駛1200公里,整體遷移至此——這是《讀庫》第六次換庫房,一步步從北京的三環(huán)外到四環(huán)外到五環(huán)外到六環(huán)外,最后落腳長江口北邊的江蘇南通。

這里位于蘇州和南通交界處,周圍都是農(nóng)地。天氣悶熱起來,下午去附近一間臨時工房辦公室開會時,大家拎著一個西瓜,沿著空無一人的馬路走,油菜籽已經(jīng)收割,稻子還沒成熟。

紙箱被堆積在庫房里,18組貨架3300個貨位上碼著“讀庫1906”“巴赫”“莎士比亞”“玄奘”“黃昏”“塞爾達三十年”等等,都是2015年出版的圖書。張立憲面龐通紅,看起來心情不錯,尤其是站在這些貨架之間。聽作者朱石生說,張立憲昨晚順口說起到南通收拾新庫房,晚上喝多了。

“庫房最大的問題是消防,這一個門檻就把大多數(shù)給我們提供線索的場地否決了。以前我們也是‘惶惶不可終日’,紙書的消防標準屬于丙二類,要配多少立方米的消防水池,噴淋煙感系統(tǒng)要達到多少,防火分區(qū)要做多少……”兩天前的電話中,張立憲大概給我普及了10分鐘的消防知識,末了講,“我是個編稿的,按理說何必對丙二類什么的這么了解啊?!?/p>

話是這么說,消防問題的解決還是讓他大松一口氣。除此之外,新庫房最讓他得意的地方是引進了一套智能分揀系統(tǒng),一進大門便能看到,黑色的雙層傳送帶盡頭連接著一個白色的圓形鋼架設(shè)備,圓形中間立著一支機器手臂。一位專家看到,說,千萬(元)級別的。

“我去過那種陰暗擁擠的、甚至很臟亂差的倉庫,我就舍不得我們的書被放在那樣的地方,我也看過那種巨無霸式的倉儲,感覺書在那里頭——當(dāng)然我這么說可能有點矯情——有點沒有生命的感覺?!?張立憲說,“我覺得我們的書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只要有這個條件,我是愿意把它放在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里頭?!?/p>

傍晚采訪結(jié)束,他踩著平衡車慢慢滑過去,在自動分揀設(shè)備旁邊停下來,彎下腰。組裝近一個半月的機器進入到測試階段,張立憲站在那里咂摸一下,說,“我喜歡工業(yè)文明?!彼鹕碚郎蕚渫埃肫鹗裁此频幕剡^頭來笑說,“農(nóng)耕文明中長大的孩子的迷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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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做書的

大概到初中為止,能吃上饅頭對張立憲來說都算得上一件不錯的事。他在河北農(nóng)村長大,父親在縣城有一份工作,收入不多。家里即使拮據(jù),仍然訂閱《旅游》《文史知識》等等雜志,以及專供他讀的《中國少年報》和《中學(xué)生》。

他的父親念書成績不錯,直到15歲失怙,輟學(xué)養(yǎng)家糊口。父親始終對知識抱有渴望,后來參加自考、函授,“是真正在學(xué)?!弊x書是受到父親的影響,后來張立憲讀得更多,尤喜19世紀文學(xué),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影響至深。

從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后,張立憲被分配到《河北日報》,住集體宿舍,有大把空閑時間,打麻將、喝酒神聊。一個朋友經(jīng)常借醫(yī)院的救護車,大家開著救護車去圖書批發(fā)市場買書。

往后幾年,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央視體育頻道主持人張斌及劉建宏一同創(chuàng)辦《足球之夜》,他也來到現(xiàn)代出版社任副總編,輾轉(zhuǎn)報紙、雜志、電視臺、網(wǎng)站和出版社各種傳媒形態(tài),各個工種和職位。

2004年11月28日,紀錄片導(dǎo)演陳曉卿在一次水煮魚飯局上見到張立憲,此前他只看過張在博客上寫的文章,“很干凈,在里面又從來不吝嗇于自嘲,所以給人的感覺特別真摯?!彼麕缀跻砸粋€粉絲見偶像的心態(tài)去認識張立憲。

兩人之后關(guān)系變好,有時候一周有五六天都在一起吃飯。自此陳曉卿認識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都是有點兒古怪、但是很有才華的人”,漸漸有了“老男人飯局”。

也是在那時候,張立憲遭遇了精神危機,許多年后他在“正午故事”的采訪中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狀態(tài):外表看起來還不錯的我……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做,什么人都懶得見,我想給一個人發(fā)短信,這條短信我可能要勸自己兩天,才能發(fā)出去,就是老覺得自己的生活什么都不值一提,自己擁有的一切都經(jīng)不起推敲。

直到2005年,張立憲36歲,他在“眾神之車”(他的朋友、戲劇導(dǎo)演牟森語,張立憲原本是坐一班大巴從河北前往北京接受一份薪資不錯的新工作的,結(jié)果在緩慢的大霧迷漫的路途上盤算了人生,決定放棄)上想到了要做書的主意,然后像洪秀全落第之后一樣昏睡好幾天,產(chǎn)生了許多想法,完全沉浸在那個主意當(dāng)中,最后誕生了關(guān)于《讀庫》的基本框架——刊載市面上極少見的三五萬字的文章,每年六本,外加一本幕后花絮版的內(nèi)刊。

做《讀庫》這件事把他從狼狽不堪的精神狀態(tài)中撈了出來。

很長一段時間里,《讀庫》的編輯、校對、發(fā)行都由張立憲一人完成,庫房就是他的家,把印刷好的《讀庫0600》搬到家里時,他幸福得直哼哼。再往后,“廚房與餐桌之間,僅剩一條羊腸小道可供馳騁;電視機與沙發(fā)之間,壘起了一道半人高的長城,六嫂便在長城上用書堆砌起一個坐檔,比《權(quán)力的游戲》里的鐵王座舒服多了。”他每天在家里寫信封、裝包裹,然后拎著兩個袋子去郵局寄書。幾天后,讀者們就收到了“大白胖”——十幾年前,把書包得那么厚實屬少見。

他并沒有寬裕的資金。他后來見到一個人,記得曾對此人懷恨在心,“因為合同中的一筆錢,兩萬塊以內(nèi)的,他應(yīng)該給我,但沒有給,我的月供就供不起了。別人也欠過你錢,可是那時候就是讓你一下子陷入痛苦、陷入窘境。”沒錢了,他就去給朋友的一個網(wǎng)站做主編,每個月能有一兩萬工資。

“然后又投入到《讀庫》中嗎?”

“只要能付月供,就還是做《讀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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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撈一部分碎片

《讀庫》自有它的準則,當(dāng)然這來自張立憲。

他為《讀庫》制定過“三有三不”準則:有趣、有料、有種;不惜成本、不計篇幅、不留遺憾。

辦《讀庫》的第二年,張立憲接受過《南方人物周刊》采訪。他說,中國有多少歷史殘片都在似是而非中,一定要盡快去打撈,因為屬于我們自己的記憶很快都會被淡忘、被湮沒,難道不該為我們親歷的這個大變革時代保留一些細節(jié)和標本嗎?

作家姜淑梅60歲開始學(xué)寫字,七十多歲寫文章。姜淑梅的女兒艾苓在綏化學(xué)院講授寫作,有時候把姜寫的文章發(fā)給編輯朋友,但得到的大多數(shù)回復(fù)都說是“老年人寫作”。艾苓又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一家雜志,對方說,從來沒有一個新面孔憑空出現(xiàn),讓她幫母親寫一個小散文介紹一下。到了終審,艾苓的散文留下了,姜淑梅的沒有。

她于是把那些文章發(fā)在博客里,在一家雜志社供職的馬國興看到了,“文字很干凈,沒有說辭,沒有成語,就事說事”,他一直訂閱《讀庫》,心想合乎《讀庫》的選稿準則。他找到艾苓,等到姜淑梅寫完一萬三千字,打包發(fā)給張立憲。暑假發(fā)去,8月份得到張立憲回復(fù):擬用。次年4月刊登在《讀庫》上。

姜淑梅大受鼓舞,“從那以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往前跑起來了”。艾苓呢,也在《讀庫》上發(fā)了《咱們學(xué)生》,寫在綏化學(xué)院遇到的學(xué)生們。過去了六年,張立憲仍在綜藝節(jié)目《圓桌派》中提到:“相比于清華北大的學(xué)生,大部分二本三本四本的學(xué)生,你說他們認命嗎?要我我也不愿意,的確那種上升的空間、機會又很少,他們那種掙扎,遠遠不是清華北大學(xué)生能體會到的?!倍庾R到,這部分才是大多數(shù)。

張立憲自己也寫,寫的時候他才能把自己整理清楚,“我可能只有本事用文字來表達?!?/p>

2020年5月底,張立憲做了一次階段性總結(jié),列舉《讀庫》十八條編輯方針,其中一條是:“故事有什么魅力?我們看那么多故事,圖的是什么?正如一部偉大的戰(zhàn)爭電影,首先,它一定是反戰(zhàn)的;其次,它是告訴人們在生死之際,一個體面人會怎么做。我們在別人的故事中傾灑自己的笑與淚,就是要看看在某種極端情況下,體面人是怎么做的,以及警醒自己不體面的行為是什么。當(dāng)面臨類似情況時,內(nèi)心可以調(diào)用一種行為模式或情感反應(yīng),或者說,人格養(yǎng)成就在其中。”

他仍在繼續(xù)拍攝張火丁,京劇程派藝術(shù)家趙榮琛的關(guān)門弟子,青衣演員。2006年,張立憲帶著攝影師開始拍,2010年他們曾從6萬張照片中挑選出幾百張出版,包括跟張火丁去各地演出拍的、租下北京兒童藝術(shù)劇院舞臺連著五天拍的、進到后臺拍下的演員另一面……取名《青衣張火丁》,它更像是一次程派大戲的展示。

拍到現(xiàn)在,照片的數(shù)量多到他已經(jīng)記不清。

“它應(yīng)該存在。這跟京劇式微不式微沒關(guān)系,因為沒有的話,會感覺缺了那一塊?!?在14年的拍攝中,張立憲與張火丁本人的接觸寥寥無幾,但他向《經(jīng)濟觀察報》描述過一個場景,是《鎖麟囊》中張火丁上場那刻:舞臺裝置完畢,燈光調(diào)好后,先暗下來,再亮起時,薛湘靈從后臺裊裊婷婷出來,唱了一句“怕流水年華春去渺”。張立憲坐在臺下,幾乎流下淚來。

他曾經(jīng)講到年齡增長帶來的美學(xué)觀念的變化:我不愿意用聰明來表達聰明,我不愿意用熱情來表達熱情,而是用笨拙表達聰明,甚至用一種冷靜來表達我的熱愛。

張立憲毫不避諱暴露自己的笨拙和努力,他曾經(jīng)在《被認真對待的感覺》一文中寫道:一些人不認真,是因為他不敢認真,他怕自己的認真反倒成為一個笑話,所以就做出一副不屑認真的樣子,其實是一種逃避……“廉恥并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這是錢鐘書先生說的。認真也很較真,許多人認真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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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脈含情的默契”

被張立憲暗地里稱作《讀庫》作者群中“70后四大金剛”之一的作家劉勃自嘲,“基本上我應(yīng)該就代表《讀庫》的一個下限,就是輕浮到這個樣子,不能再輕浮了”,憋不住用上些網(wǎng)絡(luò)詞匯,有時候張立憲會把他文章中過熱的東西摘掉,“如果我們寫一個東西要為未來負責(zé),希望它有更長久的生命力?!?/p>

2000年左右,劉勃正要從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寫作班畢業(yè)的時候,“很迷茫,整天在BBS泡著?!薄澳莻€時候我們還挺狗屎運的,活得那么稀里糊涂,基本按照自己的興趣瞎搞搞弄弄,居然日子也過得不是特別那個(糟糕)?!?/p>

畢業(yè)后,劉勃到南京三江學(xué)院任教,如今他在《讀庫》先后發(fā)表過將近20篇作品,出版了八本書。當(dāng)然,這些不能算作科研成果,也不能用來評職稱,他至今仍是講師。當(dāng)然,他也不覺得自己汲汲于這些。

“我寫東西其實就是我好這個,我不知道這個東西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意義,但是好這個我不把它做出來,我難受。然后我就這么寫了,然后有人看,啊,我非常地開心?!眲⒉f,“《讀庫》可能也有這點意思?!?/p>

BBS時代,張立憲的形象是“京城交際花”。導(dǎo)致后來見了面,劉勃反而不覺得張立憲像他想象的那么能說,反倒是一種讓別人愿意相信他、愿意把東西交給他的天然氣場凸顯出來。

“他從來不會對命題指手劃腳,”朱石生說,他與《讀庫》一起完成了醫(yī)學(xué)大神系列叢書。朱石生給張立憲發(fā)了第一批三篇稿子之后,繼續(xù)寫、繼續(xù)發(fā),寫到南丁格爾的時候,張立憲說,要不咱做一個叢書吧,就按目前這個體裁,一本大約五六萬字。朱石生說行,列好名單,14位人物。張立憲說好。

朱石生居住在加拿大。四五年間他們郵件往來,直到最近張立憲才知道對方的年齡、性別。甚至?xí)迅队。霭婧贤€沒簽,等著朱石生回國再補上。

在北京的讀者見面會上,張立憲說跟朱石生的交往靠的是“脈脈含情的默契”。“或許就是這個意思”,朱石生揣度,“他給我的印象是:你們作者負責(zé)寫,按你們自己的意愿寫。我負責(zé)選,看到好東西我就發(fā)。寫得不好就擱著。就是說,把作者當(dāng)作者對待,而不是因為自己有發(fā)表平臺,就拿這個作權(quán)柄,把作者當(dāng)文字工匠對待。我覺得這是一個真正懂文字、珍惜文字的人才會有的態(tài)度?!?/p>

為了認識一個人,張立憲會大量閱讀對方作品,陳曉卿通過張立憲認識了許多新朋友,甚至重新認識了身邊原來認識的人,“所以說老六的個人魅力,其實是他特別善于與人溝通,也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聽者?!?/p>

或許也因此,《讀庫》和它周圍的人維持著一種恰如其分的友誼。

新庫房18組貨架3300個貨位上放滿15年里出版的圖書 圖/江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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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庫》在北京的庫房旁邊,曾造過一棟房子,由在《讀庫》出過書的清華大學(xué)建筑學(xué)院博士畢業(yè)生袁牧設(shè)計,農(nóng)村草臺班子建筑隊搭建,用作辦公樓。完成后,張立憲開玩笑說要給袁在那兒立一個碑,注明是他的作品。袁牧說好啊好啊,這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一個沒有甲方干涉、完全被信任的,雖然細節(jié)有瑕疵,但是他最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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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樣,

這條路上還得繼續(xù)跑火車呢”

2019年11月,在北京鼓樓西劇場,《讀庫》按例舉辦年會,四下無燈,只臺上給兩束頂光,張立憲和白巖松坐在一大塊紅色布景前對談。

張立憲講到2019年是《讀庫》遇到問題最多的一年,“被敲詐,被暗算……再一件一件去面對、去申辯、去解決,可我本來就是個編書的啊。有一段時間,《讀庫》真有不能再做的可能,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比較輕松地接受這個現(xiàn)實,反正自己餓不死,以團隊兄弟們的能力也能找到新的飯碗,不能做就不做吧??删褪窃诖蟾艃蓚€月前,就在鼓樓西這個場地,我在臺上,臺下有一位大姐,她說為什么《讀庫》出得這么慢,是不是遇到什么問題了?是不是不做了?我當(dāng)時本來想回答她,確實不能做了。可這幾句話還沒說出口,突然就有了一種心如刀割的感覺。我就沒再說?!蹲x庫》不能不做,死活也得做下去。如果《讀庫》真不能出,我自己也要按現(xiàn)有的固定周期把它先編出來,哪怕暫時不印、不出版呢?!?/p>

那一年《讀庫》年會的主題叫“不管怎么樣,這條路上還得繼續(xù)跑火車呢”,這句話出自張立憲的女兒最愛看的動畫《托馬斯和朋友們》,“我覺得不要說我,可能所有做事情的人,他內(nèi)在的精神內(nèi)核就是這么一句話。這句話本身是人之常情,我覺得是顛撲不滅的真理。我們老說一個身患癌癥的人多么熱愛生命,精神多么強大,他必須得強大啊,要不他不就死了,對吧?”

過后再談起那件事情,張立憲說:“人是不可能掌控一切的。我平時也會有這種評估,《讀庫》還能不能活下來?但是真的事到臨頭,你發(fā)現(xiàn)你舍不得它不做?!?/p>

他真的和書打交道太久了,乃至妻子懷孕七個月他們?nèi)ヅ脑姓諘r,他突然想到——一個孩子從孕育到出生,原來跟一本書一樣一樣的,每個流程都能高度對應(yīng)。想到這里,特別想在妻子的大肚皮上簽下曾經(jīng)寫過無數(shù)遍的:可付印出版。

“他選擇的路,并不是一條輕松的路,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逆水行舟。但他的個性是‘別給人添麻煩’,壓力再大他也不會訴苦賣慘?!敝焓f。

張立憲(前)與陳曉卿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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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卿與張立憲結(jié)交多年,也從未聽他說起如何難。2012年7月21日,北京暴雨,《讀庫》在房山的庫房被沖毀,他費盡心力積攢的書、紙不告而別。陳曉卿想去幫他,他說沒事兒,這有什么事兒,我們從頭再來。

2019年底的求助信息一發(fā)出,陳曉卿轉(zhuǎn)到自己朋友圈,大概四五個小時里,有各行各業(yè)的朋友給他打電話,說北京有閑置的庫房,想捐給張立憲。陳曉卿一一轉(zhuǎn)給他,后來他專門打電話說:“你不用再告訴我啦,我不想用情義來換取這個,我們是一個正經(jīng)的出版公司,我還是希望用商業(yè)來解決商業(yè)的問題,不想用友誼來解決商業(yè)的問題?!?/p>

他總是信心百倍的樣子,這大概是他從大學(xué)同學(xué)張斌那里學(xué)來的——要讓人放心、踏實,會罩人,也罩得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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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低一點,放低一點

張立憲現(xiàn)在稍微老一些了。

按照60歲的退休年限,51歲的張立憲還可以做9年,那么“再編個一兩百本書,眼睛就看不清了,腦子就沒那么好用了。如果有一本書糾纏時間太長,就不能和它糾纏了,除非它格外值得,死纏爛打好幾年你都愿意”。有時候他又把一天當(dāng)作一塊錢,那么還有三千塊錢。有一次與《讀庫》的員工開會,他突然說到自己的這種記賬方式時,“不無嫉妒地看著旁邊生于1996年的同事,想他還可以戰(zhàn)斗小40年,就是一萬四千塊,“壕”啊。又自我安慰:哼,他得用五年時間才能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成熟的編輯,這就要花掉一千八;他還要安身立命成家立業(yè),這又得花掉好幾千……于是又不無心疼。但這些萬元戶是沒有什么緊迫感的,所以大家哈哈一笑散會。

他就想,人生不是勻速的。尤其是,死亡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衰老是瞬間的事。

“就像你看到這個桌子上有一支筆正在往周邊滾,年輕的時候你伸手一抓就把它抓住了,突然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抓不住了,眼睜睜地看著它滾?;蛘呶艺诤蜍囀乙巫由峡磿痤^看一眼我的車子是不是要檢票了,年輕時你一抬頭一睜眼就能看到,然后你低頭繼續(xù)看書,等你到了這個年齡,抬頭的瞬間眼睛是花的,要調(diào)整半天才能看清屏幕上的字,再低下頭去看書,又得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調(diào)整。你就老了?!?/p>

2017年他生了一場病。用增強CT看到的腦部小陰影,導(dǎo)致他暈眩,失去平衡能力,尤其是勞累的時候。那時候,妻子懷有身孕。他不敢告訴妻子,每天自己悄悄去社區(qū)醫(yī)院輸液。直到現(xiàn)在,妻子仍然不知道這件事。

他在成長過程中常常會想,父親在這個年紀是什么樣的,然后發(fā)現(xiàn)沒有辦法用父輩的那種生活、人生軌跡來規(guī)劃自己。也是在那一年的年底,父親去世了。

張立憲看到家里一本平時沒人翻的小冊子,是父親為村子里每個家庭梳理的家庭成員關(guān)系,“爺爺叫什么,奶奶叫什么,類似于家譜一樣。我們村子有幾百戶人家,他干這個,可能就是平時尋開心?!备赣H去世后,朋友們來為他守靈,聊天時翻出這個,很多人看到自己的家庭,忍不住拿手機拍一張照片,說要記住自己家是什么樣的。雖然他不覺得這會起多大作用。

他就想,父親做了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對這個村子也毫無價值,只是他自己高興。張立憲原先做書的理念一直是讓書像書,看到父親的小冊子,他覺得要讓書更像書,“所謂的艱澀、所謂的冷僻,也不再顧慮,就這么做吧。你要喜歡,讀就是了?!?/p>

你看,年齡對于一個編輯來說也不全是壞事。

陳曉卿覺得《讀庫》帶給老六的比老六帶給《讀庫》的可能會更多,“《讀庫》給了他快樂。”

認識張立憲之前,陳曉卿除了與電視行業(yè)的人一起吃飯,就是與拍攝所在地的官員,“互相說些仰慕的話?!薄昂屠狭谝黄鹬?,所有的這些都發(fā)生了變化?!弊畲蟮淖兓撬麄円越掖Ψ胶蛽p人為目的,他們有一句名言——瞧您又把自己當(dāng)人了。

每當(dāng)陳曉卿大談紀錄片的宏大主題,張立憲就說,你放低一點,放低一點,你做不了這樣的事情,你作為一個專業(yè)人員,只做自己專業(y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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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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