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殺馬特 | 封面人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邱苑婷 日期: 2021-03-01

羅福興后來會被記者問到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你的人生可以重來,在哪一個節(jié)點發(fā)生改變,可能會讓故事的走向截然不同? 羅福興從來不去想這些假設,因為毫無意義,思考的結(jié)果只能是“我怎么還在這個鬼地方呢,我怎么還沒去MOMA(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呢?”

石排鎮(zhèn)

招工啟事隨處可見。剛出火車站的電線桿上,路邊小店的招牌邊,汽車擋風玻璃的雨刷下。

白天的東莞石排鎮(zhèn),時間仿佛靜止了。盛夏的陽光灼熱,店門開著,店里沒有人。馬路上也沒有人。李一凡覺得怪異,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是2017年,為了拍殺馬特的紀錄片,李一凡第一次來到石排。這一趟目的很明確:見見傳說中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后來他反復講述那段“歷史性”的會面:白天,開鐘點房,空調(diào)壞了,滿頭大汗,一個多小時,羅福興有些戒備,不怎么說話,兩人雞同鴨講,啥也沒聊清楚。李一凡一行三人,羅福興一見面就把另兩個趕走了,說你們兩個走開,我只跟一個人談。

那時的羅福興已剪去夸張的殺馬特長發(fā),只用發(fā)膠噴了一個挺高的背頭,也沒染五彩斑斕的發(fā)色,一頭規(guī)矩的黑,個子不高,除了胳膊手背上露出的文身外,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而瘦削的青年。剪掉殺馬特頭發(fā)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大概2016年之后,在媒體的報道里,羅福興被描述為一個已經(jīng)“洗心革面”的“殺馬特教父”,一個從歧途回歸正軌、剪去夸張發(fā)型、決定開個理發(fā)店謀生的正經(jīng)人。

洗不洗心革面,羅福興是無所謂的,殺不殺馬特,他其實也無所謂。他唯一有所謂的是怎樣能更好地活下去。2013年以后,殺馬特成了反三俗、網(wǎng)絡清洗的標靶,網(wǎng)上嘲諷一片,他頂著“殺馬特教父”的帽子,站在被嘲諷的前線,一度宣布退出公眾視野,等再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時,就成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而眼前這個老頭子,他想干什么呢?

羅福興抱臂打量對面的李一凡。這個自稱來自重慶、想拍片子的老頭兒,短不溜秋的寸頭已經(jīng)花白了一半,臉和身子都有點圓乎乎的,顯得和善又隨便的樣子,甚至要請他吃石排公園邊的麥當勞。

只是羅福興不得不戒備。他接受過太多大大小小主流、非主流的記者采訪,有些記者見面時和他稱兄道弟,轉(zhuǎn)頭就寫稀奇古怪的文章嘲諷他。最初他氣得半死,但還是來者不拒,反正有人請吃飯,“管他誰,吃了再說。”不同的是完了不忘提醒,“我跟你說你別搞我啊?!?/p>

李一凡那天自始至終沒掏出攝像機。在麥當勞,一杯冰激凌下肚,兩人總算是把事情聊通了。

羅福興問:你到底是想干嘛?要拍什么?

那會兒的他有點不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殺馬特了。幾年前他在理發(fā)店當學徒,有顧客公然嫌棄他的殺馬特發(fā)型,點名換人。他大概就是在那之后把頭發(fā)剪掉的。

李一凡說:我想讓你們殺馬特自己說自己的故事,我想給你們“平反”。


抽煙的羅福興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五華縣


大概跟著李一凡拍了一段時間后,羅福興才模模糊糊意識到,幾乎大部分殺馬特的故事,都是從“我是幾歲出來打工”開始的。

對生于1995年的羅福興來說,這個答案是11歲或者13歲。

11歲,廣東梅州五華縣,初一的羅福興被退學。他自認從不主動挑事欺凌人,但愛頂撞老師,因為“對抗權威很爽”。爸媽在外打工,他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家里沒人管得了他。吵架、逃課去網(wǎng)吧,叛逆期的羅福興成了學校老師眼里的小混混、不服管的囂張學生。

退學后他開始在老家梅州的工業(yè)園打工,在生產(chǎn)微波爐的流水線上。羅福興年紀小力氣小,被安排在最簡單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倒模成型,有人專門倒料,他只需負責開門、拿出成型的模具、關門,如此機械重復12個小時,兩班倒。

沒做兩天羅福興就跑了?!八麐尩氖懿涣诉@個苦。兩班倒怎么做?!?/p>

那是2006到2008年左右,QQ空間的非主流、火星文在90后中已成潮流。羅福興是被裹挾在這潮流中的一個。他從六年級開始就去網(wǎng)吧,和大部分90后一樣,無非是聊QQ、玩小游戲、踩QQ空間、逛貼吧,流行的頭像都是非主流的染色長發(fā)長劉海,配上一抹“明媚的憂傷”。網(wǎng)上玩非主流的年輕人流行建家族群,比如廣為人知的“葬愛”。羅福興也建了一個QQ群,為了蹭大家族的熱度,他最初管它叫“葬愛·殺馬特”。

沒人說得清誰是始作俑者,后來被媒體稱為“殺馬特教父”的羅福興同樣說不清——

他只是建了一個叫“殺馬特”的QQ群,之后又在百度百科新建了一個叫“羅福興”的詞條。

那還是百度百科可以自己創(chuàng)建、修改、編輯的時代。羅福興給自己的詞條里寫;網(wǎng)絡紅人、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

2009年微博上線,羅福興在微博簡介上寫,“殺馬特偶像教父”。

“我不會寫自己是群主啊,太low了?!?/p>

“殺馬特”是英文單詞Smart的諧音。羅福興百度過Smart的意思,被一個詞抓住了眼球——“時髦”。

“時髦是吧,好,就它了?!?/p>

研究網(wǎng)絡搜索引擎規(guī)則、研究怎么才能成為網(wǎng)絡紅人,那些過往,都被羅福興歸為“小時候”的事。但某種程度上,他成功了:后來,記者確實通過微博私信找到了“教父”羅福興,從此以后,他被媒體推成了殺馬特的代表,發(fā)言人一般的存在。

剛興起的網(wǎng)絡空間,是一片野蠻的荒原,羅福興在那里找到了未曾有過的自由。那時候他給在深圳做包工頭的爸爸打電話,永遠是要錢。去網(wǎng)吧要錢,染頭發(fā)要錢,以至于那兩年他爸看到兒子打來的電話就掛斷。有村里人說他父親在外有不止一個情人和家庭,從小就不忌諱地在他面前說長道短,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有老人跟他說:你爸爸在外面還有好多小孩,沒活下來的那些可能會變成鬼。

羅福興經(jīng)常夢到嬰兒。有一個噩夢做過兩次:一個嬰兒在出生,在哭叫,不知道是人是鬼。他特別害怕,夢的最后他跳下了懸崖。

沒錢還得回工廠?;貋砹擞峙?,三天兩頭地干。一兩年后家里親戚托關系讓羅福興重回學校,但他已經(jīng)讀不下去了:

“這個教育有問題,我本身基礎也沒打好。它太快你知道吧?有時候你稍微停一下,鏈子斷了一下就很難連上去了,沒有太多喘息的機會,九年義務教育很快的你知道吧?”

13歲,羅福興再次輟學,這次是主動的。他離開梅州,去父母所在的深圳,去過各種工廠、發(fā)廊,找不到活的時候,也跟著父母在工地造過磚。兒子出來闖,父親開始接他電話,因為通常不再是要錢,而是真的遇上事,比如工廠老板欠薪賴賬,得替兒子出面要錢。模仿日本視覺系樂隊X Japan的發(fā)型,羅福興的頭發(fā)也桀驁不馴地立了起來——

他不知道的是,許多年后,立起來的頭發(fā),將成為一個60后判斷“殺馬特”與否的標志。


李一凡和躺在床上的羅福興講話。沒事的時候,羅福興喜歡躺在床上抱著手機滾來滾去 圖/受訪者提供


黃桷坪

這個“60后”自然是李一凡。

作為羅福興的上一代,生于1966年的李一凡看起來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四川美術學院的職工子女,土生土長在重慶黃桷坪,學油畫、上川美附中,1986年考進中央戲劇學院綜合班。同樣的年紀,羅福興在一個又一個工廠、一個再一個發(fā)廊間三天兩頭地辭工游蕩時,李一凡騎著單車在中戲、北電、中傳、北大、清華、北師大等各大高校之間穿梭,晃蕩著聽課,聽朋友們辯論、高談哲學與藝術。

但李一凡好像沒有哪里要去。

1990年,整整八九個月時間,李一凡都在四川瞎逛。有時坐長途汽車,有時搭順風車,有時徒步翻山越嶺,說是畢業(yè)創(chuàng)作體驗生活,結(jié)果連畫板都沒掏出來。在川西,一個人背著書包從重慶走到康定,翻二郎山從天光爬到夜黑??吹狡茝R就進去看看,遇到采藥人也跟著滿山找蟲草,爬高到雪線邊上。遇到滑坡塌方也不怕,他搭車的司機曾快準狠地一輪盤踩油門,從僅剩的半條路邊壓過去,旁邊就是懸崖下的大渡河,底下全是掉下去的車。完了司機還得意:“我要是開慢一點……”沒有目的地,像自我放逐。

他想這大概全得追溯到黃桷坪。在黃桷坪他也是這么長大的——上川美附中時,學校里有一群川北鄉(xiāng)土畫派的老師,動不動就拉著他們這幫十多歲的初中生在窮鄉(xiāng)僻壤亂逛,美其名曰體驗生活。全是最窮最偏遠閉塞的地方,大涼山、黔西北、阿壩、甘南,幾人一組在鄉(xiāng)民家里吃飯借宿,一住就是幾禮拜一個月,帶點感冒藥、抗生素之類的和村民們交換。

老師也不像老師,總之沒個老師樣子。有次把他們拉到貴州,沒錢了,老師還想去看黃果樹瀑布,就打開地圖:同學們啊你們看,這地圖上從這兒到這兒只有這么遠,我們看大家就走過去吧。我們幫大家押行李,我們坐車過去,你們自己走過去吧。

李一凡和男同學們算走得快的,早上七八點走到下午5點。有走得慢的女生,晚上就借宿在山區(qū)農(nóng)民的谷堆上、酒窖里,第二天中午才走到。女孩剛到,老師說嗨等你們好久才到,好大家可以走了。

“哇這個女孩一頓大哭,給老師一頓亂罵?!?,今天不走了再待一天!’”李一凡模仿完大笑,“老師挺有意思。”

“平等”是李一凡經(jīng)常用來形容師生關系及其他各種關系的詞。這種平等還延續(xù)在今天的黃桷坪,也還流轉(zhuǎn)在李一凡和他的藝術家朋友們身上——比如永遠是老師請學生吃飯,比如學生從不叫李一凡“老師”而叫“凡哥”,比如吃飯不假客套、最近賣畫賣得最好的那個買單……

大約在2012年左右,年近50的李一凡第一次看到殺馬特的照片。

對于怪異和夸張,一個藝術家的包容度遠高于常人。那時候李一凡已是川美油畫系的老師,盡管說來也是誤打誤撞——他這輩子幾乎就沒正經(jīng)上過朝九晚五的班,先是被分到廣州某文藝單位的閑職,后來做廣告,兩年間錢賺了不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餓死,此后便獲得了自由。離穗歸渝,后來當上報紙主編,偶然來到奉節(jié),看到因三峽建設而搬遷的村落城鎮(zhèn),站在碼頭上一個電話便辭了職,幾年后拍出了《淹沒》。

總之生活自由,全憑興致。再后來川美的老同學請他去教課,不坐班、課時少、待遇好,教著教著便轉(zhuǎn)了正?!八奈迨畾q有了鐵飯碗,哈,也行吧?!?/p>

他帶的學生里,也有好幾個小時候玩過非主流的。憑著一個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的直覺,看到殺馬特那些五彩斑斕、高高聳起刺向天空的頭發(fā)時,李一凡的第一反應是:

“不錯,中國終于有朋克、有嬉皮了!”


李一凡在黃桷坪 圖/本刊記者 大食


避難所

直到見到羅福興,李一凡才發(fā)現(xiàn),他那些從審美角度出發(fā)的知識分子解讀——一種對消費社會、流行審美的自覺抵抗,對所謂“視覺盛宴”的自黑——統(tǒng)統(tǒng)是誤讀。

有個小孩,來石排找工的第一天,在公園手機被搶了。他轉(zhuǎn)頭去名流理發(fā)店做了一個殺馬特發(fā)型,把頭發(fā)立起來,立馬有膽了——然后去石排公園搶了另一個人的手機。

四川大涼山的彝族女孩安暁蕙到廣東打工時才12歲,還扎著兩個小鬏鬏。每天打幾千上萬個螺絲到凌晨一兩點,趕工時要做到第二天早上5點,趴著睡五分鐘再繼續(xù)做,不久卻發(fā)現(xiàn)那個把她們從家鄉(xiāng)帶到廣東、所謂介紹工作的遠方親戚每個月從他們的工資中抽成。她拿那些被克扣剩下的微薄工資把頭發(fā)染色、做了殺馬特發(fā)型,從第一家工廠逃了出來,投靠在另一家廠里做工的堂姐,兩人一起玩起了殺馬特。

有男孩被分手,女孩找的新男友就是殺馬特發(fā)型。男孩恨不過,自己也去理發(fā)店把頭發(fā)立了起來,自認加入“葬愛”家族,此后八年不談戀愛。他割腕,把“那么愛你為什么離開我”之類的句子刻在手臂,皮膚上滲出血來。他們覺得在女孩眼里,做殺馬特發(fā)型的人更酷、更帥氣、更有個性,這樣更容易得到女孩子的青睞。

有人背井離鄉(xiāng)來打工,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在工廠流水線上每天做著日復一日的工作,一天說不上一句話。做了殺馬特發(fā)型后,“走在路上人家總會多看你幾眼,哪怕罵你、跟你吵架,那也是有人跟你說話了?!闭f這話時,本來盯著鏡頭的眼睛看向天花板的另一側(cè),男孩微仰起了頭。

有個在工廠得抑郁癥的女孩,夢想是辦一個殺馬特婚禮。她的父母也是從農(nóng)村進城務工的打工者,無法理解女兒為何不能忍受流水線的重復和枯燥。他們當年、乃至現(xiàn)在,都能毫無怨言地承受這一切,而他們的下一代,顯然過分“矯情”和“嬌氣”了。女孩常和父母在電話里吵架,看著工廠宿舍窗外的鐵絲網(wǎng),時常想到死。某種意義上,玩殺馬特救了她。

在跟著李一凡拍片之前,羅福興從沒意識到,殺馬特可以被看成一個群體性的故事——

而這些故事里竟然不只有夸張的發(fā)型和溜冰場,不只有群嘲和被異樣眼光注視與諷刺,不只有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更有這么多他先前從未看到過的困境。

“本來就很累的,誰他媽有時間去想這些?!?/p>

在李一凡的敘述邏輯中,殺馬特中的大多數(shù),和羅福興有著類似的軌跡:

農(nóng)村或小縣城的留守兒童,農(nóng)民工二代,早早輟學進城打工,青春期與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逐漸興起普及的時期重合。

羅福興跟了大多數(shù)采訪,雖然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把人帶到、然后睡覺——他的主要工作是聯(lián)系愿意接受采訪的殺馬特,牽線、引薦。李一凡用三四千的月薪換來了羅福興的加入,后來去云貴川拍攝時,三千漲成了八千:那時候臨近春節(jié),羅福興要求雙薪,理由是春節(jié)前后是他們理發(fā)行業(yè)的旺季——盡管那時他那家僅維持半年不到的理發(fā)店已經(jīng)關了。

“你聽他們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會心酸嗎?”后來我問羅福興。

“肯定有的。最后到我這邊采訪的時候都是沉默的,都不說話了你知道嗎?我壓根就消化不完,因為看到太多殺馬特包括這些東西是吧?”他吐出一口煙,“沒有一年半載我消化不了。怎么說嘛我×?!?/p>

甚至此前,他在現(xiàn)實生活里就不認識幾個殺馬特。

李一凡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有些許絕望——他本以為找到“教父”之后,找到更多殺馬特的目標就能水到渠成。在那個傳播甚廣的一席演講里,羅福興被李一凡形容為“宅男”(盡管看到演講后羅福興用“老宅男”對李一凡進行了反擊),長期處于無業(yè)游民的狀態(tài),偶爾去發(fā)廊給別人吹頭發(fā)賺點錢,沒事的時候,抱著手機在床上滾來滾去能躺一整天,刷抖音、玩游戲、聊天。就算聊天,聊的也無非是做什么發(fā)型、去哪里溜冰。

殺馬特家族,似乎更真實地活在QQ群上、活在貼吧里。從機械無聊的流水線上下來,一天里短暫的由機器零部件變成“人”的時刻,他們打開手機,對著網(wǎng)線那頭的“家族成員們”說上幾句,哪怕虛幻也是溫暖。

羅福興想得更實際:“至少可以互相介紹工作。”


李一凡、啃甘蔗的羅福興和他們采訪的殺馬特 圖/受訪者提供


理發(fā)店

在石排,做個殺馬特發(fā)型只需要三五十塊錢。殺馬特常去的名流理發(fā)店就開在工業(yè)園門口,老板劉哥回憶,殺馬特鼎盛時期大概在2008到2013年左右,那會兒一個周日他從早到晚能吹一兩百個殺馬特頭發(fā)——工廠的殺馬特小哥小妹通常只有周日放假。

殺馬特是劉哥眼中的優(yōu)質(zhì)客戶,事少、穩(wěn)定,一個月少說來四次,每次來一群。尤其是云南來的打工男孩,不大說話但性格溫和。當年,殺馬特客人的地域,幾乎就是打工者的家鄉(xiāng)地圖——最開始來自廣東周邊鄉(xiāng)鎮(zhèn)、客家村落,之后以云貴川為主,再后來湖北、湖南、江西等中部省份的也多了起來。

為了琢磨怎么把頭發(fā)立起來,劉哥上網(wǎng)查視頻、問有經(jīng)驗的客人別家店是怎么做的,總結(jié)了每個店不同做法的好處,仔細研究了一套殺馬特發(fā)型的制作方法:打毛發(fā)根、把頭發(fā)分層分縷立起、噴發(fā)膠、烘吹定型,劉海遮半邊臉,最后用染發(fā)劑上色,在立起的頭發(fā)上噴出彩虹或者愛心形狀。

“最懷念那時候賺的錢,一天最少4000塊。干活我不懷念,太累了,真的太累了?!?/p>


名流理發(fā)店老板給殺馬特小陸噴染發(fā)劑,因為味道太大,他們來到后門外的長椅上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膠味道刺鼻,噴殺馬特發(fā)型時,劉哥通常要戴兩層口罩,到了夏天幾乎沒法呼吸。發(fā)膠難免噴到殺馬特臉上,他們也只是皺緊眉頭閉緊眼睛。劉哥覺得他們都是打工仔里比較注重個性的人——他傾向于只把殺馬特當作那個時期的一種潮流,就像現(xiàn)在00后打工者開始流行的鍋蓋頭——但他還是不理解,為什么有人會連飯錢都不剩了,還要來吹發(fā)型。

他是絕對不允許賒賬的。

李一凡和助理烏鴉都收到過不少殺馬特的借錢信息??偸菐资畨K幾十塊地借,最多不超過一百,理由細致到讓人無法拒絕:老板拖工資了沒錢吃飯,借10塊;騎車去隔壁鎮(zhèn)看小姐姐被騙了,借個油費20塊……

烏鴉前前后后給同一個殺馬特借出近兩百塊后,終于拒絕了對方,并友情提醒他先還再借,對方二話不說把她拉黑了。

還錢的只有一個在家具廠做木工活兒的“副總裁”。第一次接受采訪時結(jié)結(jié)巴巴,第二次普通話說清楚了、人也自信了,一問原來是漲了工資——以前在石排每小時拿十三四塊,那會兒漲到了每小時18到20塊的“高工資”。

混久了,李一凡明白過來,不少殺馬特的財務狀況都是一筆借東補西的爛賬,而他們說沒錢的時候,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塊錢都沒有。工廠有個規(guī)矩叫一押一結(jié),工人第一個月的工資要當作押金,也就是說有兩個月完全沒有收入,借小額網(wǎng)貸、提前支取花唄額度是許多人的應對方案。要是頻繁辭職換工,確實有可能身無分文。

“不交社?!币虼嗽谑耪泄⑹律献兂闪艘粋€吸引人的選項——大多數(shù)工人不知道社保是什么,不知道勞保局也不知道《勞動法》,只知道交社保會扣去一部分他們的賬面工資,因此堅決拒絕。

至于吃飯錢都沒了也要借錢搞頭發(fā),劉哥只能形容為“瀟灑”,就像他打趣形容羅福興一樣:“你們教主呢,他每天瀟灑得要死嘛。不上班?!?/p>

“一個星期只有一天的時間,或者一個月可能就那么兩天的時間,這兩天時間不瀟灑一點,下次是什么時候?”羅福興替那些還被困在工廠里的打工仔說。


羅福興和他的殺馬特朋友 圖/受訪者提供


逃出工廠

安暁蕙就屬于“沒錢也要搞頭發(fā)”的那種人。在東莞,逃出第一家工廠、投奔堂姐一起玩殺馬特之后,她們徹底解放自我,過上了一種“不開心就辭職”的任性人生。一群殺馬特姐妹在街邊蹲成一排,頂著顏色各異的爆炸頭,口袋里一分錢沒有,有一次整整餓了一禮拜,頭暈腳軟。

餓了倒也有對策,可以撿地上別人啃過的甘蔗、可以騙網(wǎng)戀男生請吃飯、可以博得陌生的小男孩同情讓他請姐妹們吃幾個饅頭,但為了進工廠剪掉殺馬特頭發(fā)?

“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這個瘦小的女孩大笑——盡管李一凡帶我在重慶郭家沱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因為當了媽媽、要照顧孩子而不得不把頭發(fā)梳成規(guī)矩的麻花辮,因為“殺馬特頭發(fā)會扎著小孩”——不過黑麻花辮中還有一縷清晰的紫發(fā)。說起來,她的丈夫韓暁琳當年也是個殺馬特,兩人一個在廣東、一個在重慶,通過網(wǎng)戀相識,最初互相吸引完全是因為QQ頭像的發(fā)型:“沒見過這么大的頭發(fā),真的,全宇宙最大!”安暁蕙這樣形容韓暁琳的發(fā)型,用發(fā)膠垂直固定住的齊臀長發(fā)從頭頂直指天空。

大廠對工人的頭發(fā)是有要求的,尤其在2013年以后,隨著輿論的惡化,不能奇裝異服、不能染發(fā)燙發(fā)是明面上的規(guī)定。不愿放棄發(fā)型的殺馬特們,基本只剩下幾條出路:規(guī)矩少的小廠、發(fā)廊、酒吧舞廳、快手抖音,或者回農(nóng)村種地。

安暁蕙餓到不行時,也試過去找工作。頂著紅色的爆炸頭,她一家家問工廠門口的保安。大部分保安態(tài)度惡劣,直言“你們這種人還想進廠”,她直接開懟:“我們哪種人?你覺得我丑我還覺得你土呢!”

最后她找到一家態(tài)度還算友善的小廠,保安說,把頭發(fā)染黑就行了。

安暁蕙和韓暁琳至今還是真心實意地熱愛著殺馬特的發(fā)型。第一次見安暁蕙時,韓暁琳是管安暁蕙要的路費,他身無長物,但依舊隨身帶了一把吹風機,以保證自己的發(fā)型挺立。為了保住頭發(fā),他選擇在發(fā)廊干活,從學徒開始學剪發(fā)燙發(fā)——雖然也常常干不了多久就辭職,理由多種多樣,幾乎呆遍了重慶所有的發(fā)廊。

當然,韓暁琳最愛的永遠是給人吹殺馬特發(fā)型??山迥辏麕缀踉贈]有接到要求做殺馬特發(fā)型的客人。

兩個殺馬特,曾在彼此的城市交替著供養(yǎng)彼此。他們也刷快手、加入殺馬特的家族群,知道殺馬特內(nèi)部當時最知名的“圈子明星”是安子軒、李東旭,知道快手上最火的殺馬特是安小劍——至于羅福興的名字,韓暁琳知道,安暁蕙卻不曾聽說。


韓暁琳和安暁蕙正在做殺馬特發(fā)型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快手最火的那段時間,他們一度羨慕安小劍和他的殺馬特朋友們。不用在工廠打工,回農(nóng)村拍短視頻、開直播,沒人管、生活成本低,最好的時候團隊每個人月收入一萬以上——比在工廠流水線當個沒感情的工具累死累活、月薪幾千塊、動不動被克扣要好太多。

而要做的,不過是“裝瘋賣傻”、“扮小丑”,一群頭發(fā)五顏六色的人一起跳進泥坑魚塘,在水泥灰里打托馬斯旋轉(zhuǎn)。

“城里人就愛看這些嘛?!睂Υ肆_福興相當鄙夷,“搞得別人以為我們的青春都是一幫土狗我×?!?/p>

但不得不承認,通過快手抖音,安小劍們似乎獲得了殺馬特最欣羨的自由。

包括韓暁琳在內(nèi),許多殺馬特都開了自己的快手號,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小打小鬧,粉絲幾百是正常水平,少有上萬的大號。更何況,輿論形勢突然急轉(zhuǎn)直下——2013年,安小劍和其他一大批殺馬特突然被封殺,“為了凈化網(wǎng)絡空間”。

殺馬特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夜之間,那些賬號就消失了。慕名來石排投奔“教父”的殺馬特小陸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個粉絲幾萬的大號,被封之后,他甚至特意為此去過一趟北京,站在快手的總部樓下,想從官方討一個說法,得到一個電話人工客服無法給到的申訴結(jié)果。

沒有結(jié)果,只有北京冬天的冷風。

還能怎么辦,從頭再來唄。只不過,他們把快手抖音的簡介,由之前的QQ號聯(lián)系方式改成了:“感謝××平臺給我機會?!?/p>


“教父”的改變

后來羅福興開始跟李一凡說,他覺得殺馬特也挺好的,“玩殺馬特至少不會自殺?!?/p>

曾經(jīng)和媒體說要退隱的他今年開了抖音號。

在一條全網(wǎng)播放量過千萬的短視頻里,羅福興頭頂紅色卷發(fā),身后跟著一小群發(fā)色造型各異的殺馬特,臉上掛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單手插口袋,自信帥氣地從石排公園的拱橋上走下來,走近時舉起剪刀手比耶。


羅福興和他的殺馬特朋友們在石排公園,那天李一凡剛給他們拍了條短視頻,之后他們編輯為“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正式回歸”,快手抖音播放量上千萬 圖/受訪者提供

短短十秒的視頻,配上背景音樂和文字:“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正式回歸,尋找曾經(jīng)的族人歸隊。”

李一凡和烏鴉都覺得羅福興變了,而且“變了好多”。

剛拍片時,他們帶羅福興在深圳找發(fā)廊。那會正是媒體報道羅福興“洗心革面”“留起寸頭回歸主流”的時候,連一些央媒都在轉(zhuǎn)關于羅福興開發(fā)廊的新聞,他還上了浙江臺的一檔節(jié)目《中國夢想秀》(但后來關于羅福興的內(nèi)容并未播出),說自己的夢想是開家發(fā)廊。羅福興找了個朋友各貸了一兩萬塊錢,李一凡跟著他在深圳找合適的店面。在路上,李一凡想拍一段,羅福興一下子變得很緊張,“生怕被人聽見他是個殺馬特,走也不會走了,慌里慌張的樣子?!?/p>

羅福興在深圳市區(qū)很少抬頭看,在他概念里,那些高樓和自己沒什么關系。在蔡屋圍,深圳最熱鬧的商圈之一,他們找到一家費用不太高的發(fā)廊,但羅福興沒看上,偏要選在龍崗坪地工廠區(qū)附近,一個在李一凡看來“根本沒人的地方”。三四個月后,發(fā)廊關了,李一凡想,果不其然。

李一凡只能把這解釋為羅福興對另一種階層生活的不自在。有時候李一凡會帶羅福興見自己的藝術家朋友,或者一起參加藝術圈的飯局、參加深圳雙年展,只要藝術家們開始用知識分子那套話語談些羅福興聽不懂的東西,他會起身就走。

還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其妙的別扭”。每當羅福興突然情緒低落時,李一凡和烏鴉就會面面相覷,惶恐地自我檢討:今天我們又做錯什么了?哪里又惹到羅福興不開心了?

然而羅福興確實幫了他們大忙。67個接受采訪的殺馬特,只有兩三個是李一凡和烏鴉自己搞定的,剩下的全是羅福興通過QQ、快手一個個問來的,還沒算上被拒絕的那些。為了征集工廠內(nèi)部視頻片段,他們寫了老長一段,被羅福興鄙夷地一秒否決,“你就寫:不要押金!日賺千元不是夢!”視頻果然如雪片飛來。

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和殺馬特之間的語言方式隔著鴻溝。最初找上殺馬特時,烏鴉說“想拍紀錄片”,幾乎沒有幾個能聽懂她到底要干嘛;后來她改說“想拍長視頻”,效果立竿見影。

實際上,羅福興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緒是因為什么。

烏鴉記得有一次,羅福興突然不愿意拍了,說“你們拍這些有什么意義”“你們以為拍了就能改變什么嗎”。大概是在云貴川期間,羅福興跟著他們聽過、看過了更多和自己境遇類似、或許更糟糕的殺馬特,去過最窮的一家,房子是破爛的稻草和黃泥,墻上都是裂縫豁口,家里老人生著重病癱瘓在床。殺馬特講述的工廠史、所有的心酸,也正是他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

那次烏鴉苦口婆心和他談:“至少讓更多人看到,改變才有可能發(fā)生?!?/p>

羅福興被暫時安撫住了。但情況依舊反復,直到有一次他再次發(fā)話“我要回去不拍了”,李一凡動真格地發(fā)了火:“你要走就走吧哎呀!”

罵了一頓之后,羅福興反而好了,此后再沒提過類似的話。

在李一凡眼里,羅福興其實是一個聰明而善于學習的人,他把羅福興的大腦比喻成一個能重裝系統(tǒng)升級的硬盤,能從4G一直升級到8G、16G、64G。羅福興粗讀過不少社會學寫殺馬特的論文,一開始只是出于好奇點進去,后來發(fā)現(xiàn)搜索引擎會給他推送越來越多的類似內(nèi)容,“他媽的以為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睘榱伺钠?,李一凡在石排鎮(zhèn)租房住過一個月,羅福興作為工作人員也同住。剛搬來的第一天,羅福興提了個行李箱,打開后所有人嚇了一跳:那里面一半都是書——資本論、社會學……

“都是之前采訪他的記者留給他的,”李一凡說,“也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反正目錄是翻了翻的。”

當我把這個問題轉(zhuǎn)述給羅福興時,他坦誠地回答:“不多,太厚了?!粒瑖樁紘標懒??!?/p>

但他隨身背的白色布包上有五個歪扭的大字,“革命的一天”。

那是他自己用黑色水筆寫的,包已經(jīng)有些蹭灰了。問他是什么意思,他先用“隨便寫的”糊弄一番,然后又說:

“就是說,一個人,只要他自己在今天做出了改變、有變化是吧,它就是一場個體的革命?!?/p>


李雪松,接受拍攝采訪的其中一位殺馬特,他在云南洱源開了一家發(fā)廊,是受訪者中唯一一個單純覺得殺馬特時尚而玩的。李一凡稱他為“見過的最健康的一個殺馬特小孩” 圖/受訪者提供


被裹挾的命運


不過對于發(fā)廊選址的問題,羅福興有自己的解釋。

我一開始就不想開。這個東西我本身就很無所謂的,你知道吧?無所謂。店沒開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老子才不陪你們玩,我他媽自己玩,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們怎么寫之類的,我才不鳥呢。

?

開完理發(fā)店之后休息了一段時間,那一年還挺莫名其妙的。東困西困媽的搞不清楚。太被動了你知道吧?全程被動。有時候,整個氛圍是這么回事的時候,你好像看到一條路子,這么走對不對其實也不清楚,但整個氛圍都告訴你這條是光明大道。

?

比方說你來寫羅福興是吧?你寫他稍微壞一點,他就稍微壞一點;你寫他稍微好一點點,他又好一點點,然后可能會更好了。你一筆他一筆的,你鋪墊一下他鋪墊一下,一人一塊磚一樣,他媽的一下變成條路了。

?

洗心革面也好,什么也好,你心想這么大的一條路,肯定不會迷路,跟著這條路走肯定安全一點。安全過頭了是吧?安全得我自己都害怕。走著走著,這也是個懸崖。好好你們騙我,我就走回自己的什么獨木橋,自己想干嘛干嘛,又回到了起點。

?

害怕啥?太安全了嘛,安全了就是娶老婆生孩子的是吧?這么一輩子過去,就是平平穩(wěn)穩(wěn)地這么過去了。平庸就是安全的。


小時候在工廠時,羅福興下班后會幻想自己以后會怎么死去??隙ú粫纤篮筒∷?,因為“老死病死本身就意味著平庸”。他寧愿自己是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這都算“他媽的轟轟烈烈”。幾年前,父親生重病,在他的懷里掙扎著死去。“我看著他掙扎死的。你肯定會反省×這么死去什么的。這一生就這么完了,自己都看著害怕?!?/p>

他和父親的關系一直復雜,說恨又是“假恨”,說愛又好像更是利益。羅福興傾向于把世間的一切關系都認為是某種利益的交換,比如采訪者與被訪者,也比如父母和子女,因為“連家庭都挺像一個謊言”。

純粹的善意存不存在?李一凡在重慶認識一名最早為農(nóng)民工打工傷官司的律師周立太,兩人關系甚好。好些年前,李一凡想拍個和勞動法有關的片子,花了兩三年時間跟拍周立太和他周邊的農(nóng)民工,但片子最終夭折。我把這位律師的故事告訴羅福興,問,這算不算純粹的善意?

羅福興想了想反問我:“律師他有啥利益嗎?還搞這些。沒有完全義務的,這里面有些東西你看不到。佛陀也是很自私的……但這已經(jīng)是對工人的一個善意了,這個東西已經(jīng)很牛逼了是吧?他要是義務幫工人打官司,他媽就是善意啊?!?/p>

“你有被這樣的善意打動過嗎?發(fā)生在你身上的?”

“沒有啊我×,我的善意都被狗吃了。”他答得半真半假,接著講了一個小時候的故事:

上小學一年級時,因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沒有深圳學籍,他離開在深圳打工的父母,轉(zhuǎn)學回到梅州五華縣的村子。那時他還不太會講客家話。有一次放學,看到河邊有一大捆零票,大概有一兩百塊錢。人來人往,小小年紀的他站在河邊不敢撿——他還記得自己之前在深圳受到的教育是,撿到一分錢也要交給警察叔叔。他就站在那用蹩腳的客家話混著普通話喊:這是誰的錢?誰的錢掉了?

他以為這樣喊,在附近的失主聽到就會過來認領。喊了十多聲,終于有一個騎鳳凰牌單車的老人看到,腳一踢就跳車了,單車翻了好幾個圈,鏈子也掉了,老人也不管,一把把錢摟走,稍微掛一下鏈子就騎車走了。

羅福興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媽媽卻說他被人騙了。他一直不信,直到稍微大些、他進了社會,有一天突然想起這個場景:“一句謝謝也沒有,又慌慌張張地拿了錢就跑。媽的就是騙我?!?/p>

羅福興后來會被記者問到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你的人生可以重來,在哪一個節(jié)點發(fā)生改變,可能會讓故事的走向截然不同?

比如,一年級時沒有因為外地打工子弟學籍問題離開深圳;比如,初中遇到了更包容他的老師;又或者,有一個更負責任、沒有在年少時拋下妻兒的父親……

羅福興從來不去想這些假設,因為毫無意義,思考的結(jié)果只能是“我怎么還在這個鬼地方呢,我怎么還沒去MOMA(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呢?”

何況就算一切順遂“老老實實讀完一個普通大學”,他想自己大概只能“選擇一個往死里干”,比如成為來采訪他的無數(shù)記者的同行,或者坐在城市的某個格子間里,為了高昂的房價焦慮,996加班加點地敲無盡的代碼。

又有多少差別呢?如今他至少是自由的,哪怕也許只是一種脆弱的、及時行樂的自由。


《殺馬特我愛你》劇照 圖/受訪者提供


自由與規(guī)訓

今年10月,羅福興組織的國慶節(jié)殺馬特聚會突然被取消了。

9月27日,他在自己名為“羅福興”的公眾號里發(fā)了篇簡短的聚會取消公告,署名為“殺馬特官方”,表示“當?shù)匕l(fā)生了一些我們無法對抗的因素,已經(jīng)被強制性取消”。

“小腿扭不過大腿”,他在里面這樣寫道。公眾號里,這場聚會的報名通知就發(fā)在三天前,地點在東莞石排公園,口吻輕松而友善地寫著“只要你是殺馬特、或者喜歡殺馬特,都可以參加我們的聚會”,“活動結(jié)束后大家一起喝酒唱歌”。

他事后想,今年的聚會聲勢弄得太大了。其實每年石排公園都有殺馬特的聚會,無非是拍照聊天瞎玩,也沒什么組織性,多半最后就變成了一個個小團體,關系好的朋友們自行聚會。但今年,重振旗鼓的他在各種網(wǎng)絡平臺上發(fā)布了聚會消息,微博、微信公眾號、抖音、快手……以至于生生把它變成了一個引起特別關注的事件。

最后羅福興的家門被敲響了。一輪警告又一輪勸告:“你們這個也可以搞,不要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嘛,公園這些地方就不要去了。你們可以去農(nóng)家樂,自己吃隨你們便嘛?!?/p>

羅福興吃軟不吃硬,總之好言好語溝通一番后,就出了那份公告。并不新鮮,他在抖音上的直播也常常面臨類似的困境——播著播著就突然斷播,顯示“不符合規(guī)范”。

有時他把斷播的截圖發(fā)給李一凡。每天和抖音斗智斗勇,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盡量規(guī)避一些會觸發(fā)禁播的關鍵詞了,很多時候他直播也只是聊天,或者和其他殺馬特朋友連線玩游戲。哪里不符合規(guī)范呢?不知道。

這次重新復出,他曾和媒體說,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賺錢。11月,他把上個月直播打賞的收入截圖曬給李一凡,7900多,以在石排月租600塊的生活成本而言,相當可觀。李一凡采訪過的殺馬特中也有給羅福興直播刷禮物的,說“因為他在做復興家族的事情”。

“教父”月租六百的房子在石排鎮(zhèn)的舊街上,幾乎已被廢棄和遺忘的一片地方,有過去的老糧倉、窄街巷,晚上黑黢黢的沒有路燈,只有一塊“成人用品”的霓虹燈標牌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用羅福興的話說,晚上一個人走在那里很可能被人從背后蒙頭打一棍。

在他租的那個陽臺透風、只有鐵欄桿沒有窗玻璃、仿佛馬上就要被廢棄的破房子里,客廳茶幾上疊放了一小摞書,最頂上是一本《拿破侖傳》?!安缓每矗彼u價,“我也看書的好吧?”

就在這間房子里,他收容了從云南來的殺馬特小陸,還產(chǎn)生過一個挺妙的想法,辦一個“殺馬特駐留計劃”或者殺馬特藝術展。


在名流剛做完殺馬特發(fā)型合影留念的小陸和他的朋友們 圖/受訪者提供

這個“駐留計劃”的靈感大概來源于李一凡和藝術家朋友們曾經(jīng)在川美做的“青年藝術家駐留計劃”,為青年藝術家提供免費或便宜的工作室,每月提供一兩千元資助,好讓一些有才華卻囊中羞澀的藝術家得以度過最初的蟄伏積累期。羅福興如法炮制,只不過計劃里,他的資助對象是殺馬特,而出資人可以是藝術家,也可以是絡繹不絕來采訪他的記者們。

“哪個記者要來,100塊門票,進不進?欸,逮著了!帶了個兄弟,兩個,200!”

他擅長漫無邊際的幻想,而且往往細節(jié)豐富。“這是殺馬特用過的臉盆,這是殺馬特喝剩的啤酒瓶……走到里面一看,發(fā)現(xiàn)殺馬特在賣東西,買水嗎買水嗎?中間再撒兩把水泥,你們跳著玩吧哈哈哈哈?!?/p>

話雖是說著玩,但這想法和他先前在微信拉殺馬特復興群、每人收十元入群費如出一轍。他倒沒覺得有什么:“管理群也很耗精力的好不好。”那個群大概有兩百多人加入,真玩殺馬特的、好奇的、看熱鬧的什么都有,但很快被微信官方停了。如此種種,羅福興早已習慣。

殺馬特駐留計劃的事情,他也和李一凡說過,自然是想要些資助。但他也早已發(fā)現(xiàn),藝術家“他們挺窮的,跟我差不多,蘋果都是分期的”。

李一凡倒愿意拿幾千塊支持,但國慶的聚會被取消后,羅福興一下子沒勁兒了。他突然意識到類似想法可能帶來的各種風險:打架了怎么辦?出事了怎么辦?連他們以前常去的金豐溜冰場今年都被關了,因為治安不可控。

“能活著我就不容易,你知道吧?”羅福興因此不愿去觸碰那些真實的和工人現(xiàn)狀相關的事情,比如工傷。有一個曾接受采訪的殺馬特小孩,后來被機器砸斷了根手指,把血淋淋的手指照片發(fā)給烏鴉,說不知道該怎么辦,說老板到醫(yī)院把他所有的入院記錄和繳費單都拿走了。他找勞動局,勞動局說需要資料;他找老板,老板說這東西我不可能給你的,你要么拿半個月工資現(xiàn)在給我走,要么你就自己去告吧。

類似的事情,光是烏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就看到了三個。羅福興也偶遇過一個,在石排公園,對方主動和他打招呼,說當初拍片時給他們帶過路。再一看對方的手指,兩根骨頭都被夾碎了。

“我現(xiàn)在怎么看殺馬特?”羅福興嘗試重新整理他曾在李一凡的鏡頭前說不出的話,“挺了不起的,但也挺悲哀的。”


石排公園,殺馬特和一個漢服女孩的合影 圖/受訪者提供


后殺馬特時代

李一凡后來想,殺馬特就是年輕工人中的文藝青年,脆弱又敏感的文藝青年。

有個女孩說要來深圳找他們,只為了想看看海。

有個T恤上寫著“何以解憂,唯有暴富”的男孩和他們說了很多關于畫畫、考古的事情,提到打算和表哥去緬甸原始森林里挖寶藏時眉飛色舞充滿細節(jié),說自己常常在工廠里累到什么都不想說,只有一天結(jié)束后,他會跑上房頂,站在深夜的房頂上吹風,想象自己如果掉下去的感覺,“肯定特別爽”。

有個男孩真的去了一趟想象中的大城市深圳,印象最深的是“那個水往上,有光”——烏鴉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噴泉。但是“太貴了”,那趟旅行花了他一千多塊錢,男孩說,以后再不去了。

大多數(shù)時候,就算在深圳打工,他們的活動范圍也局限于廠區(qū)。在富士康拍片尾最后的旋轉(zhuǎn)鏡頭時,羅福興的殺馬特朋友抬頭看員工宿舍大樓,和羅聊天說,你看深圳的樓,沒有貴陽的高。

2019年12月底,《殺馬特我愛你》在深圳雙年展上展映,李一凡和烏鴉把消息告訴他們拍過的殺馬特,結(jié)果只有兩個來了,其他的無一例外告訴他們,廠里請不到假。羅福興自然來了,但堅決不看成片,覺得尷尬;另一個男孩請假來了,進去看了一半又出來,和烏鴉說,太心酸了,“這就是我平常的生活。”

哪怕在李一凡剛開始拍片的三年前,正在進行時的殺馬特也已經(jīng)不多了。

結(jié)婚成家的,為了進入主流而剪成短發(fā)的,甚至“前殺馬特”退出后反過來嘲笑殺馬特的,羅福興看過太多。他因此覺得悲哀:

“審美可能是需要站隊的。普通人都在這個宏觀、洪流之中是吧?他沒得選擇。當十個人覺得殺馬特都是精神病的時候……你之前可能很喜歡殺馬特,但當你站在中間、你從殺馬特已經(jīng)出來了,你想進這個(主流的)圈子那怎么辦呢?你只能跟著大家嘲諷他。就相當于否定了自己是吧?當然大家也認可了,你知道嗎?就是這么殘酷,你必須這么做?!?/p>

曾經(jīng)不管去哪都要帶上一把吹風機的韓暁琳,幾個月前剛把頭發(fā)剪短。為此他糾結(jié)了很久——殺馬特曾經(jīng)是他的精神支柱,直到今天依舊是他最熱愛的東西?!皻ⅠR特對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個青春期的過渡嘛。但我們一直就停在這個過渡里了。那時候人家把妹有錢有車有房,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沒有,只有這頭頭發(fā)?!?/p>

但一年多前,他當了爸爸,思來想去還是隱約覺得,自己該“融入社會”了。

他和安暁蕙命運的改變不是因為打工,而是農(nóng)村征地拆遷。韓暁琳家里分得了兩套重慶城郊的回遷房,不出一年,兩人有車有房還有了娃。韓暁琳還是在給人剪頭吹頭,營生沒變,只不過場地變成了自家的發(fā)廊。

或許他和安暁蕙,都不再需要那頭夸張的發(fā)型來支撐他們的自我。孩子出生后,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娃頭頂有三個“旋”,奇怪的三角排列方式讓中間一溜頭發(fā)倔強地豎了起來,兩人都笑:“這家伙以后怕不是個小殺馬特?!?/p>

孩子長大后,還讓他玩殺馬特嗎?

“看他自己嘛。他想玩就讓他玩,我們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嘛。不過他們那個時候,殺馬特可能早就不流行了喔。每一代年輕人都有自己的玩法,是吧?”

然而韓暁琳依舊對任何一句可能貶低殺馬特審美的話都極其敏感,比如當我問:“你現(xiàn)在還覺得殺馬特發(fā)型是好看的嗎?”

“當然啊。你這么問就是覺得不好看。別嘛,來都來了,你要尊重殺馬特。”


受訪的一位殺馬特2019年底在深圳雙年展看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圖/受訪者提供


五華縣與黃桷坪

對羅福興來說,發(fā)型,或者殺馬特,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其實都已經(jīng)不再有所謂了。

重要的是活下去,怎么更好地活下去。有一天他覺得自己突然想通了,人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上——不是為了自己的家庭或是為了母親,而是“我本身對生的渴望”。

自己算半個人物了嗎?好像也沒有,但“殺馬特教父羅福興回梅州老家過年”竟然可以上新聞,出現(xiàn)在當?shù)貓蠹埡碗娨暽?。村里人迷迷糊糊地知道,讀過大學的舅舅也知道,但報紙上的文章寫得奇奇怪怪,總有人看不上,“就這么回事”。

最為他驕傲的只有外公。外公是當?shù)卮謇镄W的老師,把自己的三個兒子都培養(yǎng)成了大學生,羅福興回到梅州讀小學時,也是外公外婆替父母照看他。羅福興想自己的性格大概和外公比較像。外公生前最后一段時光得了重病,躺在病床上,羅福興去看他,就在那個聚會被取消的10月。外公用漏風的牙齒含糊不清地喊他:

“光頭(羅福興小名),我在報紙上看到你了,(版面)這么大!你的頭發(fā)這么大!把報紙一半都占掉了。那些領導說話就這么一小小點,你這比他們大,”外公邊說邊用雙手在空氣里比劃出一個大圈,“你這么大!”

梅州五華縣的那個小村落,是他為自己設想的最后歸宿——如果在城里活不下去了,村里還有地,他或許可以回去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養(yǎng)牛,說不定發(fā)展成“殺雞特”“殺鴨特”“殺豬特”特色農(nóng)場,再賺一波城里人的錢。

但想想也不敢確定,因為在農(nóng)村,他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在城市或許還熱鬧點。

李一凡知道有些殺馬特已經(jīng)回到農(nóng)村的老家了,有的是家里人生病需要照顧,有的是回家?guī)兔ΨN地養(yǎng)殖,也有想在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搞搞電商的,但難,基本還沒人做起規(guī)模。


李一凡在農(nóng)村采訪拍攝殺馬特,這是他們印象里去過的最窮的一家人 圖/受訪者提供

片子在線下場合放映后,也有人質(zhì)疑:殺馬特,難道一定與打工群體有關嗎?有沒有跳脫于這個敘事邏輯之外的個例?還有評論說,“李一凡完全搞錯了拍攝對象”,殺馬特的形成是一種城鄉(xiāng)信息差的結(jié)果。

個例當然也有,但是少,比如家境尚可、純粹覺得殺馬特時尚的青年,67個采訪對象里,李一凡只在大理周邊的農(nóng)村遇見過一個,但“絕對沒有富二代”,也沒有碰到一個“發(fā)了財?shù)臍ⅠR特”。既然是大多數(shù),就有了成立的理由——何況,“審美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它自動把一些社會經(jīng)歷、生活背景、家庭條件相似的人聚集起來?!?/p>

不過李一凡心里清楚地知道,殺馬特只是一個殼子。

從一開始,他就決定不沉溺于那些誰也說不清的亞文化來源。他要做的從來不是梳理殺馬特歷史,而是講述那些他一直關注的長久被遮蔽的底層聲音和故事。

因為他是在黃桷坪長大的,那是一個路的這邊談論著文藝復興塞尚梵高、路對面就是蒼蠅館子交通茶館夜宵攤的地方,一個棒棒在藝術家的工作室穿梭搬運、當模特甚至畫畫的地方,一個能同時看見碼頭輪船、鐵軌上的火車、天上的飛機、甚至公交車與坦克相撞的地方,一個看似雜亂無章卻野蠻生長的地方。

無論飛到北京、上海、深圳還是杜塞爾多夫,在那些干凈敞亮的機場大廳、藝術館里時,只要想起黃桷坪,他就會想起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底層生活從來就是黃桷坪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部分。

有時他也會想起年少時那些在大山深處毫無目的的亂逛。不知不覺,他似乎已這樣晃過了大半生。其實,那是羅福興也幻想過的場景:

荒原上,一條筆直的路,兩邊有連綿不絕的樹。他騎著一個人的摩托車,最好是川崎摩托,沒有止境地開。他一個人,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眼前,是漫天黃昏。

(除文中提到的采訪對象外,特別感謝楊述、陳衛(wèi)閩、李強等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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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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