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大寶 編輯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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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歐洲中世紀傳說中，溫蒂妮是擁有永恒生命的水中精靈，若能與凡人男子結緣，她便可獲得靈魂，同時失去永生；而如若遭受男子的背叛，溫蒂妮便會殺死情人，重歸水中。德國導演克里斯蒂安·佩措爾德將這一古老的故事置于當代柏林，以短短90分鐘的篇幅完成了一部高度凝練的迷人作品《溫蒂妮》。在剛結束不久的第70屆柏林電影節(jié)中，《溫蒂妮》入圍最佳影片，女主角葆拉·貝爾最終摘得最佳女演員銀熊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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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以一次攤牌開場：溫蒂妮的男友約翰內斯另結新歡，向溫蒂妮提出分手，并且只給她一杯咖啡的時間接受此事。溫蒂妮起初錯愕、委屈，繼而悲傷、落淚，當約翰內斯收到新歡的來電時，她忽然斂起了情緒，變得異常冷靜，“你不能走”，她說，“如果你離開我，我會殺了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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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了解溫蒂妮的文化意涵，觀眾已能感到約翰內斯的命運籠上了一層陰云，故事悲劇性的齒輪也就此啟動。溫蒂妮回到對街的城市發(fā)展局——她的社會身份是一名歷史學者，兼任發(fā)展局的解說員。工作狀態(tài)下的她從創(chuàng)傷中抽離，神態(tài)如常、作風干練。伴隨溫蒂妮的講述，鏡頭在沙盤模型上平移，柏林城市規(guī)劃的歷史鋪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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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措爾德不惜以枯燥乏味、長篇累牘、充滿專業(yè)性和學術性的解說詞構成影片的一層文本，如同一首樂曲中間隔出現的音樂主題。影片中段，溫蒂妮進行了關于柏林宮歷史的第二次解說，這座古老的宮殿曾被拆除，在市中心留下了一處空白，如同“被暴力截肢后出現的幻痛”，而如今，宮殿正在重建——21世紀復原一座18世紀的宮殿，而18世紀的宮殿承載著21世紀的博物館功能，這似乎是一個帶有荒誕意味的悖論，正如溫蒂妮所言，仿佛“不可能有進步”。處于不斷變化之中的城市和建筑，與流轉于真實柏林街巷橋梁間的回憶頻頻產生疊影，過去和現在以時而令人困惑的方式相互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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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空的交錯感延續(xù)了佩措爾德電影中常見的風格。2018年的《過境》以現代馬賽為背景，將二戰(zhàn)流亡的故事嫁接到當下的難民主題，過去的難民與今日之難民、歷史與今生在一個永恒的過境空間中相遇，形成了歷史錯位的眩暈感；而在2007年的《耶拉》中，現實世界的異樣感與折疊壓縮的時間也同樣被處理得十分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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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城市新舊交織的歷史相映的，是溫蒂妮“神話中的精靈”與“現實中的人”兩重身份的矛盾統一。當講解到施普雷河下游柏林的起源地時，鏡頭拉近沙盤，繼而緩緩推近溫蒂妮的面部，定格在她藍綠色的瞳孔特寫，她仿若憶起了前世；解說結束后，溫蒂妮重返咖啡館尋找約翰內斯，卻聽見水族箱中的潛水員模型向她發(fā)出召喚，而恰在此時，男主角克里斯托弗走了進來，他正是一名在德國西部水庫區(qū)工作的工業(yè)潛水員。當溫蒂妮還沉浸在方才被召喚的錯愕中時，超現實的一幕出現了：水族箱驟然崩裂，水流裹挾著水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兩人躺在沉船殘骸似的地板上被水流洗禮，如同兩條被沖上岸的魚?？死锼雇懈バ⌒陌稳ピM溫蒂妮身體中的玻璃碎片，傷口處有幾點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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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箱的崩裂是神話能量的釋放及其對現實的入侵——在溫蒂妮身上，這兩種力量相互博弈，維系著脆弱的平衡。此后，與克里斯托弗的戀情又將溫蒂妮拉回現實，新男友的溫柔讓她獲得了一段真實而具體的愛情，兩人甜蜜的日常似乎沖淡了詛咒，使溫蒂妮延宕了復仇。但超現實的情境依然似鬼魅般如影隨形，帶有逸出常軌的危險氣息——克里斯托弗曾在一次水下作業(yè)中見到一條巨大的鯰魚，并戲稱它為德國民間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中的勃艮第王“大鞏特爾”，當他帶著溫蒂妮潛入水下時，轉眼之間，溫蒂妮消失無蹤，護目鏡、腳蹼、手電筒紛紛落下，“大鞏特爾”牽引著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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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溫蒂妮重遇約翰內斯，神話與現實的平衡再一次被打破——當晚，溫蒂妮接到克里斯托弗的電話，后者表明自己知曉溫蒂妮與約翰內斯的舊情，而在現實中，克里斯托弗已于當天下午遇難，他的腿在水下作業(yè)時不慎卡在了渦輪中（呼應了此前潛水員模型摔裂的預兆），導致大腦因缺氧時間過長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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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蒂妮遇到了真正的愛情，可詛咒也不得不應驗。當她得知那通電話并不存在時，水族箱崩裂的情景重現，破碎的靈光閃動，那個聲音再次召喚她回歸。溫蒂妮將背叛自己的約翰內斯溺斃，在一個清冷的夜晚重返水中。而就在這一刻，克里斯托弗蘇醒。一切重歸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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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電影中，水是一個重要的元素?！皽氐倌荨痹醋岳≌Z中的“波浪”一詞，“柏林”的原意是“沼澤”或“沼澤中的干地”，城中河流縱橫，滲入了城市時間和空間的深層肌理。在佩措爾德靈動微顫的鏡頭下，水波充滿了豐富迷人的意味：水族箱崩裂、水流涌出的懸疑與奇幻、克里斯托弗攜溫蒂妮水下遨游的詩性與浪漫、溫蒂妮跟隨大鞏特爾離去的幽冥之感、在游泳池里殺死約翰內斯的驚悚氣息，以及片尾溫蒂妮與克里斯托弗水下重逢的凄美和遺憾。水是母體，是新生，也是毀滅，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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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依次浮出水面的三層文本——神話傳說、城市歷史、個人愛情就這樣相互纏繞、忽明忽暗，在共同形成影片敘事動力的同時，也開拓了多義性表達的可能。迷霧般的神話縈繞在柏林建城史與現代都市景觀之上，與溫蒂妮的愛情交互共生，鋼筋水泥與迷離水域分隔出兩個空間，而城市和個人的歷史與當下、虛實與真假就在其中搖曳沉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