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張光宇 從《上海漫畫》到《大鬧天宮》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鄧郁 日期: 2020-12-01

他把熟稔的京劇臉譜、雉尾狐尾裝飾、戲劇動作注入其中,設(shè)計出一個英姿颯爽、自由跳脫的大圣形象。設(shè)計二郎神、巨靈神等形象時,年畫、民間神像和無錫“紙馬”等過去的積淀奔涌而出 追思張光宇,不只是回溯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更是對人性,對平民大眾、藝術(shù)本真的回歸,對國人曾經(jīng)有過的智識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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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xí)記者 盧琳綿 胡佳璐 方沁 發(fā)自北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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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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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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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張光宇藝術(shù)文獻(xiàn)中心 世紀(jì)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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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國產(chǎn)動畫片《大鬧天宮》上映了。北京芳嘉園15號院的男孩冬冬剛剛從電影院回來,便和輪椅上他熟悉的一位老者興沖沖地講起孫大圣、巨靈神、土地老兒、老龍王和能長能短的定海神針。冬冬有些著急地問,“孫悟空的故事長得很,為什么不能一起演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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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微笑著安慰他,“莫急,莫急,還有下集呢,快得很,已經(jīng)在拍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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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冬冬的這位鄰居、《大鬧天宮》的美術(shù)設(shè)計張光宇因病痛溘然長逝。這部電影遂成為他一生重頭創(chuàng)作里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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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鬧天宮》是經(jīng)典,大家念念不忘。但從藝術(shù)性來講,它并非張光宇藝術(shù)生涯的巔峰。在我心里,《西游漫記》才是?!背霭孢^張光宇數(shù)部作品集的出版人汪家明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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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類似看法、“各有所愛”的大有人在:畫家黃蒙田認(rèn)為張光宇的《杜甫》是中國現(xiàn)代插畫藝術(shù)最出色的、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中年之后的陳丹青,頭一次翻到張光宇1930年代創(chuàng)作的《民間情歌》,甚為吃驚:“早就知道張光宇好,沒想到這么好!”親歷過那個時代的畫家郁風(fēng)更斷言,中國的現(xiàn)代美術(shù)是從30年代上海的漫畫開始,漫畫成為打開局面的先鋒。而張光宇,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和引領(lǐng)性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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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張光宇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譜系與其貢獻(xiàn)視為一個圓,開辟上海漫畫時代,創(chuàng)作《民間情歌》、《西游漫記》和《大鬧天宮》都只是這個圓上的一個個亮點,雜志編輯與出版、書籍裝幀、設(shè)計裝飾、電影與舞臺布景……可以加上的還有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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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受戰(zhàn)亂等諸多因素影響,他的作品得以流傳、為公眾欣賞的極少。在歷史蒙塵和偏狹的藝術(shù)觀念左右下,“張光宇”這個名字不單退回到這些作品之后,甚至有在公眾視野里完全消失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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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黃苗子的兒子冬冬(黃大剛)結(jié)識了喜愛美術(shù)的唐薇。在黃苗子、郁風(fēng)的鼓勵下,唐薇等人花費十余年時間編輯出版集合了2600幅作品的《張光宇集》,撰寫了55萬字的研究專著《追尋張光宇》。她說,自己對張光宇的了解和把握,依然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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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今人而言,追思張光宇,不只是回溯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更是對人性,對藝術(shù)本真的回歸,對國人曾經(jīng)有過的智識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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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進(jìn)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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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兩鬢花白的唐薇“初遇”張光宇時,不過24歲,剛剛考上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恢復(fù)高考后學(xué)校圖書館資料很少,如饑似渴的新大學(xué)生每次都借不到需要的專業(yè)書。同班一位邱同學(xué)跑回家把父母收存的畫冊挑撿了一大包,帶到教室讓同學(xué)們看,其中就有張光宇畫冊:彩色的連環(huán)漫畫《西游漫記》和黑白線描《張光宇插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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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神筆馬良》、《孔雀公主》,發(fā)現(xiàn)原來以前看過,那時不知道是誰畫的,我還拓過,就覺得特別好看!”那是她第一次留意到張光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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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是一位站在時代前列、創(chuàng)新的藝術(shù)家,他的作品是集大成的,他在藝術(shù)上有了不起的選擇、吸收和消化能力?!边@樣的評語,她從黃苗子那兒聽了一回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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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好些年,機緣巧合,唐薇方才從頭開始研究張光宇。從黃苗子給她提供的老雜志以及從各地搜羅到的畫冊、信箋和資料里,她逐步觸摸到張光宇的人生脈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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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前,少年張光宇離開老家無錫,去上海新舞臺劇場跟隨張聿光學(xué)畫布景,初次接觸到西洋繪畫的視角和技術(shù),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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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入《世界畫報》學(xué)畫插圖,20歲后分別在南洋煙草和英美煙草公司廣告部就職。就在那段時間,張光宇搬到了貝勒路天祥里19號,與丁悚父子成了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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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老宅早已拆除,天祥里(恒慶里)這一帶也早已改名,劃在了永年路149弄內(nèi)。陽光透過梧桐葉打在墻上,斑駁搖曳。越過一堆隨處??康淖孕熊嚭托‰婓H,76歲的胡阿姨對著記者如數(shù)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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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住丁悚家隔壁,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標(biāo)9號、10號,以前一個門里就是一戶人家,像丁家、胡家,都是大戶。丁悚當(dāng)初很苦,在當(dāng)鋪當(dāng)了十年學(xué)徒,畫畫有天賦。‘文革’的時候被打成‘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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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提起同樣有天分的張光宇,胡阿姨和附近住戶都不了解。在北京,記者打電話問起94歲的張大羽。身為張光宇的長子,他對天祥里的童年歲月還有依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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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老看父親畫林沖,畫張飛。時間長了,我會拿起橡皮,把他草圖上的鉛筆畫痕擦干凈。再后來,我也學(xué)著畫了。同學(xué)看了,也跟著畫。父親工作之余畫了不少鋼筆畫和煙畫——就是那種香煙盒里的小畫,兩寸長、一寸來寬的小畫片。岳飛,關(guān)公,孝子圖,我們小孩子扇來扇去地拿著玩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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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長大的少年,“城隍廟”美學(xué)如源頭活水,不請自來。對線條和色彩的敏感與把握已初見端倪。從民間木刻、明清版畫,金石、戲曲,到承襲陳老蓮用線的精妙……在葉淺予眼中,張光宇吸收的東西是一般中國畫家不吸收的,如繡像、插畫、版畫?!爸袊鴤鹘y(tǒng)的、民間的‘簡練’如若沒有他的繼承,說不定就會失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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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滬上后,則占盡了遠(yuǎn)東第一都市多元文化的地利天時。在煙草公司的日子他閱讀了大量的外國書籍與報刊;看了德國和蘇聯(lián)的電影,他把電影鏡頭或布景納入自己的構(gòu)圖。早在《新仕女圖》和《紫石街之春》,便可見幾何結(jié)構(gòu)圖案的引入和立體主義手法。他的消化和吸收力極強,融匯之后不似洋涇浜英語那么別扭,反倒自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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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思想也早早地萌芽?!缎率伺畧D》里有一張女導(dǎo)演拍紅樓夢的畫作?!耙?920年代,根本沒有女導(dǎo)演女?dāng)z影,他會給她們賦予這種身份,觀念很開放?!碧妻迸e例道,“還有更早前給《世界畫報》畫女性從郵筒寄信給情人,上學(xué)拿一根扁帶子把書一捆,這樣一背,都很有時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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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光宇的世界里,古今中外并無遠(yuǎn)近親疏之別,具象、抽象、貴族、普羅也非考量藝術(shù)的“唯一尺度”。他講過,對自己欣賞和喜歡的,也應(yīng)該能“鉆進(jìn)去并跳得出來”,像戰(zhàn)將攻陣“能殺進(jìn)去,又能殺出來”。對自己的作品他也常不滿足,常說過去的作品“弗靈”。他主張什么都經(jīng)歷一點,“藝術(shù)特色總是貫通的,因此我是從來沒有給自己掛牌子(標(biāo)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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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情歌里的張光宇風(fē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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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得歡暢時的張光宇是什么狀態(tài)?他這么形容自己:“有時腦子會漫無邊際地去旅行,簡直要飛升到無窮美妙的境界。這時手里眼里雖然沒有什么東西,但心頭腦際會有東西;這時也許是閉目凝思,也許是廢寢忘食,甚至做夢也是那個創(chuàng)作。等到忽有所悟,豁然開朗,高興得發(fā)瘋似的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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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頓悟,在遇到墨西哥藝術(shù)家珂弗羅皮斯時,尤為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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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愛去南京路的書攤淘外刊。從《紐約客》《名利場》等美國雜志上,他留意到一位外國漫畫家的名字——Mignel Covarrubias(舊譯“珂弗羅皮斯”,沿用至今)。珂氏的世界名人漫畫肖像專欄常用水粉創(chuàng)作,以方和圓的基本形來收拾、規(guī)整對象,畫面因此產(chǎn)生很強的裝飾趣味。張光宇還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畫家畫過上海題材的線描,線條與中國玉器的形和線竟然有某種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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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從經(jīng)歷到行為方式都很接近。比張光宇小四歲的珂弗羅皮斯是“一個情感熱烈的人”,十三四歲開始流浪,晚間常借宿戲院后臺,與年輕的藝術(shù)家和丑角做朋友。而張光宇也分外欣賞那些民間手工藝者和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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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隔著大洋的兩位藝術(shù)家,在上海“難得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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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遷居古拔新村的張光宇盛情接待了珂氏。他邀請這位墨西哥客人去看京戲,帶他去城隍廟買古玉復(fù)制品。兩人越發(fā)熟悉后,珂弗羅皮斯甚至推辭掉一個特為他舉行的盛大宴會,約上邵洵美一起跑到張光宇兄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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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多了,在筆法、色彩、結(jié)構(gòu)上,兩人的畫風(fēng)互有借鑒和滲透。用葉淺予的話說,珂氏學(xué)得了速寫功夫,張光宇學(xué)到了夸張手段。這種跨文化的交流讓張光宇更明朗了個人的藝術(shù)探索,“張光宇風(fēng)格”由此發(f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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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陳丹青、冷冰川等人叫絕的《民間情歌》,便是“張光宇風(fēng)格”的產(chǎn)物。1934年初,《民間情歌》首次在《時代漫畫》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連續(xù)刊載一年半,共48幅。這一系列多用白描,人物不重五官,只重神態(tài)。歌詞內(nèi)容無不火辣辣,熾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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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喜歡搜集各地的山歌民謠,《民間情歌》里的文字皆來源于此。他覺得歌中的描寫有畫意,有真情實感,比詩詞來得健美活潑,比新體詩更來得勇敢快捷,“便是馮夢龍所說的‘但有假詩文,而無假山歌’是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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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板凳手爬墻,兩眼睜睜望情郎;昨日為郎挨個打,情愿挨打不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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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越唱越好聽,詩書越讀越聰明;整甕頭大酒越陳越好吃,私情路越走越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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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民間情歌》部分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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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達(dá)男女之歡時,情歌的直白赤裸難免招來非議。當(dāng)時有報章評議是“純粹形式的賣弄”,甚至半個世紀(jì)之后依然有文章指出“格調(diào)不夠謹(jǐn)飭,迎合社會陋習(xí)”。張光宇回應(yīng),“我相信世界唯有真切的真情,唯有美麗的景,生命的一線得維系下去,虛假的鐵鏈常束在你的心頭,獸性的目光往往從道學(xué)眼睛的邊上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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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冷冰川“文革”結(jié)束后在家鄉(xiāng)南通的印刷廠當(dāng)工人,有空便直奔廠子旁邊的圖書館,正是在那里看到了《民間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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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學(xué)民間藝術(shù),什么都喜歡,但一看到張光宇,欸,這個怎么不一樣!讓人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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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主流繪畫都是高、紅、亮,趣味都是蘇聯(lián)的大厚塊和現(xiàn)實主義,完全沒有野生的活潑潑的民間趣味。我從當(dāng)時能看到的最洋的比亞茲萊到最中國的年畫、皮影、戲畫里找尋,也生硬學(xué)習(xí)過張光宇造型的方圓和拙……他的畫有‘劇場感’,有張力,很吸引人,是真正的人間煙火。這樣純樸的民間風(fēng)味,我一直學(xué)到現(xiàn)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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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繁榮的漫畫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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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見,性情張光宇,為人不落窠臼,待朋友又豪放寬厚,很自然地成了一撥野夫雅士的“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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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祥里老屋往北幾公里,今天的山東中路百年前被稱為“麥家圈”,民國前后集中了幾十家新聞報刊、出版商與文房用品、古玩店。在林林總總的店面間,坐落著一間叫“中國美術(shù)刊行社”的出版機構(gòu),張光宇參與籌建、主編的《上海漫畫》、《時代畫報》,編輯部當(dāng)時在此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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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雜志有多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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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jì)90年代,唐薇從黃苗子那兒得到了1928年創(chuàng)刊、上海書畫出版社影印的兩本《上海漫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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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漫畫》是大開本、八個版的藝術(shù)類綜合畫報,漫畫占四個版——包括封面漫畫和封底的多格連環(huán)漫畫全部用彩色石?。晃幕?、新聞、攝影、電影、美術(shù)、散文等四個版用銅鋅版單色鉛印。因為版面豐富內(nèi)容有趣,經(jīng)常一上市便一搶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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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薇家,她把收藏的合訂本一頁頁翻開向記者介紹,言語間擋不住的眉飛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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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是葉淺予的《王先生》漫畫連載,特別受市民歡迎。這是郎靜山拍的照片。這是潘玉良的靜物畫和人像畫。”她一字一頓地念著同一頁上不甚清晰的印刷字:“(畫家)‘黃文農(nóng)君與倪因敏女士結(jié)婚’,喏,葉淺予為他們倆拍了新人照。這里,體育家陳詠聲女士,‘精各種體育運動,尤善游泳術(shù)’。很前衛(wèi)吧。還有(張)振宇作胡適之的肖像漫畫,江小鶼塑邵洵美像,莎翁故鄉(xiāng)的莎士比亞劇場籌建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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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透那些藍(lán)黃黑白的線條,海上眾生相和文藝氣息在房間里飄散開來。但張光宇從沒有埋頭于故紙堆或是沙龍圈里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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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張光宇的青年學(xué)者、海德堡大學(xué)博士白冰提到《上海漫畫》創(chuàng)刊號封面——張光宇所繪《立體的上海生活》:遠(yuǎn)處密布蒸汽機車、建筑、電線桿等城市元素,近處的母親懷抱嬰兒,父親則與拿著水果的兒子促膝而談。第100期的封面用畫中畫呼應(yīng)了創(chuàng)刊號封面,標(biāo)題為《漫畫家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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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樸素的愛國觀念令白冰頗為感動?!皬埞庥町?dāng)時的作品中一直含有現(xiàn)代民族國家想象的意味。在那樣跌宕紛亂的歲月里,他并不消沉,始終充滿生機和活力,并力圖改變。這些在同時代的一些漫畫作品里不大能發(fā)掘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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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海漫畫》《時代畫報》為基礎(chǔ),由邵洵美、曹涵美注資,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魯少飛四人為主成立了中國美術(shù)刊行社,再往后發(fā)展成為時代圖書公司,創(chuàng)辦了《萬象》《論語》等多本刊物。邵洵美還從德國專門訂購了當(dāng)時世界最新式的印刷設(shè)備。一個空前繁榮的漫畫時代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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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與心靈的沖突,如同死囚自怨的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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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的暮色,好像古墓里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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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青年,常把熱血去撒滿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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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誘惑,還需你心靈的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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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海漫畫》發(fā)刊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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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創(chuàng)黃文農(nóng)、葉淺予、廖冰兄、張仃和張氏兄弟等人的創(chuàng)作,一反當(dāng)時其他刊物以摩登女性形象作封面的常態(tài),既有對小市民情態(tài)的生動刻畫,也包含對黑暗暴戾統(tǒng)治和消極抗日政策的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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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黃文農(nóng)的漫畫《第一個道賀者》畫一位前來獻(xiàn)花祝賀“國民政府開幕之喜”的山姆大叔,諷剌帝國主義的居心叵測;丁悚的漫畫《貪欲》畫的則是一個象征日本的肥胖小兒,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桌上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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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9月1日的《時代》雜志發(fā)表了張光宇所畫的《難得碰頭》,文本模擬蔣介石和墨索里尼對話,對蔣的獨裁統(tǒng)治和對日不抵抗政策做了辛辣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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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你真有本領(lǐng),做總理又兼著四個部長的位置,不(會)太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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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要負(fù)責(zé)任也只能如此,你不是也差不多嗎?實際上,不過就因為表面上你還不能照我那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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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我們的革命有我們的一定步驟,一定的方式和組織。我們是很有自信的。說我們的效果少成績差,那就是我們的國家人民和土地比你們大得太大了,你不能懂得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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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我真佩服你們的忍耐和愛好和平。倘使我們的鄰國是這樣侮辱我們意大利,我們?nèi)纪α吮郯虺鰟恿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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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賽”與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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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在出版數(shù)天之后,這些風(fēng)格鮮明、激昂人心的雜志就跨山過河,來到了湘西男孩黃永玉手中。他由此知道了世界上有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張樂平等二三十個他和同伴眼里的“偉人”。每當(dāng)收到的雜志上某人又畫了張精彩的漫畫,哥兒們都會一致贊賞:“這他媽狗雜種真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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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美術(shù)圈早公認(rèn)張光宇天賦異稟,但他從不是“獨樂樂”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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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聰早在中學(xué)時已喜歡上畫畫,卻遭到父親反對——因為畫畫尤其畫漫畫不賺錢。父教的“退讓”使張光宇取而代之,對小丁產(chǎn)生全面影響。1937年日寇入侵上海淪陷后,他跟張光宇來到香港,兩人同住一屋,床對床?!八◤埞庥睿┫駛€廚師,采收來原料,綜合加工,生產(chǎn)出成品。我只享受。我的作品,可從張光宇那里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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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擔(dān)任《三日畫報》主創(chuàng)的張光宇在來稿中發(fā)現(xiàn)一幅漫畫《上海人的眼?!?,用意是批判社會現(xiàn)實、同情被欺侮損害的女性,形式感很強,畫得很好看。他立刻刊登出來,并且約作者葉淺予到畫報社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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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剛剛17歲的張仃因參加進(jìn)步活動入獄,出來后一無所有,靠畫謀生。他將《買賣完成了》和《春劫》兩幅漫畫投稿,不想張光宇很快在雜志上登出,并將之列在“全國漫畫名作選”內(nèi)。張光宇一次給張仃15塊銀元的稿費,是后者在報館畫畫的月收入的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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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北平藝專學(xué)生的郁風(fēng)初到上海,被三叔郁達(dá)夫領(lǐng)到霞飛路的漫畫俱樂部,看到一群畫家文人自由隨便,對人毫不客氣: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倆長得很像,哥哥微笑,弟弟則“哇啦哇啦”大聲說一口無錫腔上海話;魯少飛穿長袍,胡考穿墊肩高高的時髦西裝;葉淺予曾經(jīng)設(shè)計女性時裝,留個小胡子瞪著大眼睛看人;黃苗子矮小活躍、愛開玩笑;張樂平斯斯文文;寫文章的王敦慶戴著深度近視鏡……活潑好學(xué)的郁風(fēng)很快加入,在張光宇手下習(xí)得了編輯刊物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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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畫家、作者、出版人背景與個性不一,精神人格卻高度一致。他們結(jié)社、吃喝,激揚國是或是談天說地。文化人王魯湘將這個群體歸類為中國國畫家與油畫家之外的“雜畫家”,是“中國現(xiàn)代畫壇上的吉普賽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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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先生畫了幾千幅畫,主導(dǎo)和參與創(chuàng)辦了幾十家報刊,還辦展覽,做設(shè)計,組織漫畫會,扶持后輩,精力也太強了!”和唐薇、黃大剛夫婦聊起時,本刊記者不禁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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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他的精力和能量,還有在戰(zhàn)爭年代,永遠(yuǎn)打不垮的斗志?!倍擞型小L妻庇终f,“但他又是那么一個溫和、永遠(yuǎn)掛著笑的樣子。他有那么多的朋友,我覺得他這種人是永遠(yuǎn)有事做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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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沛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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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父親那時畫了、編了大量的諷刺漫畫,他說過,辦雜志不怕風(fēng)險。關(guān)掉一家大不了再開一家。您覺得,他內(nèi)心有害怕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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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有影響的?!睆埓笥鸹卮?,“因為當(dāng)時編輯部在租界里頭,還稍微好點。但也有人給我父親警告,你要注意了。南京政府對你有意見的哦。后來他去了香港,人家也就管不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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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冰兄曾回憶,正值抗日時期,身居上海租界的正直漫畫藝術(shù)家需要承受種種高壓和威脅,“矛頭既要對準(zhǔn)外寇,目的在于喚醒普羅大眾,手法常常要借古喻今,指桑罵槐,綿里藏針,曲折隱晦。光宇先生恰好秉性外圓內(nèi)方,這種戰(zhàn)爭方式被他運用得游刃有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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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曾發(fā)表一篇1400余字的宣言《漫畫·漫畫界·漫畫家》,表達(dá)對藝術(shù)家以筆明志的立場:“漫畫不是某一種藝術(shù)的附屬品,不會產(chǎn)生出內(nèi)廷供奉派的漫畫家來,也不會有在野撒謊、在朝替別人做傳聲筒的丑態(tài)……整個宇宙間的矛盾滑稽是難以逃出漫畫家的心頭眼底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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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日軍先后攻陷長沙、衡陽和南寧,張光宇帶家人與大批難民顛沛流離,從桂林先后逃往柳州、獨山、都勻、遵義,沿途搭乘火車、燒木炭的汽車,終于抵達(dá)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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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這樣的畫面:頭上是突如其來的輪番轟炸,身邊是炸毀的道路橋梁,病餓而死者、摔死者、被殺者、被炸死者,丟棄的箱籠包裹和漫山遍野的垃圾,夜間的篝火、野火、磷火和飛漲的物價一樣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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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從未詳述過他的逃難經(jīng)歷,只在后來“輕描淡寫”提了一句“我們經(jīng)黔桂之難的,(別的)就不算稀奇了”。但看看他沿途所畫的作品,已道盡內(nèi)心萬千:《窈窕淑兵》里揭露大后方拉“壯丁”當(dāng)兵、克扣軍餉的丑陋,躺在秤盤里的士兵骨瘦如柴,還不如一支槍重;《黃魚熟白骨香》直指“帶黃魚”的丑陋——沿途的交通官員貪污受賄,硬把旅客塞在運輸卡車上,經(jīng)常造成翻車死亡的悲慘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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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慶,應(yīng)葉淺予、廖冰兄邀請,張光宇家于北碚溫泉小住,終于度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山居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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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過程中的種種見聞歷歷在目,加上當(dāng)時國民黨對時政漫畫打壓緊,在媒體上發(fā)表諷刺漫畫日趨困難,張光宇遂將大家熟知的《西游記》故事改編成連環(huán)畫,以此變通。住地條件簡陋,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張光宇就拿塊木板架在裝行李的木箱和鋪蓋上,權(quán)當(dāng)畫案。就這樣,四個月畫出了60幅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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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組取名為《西游漫記》的長篇漫畫中,師徒四人沿途所見,仿佛就是國破民難的寫實:“紙幣國”種著一棵能長出紙幣的大樹,一搖樹干便淅淅瀝瀝飄下紙幣,入境者留下金銀換紙幣方能通行;“埃秦國”特務(wù)橫行,“夢得快樂城”將亭臺樓閣建在氫氣球上,“上層人快樂逍遙,平民不得與焉”;大劇院中上演著假大圣訓(xùn)練眾猴兒“三弗主義”(非禮弗視,非禮弗聽,非禮弗言)的情節(jié),氣得真悟空勃然大怒,把假大圣打得半死,親自上陣建設(shè)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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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漫記》色彩鮮艷,筆法老到,各種圖形元素中也可見埃及、瑪雅、南亞等地藝術(shù)的因素。霧季來時,在重慶舉辦的《西游漫記》畫展,“雖連日陰雨,觀眾仍極擁擠”。張大羽等人說過,觀眾都看得明白,眼前的鬼神妖魔是美術(shù)家的投槍,但只能用竊竊私語或會心微笑表達(dá)自己的心情。“展覽舉辦期間一幅鐵扇公主的畫被偷走了,父親趕忙連夜再畫張新的。不知是不是看守者也看出了畫的好來?。俊币蚍错憻崃?,展覽時間一再延長。1946年去上海展出,終于還是遭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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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薇看來,從《西游漫記》開始,張光宇進(jìn)入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鼎盛期,不僅在創(chuàng)作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上日漸爐火純青,更積累了大量劇烈的生命體驗。但在1945年,圍繞張光宇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西游漫記》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或隱或顯出現(xiàn)了一股“潛流”。當(dāng)時的文藝界、漫畫界,一致推崇廖冰兄式潑辣大膽的創(chuàng)作思路,似乎張光宇用的神話故事形式、色彩的花花綠綠,與此“唯一的尺度”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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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敏感地覺察到這種觀點的問題?!啊段饔温洝樊嫷眠@樣花花綠綠,裝飾極為濃重,又類似動畫片的場面,這些都是作者故意或者可以說無意中弄成這樣……漫畫藝術(shù)并不限制適度的裝飾性與夸張性,只要不是削弱漫畫本身的意義和它的諷剌效果?!彼髞磉€回應(yīng)到,“我不是專門模仿所謂西洋的東西,其中是有我們的民族特色在內(nèi)質(zhì)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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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胡同與辟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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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東五環(huán)的張光宇藝術(shù)文獻(xiàn)中心墻上,本刊記者被張光宇年輕時的“頑皮”留影吸引:要么眼睛滴溜溜盯著桌上的臺燈,嘴抿成一條線,微微嘟起,好似在和燈對話;要么手叉著腰,擎著抗戰(zhàn)時“為了前方”的宣傳牌,頭歪向一邊,嘴角憨憨地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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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這個男人都夠“萌”、夠幽默,受人喜愛。眉眼里的寬達(dá)豁朗,似可穿越一切坎坷與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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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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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戰(zhàn)爭結(jié)束,是留在香港,還是回內(nèi)地?未有過多猶豫的張光宇,帶著全家奔向了朝氣蓬勃、“藝術(shù)上樸素雄健”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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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大羽的記憶里,1956年以前,父親的狀態(tài)只有一個字——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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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徽設(shè)計、節(jié)日游行隊伍隊形設(shè)計,郵票造型和書籍裝幀、服裝式樣構(gòu)圖設(shè)計,還搞過舞臺裝置、電影布景和動畫片等。人民大會堂天花頂?shù)臐M天星斗,也是父親的主意,莊重又好看。都那么忙了,還有一撥接一撥的來訪者和求畫求設(shè)計者,他從來不拒絕,也不管報酬幾何,有得吃就行。有人說他‘吃得開’,眼紅他老被領(lǐng)導(dǎo)人叫去。他不在乎。你怎么想,隨便你?!睆埓笥鹫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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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前,張光宇等人曾經(jīng)很浪漫地想象,假使“將來那個新的社會沒有漫畫題材,寧可不畫漫畫”。但真正來才發(fā)現(xiàn),還是有很多題材可畫,因為時代不可能一下子洗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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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過數(shù)年,新的時代已不再是漫畫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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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材沒了,規(guī)則、限制、尺度,都來了。張光宇漸漸明白,畫漫畫只能一端是諷刺,一端是歌頌?!爱?dāng)時他給《人民日報》畫過反對美帝的諷刺畫,對帝國主義有意見,在那個時刻怕引起不好影響。諷刺力度大了也不行。最后那畫也沒發(fā)。”張大羽告訴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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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太適應(yīng)“人民內(nèi)部的斗爭哲學(xué)”,努力參加的思想改造,也只帶來惴惴不安。曾經(jīng)讓他和同道們追求和向往的西方藝術(shù)經(jīng)典,被斥為“資本主義的文化侵略和洋奴行為”,優(yōu)秀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也被貼上“封建主義”的標(biāo)簽。在50年代初的講話草稿和筆記里,他留下過這樣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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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在脫離傳統(tǒng)下來建立新美術(shù)的繁榮,那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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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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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曾在我們的青銅器面前流過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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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愿意說遺產(chǎn)不要,一定要窮光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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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就等于紈绔子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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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那段抑郁時期,張光宇患上了高血壓,幾瀕于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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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湯素貞勸張光宇,“年紀(jì)大了,算了吧?!睆埞庥罱K究停下了畫漫畫的筆。曾經(jīng)起意創(chuàng)作的《新西游漫記》,只留下十幅彩色圖和一個故事的開篇敘述文本?!爸袊嬚媸恰步o卡死了,”黃苗子遺憾地說,“如果當(dāng)時發(fā)展下去的話,中國漫畫是很有前途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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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患病前,國內(nèi)院校陸續(xù)改制。實用美術(shù)系等部門科系從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以下簡稱“央美”)分離出來,成立新校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以下簡稱“工美”)。此前原央美實用美術(shù)系主任張仃被調(diào)去國畫系任職,張光宇暫時未去工美。他筆記里有如是記錄:“我在系里,一直受到排擠,而且在民盟區(qū)分部內(nèi)部,也一直被××、×××所捉弄,認(rèn)為不應(yīng)同意張仃同志對工藝美術(shù)教育的措施,否則就是脫離領(lǐng)導(dǎo)就是脫離群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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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十年的相處里,張仃和張光宇即便曾經(jīng)因戰(zhàn)爭分開,各自在所謂紅區(qū)和白區(qū)居留,卻早已知根知底,相互引為知己。到央美從事教學(xué)后,兩人對僵死的“寫生變化”及因襲法、日、蘇的洋教條不滿,認(rèn)為應(yīng)該強調(diào)中國畫的基本功和民族民間藝術(shù)的修養(yǎng)。他們把學(xué)生帶到故宮、五塔寺、法源寺、法海寺實地上課,把面人湯、皮影路、泥人張請進(jìn)大學(xué)講臺。張光宇還帶著學(xué)生去西單大戲院欣賞傳統(tǒng)劇目《三岔口》,由鑼鼓點的強弱變化,體會場面的真實與藝術(shù)的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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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做法今天看來再正常不過,當(dāng)時卻與大方向相悖,易被扣上“離經(jīng)叛道”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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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潭死水中,出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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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張仃和陳布文以“喬喬”為筆名,專門為《新觀察》寫了文章《張光宇的藝術(shù)》。文章指出:張光宇作品中特有風(fēng)格的源泉,來自我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裝飾精神。作者希望張光宇“在這個優(yōu)越的社會制度里,有更多機會揮灑他那美麗的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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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發(fā)表三個月后,張仃調(diào)任工美副院長,鼎力支持張光宇創(chuàng)辦其心心念念的《裝飾》雜志。創(chuàng)刊編委除二張外,還包括作家沈從文、陶瓷專家陳萬里、畫家陳之佛、牙雕藝術(shù)家楊士惠等多位大咖。幾經(jīng)起伏,《裝飾》至今還在運營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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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義的裝飾,聽來好似是加工與修飾。張光宇所推崇強調(diào)的裝飾,是不是一種更廣義的、從傳統(tǒng)民間文化入手的美學(xué)觀?用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觀念,來實踐他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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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薇沒有否認(rèn)。在《追尋張光宇》里,她第一次提出:“從喬喬的文章《張光宇的藝術(shù)》開始,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從延安走來的張仃‘制造’了一把叫做‘裝飾’的保護(hù)傘?!b飾’使藝術(shù)形式的探究有了合法性。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shù)的一部分學(xué)術(shù)成就和貢獻(xiàn),也以‘裝飾’的名義得到了繼承和發(fā)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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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后來的讀者大多只注意到張光宇的裝飾風(fēng)格、構(gòu)圖、形象和藝術(shù)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很少去了解他畫的是什么,為什么這樣畫,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霸谀骋粋€特定的歷史時期,只談裝飾不談別的,或許是一種不得已,但是能夠永遠(yuǎn)如此嗎?一條大船擱淺在遙遠(yuǎn)的灘涂上,人們遠(yuǎn)遠(yuǎn)望著船舷上依稀的彩色,以為這就是大船的全部,卻早已經(jīng)忘記這大船以他的巨大承載,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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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此處,一直笑談張光宇風(fēng)采的唐薇忽然有些激動,“在我這些年的研究中,我特別受益于他取到的真經(jīng)。他曾說過,‘歷盡苦難,終于要克服困難得到真解’。找真解,其實就是不斷地克服困難,中國文化和藝術(shù)、中國設(shè)計走到今天,前輩克服了無數(shù)困難,這是開拓、創(chuàng)造的必由之路,這就是真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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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shè)計孫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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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處受限的張光宇,有如被戴上緊箍咒的孫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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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亮光到底浮現(xiàn)出來,而且居然讓他和他心目中那個“可愛又自由”的形象再續(xù)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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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廠長、漫畫家特偉有感于“中國動畫必須走自己的路”,邀請多年好友、12年前在香港一同試制過卡通片的張光宇擔(dān)任《大鬧天宮》美術(shù)設(shè)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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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光宇藝術(shù)文獻(xiàn)中心的玻璃桌柜里,記者看到了當(dāng)年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提供給張光宇的“主要人物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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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猴王孫悟空——勇敢活潑,機智,純真,敢作敢為,戰(zhàn)斗的精神,反抗不屈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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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冷酷森嚴(yán),深謀遠(yuǎn)慮的正統(tǒng)首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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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天真活潑神勇,但不一定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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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靈神——遲鈍呆板,近乎愚蠢的大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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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真君——威風(fēng)俊秀,驕縱蠻橫,一幅冰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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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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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熟稔的京劇臉譜、雉尾狐尾裝飾、戲劇動作注入其中,設(shè)計出一個英姿颯爽、自由跳脫的大圣形象。設(shè)計二郎神、巨靈神等形象時,年畫、民間神像和無錫“紙馬”等過去的積淀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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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萬籟鳴兄弟與張光宇有多封書信往來。張光宇在信里提到,“新出版的《上影畫報》刊登了《大鬧天官》的電影宣傳畫,上面出現(xiàn)的孫悟空大戰(zhàn)二郎神的場景和角色形象,‘似乎太忠實我的原圖’?!彼M约旱脑O(shè)計和美影廠的工作人員均能發(fā)揮出最佳水準(zhǔn),通過相互交流達(dá)到“脫化”境界,創(chuàng)造獨一無二的動畫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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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中國一批優(yōu)秀的動畫片都來自于漫畫家們的原創(chuàng)。像這封信中所反映出的、美影廠與美術(shù)設(shè)計這種互動式的合作關(guān)系,今天也越來越少見了。”汪家明和唐薇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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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鬧天宮》俘獲的不只是當(dāng)年的冬冬們,到今天,網(wǎng)絡(luò)上也有大量的90后、00后用彈幕表達(dá)他們對這部作品真誠的喜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這部動畫片曾向44個國家和地區(qū)輸出、發(fā)行和放映,并獲得各類國際獎項。法國人紀(jì)可梅(Marie Claire Quiquemelle KUO)當(dāng)年看到《大鬧天宮》后深深著迷?!八恢皇且徊縿赢嬈袷且患喈?dāng)具有現(xiàn)代性的藝術(shù)品?!奔o(jì)可梅后來創(chuàng)辦了巴黎中國電影資料中心,至今仍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動畫的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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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鬧天宮》之后,張光宇再度病發(fā)。此后左手不能動,仍堅持用右手懸腕寫字作畫。他畫過《金錢豹》,贈予老友魯少飛,題詞“此戲已不再上演”。還畫了一張揮舞金箍棒、在天邊俯瞰眾生的孫悟空,送給張大羽,題詞“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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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他身體已不太行了,還是在努力畫。你看他畫《定軍山》,黃忠,就是不服老啊,再老我也能行——還是有這種心愿?!睆埓笥鹫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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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黃苗子、王世襄兩家同在北京朝陽門芳嘉園胡同15號院為鄰的日子,大概能算得張光宇祥和晚年的一份告慰。春夏時分,紫藤、海棠、芍藥次第盛開,院子里一片紅霞。天氣好時,夫人湯素貞會攙著張光宇踱到院子里,坐在藤椅上,曬曬太陽,讀書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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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這一年的春天,卻暖得晚些。5月4日,張光宇因病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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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摯友黃苗子哀呼:“紫藤還在怒放,光宇就在這個時候和我們永別了,連那階前芍藥——古人叫做‘將離花’的,也來不及看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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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滿載寶藏的大船從1930年代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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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的上海,永年路弄堂小區(qū)北門外,舊雜貨鋪、理發(fā)店、扦腳室、聯(lián)華超市一字排開,小區(qū)東面順昌路的街道正在施工改造。拿著掃描儀的工作人員說:“這里都快一百年的房子了吧,應(yīng)該是要拆了?!焙⒁虥_著記者,眼神瞥向里頭:“你去看好了,十個人里,九個是外地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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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百年前這里有個無錫來的青年,在滬上打開了一方藝術(shù)天地,感染了眾多同道與千里之外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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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張光宇與大眾、也包括藝術(shù)圈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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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nèi)這么多年,始終架上繪畫、油畫是主流。其他如漫畫插畫、圖案設(shè)計等,都在邊緣?!卑妆治??!皬埞庥钏麄兡侨喝说膭?chuàng)作,與當(dāng)時的出版文化、都市傳媒文化深度結(jié)合。但這種商業(yè)文化和精英文化是相互抵觸的。后者是high culture(高階文化),報章電影在當(dāng)時屬于流行文化,不被認(rèn)可。加上對時局的辛辣諷刺,廖冰兄的《貓國春秋》揭露腐敗等,這類題材,在后來的時代也不會太做宣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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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說張光宇傳世作品少。但1930年代,他們編輯和主創(chuàng)的數(shù)十種雜志報紙,都是開了沒多久就關(guān)停,要么是受環(huán)境所迫,要么是沒錢了。時局不穩(wěn),也很難有精力和條件來出版畫冊與專著,基本都是靠辦巡回展覽,在報刊上發(fā)表單幅或連載。”唐薇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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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宇本人也表達(dá)過,“在斷續(xù)零星的情況下發(fā)表一些東西,一如在漫黑的長夜中,偶然作幾次游擊式的突襲而已。這也是每一個漫畫作家所經(jīng)歷過來的遭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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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4月,《裝飾》雜志推出張光宇專號,紀(jì)念文字里用了這樣一個比喻:一艘滿載寶藏的大船從1930年代駛來,它把許許多多的乘客送上了成功的目的地,自己卻擱淺在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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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jì)末,在山東畫報社策劃出版老漫畫專輯時,汪家明從收藏家魏紹昌那兒第一次看到單行本的《民間情歌》,了解到張光宇的藝術(shù),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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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先生家,我踩著椅子幫助他從衣柜頂上拿下一個個紙箱打開??吹酵暾摹⑵废嗌泻玫囊惶滋?930年代的漫畫刊物和畫報,和一些珍貴的漫畫單行本。1935年版的《民間情歌》也找到了。再加上陸志庠素描集,胡考的《今人物志》、《西廂記》、《西施》等等。魏先生如數(shù)家珍,眼睛在鏡片后面閃閃發(fā)光、笑意頻頻的樣子至今如在眼前?!被貞洰?dāng)時的情形,汪家明收不住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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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后來只知道張樂平的三毛,還有大量不知道的,梁白波的《蜜蜂小姐》、黃堯的《牛鼻子》、葉淺予的《王先生》,當(dāng)時就像迪斯尼的米老鼠一樣普及。上海灘的這些漫畫主角造型夸張、幽默可愛,故事緊貼社會現(xiàn)實,成為深入人心、活蹦亂跳的紙上精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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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汪家明在國內(nèi)率先發(fā)掘出版《老漫畫》叢刊及各種單行本。單行本中首先出的就是《民間情歌》,定價2.6元。一并出的還有《西游漫記》和《煙畫·短篇故事》,然而市場反響不如人意。“賣得不好,沒再加印,庫存幾許三四年后便打折處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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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不甘的汪家明多年后到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工作。得償夙愿,和唐薇夫婦、張大羽、設(shè)計師寧成春等人共同投入《張光宇集》的編輯出版。其間,黃苗子以百歲高齡辭世,去世前將“中華藝文獎”獲獎所得一百萬款項悉數(shù)捐給這一項目。這套皇皇四卷大八開精裝圖冊歷經(jīng)數(shù)年,直到汪家明退休之前,終于發(fā)稿。2020年他再次和唐薇夫婦合作,編撰出版了一套四本、收集了作品精華的《張光宇小集》,希望這回的小開本圖文集能真正走向普羅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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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是張光宇誕生以來的第三個庚子年。下半年來,不斷地有媒體找上唐薇、汪家明等人,各種研討會和主題活動陸續(xù)展開。位于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張光宇藝術(shù)文獻(xiàn)中心,來參觀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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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冰兄、黃永玉等人抱怨過的“歷史對張光宇的不公”,似乎終于要一點點消融、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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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記者去過朝陽門一帶。在螺旋山丘似的SOHO辦公樓對面,昔日的芳嘉園11號桂公府早已成了文物保護(hù)單位,紅墻灰瓦,形單影只。張光宇住過的15號呢?“別說15號,整個胡同都早沒啦!”片警答了一句,匆匆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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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追溯近60年,張光宇曾在此地的竹影花香里,為《大鬧天宮》奮筆不輟。那面釘滿人物設(shè)計畫稿的墻上,掛著畫家賀天健給他寫的條幅:“不知何事干吾甚,總覺揚州兩字妍;萬種低徊千種想,放聲一笑大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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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愿作古的張光宇先生如他最中意的那只猴兒,能在他自己的花果山里,暢快遨奔,了無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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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追尋張光宇》、《瞻望張光宇》, 感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世紀(jì)文景、 張光宇藝術(shù)文獻(xiàn)中心、清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及夏陽先生、劉鐘萍女士及蒯樂昊對本文的幫助。實習(xí)記者夏勉、程馨雨、金雅如對本文亦有貢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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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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