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誤解張愛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蒯樂昊 日期: 2020-10-21

不少文學評論者大談張愛玲性情中的“Narcissus”——水仙美人式的自戀,顧影自憐。他們都錯了。張愛玲對自己下手最狠,最是無情。她臨水睥睨,也不過是時刻冷眼自審,掏出筆鋒如亮劍,朝水里那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殺戮過去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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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已經被說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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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世,她的情史,她和胡蘭成之間的一切私語。兩個文藝分子的戀愛是災難,向來沉默類似雙邊協議,有一邊不遵守,秘密就無處遁形。切身的愛與痛是作家最唾手可得的好素材,胡蘭成又是出了名的沾沾自喜,能舍得不寫?每道傷疤都映在鏡子里,被放大,被變形,被人看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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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連這種被說得太多本身,也被說得太多了。典型的例子是張愛玲晚年在美國隱居,《美洲中報》的編輯戴文采,受托來采訪張愛玲,她知道張不肯見人,于是挖空心思,住進張所在的公寓隔壁,以為這樣就能偶遇。沒想到張總不出門,除了隔墻聽動靜,始終得不到更多線索。最后戴文采是依靠在垃圾箱里翻撿張愛玲丟棄的垃圾,寫出了整版報道。牙線,沾帶牙齦血跡的棉球,藥品外包裝,冷凍食品的罐頭……這些緘默的冷面證人,指證了女作家疏于自我照顧的晚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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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戴文采曾經從門縫下面給張愛玲塞過一張紙條,大致是說自己來自臺灣,想見一面,問幾個問題,如不反對的話,第二天某個時間再來拜訪。這種一廂情愿的安排,也有點不由分說。到了約定的時間,戴文采再去,發(fā)現張愛玲的房子空空蕩蕩,人沒了,悄無聲息地搬家走了,像《聊齋》里大多數癡情尋訪的結局一樣令人愕然生悵——此地一片荒蕪,似有孤墳隆起,哪曾有什么歡好與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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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這個故事,也被反復引用,最后淪為陳詞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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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沒有給我們多少機會?!缎F圓》差點被燒掉,她連孤墳亦沒有。她死后,依其遺愿,骨灰撒在加州附近的公海海面。她不想留下話柄,甚至不想留下痕跡。如果今天還有戴文采式的張迷,試圖在物理性上去接近她、了解她,大約只能去采訪太平洋里的魚。許多張愛玲的研究者,都表達過相似的意思:關于張,歷來的研究史料就那么些,近些年來,也沒啥新發(fā)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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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 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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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文學院的余斌教授,是大陸最早研究張愛玲、并最早為張愛玲作傳的文學研究學者。他在1984年讀到張愛玲的作品,當時還是南京大學的碩士在讀生。在堆滿老舊雜志的中文系資料室,跟半個世紀前的書蟲一起啃舊紙張,令人昏昏欲睡——大部分文學作品都過時了,反不如刊縫報尾里那些廣告、啟事有樂子。直至讀到張愛玲的小說,才讓他眼前一亮,生出驚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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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的舊刊資料室里基本上都有,張愛玲發(fā)表小說最主要的就是《雜志》。蘇青編的《天地》,還有《萬象》,基本還是全須全尾的。我們那時候一天到晚泡在資料室里,大量讀現代作家作品,讀得垂頭喪氣?!痹谟啾罂磥恚簧佻F代作家的歷史地位都被高估了,放到今天,如果不是教材硬性要求,能讓年輕人自發(fā)閱讀的中國現代作家只剩僅有的幾個人,張愛玲肯定是其中被讀得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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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統(tǒng)地閱讀張愛玲的作品之前,余斌已經接觸到了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書中引用的一些節(jié)選片段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張愛玲在學界“出土”,這本文學史功不可沒。余斌很快決定,碩士論文選題,就選張愛玲作為研究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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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決定碩士選題選張愛玲,我馬上要給老師做科普的,連我的老師都不知道有這么個人,他們是專業(yè)做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不知道這個人,完全是空白。只有一個老師知道她,他是上海人,但他沒看過她的作品。為了指導我寫論文,老師說,你把她的書拿來給我看看。當時選這個方向,確實是有點冒險。1984年前后,時不時的還會有一些運動,刮一陣風來,幸好南京大學的老師都比較開明,如果換一個小一點的學校,或者不那么開放的學校,這個選題可能就通不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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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也是在同一年看到張愛玲的文字,并為之心驚。“記得是84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獲》雜志,見到《傾城之戀》,讀后納悶了好幾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張愛玲’不知是躲在哪個里弄工廠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驚人。心下慚愧自己當年剛發(fā)了一篇小說,這張愛玲不知如何冷笑呢。于是到處打聽這張愛玲,卻沒有人知道,看過的人又都說《傾城之戀》沒有什么嘛,我知道話不投機,只好繼續(xù)納悶下去。幸虧不久又見到柯靈先生對張愛玲的介紹,才明白過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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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90年代,在大陸對張愛玲的認知有一個很大的反差,一方面她的讀者特別多,另一方面,學術界卻沒有給她什么評價。而且當時所謂的‘第二渠道’正在興起,就是說張愛玲的書很多不是從新華書店走的,她是出現在盜版地攤上的。加上90年代胡蘭成的書在臺灣出版,這也為認知張愛玲提供了更多的資料?!庇啾笳f,恰恰地攤渠道對普及張愛玲是有好處的,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她歸類在一個只寫男女情愛的通俗作家范疇,一個鴛鴦蝴蝶派里的邊緣人物,從而避開意識形態(tài)上的過度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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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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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許子東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參加一個研討課程,主題是“女性主義與中國現代文學”,研討由李歐梵教授主持,參考教材是周蕾(Rey Chow)的《女性與中國的現代性》(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課程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細讀和討論張愛玲。張愛玲一人獨占中國現代女作家的半壁江山,另外的一半,則是丁玲、冰心、盧隱、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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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就是拿女性主義的理論往那些作品里套,有的套得上,有的套不上。蕭紅是套得上的,丁玲也有《莎菲女士》可以往里套,冰心就是她們的反面,太服從男人的夢想,諸如此類,觀點都很極端。”其時,女性主義運動在美國甚囂塵上,非常激進,許子東記得他和汪暉坐在下面,聽得愁眉苦臉,一頭霧水。“美國的女學生就在會上講,她說pencil(筆)就是你們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文學歷來都是你們男人的事。我就說,那打字機又算什么?但沒用,只要你是男的,你講什么都吃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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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曾誤闖一家美國的女性主義書店,書店里都是女作家的書,來自中國的丁玲、王安憶赫然在列,當然也少不了張愛玲的翻譯小說?!爱斖砦揖团龅脚_灣的學生,我告訴他們,我在的那個地方離張愛玲最后的居所很近,那里還有這么一家書店,他們就笑話我說:你怎么敢進去?那個書店很激進,通常男人進去都要被轟出去的。然后一個美國學生拍拍我的肩,開了個很損的玩笑,他說你沒事,They don't consider Asian man as a man(她們不把亞洲男人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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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課程期間,許子東常常一邊在大學南面的Westwood和Rochester路口找停車位,一邊在腦中構思關于張愛玲的英文論文,他當時還不知道張愛玲最后的居所就在那個路口,她平日里去的超市、郵局、文印店,也是他常常出入的那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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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UCLA我們當然也議論過張愛玲的近況,只聽說她隱居在洛杉磯,我們想象她大概隱居在Santa Monica Beach或比弗利山莊。她那么出名,生活應該會舒適高雅,文化界誰也找不到她。誰也沒想到她原來就住在我天天停車的路口?!彼髞硐耄媸瞧嫣?,一群文學研究者在課程上那么熱烈地討論一個作家,結果這個作家就隱居在咫尺之遙,早知道他們就去找她了。但找了多半也是白找,她肯定像見鬼一樣就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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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1990年,許子東在洛杉磯細讀張愛玲的同一年,中國大陸從臺灣引進了一部愛情電影,林青霞、秦漢、張曼玉主演的《滾滾紅塵》,編劇是當時時髦女青年心目中的文藝教母三毛。電影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有人質疑為什么要在大銀幕表現“漢奸的愛情”。大家都默認了這是以張愛玲為原型的電影,默認了女主角是舊社會的傳奇,多半早已作古,沒想到伊好端端地在大洋彼岸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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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斌說,對于張愛玲,研究者早早地就用起了“在場與離席”的概念。一方面,她始終在場,讀者擁躉極多,但另一方面,所有的人又都已經視她為前朝人物,早早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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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愛玲去世的前一年,臺灣《中國時報》授予她特別成就獎,以表彰她一生對中國文學的貢獻。這是她一生中得到的唯一一次文學獎,少女時代獲得的《西風》雜志征文三等獎不算。遠隔重洋,她只寫了份答謝辭,并附“近照”——為了證明確是近照,她效法綁匪,讓肉票手持當日報紙,以示“此時此刻,我還活著”,而當天報紙的頭版頭條是一行豎立的黑體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張愛玲在照片里骨瘦如柴,花白的頭發(fā)無論如何看起來都是假發(fā)套,她年輕時向往的“橫云度嶺”般的劉海遮掉全部額頭,此刻只覺得寒窘。但她臉上努力憋住的一點笑意,機敏和幽默感不減,好像很得意自己這個惡作劇般的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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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她死在自己的寓所里。在去世前一個月,她已經很清楚自己大限將至,之前,她早已將后事安排托付給一位建筑師朋友林式同。她把重要的證件放進手提袋,放在進門可見處,獨自靜候死亡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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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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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中寫過:我此生收到過的一切好意,都來自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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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她最早的散文《天才夢》里起首所寫:“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彼?歲背誦唐詩,天才少女從小被秀來秀去,展示才藝。她被大人抱去站在藤椅前向一位前朝遺留下來的老太爺背詩,她背的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尤唱后庭花”,看見大滴老淚從老太爺的眼睛里滾出來。她7歲開始寫第一部小說,“從9歲起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在一個父母離異、家族落敗、開始要為銀錢犯愁的舊式家庭里,她很早便深知,才華是她唯一可傍靠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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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夾雜在新舊之間。母親提過一個很公允的辦法:要是打算早早嫁人呢,教育費就可以省下來,好好打扮自己;要是打算讀書,那就別添置什么時髦行頭了。換言之,要么做舊女性,靠容貌和婦德博得長期飯票;要么做新女性,壯大自己,憑本事逐鹿中原。要么聰明,要么美,但你只能選一頭。張愛玲正在最愛美的年齡,還是選擇了寧可不要衣裝要讀書,她要當新女性,她小時候看到的女性榜樣都是新女性:母親,姑姑,搭伴出國留學,連男人都不要了。所以她會在小說里寫:平生最恨,一個有才華的女子,突然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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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到的一切好意都來自文章,并非夸張,在她生活中幫助過她的一切人,無論是佛朗士先生、柯靈、宋淇、夏志清……無不是因為愛惜她的才情。就連最初,她懵懂間收獲的愛情,也是男人像一只莽兔,一頭撞上了才華這棵大樹樁——雖然剛剛露頭,她的才華可格外結實粗壯。不管胡蘭成后來如何賣弄詞藻,寫與愛玲初見時的“房中亦有兵氣”也好,寫愛玲臉蛋上的黃色眼鏡也好,寫愛玲“艷不是那種艷法,驚也不是那種驚法”也好,潛臺詞里都是一句話:她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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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挖空心思,夸她“正大仙容”,也是出于一個鄉(xiāng)村小子對她傳奇貴族身世的仰望,用的是宋江從破廟里望見九天玄女的典故。他不過是驚艷于報刊上她的文章,就起念要尋上門去,結識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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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今生今生》里,胡蘭成對愛玲所有的贊美,幾乎都建立在識見和才情之上,對她性情、為人的喜愛都像是后來的衍生品。他們短暫的同居生活總是被動蕩時局打散,但相處之時,智力上愉悅的“同緣同相、同住同修”還是讓“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令胡蘭成驚異的是,張愛玲的識見來自天分的直覺,她是生而知之者。胡蘭成長張愛玲14歲,但論藝文上的靈氣,張愛玲更像一個引領者。張英文好,把蕭伯納、赫克斯萊、勞倫斯的作品一一講給胡蘭成聽。音樂和鋼琴張從9歲學到15歲,也能談得頭頭是道。又領胡同看外國畫冊,從文藝復興到印象派到日本浮世繪,乃至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哪一幅好,即使只是只言片語的指點,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本瓦B胡蘭成一向自負的中國古典文學,一開口他也發(fā)現自己不如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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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說夫婦琴瑟和鳴,胡蘭成卻說自己是“從愛玲才調弦正柱”。晚年他寫出了得意的作品,還是覺得“第一炷香要燒給愛玲,因是她開了我的聰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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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智力的愛情,無論結局收場如何,在最熱戀時分,總還是非常滋養(yǎng)的。胡蘭成在《今生今生》里寫這種男女相悅,坐在房里說話,張愛玲只顧孜孜看他,贊他:“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張愛玲也在《小團圓》里寫過類似場景:邵之雍一把把九莉抱將起來:“崇拜自己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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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智力上的歡喜,直接轉化成了創(chuàng)作的動力,更不用說后來胡蘭成還短暫地辦了一份藝文性雜志《苦竹》。張愛玲當時已負文名,索稿的刊物甚多,但她那段時期較為重要的作品,悉數留給《苦竹》發(fā)表。“不管張愛玲后來怎么離群索居,她還是需要在文學中得到呼應的,她在上海寫作最旺盛的時候,也是胡蘭成給予她精神呼應最多的那幾年。雖然她講抽象的讀者,但我想她在上海的時候腦中的讀者是很具體的:文章出來胡蘭成要讀的、蘇青要讀的、姑姑要讀的……你看《傳奇》里面,她對生命興趣盎然,雖然她看到好多灰暗的東西,但是她也有興趣,把她的發(fā)現,哪怕這個發(fā)現是生活的骯臟,急切地要告訴別人。后來因為年齡和境遇,她這個興頭沒有了,她對他人,像在不斷地劃出界限:你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水晶那次去找她,罕見地跟她長聊了七個小時,但是聊完她馬上跟水晶說,這樣的談話,以后亦不必再有。也是馬上就地劃出一個道道:到此為止吧。”余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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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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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愛玲出走之前,她的名字實際上已經從中國文壇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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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45年8月到1947年4月,因受到胡蘭成的影響,情緒低落,正在創(chuàng)作高峰期的張愛玲有將近兩年沒有發(fā)表過一行字??箲?zhàn)勝利之后,她的處境變得更為尷尬。之前她發(fā)表文章的幾家雜志,在淪陷區(qū)都有“背景復雜”的污點,加上她又是“漢奸之妻”,雖然她本人不問政治,無黨無派,與文壇上的任何一派勢力都無瓜葛,但大時代下又豈有政治的漏網之魚?1949年之后,她在大陸出版的《十八春》、《小艾》,署的都是“梁京”的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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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張愛玲受邀參加,個中緣由,是因為左聯元老夏衍愛才。當時夏衍剛剛從重慶回到上海,成為上海文藝界第一號領導人物,身兼上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市文化局長數職,在柯靈的力薦之下,他讀過張愛玲的作品。但個別領導人物的善意,并不能抵擋時代變局給張愛玲帶來的不安。對于她的貴族身世來說,豈止痛苦是她的鄉(xiāng)音,時代大開大闔帶來的起落也是她的鄉(xiāng)音。她不諳政治,卻對外界的氣息變化極度敏感。她曾在小說里寫過她父母這一輩人,因是“洋務派”的后代,“海外”兩個字就像是寫在他們的基因里,就像世世輩輩打魚的人一樣,一有風吹草動,就想往海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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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夏衍為了讓張愛玲有用武之地,頗費了一番腦筋。當時上海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成立,夏衍親任所長,張愛玲之前跟導演桑弧合作,編劇的電影《不了情》、《太太萬歲》頗受歡迎,夏衍就跟他的副手柯靈提起,要請張愛玲當編劇,但因有人反對,還需暫緩,等待時機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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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靈還來不及把消息透露給張愛玲,張愛玲已經悄然出走,只身離開內地,前往香港。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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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張愛玲第二次到香港讀書,之前她在港大的獎學金依然有效,但這次,因從內地來,香港大學并不歡迎她,申請獎學金的時候,一度有人懷疑她是間諜。港大黃德偉教授后來在學校的檔案里查到了香港大學拒絕張愛玲再次入學的文件。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時至今日,每年港大招生,都會把知名校友張愛玲的肖像隆重張掛,作為招徠學子注意的高光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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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香港生計無著,只能靠投稿謀生。當時美國新聞處為海明威《老人與?!返菆笳骷粋€合適的翻譯,張愛玲從應征者中勝出,約她前來面談的人就是宋淇?!拔覀兗s她來談話,印象深刻,英文有英國腔,說得很慢,很得體,遂決定交由她翻譯。”這一次相見,也開啟了宋淇夫婦和張愛玲后來長達40年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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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淇的兒子、張愛玲文學遺囑執(zhí)行人宋以朗在他的《宋家客廳:從錢鐘書到張愛玲》一書里澄清說,文學界普遍認為張愛玲到香港后寫作的《秧歌》是得到美新處資助、甚至是美新處給她大綱讓她撰寫的,但事實上,她早在得知“美新處”這個名字前就開始寫了。因為在美新處對她的第一次面試里,當時的美新處負責人麥卡錫問她在做什么,她的回答是正在撰寫和潤色小說《秧歌》。但張愛玲在香港并未久留,三年后,她便去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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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 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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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世紀之交,嶺南大學主辦“張愛玲與中國現代文學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許子東是會議組織者之一,第一場是便是王德威、鄭樹森、劉再復讀跟張愛玲有關的論文。劉再復在討論會上提到,中國現代作家里他最喜歡5個人,分別是魯迅、丁玲、蕭紅、張愛玲、李劼人,這其中又以魯迅和張愛玲為最。如果一定要相比的話,劉再復覺得還是魯迅更偉大,他的理由是:魯迅和張愛玲都是天才,但張愛玲是夭折的天才——她到香港之后,在美新處的資助下寫作,寫自己不熟悉的題材。在劉再復看來,比起她早年在上海的作品,這是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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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的天才”一言既出,一旁與會的夏志清馬上發(fā)言道:我不同意。他認為張愛玲的夭折不過是受困于經濟和生活的壓力,但是魯迅夭折得更甚,魯迅后期被“左聯”奉為文藝領袖,放棄了自己原來的創(chuàng)作,“魯迅那才是夭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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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兩個人就開始爭論起來,作為會議策劃人之一,我很高興看到有這樣的爭論……爭論雙方都是學界權威,而且分別代表了中國內地跟海外的現代文學研究的不同學術觀點和不同價值系統(tǒng),他們的爭論恰恰是不同文學史觀的焦點分歧?!痹S子東后來在他的《許子東細讀張愛玲》里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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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美國的英文創(chuàng)作生涯,可以說處處碰壁,最初六年,她所有的創(chuàng)作竟無一出版。當她的《粉淚》被出版商拒絕之后,她沮喪到病倒,臥床數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恢復過來。兩年后《北地胭脂》又被拒,張潸然淚下,情緒低落到極點。一日她夢見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中國作家取得了極大成就,相形之下她覺得自己很丟人,第二天,她淚流滿面地向丈夫賴雅復述了這個夢境。連賴雅都不免疑心,這次退稿,她怕是要被美國文壇徹底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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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年輕時,專門在英文寫作方面下過功夫,少女時代她就想過:將來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初到美國的時候,對自己的一支健筆,她是躊躇滿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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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翻譯自己的作品,其實完全不是翻譯,而是用另一門語言改寫,”她就像一個歌唱家,又能唱中文歌,又能唱英文歌,還能根據需要改詞,余斌說,但是,跟慣寫散文的林語堂不同,張愛玲骨子里還是一個小說家,她無法放低對小說的追求,“林語堂是完全迎著西方讀者的心理去寫的,他的小說等于是中國文化習俗的一個載體,他找個情節(jié),然后給西方人解釋東方習俗。寫到上花轎,就給你解釋上一大段上花轎是怎么回事,林語堂是把東西嚼碎了喂給西方人。但張愛玲做不到,她骨子里的小說家拒絕她這么做,她還在追求所謂between lines(字里行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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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許子東的話說,在美國的張愛玲,既不愿意做“孔子學院”,也不愿意做“紅色望遠鏡”。但是用英文寫作,又分明讓她水土不服。許子東舉過一個很精彩的例子,張愛玲最后的20年一直在打磨《海上花列傳》的英文翻譯,這個書名,最直接的譯法就是The Flowers of Shanghai , 既明白曉暢,也語帶雙關。但是張愛玲一定要把它翻譯成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上海歌女,亦所謂“先生姑娘”。因為當年上海長三堂子里的高級妓女,是被稱為“先生”的,這也是這群女人身份獨特性的一個象征,她們雖是煙花女子,但自幼受到嚴格的琴棋書畫訓練,因此在文化階層上顯得優(yōu)越嫻雅。跟當時普通良家女子包辦婚姻不同,青樓里這群被稱為“先生”的高級交際花享有自由戀愛的特權,甚至可以自主選擇心儀的恩客。而“Sing-song(唱歌)”一詞的發(fā)音,就酷肖上海方言里的“先生”。不得不說,這種翻譯,苦心孤詣,妙趣橫生,老外讀者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需要依靠大量的注解,才能捕捉到其中的一點點會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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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時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一位美國編輯就說,“It's very good,But People don't talk like this”——(她英文)是很好,但人們一般不這么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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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愛玲中后期的文學生涯里,她做了大量的翻譯工作,她并不喜歡翻譯,只是為了生計不得不勉為其難。她曾說,“我逼著自己譯愛默生,實在是沒辦法。即使是牙醫(yī)的書,我也照樣會硬著頭皮去做?!倍g華盛頓·歐文的作品,則“好像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無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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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 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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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常有一類女人,找老公就是為了找長期飯票。但張自己,卻總是找不到這張長期飯票。她的一生,也像她筆下寫到的那幾個勞工階層的女性一樣,“總是自做自吃”,一點靠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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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早期給過張愛玲一筆錢,后來胡逃難的幾年里生活拮據,張一直在經濟上接濟他,分手時還把自己做電影劇本新得的一筆稿酬30萬元,一次性付給了他,以示從此兩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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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事像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而居,兩人錙銖必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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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湯清水利,在胡蘭成說來是“一錢如命”,對從小任何一分錢都要看大人臉色的張愛玲來說,卻是一種尊嚴和自保。張愛玲兩次最為鄭重的攢錢還錢,都是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段親密關系做清算,一次是跟胡蘭成,另一次是跟母親。《小團圓》里女兒把母親栽培自己的錢數算清,悉數兌成金子,終有一日遞到漂泊的母親手中。在女兒來說,這是報償,“不然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過意?!钡赣H卻勃然變色,認為這是決裂之姿,是對自己一生浪漫的終極審判,類似哪吒的剔骨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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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雅也不是一張合格的長期飯票,他雖然是久負文名的左翼作家,但張愛玲在愛德華·麥克道威爾寫作營地邂逅他的時候,他已經65歲,創(chuàng)作上江郎才盡,生活亦沒有保障。張愛玲與他卻十分投緣,兩個人相處短短兩個月后,他因為駐留期滿,先行離開了營地,又過了不到兩個月,他接到張愛玲的來信,她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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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雅隨即向張愛玲求婚,但她必須去做人工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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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人質疑張愛玲是為了拿到綠卡,才與美國人賴雅閃婚。宋以朗澄清說,1955年張愛玲以中國專才難民身份抵達美國,“落地”即有美國綠卡,她完全可以自由選擇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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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異國鴛鴦在一切方面都令人驚異,無論是年齡上的差異、性情上的背離,還是政治態(tài)度上的南轅北轍,但這也昭示出張愛玲在愛情上的非功利性,她終究不是那種尋覓長期飯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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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雅此時的經濟狀態(tài)風雨飄搖,在他們婚后的大部分時間里,幾乎是靠張愛玲獨立支撐家庭開銷,每到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們就打開張愛玲母親留下的箱子。張母人生的最后階段就靠變賣從中國帶出的幾箱古董度日,臨死時,她把賣剩的最后一只箱子留給了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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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和賴雅閃婚后兩個月,賴雅就中風了,事實上,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次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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嚙?? 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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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學院的游戲規(guī)則里,當教授必須苦熬學位出身,作家駐校通常只是短期項目。張愛玲到了美國之后,幾乎不斷地在申請各種創(chuàng)作營和駐留項目,夏志清也一直動員其他朋友幫助張愛玲申請大學的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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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張愛玲得到過一次工作機會,當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的主持者陳世驤,給了她高級研究員的職位。跟她之前短暫的文藝營地、大學研究項目不同,這是正式的工作,研究任務是“文革”中的新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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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驤一開始對張愛玲頗多期許,然而兩年后,張愛玲只交了篇短短的論文,附了兩頁名詞。給出的理由是:那兩年中國國內報紙鬧“名詞荒”,沒有產出什么新名詞。陳世驤極為失望和生氣,盛怒之下,隨即解雇張愛玲。張本來以為還有挽回的余地,但不久后陳世驤自己也心臟病猝發(fā)去世了。對于張來說,這無異于雙重壞消息。在夏志清看來,這次失業(yè),也是張愛玲在美國16年來所遭受的最大打擊。張愛玲再沒緩過氣來,她從此放棄了求職,也再不去大學,之后的生涯,就是在找房子、捉蟲、搬家、拆賬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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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張愛玲相似,許子東的研究專題方向是中國“文革”小說,“我在美國也做過這種研究員,在我看來‘文革’詞匯研究這個太好做了,其實就是名詞解釋:什么叫‘五一六’,什么叫‘文攻武衛(wèi)’,諸如此類。每一個名詞概念下面都可以寫成文章,一堆資料收集整理出來。但她就是交不成像樣的功課。我想她一方面不擅長,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沒興趣。如果張愛玲好好珍惜工作,是可以持久做下去的。而且她白天不去辦公室,她怕見人,她要晚上才去,同事永遠覺得她是不來上班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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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年,張愛玲罹患一種古怪的皮膚病,用當今醫(yī)學的觀點來看,應該是長期精神壓力造成的免疫功能紊亂,但她自己卻固執(zhí)地認為是某種虱子。她說這些虱子產于南美,生命力極強,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存活。為了躲避虱子,她在洛杉磯近郊的汽車旅館間搬來搬去,最頻繁的時候每周都要搬一次家。在這種搬來搬去中,她甚至遺失了許多重要的手稿和證件,她花費了大量心血的《海上花》英譯稿就這么弄丟了。她不停地在找房子,尋找一間足夠新的、虱子還來不及入駐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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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搬家,她幾乎不用家具,所有的家當都放在十來個紙盒里,隨時準備跑路。紙盒同時也是她的凳子和桌子,她就在箱子上寫作。年輕時,她熱愛奇裝異服,此刻她早已放棄了打扮,可那些上好的衣服總也舍不得丟掉,只好跟著她搬來搬去。為了不給虱子可趁之機,她連頭發(fā)都剪了,終日穿一雙最廉價的拖鞋。她買了許多這樣的拖鞋,方便隨時丟棄?!吧且灰u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蹦贻p時寫下的箴言,此刻變成了如影隨形的嚙咬。她只身帶著十幾個紙盒在前面落荒而逃,而看不見的虱子永遠在身后尾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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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 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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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魚雁往來,始于1955年。實際上,她從搭上離開香港的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郵輪起就開始給宋淇夫婦寫信。在他們40年的友誼中,宋淇始終在幫張愛玲接洽工作機會,給予文學意見,但實際上,這樁友誼中真正的核心是宋淇的太太鄺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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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都說張愛玲和姑姑、焱櫻很要好,卻忽略了我的母親鄺文美才是她下半生最好的朋友,彼此的書信也最頻繁?!彼我岳收f,僅在他手中保存的張愛玲與他父母三人的通信就有六百多封。而張愛玲跟夏志清之間的通信共有118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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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離別香港的第一封信就是寫給鄺文美的,用的就是郵輪上的信箋紙,“在上船那天,直到最后一剎那我并沒有覺得難過,只覺得忙亂和抱歉。直到你們一轉背走了的時候,才突然好像轟然一聲天坍了下來一樣,腦子里還是很冷靜&detached(和超脫),但是喉嚨堵住了,眼淚流個不停。事實是自從認識你以來,你的友情是我生活的core(核心),我絕對沒有那樣的妄想,以為還會結交到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沒有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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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她還在寫信,“前兩天大概因為在寫過去的事勾起回憶,又在腦子里向Mae(鄺文美的英文名)解釋些事(隔了這些年,還是只要是腦子里的大段獨白,永遠是對Mae說的。以前也從來沒有第二個人可告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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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過去的事情,也許就是《小團圓》,這本書也被視為她步入老年后書寫的最深刻的自傳小說,她改改停停,幾次放話說要銷毀,但終于還是留了下來。在許多文學評價家的張愛玲作品榜里,公推還是《金鎖記》第一,《小團圓》入不了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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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的元氣是遞減的,她早年的小說里有一種旺盛淋漓的元氣。雖然有破綻,但是也有大量神來之筆,后期的作品有了更多錘煉,圓熟了,但那些劍走偏鋒的東西就是沒有了。等寫到《小團圓》的時候,她的結構已經散了,她已經完全不在乎讀者了,全部是她自己的按照意識流的方式在回憶?!庇啾笳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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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恰恰是《小團圓》的魅力所在,也是張愛玲作為一個寫作者終生沒有墮落的一個力證。結構上的打散,反而賦予敘事一個充滿彈性的節(jié)奏。九莉的意識流,把20歲的事情、30歲的事情、40歲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混在一起說,反而在時間線上呈現出一種十分后現代的觀感。而且她這個人刻薄不忘,她記仇,因為她記得痛苦,痛苦是她的鄉(xiāng)音,而她寫痛苦亦寫得無比克制,此刻年輕時舞到周身白光的凌厲不見了,武林高手功夫已臻化境,隨手拈花即可以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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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余斌的說法,自來文學家寫人寫事,有的是把自己“投進去的”,比如蕭紅;有的是讓自己“跳出來的”,比如錢鐘書,始終是冷眼站在外面旁觀。這兩種各有各好。唯有張愛玲,是既進得去又出得來。但張愛玲的元氣走低,從她離開上海前后就現端倪,從《色·戒》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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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里依然有最殘酷的狠,易先生在下令格殺王佳芝之后,還能自得“我若不是這樣的大丈夫,她也不會愛我”,“只有這樣,她方能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種沾沾自喜,一切“亦是好的”的心理原型,“簡直就是胡蘭成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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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張愛玲的作品最難被影視改編,但學者們亦公推電影《色·戒》改得不錯,即便如是,李安終究還是不夠狠?!袄畎搽m然是個男導演,但是他比張愛玲軟多了,他還溫情脈脈,就像梁朝偉最后的那雙眼睛。《色·戒》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完成了對張愛玲的背叛?!庇啾笳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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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知張愛玲最深的也許還是胡蘭成,他寫張愛玲,用“心狠手辣”一詞,“心狠手辣,其實是講她的徹底,她敢面對真相,下得了手,不光是對一般人下手,也對身邊人下手。她最狠的地方,是對自己也一樣下手,除了《小團圓》,誰做得到?” 余斌說,其余作家的狠,無非是或暴力暗黑,或自曝隱私,但是張愛玲有一種對人性最殘忍的真相始終保持凝視并將它徹底說出來的能力,她寫的人物都自私、可憐、自保,對于這些生而渺小的蕓蕓眾生,她從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也超越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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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 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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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在洛杉磯家中辭世,死因是心血管疾病。警察按其生前遺囑,找到了她一早冷眼為自己選中的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這位林先生雖然與她相交不深,卻是一位嚴謹、守諾、靠得住的人。林式同果然不負所托,一切按照愛玲的意愿辦理?!八R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自她去世至火化,除了房東、警察、我和殯儀館的執(zhí)行人員之外,沒有任何人看過她的遺容,也沒有照過相?!绷质酵诨貞浳恼吕镞@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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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式同在文章里大致寫明了張愛玲最后居所的陳設和樣貌,這寥寥數語成為后來諸多傳記文章的酵母。宋以朗專門收集了幾十本張愛玲傳記書籍,把其中寫到她死亡的段落一一對比。作者們絞盡腦汁要為這最后一幕染上凄涼、落寞的悲劇氣息,于是各顯神通,展開合理想象,綴以各種抒情:有的為死去的張愛玲穿上了赭紅色的旗袍,有的為她添置了巖石的書桌,桌上還攤開著一部尚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小團圓》,還有的訴諸視覺美學,讓潔白的稿紙散落……一生最厭傳奇的女作家,最終仍不能免俗地要在他人的書寫里成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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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刻意書寫張愛玲最后的窮困潦倒,但按宋以朗的披露,張愛玲死時還有合港幣二十多萬的存款,應付喪事之后仍有不少結余,同時鄺文美名下亦在幫張愛玲打理存款,按記賬約有240萬港幣。在1995年,這筆錢無論在香港還是在大陸,都不算是一筆小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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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遺囑里亦有一條,她的錢,如各種使用后仍有結余,要用在她的作品出版上,比如,請最好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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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死亡再一次凸顯了她的價值,也把一個不合時宜的偏見公開放到了臺面上?!霸诖箨?,一方面她有那么多的讀者,但另外一方面,她還沒有得到一種正式的認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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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張愛玲去世,臺灣方面的報道,標題都是《文學巨擘的離席》,但同時期的大陸,“張愛玲”這三個字還無法跟大師相提并論,“我們那個時候還只是講她是‘奇女子’、‘民國才女’,才子才女這種稱呼,跟巨匠大師相比,是有巨大等差的。叫人‘才女’,就跟我們現在叫人‘美女’一樣,只要不是‘恐龍’,都可以叫‘美女’,但是國色天香級別,那就不一樣了。張愛玲在臺灣就是國色天香,絕對是祖師奶奶,是現代文學的象征性人物?!庇啾笳f,在大陸,張愛玲的文學地位的重新確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她是逐步被認可、被修正的。原本牢固占據主流的所謂“魯郭茅、巴老曹”的座次排序,也正在經歷一個逐漸被修正、被改寫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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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子東主持和參加的許多學術會議中,有兩個會議特別重要,其中一個是2009年關于“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的研討會,主辦者除了許子東,還有王德威和陳思和。另一個會議就是上文提到的2000年關于張愛玲的研討會。在會議的閉幕式上,王德威說了一句話:“中國現代文學,從《吶喊》到《流言》?!痹谶@里,張愛玲終于被和魯迅相提并論,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兩支脈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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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子東看來,無論是《金鎖記》里的曹七巧,還是《小團圓》里的母親蕊秋,其實都代表了張愛玲的一種“審母意識”?!艾F代文學的傳統(tǒng)是弒父,這很普遍,幾乎作家都審判父親,審判父親的同時都是歌頌母親,在政治上來講,弒父就意味著批判禮教、批判權力;歌頌母親,就是歌頌人性、歌頌自然和人民。唯獨一個作家例外,就是張愛玲,她不是審父,她審母:母親本身是一個悲劇,母親受了欺負,但她進而欺負她的兒女。這就好比魯迅最成功的作品《狂人日記》,阿Q也是一個被人欺負的人去欺負人,這是魯迅抨擊國民性的一個最關鍵的地方。《金鎖記》往前發(fā)揮了一步:一個本來被欺負的七巧,當她半路出家終于也成了一個當權派,她欺負起人來,比當年欺負她的人更壞。”張愛玲的通透與堅硬,就隱藏在那些看似瑣碎的故事背面,僅僅把她看成一個只會寫愛情故事的人,就看窄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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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代最后的“臨水照花人”,這真是俗透的標簽,也讓不少文學評論者因此大談張愛玲性情中的“Narcissus”——水仙美人式的自戀,顧影自憐。他們都錯了,唯獨她對自己下手最狠,最是無情。她臨水睥睨,也不過是時時刻刻冷眼自審,并且隨時不惜抽刀斷水,掏出筆鋒如亮劍,朝水里那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殺戮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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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作家李昂說,張愛玲“這個女人好像替我及我們許多女人都活過一遍似的”。但這話反過來也成立。寫小說的人歷來是這樣一種宿命:不是一次性死亡,而是分期分批地向死神兌付債權——他們在嘔心瀝膽的書寫里一寸寸地死掉了,但只要這個故事還在人間流傳,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招魂,只要閱讀者的心還在怦怦亂跳,小說家就會在字里行間醒來,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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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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