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 圖伊曼斯 當(dāng)你對圖像產(chǎn)生懷疑,思考就開始了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蒯樂昊 日期: 2020-11-16

?“在20世紀(jì)80年代,繪畫被邊緣化,藝術(shù)家們越來越多地從事電影、錄像、雕塑和裝置藝術(shù),圖伊曼斯幾乎是獨力保持在繪畫這一媒介領(lǐng)域,并在年輕一代畫家中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追隨者。 “他對當(dāng)代圖像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有一種獨特的理解——那些與我們的集體記憶相聯(lián)系的圖像,那些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圖像,它

?“在20世紀(jì)80年代,繪畫被邊緣化,藝術(shù)家們越來越多地從事電影、錄像、雕塑和裝置藝術(shù),圖伊曼斯幾乎是獨力保持在繪畫這一媒介領(lǐng)域,并在年輕一代畫家中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追隨者。

“他對當(dāng)代圖像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有一種獨特的理解——那些與我們的集體記憶相聯(lián)系的圖像,那些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圖像,它們好像是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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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蒯樂昊?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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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冬天到今天秋天,與呂克·圖伊曼斯(Luc Tuymans)的約會一拖再拖,正如他的展覽一樣。一開始我們約定了要在他布魯塞爾的工作室相見,但很快,疫情暴發(fā)了,飛往歐洲變得困難,他在香港的這場名為《好運》的展覽也被迫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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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當(dāng)今世界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呂克·圖伊曼斯出現(xiàn)在中國人的視野中相對較晚,但他獨特的繪畫語言卻很快引起共鳴和效仿。他的畫面中有一種輕盈的憂郁,來自近乎褪色和曝光過度的視覺感、冷靜克制的灰調(diào)子、電影敘事般的片段感和驚悚片截屏式的情緒,他每幅畫的作畫時長絕不超過一天,而且一遍過,不反復(fù),觀者如置身稀薄的霧中,依然可以感受到被包圍的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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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式之外,更讓中國人有共鳴的是他畫面里的政治表達。解讀他的作品,指哪打哪的方式是不管用的,他選擇意象,但讓畫面的“所指”和“能指”之間出現(xiàn)微妙的間距。經(jīng)歷過“繪畫已死”的時代,呂克·圖伊曼斯對上世紀(jì)90年代的繪畫復(fù)興作出了巨大貢獻,他重新梳理了象征和敘事的可能性,甚至因此被稱為當(dāng)代藝術(shù)中的“繪畫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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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繪畫很可能并沒有救世主,繪畫的生命靠的是每一個具體的繪畫者不停地描繪和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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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是內(nèi)向者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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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你對圖像產(chǎn)生懷疑時,思考就開始了?!弊鳛樵趹?zhàn)后“嬰兒潮”中出生的一代,圖伊曼斯是在電視的黃金時代長大的,電視、電影中的圖像,成為他們感知世界的主要窗口,也是影響力無處不在的強勢媒介。這也讓他習(xí)慣于使用影視里現(xiàn)成的圖式來作畫,并賦予畫面新的意義。他有一幅著名的作品《2017》,就來自巴西的科幻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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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描述的是一個分裂的反烏托邦,一個極度貧富懸殊的社會被一分為二,一邊是作為金字塔塔尖的、只占總?cè)丝?%的富人,另一邊是占總?cè)丝?7%的無望的窮人。窮人要成為富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那就是他們在20歲時可以參加一次“大考”。通過考試的人就可以完成階層躍升,一舉成為富人,但依然只有3%能成功,失敗的人就要接受被毒死的命運。但是你也可以選擇不參加考試,那就只能終生當(dāng)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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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畫的就是一個選擇參加考試并最終落選的年輕女子,當(dāng)?shù)弥约簩⒁欢舅赖哪且凰查g,女孩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那是命運從懸而未決翻變?yōu)榈鋾r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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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來自一個電影的截圖,所以它是出現(xiàn)在我屏幕上的一張臉,對于觀眾來說,就像一個被靜音了的屏幕,它到底是原本的一張臉還是一個電影截圖,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這張圖片它讓你聯(lián)想到類似暴力恐懼的情緒。”圖伊曼斯認(rèn)為,即使去掉了電影故事的背景,不看展簽,異文化里的觀眾依然可以感受到他要傳達的信息,“這些東西即便你放在不同的語境,核心的東西依然在那里。視覺傳達出的是可以跨越文化、跨越語言的普適的價值,你可以與任何文化的人們?nèi)シ窒怼O啾戎?,繪畫的圖像更內(nèi)向,不像語言是政治性的。有的圖像會被用去做政治宣傳,但那不是藝術(shù)。藝術(shù)應(yīng)該有更豐富的層次,有更多樣的形式和層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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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中始終帶有社會性的表達,讓他看起來像一個激進的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他的繪畫主題,似乎也總是試圖在當(dāng)下感和歷史感之間找到平衡之道,他畫戰(zhàn)爭,畫大屠殺,畫政客們面無表情的臉,畫集中營幸存者透過圍墻看到的樹,充滿批判性。這是來自恩索爾的傳統(tǒng),但比追求戲劇性和諷刺性的恩索爾更加克制和隱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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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底的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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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是熱衷于為文化現(xiàn)象判刑,現(xiàn)代主義開始的時候,人們說“上帝死了”;電視普及的時候,人們說“電影死了”;多媒體的時代,“廣播死了”“詩歌死了”“小說死了”“紙媒死了”……這些被匆忙判下死刑的,其實至今一項都沒死透。在藝術(shù)生呂克·圖伊曼斯的時代,他面臨的流行審判是,“繪畫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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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讀書的時候,繪畫被認(rèn)為已經(jīng)過時了,”那是畫家們的艱難時世,舉辦展覽和銷售作品都變得極為困難,藝術(shù)家也會對自己產(chǎn)生巨大的懷疑。圖伊曼斯直到畢業(yè)才舉辦了他的第一場展覽。那是在比利時奧斯坦德一個閑置的游泳池里,池水已經(jīng)放空,一字排開的圖畫,孤零零地掛在泳池里,觀看者必須跳下池子,才能與這些畫對視。圖伊曼斯自己動手印了5000份展覽邀請函,到處分發(fā),最后除了他自己的父母和朋友,沒有任何人來。圖伊曼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沒有水的游泳池底的照片,象征了他在藝術(shù)上的困境——一條脫水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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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紀(jì)80年代,繪畫被邊緣化,藝術(shù)家們越來越多地從事電影、錄像、雕塑和裝置藝術(shù),圖伊曼斯幾乎是獨力保持在繪畫這一媒介領(lǐng)域,并在年輕一代畫家中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追隨者。圖伊曼斯的繪畫不是依靠一種姿勢和表達方式,而是研究畫家的低調(diào)表達和強烈心理。他對當(dāng)代圖像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有一種獨特的理解——那些與我們的集體記憶相聯(lián)系的圖像,那些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圖像,它們感覺好像是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一部分?!备鷪D伊曼斯合作已經(jīng)超過26年的卓納畫廊主人大衛(wèi)·卓納說,“今年早些時候,就在比利時暴發(fā)流感之前,呂克被授予‘文化功勛終極獎’,這是比利時最高的文化榮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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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生活、工作在鉆石之城安特衛(wèi)普的圖伊曼斯說,在某種程度上,藝術(shù)行業(yè)也有點像鉆石行業(yè),它們都建立在信任之上,都屬于奢侈品而非必需品,都需要時間和打磨……他相信忠誠,因此他傾向于選擇跟畫廊長期合作?!爱?dāng)我開始和卓納畫廊合作的時候,我大可選擇一家地位更加穩(wěn)固的畫廊,但我選擇了一位比我年輕、仍需證明自己的人。顯然我的選擇正確,我是大衛(wèi)創(chuàng)業(yè)之初合作的五位藝術(shù)家之一,當(dāng)時他只有一位助手,今天他全球旗下已經(jīng)有了五百名員工?!边@種穩(wěn)定的合作關(guān)系帶來的是彼此理解和更長期的成長,圖伊曼斯堅持他的作品必須保證有三分之一賣給美術(shù)館和基金會而不是私人藏家,畫廊也嚴(yán)格照辦。這種專業(yè)理性,讓圖伊曼斯避開了畫價被市場過度炒作的風(fēng)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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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讓我遠離了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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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對中國始終抱有濃厚的興趣,15歲那年他就閱讀了荷蘭詩人斯勞爾侯夫的小說《Life on Earth》,小說的副標(biāo)題是《Such is Life in China》。這位詩人是海上船只的隨船醫(yī)生,曾經(jīng)隨商船來到東方,在日本和中國學(xué)習(xí)了中文,并把中國古詩翻譯成荷蘭文。他的小說為圖伊曼斯打開了一扇了解中國的大門。17歲時,他甚至嘗試寫過書法,買來中國繪畫的工具書,學(xué)著書中的方法買毛筆,畫花鳥,寫書法?!爸袊鴷嬜猿审w系,非常獨特,文圖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很有意思。中國山水畫家從來不畫空氣,因為空氣早已存在。”在詩書畫之間,有東方人一整套的哲學(xué)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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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圖伊曼斯又想方設(shè)法找來了《紅樓夢》?!耙荒玫綍烷_始讀,一個下午讀完。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和所有朋友都斷交了?!眻D伊曼斯說,在此之前,他一直試圖讓自己做一些合群的事情,但是讀《紅樓夢》時的感受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不想再努力去屬于任何群體,他應(yīng)該與眾人分道揚鑣,學(xué)會獨處。他培養(yǎng)起了很多中國式的愛好,比如下棋,正宗的中國象棋,他在藝術(shù)學(xué)院的一位中國學(xué)生教會了他,中國象棋也成了他保持至今的業(yè)余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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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圖伊曼斯第一次來到中國,與中國同行一起策劃了“中國-比利時繪畫500年”大展,展覽先后在布魯塞爾和北京兩地舉行,在北京的那場落地故宮,而在比利時則是國家美術(shù)宮,各自象征了兩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高殿堂。也是在那次旅行中,他結(jié)識了許多中國畫家,比如(大)劉煒、(小)劉煒、張恩利、劉小東、楊福東……兩年后,他又策劃了“事物的狀態(tài)”展覽,算是在古代藝術(shù)之外,又非常直接地接觸了中國的當(dāng)代藝術(sh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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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沒想到,他第一次在中國的個展,竟然等了二十年才成為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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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們意識到,在久久不能徹底平復(fù)的全球疫情之下,一延再延也無法讓我造訪圖伊曼斯在安特衛(wèi)普的工作室了,我們最終不得不接受視頻采訪——這是另外一種特殊的體驗:視頻前的圖伊曼斯一身黑衣,不茍言笑,顯得理性、克制而疏離。為了聽得更清楚,鏡頭有時只能掃到他側(cè)著的半張臉。我們就這樣完成了全部對話。在我面前的圖伊曼斯,常常只有一個冷峻的下巴和一只左耳,間或晃動,露出雙眼,不穩(wěn)定的網(wǎng)絡(luò),卡幀、延時和漂移,讓他的臉看起來像極了他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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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疫情以來你的工作方式有改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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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 今年反而給了我更多的時間工作,我沒有畫更多的畫,但我做了更多的紙上作品,我還做了四五個小動畫。今年最初的幾個星期,因為疫情的緣故,我甚至沒有辦法去我的工作室,所以我也就不能畫畫,但是動畫和紙上的小畫,是我在家里也可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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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說我做的這些動畫,它們并不是敘事性的,而是由很多圖像組成的,表達想法和觀念,我做了一些水果的、鳥類的,或者一群人走來走去的動畫作品,一般都是只有幾秒,非常短暫。在這次的香港展覽里面,我展出了一件貓頭鷹的動畫,也只有幾秒鐘。貓頭鷹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動物,特別是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它一方面象征著智慧,但同時也象征著危險,我做的是一只正在起飛的貓頭鷹。貓頭鷹可以在接近獵物時完全不發(fā)出任何聲音,無聲無息,所以它同時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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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貓頭鷹往往象征著一種黑夜里的監(jiān)視者,我聽說你對中國文化很熟悉,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閱讀跟中國相關(guān)的小說,你甚至讀過《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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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我并不是一個中國文化的專家,但是我讀過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書,我也有過幾次在中國工作的經(jīng)歷。大概是2007年,我跟中國有很多關(guān)于策展方面的互動,我跟北京的故宮博物院,聯(lián)合比利時這邊的國家美術(shù)宮(BOZAR),我們一起做了一個關(guān)于比利時和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大展。那次大展的經(jīng)歷令人難忘,我們展出了兩個國家15到20世紀(jì)經(jīng)典大師的作品。故宮像是中國的一個權(quán)力和文化的高地,我很有幸能夠在里面舉辦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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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兩個國家之間的文化差異。一些在西方比較古典的想法,在中國藝術(shù)里面可能就成了非?,F(xiàn)代的一個觀念。反之亦然,中國一些傳統(tǒng)藝術(shù),在我們西方人看來無比當(dāng)代。另外我們裱畫的方式不一樣,中國會把畫卷裱在紙張或織物上,裸露在外,這跟西方繪畫裱在相框里的觀看方式是不一樣的,甚至這種展示圖像的細節(jié),都會幫助我去理解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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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中國文化的興趣,我在中國策展的經(jīng)歷,這些都影響了我如何去理解這個國家,接下來我又將在中國做我的展覽……理解中國文化是需要時間的。我必須先去到那個地方,認(rèn)識那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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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的繪畫風(fēng)格直接和間接影響了很多中國當(dāng)代藝術(shù)家,我想問你的個人風(fēng)格大概成形于什么時候?當(dāng)時又是什么啟發(f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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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我想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隨著時間逐漸發(fā)展的過程。我的朋友、比利時根特國立當(dāng)代藝術(shù)博物館(S.M.A.K.)館長說過:“當(dāng)一個人創(chuàng)作了某件作品,且你一看就知道這是他的創(chuàng)作,絕不可能是其他人的,我們就可以把它稱為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形成是很簡單的,但同時也很復(fù)雜,難以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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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換言之,你認(rèn)為風(fēng)格不可學(xué)習(xí),不可模仿。那你在藝術(shù)學(xué)院求學(xué)的時候,當(dāng)時比利時乃至整個歐洲的藝術(shù)風(fēng)潮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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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在我讀書的時候,繪畫被認(rèn)為是一個已經(jīng)過時的媒介,那時候很多人開始去做新媒體、裝置藝術(shù)或者是行為藝術(shù),當(dāng)然行為藝術(shù)更晚一些時間才重新流行起來。對于繪畫的人來說,那段時間非常艱難,大家都認(rèn)為繪畫不再是必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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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藝術(shù)學(xué)院之后,我又去讀了一段時間的藝術(shù)史。有五年的時間我都沒什么機會做展覽。后來有個畫廊老板是我的藝術(shù)家朋友,我自掏腰包支付了全部費用才做了一個展覽。那個畫廊在安特衛(wèi)普當(dāng)代藝術(shù)博物館的轉(zhuǎn)角附近,那天正好博物館開了一個特別重要的大展,很多參觀者順路繞進了我的展覽,我才因此被看見,這純粹是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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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那家畫廊平時是做觀念藝術(shù)的,我的畫在那里展出,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效果,這是一個錯誤的時機,但它卻達成了某種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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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這是否會向觀者暗示你的繪畫帶有某種觀念性?這種繪畫被邊緣化的經(jīng)歷,會促使你去在畫面上尋找單純的圖像所不能提供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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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繪畫被邊緣化這一段經(jīng)歷,肯定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我當(dāng)時竭力去尋找,如何讓繪畫和媒體圖像一起工作的方式。實踐證明我是對的,今天大家仍然會畫畫。當(dāng)很多人問我,繪畫已死,為什么你還在畫畫?我的第一反應(yīng),直覺的回答就是:因為我并不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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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一直都是文化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是藝術(shù)形式的一種,這個永遠不會改變。我?guī)啄昵霸?jīng)在一個采訪中提到過,如果繪畫成了藝術(shù)的邊緣,不再占據(jù)中心地位,那它將變得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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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藝術(shù)也經(jīng)歷過一個非常蓬勃的發(fā)展時期,幾年前有一個世界新聞攝影大獎,獲獎作品是一位母親抱著死去的兒子的特寫,是在東歐的戰(zhàn)爭地區(qū)。那張照片看起來就有繪畫的特質(zhì)。但攝影和繪畫不同,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是,我總是會拿一些既有的、現(xiàn)成的圖像來創(chuàng)作,讓它們彼此串聯(lián)起來。繪畫里面所存在的時間,和其他的圖像形式是不一樣的,繪畫里的時間和實際生活中的時間流逝不同,它會勾起我們的記憶。所有這些關(guān)于繪畫的挑戰(zhàn),都讓繪畫變得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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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利用現(xiàn)成的圖像來作畫,怎么才能讓繪畫提供出比現(xiàn)成圖像更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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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當(dāng)我去利用一張現(xiàn)成圖像的時候,我一定得找出這個圖像它到底意味著什么。我用的這些圖像,它們都有一個非常具體的出處或者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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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油畫之前,我會先用水彩,或者在寶麗來上面做一些繪畫的實驗,比如說把圖像切割,或者把它的各個顏色分開,來看不同的效果,直到我覺得這個圖像很有意思,值得以油畫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時我才會開始作畫。我并不只是對著照片畫,有時也會對著電影的截圖或者劇照創(chuàng)作。年輕時我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停止畫畫,拍了5年的電影,這段經(jīng)歷對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非常有幫助,它給了我一定的距離去重新審視繪畫這個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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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僅是把它們重新畫出來,它也是物理意義上的一種轉(zhuǎn)移,在轉(zhuǎn)移的過程中,圖像的物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以一種非常微妙的方式變得不一樣。如果你近距離仔細看我繪畫的細節(jié),你會發(fā)現(xiàn)它跟原來的影像如此不同,比如說我有一件作品叫做Valley(《河谷》),我在一本20年前的電視雜志里找到這張照片,一個非常天真的男童,當(dāng)我把他畫出來時,他的眼神看起來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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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日常是一個會帶著相機到處拍照、尋找圖像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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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如果讓我去拍照片,我會是一個很差的攝影師,我的動作總是太慢了,照片搶瞬間是極致的。但是繪畫不同,繪畫我可以做規(guī)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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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不是那種會收集很多攝影設(shè)備的人,我用得最多的就是我的iPhone。當(dāng)iPhone出現(xiàn)的時候我覺得非常有趣,因為它帶來“觸屏”的想法,你可以把圖像任意放大和縮小,這給我很多啟發(fā)。以前我很喜歡用寶利來相機,寶利來相機的照片畫質(zhì)是很差的,它會讓照片有一點扭曲,這一點恰恰是我非常喜歡的。我也喜歡iPhone,因為iPhone的攝像頭其實不是特別好,它也會損失圖像。我喜歡用iPhone拍照,先保存下來,不會立刻就畫,我拍我無法理解的事物、有繪畫質(zhì)感的景象,或者讓我覺得有意義的圖像。之后的某一天,當(dāng)我看到它們的意義浮現(xiàn)出來了,我再把它們畫成繪畫作品。每一場展覽就像是把分散的點連成一條線,把我以前收集的這些圖像串聯(lián)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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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的畫確實讓人聯(lián)想到褪色以后的寶麗來照片,非常像曝光過度,或者是存放了很長時間的寶麗來,那種舊照片的質(zh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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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對,我很同意你說的。寶麗來是一次成像,非常不耐保存,時間長了之后,它上面的顏色就會慢慢淡去。我第一次用寶麗來是1995年,為了參加一場關(guān)于弗萊芒民族主義的展覽,討論的是民族主義的政治危害。我創(chuàng)作了一件有點政治性的作品,畫了一些紙上的小畫,畫的是弗萊芒的民族標(biāo)志,圖案的黃色上面有一些黑色。我把這些小水彩畫切割之后放在墻上,又用寶麗來拍了照片,這個照片后來褪色了。我覺得這很有意思,因為我的創(chuàng)作本身想表達民族象征的消亡,褪色正好契合這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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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麗來照片和我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有關(guān)系,我先從光開始畫,最后再畫對比的顏色作為結(jié)尾,就是從最底下一層,畫到最上面一層。這跟寶麗來顯影方式是很像的,也是先一張全白的照片,然后慢慢地顏色會從空間里面顯露出來。這個過程不受控制,有很多機緣巧合的因素,會影響畫片的最終呈現(xiàn),我的繪畫方式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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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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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我畫一幅畫之前,要做很多前期研究工作,畫畫開始前的這段時間對我來說是最痛苦的,我要去找到底我要畫什么,一旦我找到了這些符號,對它們加以分析之后,我就開始畫。我在精神上也需要一些建設(shè),我需要一段時間不做展覽,整個人特別 refresh,我的腦子要刷新一遍,這個過程會花掉我半個多星期,到了周四或周五的時候我開始畫畫,從我開始研究,到我畫面結(jié)束之前,整個過程非常緊張。這種緊張感一點一點累積,到最后情緒越來越高,這是很好的事情,整個這一套流程充滿了儀式感。直到我把所有這些東西都呈現(xiàn)在畫布上,才算完成。我從來不會同時畫多幅畫,我一次只畫一幅,每幅畫這樣的過程只能來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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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年齡和經(jīng)驗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到你現(xiàn)在這個年齡,你覺得你在畫面上還會出現(xiàn)大的變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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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我還是希望我能有變化。畫了六百多幅畫之后,你似乎形成了某種“遺產(chǎn)”,但你還要繼續(xù)創(chuàng)作,繼續(xù)保持一種尖銳和敏感,保持一顆好奇的心,去繼續(xù)尋找到底什么樣的圖像是有意義的。對我來說,畫畫的意義比成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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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據(jù)我所知,你一年畫20幅左右的作品,但你實際上的產(chǎn)出是不止20幅的,你會自己銷毀一些不滿意的作品。你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怎樣的作品,你會下決心把它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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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我年輕的時候比較窮,很多畫只能推翻重來,因為買不起畫布,所以可能一張畫的下面藏了九層畫。那個時候我毀掉了很多不該毀掉的作品?,F(xiàn)在我不用再去考慮畫布的問題了,我的標(biāo)準(zhǔn)非常個人,如果我不滿意這件作品,我覺得這件作品的完成度沒有到可以離開我工作室的程度,我是絕不可能讓它離開這個房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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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藝術(shù)家不應(yīng)該過度創(chuàng)作,不要創(chuàng)造過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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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始終避免跟自己的畫在私人空間里直接相處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好像不能忍受看見自己家里掛或者藏家家里掛著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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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伊曼斯:?這個問題很好。我覺得當(dāng)一件作品在畫廊、博物館這樣的公共空間展出的時候,它是比較不私人的一種觀看體驗,是一種公共體驗。但是一幅畫放在家庭的環(huán)境里面,是一種很親密的觀看方式。比如說我在別人家里吃飯,他們家的餐廳掛了一件我的作品,我一定會背對著它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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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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