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金雁 回顧青蔥歲月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鄧郁 日期: 2020-07-21

幾年前,她開始寫回憶文章,2020年春結(jié)集成《雁過留聲:我的青蔥歲月》出版。她一直認為,和自己從事的有關(guān)蘇俄史、東歐諸國經(jīng)濟社會轉(zhuǎn)軌、俄國知識分子等學(xué)術(shù)研究相比,這類隨筆屬于可有可無的“閑文”,沒想到卻受到了朋友和讀者的肯定和在線追等

本刊記者 鄧郁 發(fā)自北京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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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年人生里,大概沒有哪一場雨,會比1994年北京城的那一場,讓學(xué)者金雁更嗟悔和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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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金雁結(jié)束波蘭的訪學(xué)調(diào)進北京,到中央編譯局工作。當時單位給她分的房子在北外附近一幢6層紅磚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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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空間狹窄,她把一些不常用的東西挪到了陽臺上。誰料碰上一場瓢潑大雨,家里沒人,門窗敞開,屋里淋得狼狽不堪?;丶液螅鹧慵被呕诺負尵缺挥甏驖竦臅?,卻忽視了陽臺上的舊物。很多天之后想起來再看,年輕時和父親的通信、自己的日記早已發(fā)霉板結(jié),筆跡掉色,暈染成一片片,無法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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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西北局干部子弟,金雁經(jīng)歷過票證時代的短缺經(jīng)濟,目睹了老輩人的公私合營,以及全家下放、從相對舒適的大院搬到干旱苦寒的甘肅定西。一系列政治運動、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光環(huán)與失落,統(tǒng)統(tǒng)都沒落下。兩代人的書信和日記成為歷史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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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并沒有太往心里去,覺得當年那些幼稚的筆觸、帶有濃厚時代語言痕跡的東西價值不大,算不上什么太珍貴之物。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個體記錄的感悟,每每想起來都會心痛不已。如果有這些文字材料作為輔助,幫助回憶就會準確容易得多。”金雁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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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父親去世二十多年后的如今,金雁都常常會夢見,自己用電腦幫父親抄寫檢討?!拔遥ㄔ趬衾铮└f,有了這個東西就方便了,再也不用一遍遍地抄寫、改正。那個時候稿紙改得真是一塌糊涂,因為你寫的老通不過,明明自己沒有的東西非要上綱上線,是非常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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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不止一樁。父親當年受到批判,金雁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議論,除了大環(huán)境使然,還有人性惡的一面作祟。等她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父親已經(jīng)得了腦中風(fēng),喪失了語言功能。“再往后,我意識到,不是個人的問題。每個人都被羅織在一張網(wǎng)里,(出問題)只不過或早或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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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還有父親從1938年到1978年整整40年的日記。幾年前,她開始寫回憶文章,2020年春結(jié)集成《雁過留聲:我的青蔥歲月》出版。她一直認為,和自己從事的有關(guān)蘇俄史、東歐諸國經(jīng)濟社會轉(zhuǎn)軌、俄國知識分子等學(xué)術(shù)研究相比,這類隨筆屬于可有可無的“閑文”,沒想到卻受到了朋友和讀者的肯定和在線追等。歷史學(xué)者雷頤指出,雖然那些風(fēng)波很多家庭都經(jīng)歷過,但金雁的特殊之處在于,她親歷過西北局這個特殊歷史機構(gòu),她從干部子弟到民間的歷練與感悟頗為難得?!坝绕淠贻p一代建議讀,否則歷史就(被)泛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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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自濁清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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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的第一張照片,是1960年代初金雁姥姥李彩絢和姥爺?shù)暮嫌?。姥姥眉目清秀,簡單的收領(lǐng)棉服和發(fā)式也蓋不住五官的大氣雅致。手自然地搭在腿上,眼里笑盈盈的,給人一種平靜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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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是這位慈眉善目的姥姥,不斷激起童年金雁的“叛逆性”和“革命警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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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絢的父親李佩實是國內(nèi)最早的民族企業(yè)家之一,1920年代經(jīng)營皮革廠和布莊,后來到天津發(fā)展,“據(jù)說中國的第一塊機織線毯就是他的工廠紡織出來的?!崩褷斒翘旖蚣徔棙I(yè)的高層管理人員。家里坐擁日據(jù)時代棉紡廠的木樓,花布沙發(fā)、沖水馬桶不說,連碗盤都分米飯碗、面食碗、魚盤、湯盆、水果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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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局大院長大的金雁,成長的環(huán)境再簡單不過?!昂孟裼X得世界上就紅和白這兩種顏色,到了姥姥家,咿,怎么還有這樣的人?怎么還有這樣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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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金雁去天津治療眼睛,住在姥姥家。那一年也是外孫女和老人的“博弈”之年。她不愛聽姥姥給她講述老輩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的經(jīng)歷,反駁“還不是剝削得來的”;厭煩跟著姥姥去探望舅姥爺、姨姥姥之類的“資產(chǎn)階級遺老遺少”,“居然有人稱呼姥姥為‘大小姐’,聽著別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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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告訴在外地的父親,父親寫信批評金雁不尊重老人。但那個年份正高談階級斗爭理論,11歲的金雁已經(jīng)會用報紙語言頂撞父親?!拔腋赣H知道其實這些眼下時髦的東西,不是做人之根本。他不愿意我變成‘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小造反派,但又不能告訴我,這是政治流行的宣傳語言?!弊笥覟殡y的父親,只好召回了金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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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年之后,金雁才看懂了姥姥——不但是個很懂生活的女性,而且早已閱盡世態(tài)炎涼。當一些大字報把父親“妖魔化”,連家人一時都難辨真?zhèn)危牙阎坏卣f了句:“我自己的女婿是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清楚。世道再變,是非好壞不會變,濁自濁清自清,一個人的對錯,歲月能夠證明一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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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有三個舅舅三個姨,姥姥總能把每個小家都照顧周全。只要誰家大人缺位,她立馬像“救火隊員”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手里總像變魔術(shù)一般掏出一塊奶糖、一把花生、幾粒蝦仁來。用姥姥的話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苯鹧惆底泽@訝,姥姥小小的個子里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量?雖然是“資產(chǎn)階級大小姐”,但各類生活小竅門如數(shù)家珍:染過的衣物用鹽水浸泡不易掉色,白球鞋刷過之后蒙上一層白紙晾曬不會泛黃,用白醋浸泡泛黃的淺色衣服可使顏色重新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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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姥姥這些結(jié)實的生活經(jīng)驗墊底,什么樣的日子,金雁覺得都能對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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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她愛上閱讀和思考,來自父親濡染;后來嘗試畫畫、愛做手工,遇到大事不慌,愛笑,多少有姥姥的影子。跟著愛縫紉的姥姥久了,她學(xué)會了改衣服?!捌鋵嵰路某墒裁礃拥乖谄浯?,從坐下來拆、量、縫、熨的過程中,心一下子就能夠沉下來,可以像旁觀者一樣把自己抽離出來,冷靜而平和地看待問題?!币路耐辏那橐舱{(diào)整復(fù)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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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生命供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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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那天,攝影師選中了金雁所在小區(qū)的一片石頭景觀作背景。只是,老有那么幾袋施工留下的水泥袋,“不知趣”地和拍攝對象同框。攝影師正走過去想搬走水泥,穿著半截裙的金雁徑直上前,把幾十斤重的水泥袋徒手搬到幾米開外。看著文文靜靜的女教授一點不含糊,讓人一下想起了她筆下的隴西擔(dān)水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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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犯了“修正主義錯誤”的金雁父親被發(fā)配到西北農(nóng)村的基層生產(chǎn)隊去“改造思想”。那年兒童節(jié),金雁離開了從出生就廝混在一起的伙伴,和當時算得上舒適的大院生活,與家人一道遷往甘肅省的定西專區(qū)隴西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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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長年干旱、赤貧。她后來下鄉(xiāng)插隊的地方,老鄉(xiāng)們早上起來洗臉都用碗,一共三口水,一口漱嘴,一口擦眼屎潤臉,剩下一點搓搓手。那時整個隴西縣城有六七眼長年不斷水的方井,金雁他們家離每一眼井的距離都在一里路以上。父親要去生產(chǎn)隊“勞動鍛煉”,母親要上班,挑水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兄妹三人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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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成年人用的大鐵皮桶,裝滿水有七十斤重。桶大人小,走起路來晃晃悠悠。金雁通過觀察和琢磨,發(fā)現(xiàn)挑水要用巧勁,“起身要穩(wěn),走路要扭,腰肢借著扁擔(dān)擺動的節(jié)奏使勁。我還懂得水桶上有漂浮物,搖晃中的水就不易灑出去,于是夏天摘兩個向日葵葉子,冬天放兩塊三合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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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稱是家里“70% 的生命供給者”——因為課本里說,人體物質(zhì)的構(gòu)成70% 以上是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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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后來在北部山區(qū)插隊的弟弟,她已經(jīng)算好很多。隴西北部要吃“窖水”:挖一眼窖,把雨水積攢起來沉淀后飲用。窖底積的水如黃泥湯,也被當成“活命水”。去看弟弟時,他給金雁講過一個故事:村里一個小伙子,盛了半碗干炒面,本來應(yīng)該加水搓成塊狀吃,但他整個臉埋在碗里吃得急,竟讓炒面給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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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境況改善,姐弟倆對水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金雁在家,洗衣服剩的水會留著再洗拖布,“恨不能上廁所都趕堆的,為的是少聽一次那讓人心疼的流水聲”;弟弟卻什么都可以省——就是不能省水,“見了水親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把上半輩子欠的水債全補上。我也能理解他,因為當年的生活烙印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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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媽不在,自己當家。留著極短的運動頭,脖子上掛著鑰匙行走,用老人的話說,“像門后的笤帚一樣,擱在一邊就長大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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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男生一起運煤,脫煤;和女生一起拾柴,“剝麻稈”(隴西種植亞麻,亞麻長成割下來先在池塘里漚幾天,等纖維與莖稈剝離后便可剝麻)作引火材料。在那樣物質(zhì)匱乏的地方,她照樣學(xué)會了腌咸菜、做漿水(當?shù)匾环N連湯帶水的酸菜)、做攪團、補鞋,挑和身體等重的兩桶水,去苗圃鋤樹苗,在河灘里裝沙子,幫人糊信封、糊火柴盒或者拆棉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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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過,艱難歲月中像男孩一樣皮實潑辣一點好活。男孩一樣的裝扮給金雁添了一份生活所迫的“保護色”。而在異域曠野和洶洶而來的運動里,她也鍛煉出了不怯場、不輕易服輸?shù)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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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還培養(yǎng)起連父親也不太擅長的技能:學(xué)會一口溜溜的當?shù)胤窖?,和鄉(xiāng)民們打成一片?!半S著局勢變化,看著那些此前得意的外地人被批斗,本地人多少是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我父親是搞理論工作的,他不太能夠在人際關(guān)系上打得火熱,只是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當中。我母親后來就要好得多。每次鄰居們向媽媽要點邊角紙張或喂雞的落土糧食,她都盡可能地有求必應(yīng)。巷子里的人都稱呼我爸‘金老師’,叫我媽‘他金嬸’。看似沒區(qū)別,其實透著親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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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饉之困與供銷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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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淪為“黑五類”,金雁兄妹雖然偶爾心底里無奈家庭出身無法選擇,但拜和諧的家庭氣氛和開放的教育所賜,不能讀書的年代沒有被完全荒廢。隨著生存能力和抗壓力的生長,她也開始思考一些基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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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極度的貧苦究竟源于何處。在隴西她結(jié)識了一對姐弟,姐姐叫“改改”,大冬天光身板穿著一件爛棉襖,“她說她從來沒穿過毛衣、沒穿過襪子。弟弟坐在炕上,就是光身子光屁股,用一個小被子圍起來,兩個被角用一塊磚頭壓住?!痹谒尻牭纳a(chǎn)隊,光景最差的家庭,碗、鹽都買不起。把鹽化在瓶子里,吃飯的時候用筷子伸進去攪一下,在鍋里涮一下,就算吃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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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情況比改改家強得多,但在菜子公社插隊的金雁也會遇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她曾和幾個知青拿著口袋去向生產(chǎn)隊借糧。幾個人走了15里山路,好不容易拉了一口袋120斤飼料玉米回去。然而等到月亮爬出山坳,大家才看到玉米里有太多沙粒和小石頭,沒法下鍋,還得先晾曬簸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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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涼水嚼飼料玉米,有同伴抽泣哭出聲來。已經(jīng)心腸變硬的金雁沒掉淚,腦子里反復(fù)盤旋著小飼養(yǎng)員的一句話:“給到嘴邊都咽不下去,還怎么活人?”她心里犯起嘀咕:為什么所有人累死累活,就是養(yǎng)活不了自己呢?不論是期盼父親平反,還是指望招干招工,她還是存著“他日跳出農(nóng)門”的念想。公社搞返銷糧,可當?shù)剞r(nóng)民呢,他們種的糧食為何不夠自己吃,有沒有改善生活的一天?她陷入了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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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 年,金雁被分配到離縣城40里的基層供銷社工作。按1950年代初推行供銷合作的初衷,它應(yīng)當是農(nóng)民自發(fā)的結(jié)社購銷。然而在計劃經(jīng)濟統(tǒng)購統(tǒng)銷年代,供銷社演變成了官方商業(yè)系統(tǒng)的衍生品。金雁所在的供銷社是縣西南唯一的商業(yè)網(wǎng)點,相當于縣商業(yè)局的分支,完全處于壟斷地位?!稗r(nóng)民自己種的米,養(yǎng)雞下的蛋,都不能買賣,賣就是違法,必須送到供銷社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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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顧,“1961年國家經(jīng)濟困難,供銷社權(quán)限再次下放,‘文革’時期又第二次被收上來;1975年又與國營商業(yè)分離,變成集體所有制,自負盈虧。不過,兩次‘下放’都不是真正恢復(fù)供銷社的民營合作性質(zhì)。農(nóng)民的股份并沒有恢復(fù),供銷社的經(jīng)營更與他們無關(guān),對屢次的‘折騰’也沒有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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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到供銷社時,剛剛經(jīng)歷過“一打”(打擊反革命活動)“三反”(反貪污盜竊、反投機倒把、反鋪張浪費)運動。商業(yè)局是眾矢之的,甚至有人因貪污罪自殺——多半是因為貨物短缺一時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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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計出納們最怕的是盤點,以前每半年盤點一次,“一打三反”后改為每個季度都要進行一次賬、貨、錢“三清點的三訖”。社里規(guī)定這三項之間的誤差率不能超過“個位數(shù)”,也就是10元以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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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個規(guī)定的“不近人情”,下面多有怨言,但都不敢提。一次,金雁在工作當中吃驚地發(fā)現(xiàn),鞋帽組老實巴交的師傅,床下居然藏著一箱解放鞋、一箱帽子,價值大約在兩百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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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私藏、貪污?”她猶豫半天,問起老營業(yè)員才得到答案:“在平時售貨的過程中,大家都要讓貨物長出一點來——從顧客那里克扣出來。這已經(jīng)成為不公開的慣例?!彼@才明白,鞋帽組師傅的一箱鞋帽,是用來貼補盤點差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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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近情理的苛刻盤點要用這類辦法應(yīng)付,不成了越反越腐了嗎?”她有些迷惑,但也無處訴說自己的感受。但漸漸明白,不是所有的規(guī)矩都理據(jù)充分,不是所有的“違規(guī)”都該一棍子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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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業(yè)局系統(tǒng)的那幾年,金雁耳聞目睹了好些女性的風(fēng)雨人生。在《五朵金花》這篇閱讀量很高的文章里,她引為業(yè)務(wù)偶像的“算盤仙”A,與飛行中隊長結(jié)婚,沒想到貪污近兩千元,獲刑10年;年輕貌美的B被猥褻后與大自己20歲的男人速婚;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播音員、團委書記C先是公開為受侮辱的B出頭,后來卻又因為嫉妒心與其翻臉,“揭發(fā)”B的作風(fēng)問題,還演出一場“見義勇為受傷,不料卻是苦肉計自殘博出名”的鬧劇;D個性爽朗,是月琴、籃球高手,卻冒天下之大不韙生下私生子;E有俠義和正氣,指出C“英雄事件”的漏洞,是一片喧鬧里難得的清醒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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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和敘述對象比較熟悉,原型也都健在,金雁采用了半虛構(gòu)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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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遇到這些女性時,自己還不到20歲。那時能明白那些人情世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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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事是后來才懂。當時商業(yè)局是(運動)‘重災(zāi)區(qū)’。套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她們都是‘高顏值’女性。我那時小,又覺得那些運動是應(yīng)該搞的,又覺得其實她們都是好人,有的還是我挺仰慕的人物?!苯鹧阏f。而雷頤從故事里讀到的是,為了生存,各家有自己的門路、本事,“這就是在建構(gòu)很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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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俄羅斯和東歐風(fēng)云變幻保持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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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金雁考上了蘭州大學(xué)歷史系蘇俄歷史專業(yè)碩士。哥哥和弟弟也同時考上本科。一門三人同時“中舉”,成為隴西縣轟動一時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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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穿石。下鄉(xiāng)的時候,金雁定期帶著一個小木箱,只要回家便會換幾本書,無非《魯迅全集》、《馬恩全集》、《列寧全集》,還有從老高中生那里搜羅來的俄羅斯小說,連高中的語文課本也反復(fù)摩挲了好多遍。本子則是自己裁切的紙張訂成,讀書筆記、書信、日記,什么都寫。弟弟也時常拿食品去跟過去的老師換一些書,英文、數(shù)理化,拿起啥就讀。沒有功利心的求知,卻為日后打下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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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各類“全集”連篇累牘,如何克服枯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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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說,總是可以超脫一下現(xiàn)實?!爱吘拱炎约悍旁跉v史當中,可能還會好一點兒。后來我們也談起,說在那個年代,又不像現(xiàn)在這樣什么信息都了解。我們?yōu)槭裁催€要表現(xiàn)?那就是一種沒有希望的希望。因為你要抓住一個東西。不管它是虛無的還是別的什么,但有這個東西在,就比沒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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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初在波蘭訪學(xué)期間,金雁透過自己的親身觀察,把東歐見聞帶到國內(nèi)。也實現(xiàn)了個人學(xué)術(shù)歷程的轉(zhuǎn)型:從研究一切“從哪里來”,加上“到哪里去”。“之前我覺得我跟時代一點沖突都沒有,就沉浸在我的專業(yè)當中。后來才有了(研究轉(zhuǎn)軌、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自覺。后來有了一點感悟,也許我所扮演的角色可以給中國讀者帶來思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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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國之后寫就的《新餓鄉(xiāng)紀程》《火鳳凰與貓頭鷹》《十年滄?!贰稄臇|歐到新歐洲》,到后來獲得學(xué)術(shù)、讀者雙重口碑的《倒轉(zhuǎn)紅輪》等著作,再到今天,金雁始終對俄羅斯和東歐諸國的風(fēng)云變幻保持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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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評論家李靜是在1980年代末念的大學(xué)。她說自己所屬的70后是最早進入庸常時代的一代人,“再也沒有大時代的軸心話語、軸心思想和軸心閱讀,大家都比較分散,比較個人化和日?;?,有點歷史失焦的感覺?!彼X得幸運的是,那時受到過金雁、王小波等人思想觀念的熏陶。“真正的思想烙印還是中國這些50后學(xué)者和作家給打下的。像金雁老師談到的《路標文集》、路標學(xué)派,都給我很大的精神支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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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雁過留聲》這本里,李靜感受到了作者蓬勃的生命力。“那時候人對于環(huán)境的耐受力和從中激發(fā)出來的生命力,是現(xiàn)在的人沒有機會體會的。現(xiàn)在的人有點過于安全了,保護過度了,這是不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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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金雁認為,對逆境的抗爭本身不能成為歌頌?zāi)婢车睦碛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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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回過頭去,我要感謝和贊美那段生活嗎?當然不要!”采訪結(jié)束時,談及此,金雁忽地肅然?!盎貞浐陀涗洠菫榱俗屓藶樽钄嗟臍v史不要失真,是為了我們不再犯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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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此時的金雁是她自認為最好的時候?!跋雽懙臇|西很多,再也不用被工作瑣事糾纏,我特別喜歡資中筠先生說的一句話:我筆歸我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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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歐洲一體化遭遇難民問題、民粹化,再到誰也無法把握的新冠疫情,當共識越來越難以達成,未來會成何種走向?人類是否能夠超越所謂激進與保守,去尋求真實的價值?金雁沒有停止過觀察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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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雁過留聲:我的青蔥歲月》及該書線上讀書會會議記錄。感謝李占芾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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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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