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陳為軍 ?漫長的告別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0-12-03

人到什么階段,就拍什么故事,這樣才能理解你拍的對象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發(fā)自武漢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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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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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1日,紀(jì)錄片《城市夢》在武漢首映。身在美國的導(dǎo)演陳為軍通過手機拍攝的短視頻說,這是他將近20年紀(jì)錄片生涯的最后一部片子,他跟觀眾道別:“喜歡我片子的朋友,在此別過,再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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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陳為軍徒弟的程春霖,此時正在首映現(xiàn)場,他跟觀眾一樣,也是才知道自己的師傅要就此告別?!拔彝耆恢?,他之前沒有跟我說。”作為陳為軍20年攝影搭檔的趙驊沒有到場。他一向?qū)Τ鱿鞣N儀式不感興趣?!八悶檐姡┒紱]去,我去做什么呢?”趙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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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長居美國已經(jīng)好幾年,他患上了重病,身體已經(jīng)無法支撐他的紀(jì)錄片事業(yè)。他切斷了跟外部世界的大多數(shù)聯(lián)系。許多人找不到他,包括他在武漢電視臺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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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在銀幕上的告別視頻被許多人傳開。一位武漢電視臺的同事問到趙驊,趙驊覺得這大概是陳為軍多年來想著告別紀(jì)錄片的又一次——他們一直為“真實”所困。趙驊給陳為軍發(fā)了一條微信:“‘真實’是雙刃劍,常常會傷害無辜的人,這是我們在拍攝紀(jì)錄片中的體會。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只要我們初心不改,為真為善為美去做點事情,上帝會原諒我們的。人活著就這么點時間,這么點機會,這么點能耐,做點利生的事情,值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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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沒有給趙驊回信。4天之后,陳為軍給趙驊打了一次電話,他說服了趙驊接受我的采訪。這是趙驊幾十年里第一次接受長時間的專訪。我們在武漢聊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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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驊花了很長時間,從他的電腦里找到了他最初和陳為軍合作的片子——《我的哲學(xué)就是我的生活》。陳為軍會把這部十幾分鐘的片子視作自己紀(jì)錄片創(chuàng)作思想的開端?!拔业脑S多拍紀(jì)錄片的想法最開始就在這里形成。”陳為軍8年前在東湖邊的一家茶館里跟我說起過這部片子。然而,他自己都沒有保留,我當(dāng)時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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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后,我終于看到了這部短片。在充滿顆粒感的片子里,出場的主人公是時任武漢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鄧曉芒和武漢肉聯(lián)廠工程師肖平。他們被并置在同一時間線上,各自平行生活,連接他們的是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和思考。趙驊沒看片子,就跟我說起他記得鄧曉芒給學(xué)生說到了純潔,說到了他講課的費用,說到了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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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非常欣賞鄧曉芒。他覺得人生中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鄧曉芒的《靈之舞》。8年前,他就已經(jīng)說過,但我沒有追問為什么。這一次,我用微信問了陳為軍?!斑@本書講的是我們的人生就像剝洋蔥,要做好到最后什么都沒有得到的準(zhǔn)備?!标悶檐娬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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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曉芒在書中舉的例子是水仙花球莖,和陳為軍說的洋蔥稍有差別,但并無大礙?!叭怂坪跻恢倍荚凇疁?zhǔn)備生活’,為將來的‘正式的’生活‘打基礎(chǔ)’,到了老年,又為下一代人的生活打基礎(chǔ),卻從來沒有自己好好地生活過,他總是來不及體驗生活。在這種繁忙與奔波中,人漫不經(jīng)心地將自己生命的鱗片逐一丟棄、失落,直到將生命本身也整個地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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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90年代出版的哲學(xué)書,鄧曉芒從彼時便為人所知,他像是青年導(dǎo)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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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1988年從山東日照一中畢業(yè),考上四川大學(xué)新聞系。他第一次坐上火車,中轉(zhuǎn)幾次,站了幾十個小時,最擠的時候他只能雙腳懸空,頗費周折,才來到大城市成都。他家里窮,需要勤工儉學(xué)。他被安排的工作是給女生宿舍傳話——那時候是不允許男生進(jìn)女生宿舍的,有什么事通過樓下傳達(dá)室傳話。在一次為女生傳話的過程里,他和一個宿舍的女生們發(fā)生了不快。這個宿舍的女生紛紛指責(zé)他,只有一位例外——這位態(tài)度溫和的女生后來成為他的初戀,也就是他現(xiàn)在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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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在美國家中的院子里抽著煙,通過微信跟我說起往事,就像昨天。8年前在東湖邊,陳太太也是坐在旁邊,聽他接受采訪。采訪中,陳為軍會征求太太意見,哪個該說,哪個不該說。此刻,陳為軍不愿說起他的病,也不愿說起他所在的城市,他不想被人打擾。就這么被虛擬空間隔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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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想起馬深義。他是陳為軍被世界所知的紀(jì)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中的主人公。本刊因為這部紀(jì)錄片,曾經(jīng)連續(xù)多年回訪馬深義一家。直到近年才中止,因為,他的孩子們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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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深義一家能活到現(xiàn)在,這對陳為軍有啟發(fā)?!霸S多人活不下去,是因為想得太多,而馬深義活得簡單,什么都不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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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紀(jì)錄片導(dǎo)演的陳為軍,不可能什么都不想?!罢鎸崱笔且粋€沉重的詞,會一直壓著它的追尋者。其實,在8年前的訪談里,他就提出要告別紀(jì)錄片,只不過一次又一次告別之后,這次,也許是最后的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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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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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大部分作品,拍攝的是武漢人,講的是武漢的故事?!痹诙桃曨l里,山東人陳為軍說武漢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把自己當(dāng)成武漢人,這是許多武漢的外來人會有的感受?!拔錆h是一座非常有包容心的城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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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陳為軍差點回了山東。陳為軍和妻子在大學(xué)談戀愛時,一直遭到妻子家人反對。1992年,兩人大學(xué)畢業(yè),這樣的情況仍未改觀。他們原本計劃“私奔”至山東。但老丈人只有這一個閨女,服軟,答應(yīng)了他們在一起的要求。妻子是湖北人,陳為軍和她來到了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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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熟悉武漢歷史。他跟我說起歷史上沒有城墻的漢口,說起淮鹽在此集散,通往茶馬古道。說起商會的自治,說起外來“打碼頭”的人。“你可以看看王天成一家,他們會稱自己是武漢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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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成是《城市夢》里的主人公,一位倔強的老頭兒。我在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在武漢民族大道旁的開心水果店見到了他。他曾經(jīng)是這一帶的地攤王。他會給我看他被燙傷的胳膊,那是因為在武漢街頭與“惡人”的一次打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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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果店后邊清涼的小樹林里,他將條紋T恤拉到胸前,天氣太熱。他換了吸煙的方式,不再是紀(jì)錄片里出現(xiàn)的斯大林式的煙斗,而是中國式煙袋。他用河南話侃侃而談。從河南到武漢,從農(nóng)村到城市,他用二十年時間打出來一片碼頭——不打怎么能在武漢活下去呢。這是他的生活他的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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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水果店旁邊,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媳婦給顧客稱瓜切果,他不再管這個亭子里的事物。他盡量少說話,但總是要說。他和兒子容易爭吵起來,就像在紀(jì)錄片里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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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年,王天成找人安排好了自己的小孫子在武漢讀小學(xué)的問題,他覺得人生最后一件大事完成了,即便現(xiàn)在去死也沒有問題了。他像許多老頭兒一樣,在街邊聊家常會聊起國際形勢,聊起特朗普,聊起美國總統(tǒng)大選,聊起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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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當(dāng)年接受世界銀行邀請,拍過一部關(guān)于小學(xué)生班級選舉的紀(jì)錄片《請為我投票》能在國內(nèi)各大網(wǎng)站上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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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彈幕的時代,會有許多評論從視頻畫面上掠過。比如,當(dāng)《請為我投票》里的主角之一成成出現(xiàn)的時候,會出現(xiàn)諸如這樣的彈幕——“老特朗普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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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武漢見到成成的時候,一時認(rèn)不出來——他從一個小胖子變成了1米82的瘦小伙。當(dāng)他說話時,稍顯沙啞的嗓音倒是跟當(dāng)初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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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沒有成為公務(wù)員,他現(xiàn)在是武漢音樂學(xué)院聲樂演唱專業(yè)的學(xué)生?!耙苍S那些評論的人看到了我現(xiàn)在的樣子,會很讓他們失望。”成成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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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成在武漢電視臺兼職做主持人。他看上去比同齡人成熟。同學(xué)們叫他“成叔”。他比周圍同學(xué)大,因為他比他們上大學(xué)都晚。他17歲時,就開始在武漢電視臺兼職主持人的工作。他想走播音主持的道路。他曾經(jīng)在中國傳媒大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課考試中位列全國第三,但那年他的文化課還差三分,沒到錄取線。次年再考,當(dāng)他和母親來到北京、準(zhǔn)備復(fù)試時,父親在武漢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他和母親連夜趕回武漢,父親下葬那天,正是復(fù)試的日期。他覺得自己此時不適合再離開武漢?!拔覌屖巧綎|人,在武漢沒有什么親戚?!彼麤Q定留在武漢上學(xué),考入武漢音樂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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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自己被陳為軍選作拍攝對象,是在武漢電視臺的一次年飯上。她的母親和陳為軍是電視臺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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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為我投票》出來之后,許多紀(jì)錄片愛好者會說起這部著名紀(jì)錄片里的小胖子。成成上高中的時候,隨學(xué)校到香港交流,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有人走過來,問他是不是紀(jì)錄片里的成成。而在國內(nèi)院校,影視專業(yè)的學(xué)生大都看過這部紀(jì)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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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成成喜歡看燒腦片,到電影院看諾蘭的《信條》時,遲到了6分鐘,他重新買了一張票進(jìn)電影院。他覺得沒有看懂。而重新上映的《盜夢空間》,他又看了一遍,這回他搞清楚了陀螺最后到底停還是沒停。他喜歡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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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驊坐在窗戶邊,想起當(dāng)年和陳為軍去拍《請為我投票》時的一些片段。他說陳為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人,他自己不用想太多,“他是做事的人,做的事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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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請為我投票》入選奧斯卡最佳紀(jì)錄片前10名短名單,中國人的紀(jì)錄片此前從未在奧斯卡獎上走得這么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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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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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在2008年,正在武大上學(xué)的程春霖,因為喜愛電影,經(jīng)常會組織一些電影沙龍。他覺得應(yīng)該請武漢最好的導(dǎo)演來給大家做分享。他請到陳為軍,在一家咖啡館里播放了陳為軍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陳為軍告訴他,在武漢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放過他的片子,這是第一次。這讓程春霖感到驚訝。他在武大學(xué)的IT專業(yè),但他不想做程序員,他想做和影視相關(guān)的事情,他跟陳為軍說,想做他的學(xué)徒,跟著他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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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09年底,程春霖接到陳為軍的電話,說有部片子在恩施拍攝,問他愿不愿意加入?!拔耶?dāng)然非常樂意了。”冬天的一個早上,陳為軍開著車接上程春霖,然后到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xué)接上了趙驊?!拔耶?dāng)時以為趙老師真是老師?!睆拇?,這個團隊有了三個人。趙驊一直住在學(xué)校里,他曾經(jīng)是學(xué)校的工作人員,后來轉(zhuǎn)到武漢電視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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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春霖開著車,載著我在武漢大學(xué)的校園行駛,他仍在校園租住,他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經(jīng)過幼兒園時,他說,趙老師說他當(dāng)年在這個幼兒園讀書,他總覺得這是件奇妙的事情。趙驊的父親曾在武大工作。趙驊的女兒和孫女都在武大中南醫(yī)院出生,他在那里拍了《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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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說,拍了出生的故事,他還想拍死亡的故事。”趙驊說。但這個關(guān)于臨終關(guān)懷的拍攝計劃一直被推遲,現(xiàn)在也許無法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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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一直說,人到什么階段,就拍什么故事,這樣才能理解你拍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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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鄧曉芒在《靈之舞》里提起荷爾德林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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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沉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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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無邊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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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熱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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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生動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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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鄧曉芒的理解中,在“深”與“生”之間奮力突圍者,是人生的創(chuàng)造者?!胺堑侨松膭?chuàng)造者,而且是人生的藝術(shù)家。非但是人生的藝術(shù)家,而且是一切藝術(shù)家中最本真、最直接、最具藝術(shù)氣質(zhì)的藝術(shù)家——表演藝術(shù)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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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場表演么?——這是鄧曉芒提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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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體驗的深入,當(dāng)人們回過頭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體驗都是對體驗的體驗,就像一個孩子把自己當(dāng)作水仙花(或把水仙花當(dāng)作自己)來體驗,一個藝術(shù)家或欣賞家把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角色作為自己的靈魂來體驗一樣。體驗本身具有一種表演性結(jié)構(gòu)。精神即是表演。人生即是表演?!边@是鄧曉芒的解釋,“一個解釋學(xué)的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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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一直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某種不局限于現(xiàn)實的終極性。他會到哲學(xué)的層面尋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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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夜的通話中,大概是夜色渲染的氛圍,會讓人感到心涼,我想起陳為軍以往拍下的那些面對困境時的人表情恐懼的鏡頭,聯(lián)系到他的重病,我問道:“你會有感到恐懼的時候么?”陳為軍緩慢地連說了幾次“當(dāng)然有”,然后反問道:“有恐懼的時候,你不覺得這也是很好的方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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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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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開始的幾個月,是武漢人的恐懼時刻。陳為軍遠(yuǎn)在美國,從手機上刷著武漢的信息。武漢剛宣布封城,程春霖從老家湖北紅安驅(qū)車回到了武漢。他希望能記錄下此刻的武漢,但他知道,他能做的不多。他最后是拍了一些醫(yī)護(hù)和快遞小哥的短片。還有就是,《城市夢》漫長的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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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作為電視臺的主持人,成成比一般市民早了一個小時知道武漢封城的消息,他的一位朋友將在早上離漢,但已沒了公共交通。他駕車飛速將朋友送出城,又趕在進(jìn)城通道被鎖住之前,回到武漢。他和許多武漢人一起,經(jīng)歷了三個月足不出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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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王天成一家并不在武漢,他們回到了河南老家。武漢才解封,王天成就回來了?!拔也粫诶霞业?,怎么樣我都要回到武漢?!币呀?jīng)調(diào)到別的城管中隊的胡毅峰,給王天成送去了口罩和一些物品。這個當(dāng)初被扇了巴掌的人,如今和王家保持著不錯的聯(lián)系?!八R走還在二維碼上給我打了1000塊錢?!蓖跆斐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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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最嚴(yán)重時,胡毅峰住在城管中隊辦公室里。他們需要管的地方,往往都暴露在病毒可能肆虐之處。他每晚回來都喝幾口白酒才睡。他所在城管中隊附近的賓館,被征用為隔離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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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管中隊見到了胡毅峰,此時,在網(wǎng)上,他被扇巴掌的視頻廣泛流傳。他的辦公室桌子上放著一本國家發(fā)改委主管的《改革內(nèi)參》,上面有他寫的文章。他寫道:“筆者所在的轄區(qū)有一個占道14年的‘釘子戶’,歷任城管隊長都試圖解決這一問題,但一直未成功。筆者在2014年任中隊長后,依據(jù)‘疏堵結(jié)合’的原則,為其重新找了一個攤點,花了8個月時間終于將其勸離原攤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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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的就是王天成一家。他們是幸運兒,能得到這樣的安置的擺地攤家庭并不多。“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家被認(rèn)定為貧困戶。”跟拍了這家人7個月的趙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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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給這戶人家認(rèn)定為“貧困戶”,胡毅峰特意去了王天成老家河南鎮(zhèn)平。這是他當(dāng)城管這么多年,第一次出差。“城管都管城里的事,平時都不用出差的?!焙惴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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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管中隊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幅武漢地圖,胡毅峰指著地圖告訴我,武漢的某個區(qū)是他的出生地。當(dāng)年他從中南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考城管的時候,特別避開了他出生的區(qū)域。他覺得,城管名聲不好。他當(dāng)時對這個職業(yè)有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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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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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有著巨量的在校大學(xué)生,此時,他們大都困在校園里。陳為軍拍過一部叫《出路》的片子,講的是“為什么貧窮”,講的也是教育。和成成一樣,那位在紀(jì)錄片里出現(xiàn)的到處“忽悠”落榜學(xué)生“上大學(xué)”的老師王振祥,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被朋友在網(wǎng)上認(rè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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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成成不一樣的是,王振祥是主動找到程春霖和陳為軍,希望曝光自己所在培訓(xùn)機構(gòu)的“忽悠”行徑。“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準(zhǔn)備不干了,但想讓大家知道一些情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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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覺得這個題材正好和他在思考的問題“為什么貧窮?”有關(guān)聯(lián),王振祥成為了他的拍攝對象。攝影主要由程春霖完成,他以王振祥表弟的身份跟著拍攝招生情況。要是別人知道是要做紀(jì)錄片,“估計當(dāng)時就報警了?!?王振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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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祥在晚上7點下班之后,跟我在離他們家不遠(yuǎn)的地方說起往事。他有些羞澀,沒有紀(jì)錄片里在講臺上放聲演講的自如?!澳切┒际怯?xùn)練出來的?!蓖跽裣檎f,“我其實是很內(nèi)向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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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jì)錄片里,王振祥說了一個“猶太人的故事”:猶太人將蜂蜜擦在《圣經(jīng)》上,讓學(xué)子覺得讀書是甜蜜的。這個故事是他當(dāng)時就職的培訓(xùn)機構(gòu)提供的素材,他查過,完全沒有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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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帶著類似的故事,到廣闊農(nóng)村去進(jìn)行他的“表演”。他不愿跟學(xué)生和家長交流,他知道自己在“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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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jì)錄片《出路》一拍完,他就離開了那所培訓(xùn)機構(gòu)。紀(jì)錄片傳開后,機構(gòu)負(fù)責(zé)人還找他談話,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斑@個機構(gòu)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不行了,所以他們也沒找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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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所培訓(xùn)機構(gòu),王振祥找了很多出路,如今他給自己老婆開的公司“打工”。這是一家電商,他負(fù)責(zé)產(chǎn)品的宣發(fā)和拍攝。在午夜的武漢街頭,他為我?guī)淼南鄼C調(diào)好光圈和快門速度,我為他拍下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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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天的夜晚,我在王兆陽的開心水果店,他們說起正在讀??频呐畠簻?zhǔn)備繼續(xù)升學(xué)或參軍。這是她面臨的“出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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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說起女兒談男朋友的問題,覺得是時候了,但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找一個特別有錢的人家,“有錢人家會看不起我們這樣的家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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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在美國,陳為軍也在微信里說起自己女兒。他不會跟女兒討論紀(jì)錄片的事情。女兒看過他的紀(jì)錄片,她如今在美國幫助新移民的機構(gòu)工作。陳為軍覺得對女兒的教育是成功的。他覺得她能獨立思考和生活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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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驊如今最忙碌的事情是帶外孫女。孫女在李家福的科室出生。許多中南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因為這部片子而為人所知,尤其是李家福醫(yī)生。這些天,趙驊在手機上發(fā)現(xiàn)有幾張當(dāng)年拍的李家福的照片,發(fā)給了他。疫情期間,李家福的一項重要工作是負(fù)責(zé)感染新冠病毒的孕婦的生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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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門》制作期間,換了制片人。戴年文成為新的制片人。這是他投的第一部紀(jì)錄片,并且出人意料地給他帶來了過千萬的盈利?!冻鞘袎簟肥撬完悶檐妶F隊合作的第二部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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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回憶起和戴年文在一個飯局上遇到了廣電總局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在這位領(lǐng)導(dǎo)的建議下,他們決定拍這部和城管有關(guān)的片子?!拔覀兤鋵嵑芏鄷r候都不知道社會是怎么運作的,城管是我們理解社會的一個切口。”陳為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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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門》的拍攝對陳為軍是一種折磨,從另一面看,則又不是。2014年,我經(jīng)過武漢時,他很興奮地打開筆記本電腦,讓我看其中的素材。我看到了心跳兩次停止的夏錦菊最終被救活的視頻素材。驚心動魄的場面來自趙驊的拍攝,他在手術(shù)室里待了七個小時。他被稱為“定海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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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武漢一個下雨天里,趙驊給我找到了他和陳為軍最初拍的一個生育的故事《生產(chǎn)》。那是90年代初,陳為軍的女兒剛出生,他對這個題材充滿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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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拍攝了武漢一家人對待新生命的態(tài)度。家里人有的希望新生的寶寶將來能當(dāng)官,影響世界,建議取名“亮”,另有家人希望寶寶將來發(fā)財,建議取名“發(fā)”。不知這個寶寶現(xiàn)在何處,是否又“亮”又“發(fā)”,這像是《生門》的微縮版劇集。90年代的許多周末,陳為軍和趙驊在武漢電視臺的一檔早間節(jié)目中,希望從這些十幾分鐘的片子里真實地表達(dá)自己。這片小小的空間像是他們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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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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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是陳為軍呢?”趙驊這些年也都在想這個問題。他覺得他們倆合得來,雖然陳比他小十多歲。趙是一個心氣高的人,對許多事情看不慣,許多導(dǎo)演他都看不過去。但陳為軍說什么,他都會聽,與他合作,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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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后的趙驊是老武漢人。他坐在酒店的沙發(fā)上,跟我聊天,能隨手指出窗外他曾經(jīng)拍攝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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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這些年有什么變化么?”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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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除了高樓大廈,沒什么變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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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陳為軍合作的紀(jì)錄片在國際上已經(jīng)獲得了巨大聲譽,但可能在他們同事中,許多人都不太清楚他們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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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漢,在很多城市里,都有著陳為軍所熱衷表現(xiàn)的那些沒有交集的平行空間。這些空間里,有的人多,有的人少。陳為軍、趙驊和程春霖,都選擇人少的地方。他們有一個三人群,但平時也很少說話。就像陳為軍在電影開始前的告別,他最親近的兩個伙伴也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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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說,“我想說的話都在作品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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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春霖從陳為軍放在老家的硬盤里找到了他為NHK拍的《日出日落》。這部 片子,國內(nèi)沒多少人看過,在如今無所不能的網(wǎng)絡(luò)上,也沒有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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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試圖通過澀谷的年輕人和巢鴉的老年人表達(dá)對人生的態(tài)度。要知道,所有的老年人都曾經(jīng)是年輕人,他們不是割裂的,而是互通的。此時的陳為軍,正身處中年,他用自身連接了兩端的思考,他最喜歡這部片子,覺得一生都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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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已經(jīng)很久了,王振祥帶著我在武漢的街道七拐八拐,找到一家熱鬧的牛肉面店。這里的夜宵攤有武漢鮮活的氣息。我想起成成說過他對武漢夜宵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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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路》里,王振祥在夜宵攤前說起他對學(xué)校和教育產(chǎn)業(yè)的不滿。他當(dāng)時剛買了一套房子,那時武漢的房價還不貴。現(xiàn)在,他住在一棟五十多層的公寓里,能看到武漢廣闊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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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臨近中秋,那些閃爍的五彩燈光,逐漸覆蓋了這座城市。陳為軍的許多片子,都有中秋或臨近中秋的畫面。如果你仔細(xì)看,就一定會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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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點,王天成一家將開心水果店的門關(guān)上,收工回家。周圍的學(xué)校仍未解封,更好一些的生意還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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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晚上11點,胡毅峰在喝完一罐維生素功能飲料之后,也準(zhǔn)備下班。他走到辦公室后邊,換上便裝,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穿著挺潮,他還是80后年輕人。他邊收拾東西邊說,自己女兒最近喜歡看《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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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11點,我在微信的一頭等待著和美國那一頭的陳為軍通話。上一次采訪陳為軍的時候,還沒有進(jìn)入微信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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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漢口沿江的西式建筑在濕潤中泛著光芒。在一家銀行門口,我看到一個流浪漢在廊檐下,蓋著毛毯,睡著了。不遠(yuǎn)處就是碼頭,“打碼頭的人”已經(jīng)不需要從此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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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在武漢的采訪,我在一個懸掛著巨大紅日的早晨,坐高鐵離開武漢,我想起陳為軍的《日出日落》,想起他所拍攝的武漢,想起《靈之舞》,還有如洋蔥一樣逐漸展開的種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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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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