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直面父母備受爭議的熱戀 ——父親曹禺、母親方瑞和女兒萬方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日期: 2020-07-27

“媽媽去世后的幾年,爸爸靠安眠藥活著,夜里上廁所,摔倒,頭把書柜的玻璃門撞破,枕頭被血浸濕,他全然不覺,早上起來滿臉的血跡都干了。三天三夜昏睡不醒,像一塊石頭?!?/em>

“媽媽去世后的幾年,爸爸靠安眠藥活著,夜里上廁所,摔倒,頭把書柜的玻璃門撞破,枕頭被血浸濕,他全然不覺,早上起來滿臉的血跡都干了。三天三夜昏睡不醒,像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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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寫不出來。寫不出來他就苦惱,就痛苦,所以他希望能有其他的事情把這種空洞的生活填補(bǔ)起來。所以他可能就靠著這些來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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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xí)記者 林瀾??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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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最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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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吃大糞吧!”在一本追憶父母的書里冷不丁看到這句話,還是不由得感到吃驚。畢竟其中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劇作家曹禺,而作者也年近古稀,早已過了憤青的年紀(jì)。顯然,這不是一部溫暖祥和的合家歡,身為女兒的思念、抒情當(dāng)然不可避免,但更多的篇章,萬方在其中像是化身偵探,抽絲剝繭地梳理父輩和祖輩的際緣與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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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面父母那段真摯卻備受爭議的婚外戀,以及他們對藥物依賴、甚至被擊垮的悲慘。像她新書責(zé)編說的那般,“也不迂回,也不繞彎子”,在人性弱點面前毫不躲閃。往事如風(fēng),而她在風(fēng)中打撈刺面的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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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你理解了這種基調(diào),你就能理解為何作者在落筆前做了十幾年的心理斗爭,并且在書寫時如此激動。“正是因為我想寫的時候就知道要真實,所以才難,他們吃藥,吃完藥的樣子,我怎么面對,我怎么寫。但我必須真實,如果我不能真實地寫,我就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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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用一位同樣采訪過她的記者的感言:“萬方的真實表達(dá),她思想的自由度,都遠(yuǎn)遠(yuǎn)超乎了我的想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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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多率性呢?2018年,十月文學(xué)院把她請到愛丁堡作家居住地寫這本書,整整過了二十多天,狀態(tài)沒到就不逼自己。最后一天把電腦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打出這么幾個字:對不起,作家,讓你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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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最后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完成,剛開始寫兩三個月之后,情緒帶來身體的反應(yīng),從原先的低血壓升到了170多。她以往也寫小說、寫電視劇,但此次耗費的能量、精力和體力都是前所未有。“電視劇總體來說是一個娛樂產(chǎn)品,大部分時間你是去迎合,所以你不會真正觸動自己的心。寫作實際上是動情,不可能再寫比這個更有感情的了,真的就像拿小刀子割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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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最后,她戀戀不舍,覺得這個作品已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當(dāng)真正寫完的時候,如日暮酒醒人已遠(yuǎn),感到非常空虛。“這個寫作過程,是我作為編劇也好,作家也好,從來沒有體驗到的,能夠這么深地投入,這么激烈地投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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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你和我》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作者是曹禺(本名萬家寶)的女兒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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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提筆的動因,是1996年父親去世后,心腸寬厚的繼母李玉茹把保存了半個世紀(jì)的父母間的一沓情書移交給了她,薄薄的毛邊紙早已泛黃,上邊的鋼筆字密密麻麻。萬方仔細(xì)辨認(rèn),將這些書信敲進(jìn)電腦,整理過后,她被這份自己過往不曾透徹了解的愛意震動,直覺“這么美好的、燃燒的愛情就應(yīng)該跟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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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念后卻遲遲沒有執(zhí)行。1974年母親方瑞因不慎服用過多安眠藥意外去世時,萬方才二十歲出頭,正在沈陽當(dāng)兵,接到電話后混混沌沌地連夜坐火車回北京,連最后一面也無緣見到。幾十年來,她常常后悔年輕無知,不曾為母親做點什么,哪怕是幫她捏捏手。這種夙愿隨著年齡漸長越發(fā)濃烈。有時,白天她坐在屋子里,會不自覺地想要是媽媽在,要怎么安排她、和她一起生活。到了晚上,哪怕如今已生出白發(fā),仍在夢里找媽媽。后來她想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寫東西的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她寫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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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決心后又?jǐn)R置了十幾年?!叭苏娴氖呛軓?fù)雜的。坦率地講,愛情里沒有什么婚外情,什么第三者,我覺得如果是愛情,它就是最珍貴的。這點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但是真的要寫我的父母他們當(dāng)年的情況,不知道為什么就讓我覺得難以落筆,畢竟還有一種常規(guī)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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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令她釋懷的,是一些更為自由的靈魂。極端一點的個例,比如畢加索。她還看了里奧納多·科恩的傳記,看完深受啟發(fā),“我就覺得自由是最棒的,是最值得去追求的。我為什么要被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呢?慢慢我自己的內(nèi)心變強(qiáng)大之后,而且對于世界或人性的認(rèn)識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的時候,自由度就越來越大了。心靈的自由是最最基本的。如果你達(dá)不到自由,那你很難寫出真正的好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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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善、美,她認(rèn)為是統(tǒng)領(lǐng)而非并列,“真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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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萬方復(fù)員回北京,先在《劇本》月刊當(dāng)編輯,后來調(diào)到中央歌劇院當(dāng)編劇,后來創(chuàng)作了話劇《冬之旅》,由賴聲川執(zhí)導(dǎo)。過往的寫作經(jīng)驗里,她一直與寫作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有比較大的空間和自由去編,去設(shè)計。”但這回,到了寫自己切身發(fā)生的事情,又完全是另一碼事了。“說自己,說假話,我覺得特別沒勁,我不能接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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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本書之前,她想過像尤金·奧尼爾寫《長夜漫漫路迢迢》一樣,把父母的故事寫成劇作,最后還是被求真的執(zhí)念推翻,“我甚至有一種感覺,不管我寫成了戲還是詩還是什么東西,再被二度創(chuàng)作,就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了,我會受不了。只有文字可以把我的感受傳達(dá)給看見這個文字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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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末爸爸得了嚴(yán)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從記事起安眠藥就在爸爸的生活里充當(dāng)極其重要的角色,離了它他就無法睡。媽媽直到“文革”時丈夫被打倒,生活被壓得粉碎,逼得她打破多年禁忌,又吃起藥來,吃得比爸爸還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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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不光晚上吃,白天也吃,為了藥效不受影響,來得快,他們在吃飯前先吃藥,吃著吃著飯兩個人就失去知覺,嘴里的東西還沒咽就趴在桌上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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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1974年走,去世后的幾年,爸爸靠安眠藥活著,夜里上廁所,摔倒,頭把書柜的玻璃門撞破,枕頭被血浸濕,他全然不覺,早上起來滿臉的血跡都干了。三天三夜昏睡不醒,像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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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這些原文,確實會被其中不聲張的力量觸動。萬方帶著克制的情感審視,她深刻見證過父親的風(fēng)光與落魄,這些戲劇性強(qiáng)烈的反差畫面在她心中如龍卷風(fēng)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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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他不是一個斗士,他生性脆弱,極度感性,時刻會被美好自由的感覺所吸引,內(nèi)心卻又悲觀,是一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藝術(shù)家。他膽小,在各種政治運動中說過許多錯話,假話,違心話,但是他的心始終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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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就是一團(tuán)感情。他是一個感性動物,對于這個世界、對于周圍的一切、對于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都以感情來面對。他有思想,但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學(xué)家,他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一個寫作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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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生于1910年,24歲就寫出了成名作《雷雨》。之后的幾年間,又相繼創(chuàng)作了《日出》《原野》和《北京人》。1952年6月,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成立,曹禺任院長?!拔母铩逼陂g被批斗,直至1978年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恢復(fù)原名,曹禺再次任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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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方的記憶里,“‘文革’后,爸爸重又戴上了一頂頂桂冠,所到之處被簇?fù)碇?,就像個大人物?!弊阅侵?,曹禺似乎有參加不完的活動,但參加任何活動回到家里,他都要難過地自責(z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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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萬方感到不解,會用某種“你怎么真的就不行啦”的批判眼光輕看父親,“就覺得你為什么要這樣。你寫不出來可能是因為受到過批判,你的東西都成了‘大毒草’,但你為什么不能不去那些社會活動呢?你為什么不能拒絕那樣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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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她明白了,“他是真寫不出來。寫不出來他就苦惱,就痛苦,所以他希望能有其他的事情把這種空洞的生活填補(bǔ)起來。所以他可能就靠著這些來熬吧?!彼K于體諒了父親,開始生出同情,“其實他真的人生是一個大悲劇,他寫的這幾個戲,尤其是《北京人》,真的是高峰。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正是創(chuàng)作最最好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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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老年的時候經(jīng)常念叨所謂“江郎才盡”這件事情,他依舊吃安眠藥,吃了之后人暈暈乎乎,什么都說,“說我恨我自己”。他枕邊老放著托爾斯泰的書,萬方解讀,“那是他最佩服的作家。為什么那么佩服他,那么看不夠他?就是因為托爾斯泰老年,人家咬牙出走了呀,就死在一個小車站,他痛恨他貴族式的生活,盡管只是幾天,但是人家邁出了這一步,有這樣的行為。我覺得這個是他到了老年,心里最最向往的。所以他說我要像托爾斯泰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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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話萬方曾在多年前一篇寫給《文匯報》的文章里提到過,文章發(fā)表時曹禺還在世,一天萬方照常去醫(yī)院探望他,“他見了我說,小方子,你可害了我了!你寫我像托爾斯泰一樣,我怎么能跟托爾斯泰比。我說,我寫的是你想,你想像托爾斯泰一樣。他想了想,‘啪’把那雜志一扔,‘去他媽的,要是人家問,我就說反正是我女兒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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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您現(xiàn)在寫的這本書,他要是看到了,會炸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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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他不會炸毛,他會覺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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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他會介意嗎?把他的軟弱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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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從心底他會覺得好。但是他如果活著,也會有點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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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那么多媽媽的美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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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第二任主席,當(dāng)時幾乎所有的戲都會請他去看。他有個特點,看完后,不管這戲如何,一律都是說好。旁人有時覺得曹禺是在“說假話”,但萬方很理解,“他覺得創(chuàng)作很艱辛,很不容易,尤其在受某種限制的情況下。他到最后,自己都成了一個寫不出來的人了。他從心里愛惜這些人,這是他的真情?!辈还苁钦l,演的什么內(nèi)容,他都不禁評價一聲,“真不易?!币灾劣谠?jīng)有個學(xué)生黃宗江,把自己寫的劇本請曹禺過目時,在信里打趣寫道:“萬先生,送上‘真不易’一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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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不易的真,對萬方產(chǎn)生了極深的影響?!暗浆F(xiàn)在我覺得可以真的時候,我就替他真吧。他在我們面前,沒有一點點他是爸爸、他是劇作家(的架子),說高興就跳舞,說痛苦就痛苦得不得了。那份真實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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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在寫作過程中,萬方的妹妹就常常第一時間來電腦前讀,確定書名前,她一度提議,要不就叫“接近真相”。“這就說明她認(rèn)為,很真實了,很接近了?!睂懲旰?,這部17萬字的作品先是發(fā)表在了《收獲》雜志上。妹妹一再說這是最好的紀(jì)念,去萬安公墓掃墓時細(xì)心提醒,把雜志也帶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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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里提及的姨媽看后也覺得挺好,但私下還是跟萬方透露,擔(dān)心對萬先生是不是不那么恭敬。姨媽今年99歲高齡,萬方?jīng)]有直接反駁,就把其他人說好的評價發(fā)給她看?!拔业囊馑季褪?,人家不會覺得怎么樣,人家會更理解他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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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里包括“戲劇圈人都很佩服的戲劇評論家”林克歡,“1月份迎春還沒有疫情的時候,我們聚會吃飯,林克歡老師特意走過來,跟我說寫得真好,看了以后我們對曹禺先生更有感情”;演員閆楠用兩天時間看完,在飛機(jī)上抹眼淚,謝謝她分享這份沉重又珍貴的回憶;作家阿寧認(rèn)為這是一部寫孤獨的作品,所有那些時代的、靈魂的、社會的、人性的、歷史的、情愛的內(nèi)容,都是在展示幾個偉大靈魂與孤獨的抗?fàn)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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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想最多的,恐怕是書籍的責(zé)編王倩,她負(fù)責(zé)過曹禺四大劇作單行本的出版,2019年秋天接手《你和我》。在她的印象里,萬方不是很好打交道。王倩在出版業(yè)工作近十年,一般情況下,除了核實內(nèi)容,書籍裝幀等“都不給作者看,不想讓作者參與太多”。這次,出于對萬方老師的尊重,她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會和對方商量,卻沒料到提的方案基本都被一口回絕,“沒法討價還價,很被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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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不希望過度包裝,“她就要本色出場,不要化妝,語氣很強(qiáng)硬”——用老照片做封面?“不要,我這個是很酷的,我一點也不老?!睂憰倪^程中,萬方在讀美國搖滾女詩人帕蒂·史密斯的傳記《只是孩子》,她希望自己的書跟這本書的氣質(zhì)一樣,盡量簡潔;那把這些老照片都放進(jìn)書里,緩解一下純文字的沉重?也不要?!罢掌嗍秦?fù)累,我這個是文學(xué)作品,太多照片會打擾閱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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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倩沒轍,只好退一步說,要不我先整理出來,最后用不用再說。她花了兩天時間,把這些照片通通掃描,并提議是不是可以一起放文章最后面,這樣就不會打擾閱讀。萬方終于同意。挑照片時又有分歧,王倩希望這本書“好看”,萬方卻說“我不要那么多媽媽的美女照”。最后,曹禺穿著老頭衫在人藝宿舍看大門的、光著大肚子露出刀疤的喜慶照片,全放上去了,“我不要修飾,我要真實的樣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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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萬方甚至連腰封也不想要,后來聽說這是出于出版社的必須,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還不忘交代:“少放點吧?!睍O(shè)計算是相對順利,大家一開始就決定了用萬方的手寫體,但這三個字放大后,王倩和設(shè)計師不約而同覺得“有一點愣,有點棱角,不是那么藝術(shù)”,于是“擅自”做了點藝術(shù)化的修改,讓拐彎的地方更圓潤。倆人很滿意地拿給萬方看,結(jié)果萬方很著急地說,“這是我的字嗎?”最終自然又是——“不要,我不要一點的偽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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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合作下來,王倩和設(shè)計師都很受傷,她本想在封面背面印上一段萬方在書里寫給母親的比較抒情的話,但萬方不想“被人覺得像冰心”,“我感覺我這本書不能是甜的,應(yīng)該是憂傷的語氣。”王倩急了,“您就允許我加點糖吧,糖都要化了?!痹O(shè)計樣本給萬方過目后,“太復(fù)雜了,這么多字,去了吧?!蓖踬恍南氡趁嬲l會在意呢?而且設(shè)計師也說視覺上比例沒有問題,但仍然無法說服萬方。后來王倩想,“她就是這么一個本色的人,為什么要讓她不舒服呢,堅持自我其實是很可貴的,還是應(yīng)該尊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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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gòu)思宣傳文案的時候,王倩放棄了一些“嘩眾取寵”的營銷語,比如:一部××杰作,喜劇大師的表情包、中國的莎士比亞遇上民國閨秀、最后的貴族等等。最后想了想,覺得都不合適,“我對曹禺和對萬方老師的感覺,就是真誠,‘他永遠(yuǎn)真誠如孩子’,想傳達(dá)的是,一個女兒怎么看清父母、并對自己反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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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本書后,王倩覺得自己也回到了質(zhì)樸。之前她負(fù)責(zé)過很多歐美文學(xué),請的設(shè)計師也都是很西化、很洋氣的,封面設(shè)計顏色艷麗、打眼,很炫,而這次,素雅的裝幀是為了吻合“本真的面貌”,“雖然看似簡單,但用足了力氣。我要一遍遍地讀,更多地了解曹禺和萬方老師本人,我覺得他們的內(nèi)核就是真實,燃燒的感情必須特別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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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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