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 西西 “我城”的啟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林瀾 日期: 2021-03-09

她寫“嚇人一跳”的文學,創(chuàng)造愉快的生活,卻不囿于自我的小世界。有學者認為,接觸西西的文學就等于接觸了香港

本刊記者??孫凌宇??實習記者??林瀾?

圖/本刊記者 大食?

編輯??周建平?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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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街頭,要是路過一位身形矮小,斜挎布包,著裝范式還停留在上個世紀——黑鞋白襪、衣褲呈現(xiàn)不同灰度的老太太,即便她頭戴一頂紅帽,想必也不會吸引你從人群里多看一眼。

天氣好的時候,她也愛去公園,或是逛商場,但買玩具不是為了獎勵孫子孫女,而是哄她自己。幾十年來她都住在九龍土瓜灣一帶,不外出旅行的日子,最常出沒于圖書館,沒有人知道身邊這個看似不茍言笑的短發(fā)老人是寫了三十多本書的作家西西——這也正合她意,“我喜歡不要煩我,讓我自己過自己寧靜的生活?!彼f。

天氣要是不好呢,就窩在家里,看書、寫作、踩單車鍛煉身體。早些年她患了一場病,對生命毫無把握,以為要死了,藏書扔掉整整一半。剩下一千來本,均勻放于五架書櫥,兩櫥外國文學,兩櫥中國作品,一櫥雜書。

乳腺癌確診后的那些日子很難過,天天看病,電療時全身畫滿地圖,焦心著不知何時康復,或是復發(fā)。擺脫病魔后又遇上新的挑戰(zhàn),因早期接受放射治療而誤傷神經的右手日漸失靈,擰毛巾都沒了力氣,得借助一根筷子,包餃子一般,每天清早壓住毛巾,配合左手在狹小的臉盆前翻轉。與她通過信的人記得當年田字紙上流暢的龍飛鳳舞,如今左手握筆,越寫越大,很不自然。

為了訓練手,她開始在偶然走進的商店學習縫制毛熊玩偶。老板娘是她的老師,同時也是香港熊會的主席,見她年紀一把,白發(fā)稀疏,衣衫樸素,學費就只收半價,購買安哥拉羊毛等原材料時,也給她折扣。五年內,西西一只手穿針引線,做了100只熊,努力程度讓老師自嘆不如。后者自豪地對人津津樂道第一次因為學生的作品開心到失眠,尤其是那只熊臂下夾著雞的偷雞賊時遷,一副被當場發(fā)現(xiàn)做了壞事的無辜表情,幫助西西初次參賽就獲得了泰迪熊藝術家第一名。

古典小說和古代人物可謂豐富的題材庫,曹雪芹、浪子燕青、卓文君和司馬相如、荊軻和高漸離……她在莊子的左耳縫上兩只蝴蝶,頭墊娃娃枕,一襲純白麻衣,細看之下疏密、長短不完全一致的黑線表示胡須,托好友拍攝作品時將之放在樹籬的頂端,想象他正做著人類最柔軟甜美的夢。

在傳統(tǒng)文化里打完了轉,西西又縫了些參加化裝舞會的外國熊,以及肚里藏著音箱的會發(fā)聲、會搖頭的雜技小子,她嘗試自己設計熊的紙樣(不同于平日的可愛討俏,比如脖子被拉得長長的女子,或是頂著顆斑馬線鼻子的男子),臉上都透著一股像是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后的木訥的惆悵。一次,送了一只給痖弦,詩人大概充滿詩的不確定,問道:這是熊嗎?怎么不像其他的熊?

最受寵的,是一只名為“黃飛熊(粵語中‘熊’與‘鴻’同音)”的小熊,西西帶著它坐了許多次飛機,最遠去到阿姆斯特丹。她時常掛心于熊瀕臨絕種、樹林快被砍光的現(xiàn)狀,惦念著蜜蜂少了,有的被大黃蜂吃了,花粉傳播便受影響?!犊p熊志》出版后,一向不喜采訪的她密集參加了一批簽售、采訪活動,尤其是毛絨熊的個人展覽,哪怕不在香港本地,也欣然前往捧場。

這之后,她又關注到同樣生存艱辛的猿猴,創(chuàng)作了一批形態(tài)各異的玩偶并寫下《猿猴志》,接下來,精力似乎永不枯竭的老太太正在做第三種動物,具體是什么,還不能說。西西全職教書近20年,香港一度教師太多,學生減少,教育署(現(xiàn)為教育局)建議教員提早退休并轉職到郵政局,或者到公園去收票,她都沒有興趣。在回復采訪的郵件中,她透露若不以教書為生,其實想做野生動物園的管理員(無奈香港不像新加坡,沒有那樣的場所),忙于管理長臂猿、金絲猴、環(huán)尾狐猴也不錯。

老友們知道這些年她有很多事情要做,且常常就靠一只左手,便自覺少撥電話打攪,心里自是敬佩她的意志力,同時又不免感到心疼與惋惜。其中一位腹部動過手術的朋友,痊愈后也時常穿著西西為她量身定制的不會勒到傷口的寬身褲,從中感受到西西的“香港精神”,認為她總能克服困難,甚至很有創(chuàng)意地將困難轉變成另外一樣東西。西西自己對此倒達觀得多,沒有那么多感慨,只是簡單地覺得,“一只手不行,我還有另一只手”;近些年她一直埋頭轉換新的趣味,并努力將它們發(fā)展成藝術品,對于旁人說她疏于寫作的議論并不太放在心上,“他們以為創(chuàng)作就是寫字,但畫畫、雕塑、演戲都是創(chuàng)作,寫作和做公仔(玩偶)一樣,都是用很輕薄的料做成很出色的東西?!?/p>

“不是在這就是在那的啦”

人們在年輕時就喜歡西西。臺灣作家、音樂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馬世芳參加完大學聯(lián)考后的第五天,在今日書局瞥到了《我城》的封面,好奇翻開,看到開頭就被迷住了——“我對她們點我的頭,是的,除了向她們點我的頭,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顛倒、拼貼、重塑,在馬世芳的印象里,這小說既不苦大仇深,又不淺薄,雖然是1970年代的作品,但語言的新鮮感仍像是制作非常厲害的流行音樂,毫不過時。

《我城》里的主人公阿果,是以西西(本名張彥)的弟弟張堯為原型,她借用青年的眼光和語言,描述香港彼時的公園、越南難民船、經受的水荒水災、社會治安等問題以及這位鋪電話線工人的個人生活。書里寫道,當他被錄用后,他高興極了:“哦,那個老太陽照在我的頭頂上,那個18世紀、15世紀、27世紀、39世紀的老太陽。從明天起,我可以自家請自家吃飯了,我可以請我娘秀秀吃飯了。我很高興,我一直高興到第二天早上還沒有高興完?!?

語言散發(fā)出的鮮活顏色與氣味,吸引著馬世芳反復閱讀,讀的作品多了之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每一本書的語言策略都不一樣。但最開始他對西西還一無所知,連這名字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在書店讀了三頁便決定帶它回家,如魔怔般整夜沒睡,一口氣讀完,從此成為粉絲。

多年后他習慣在麥克風前用溫柔的臺語熱情洋溢地介紹臺灣民謠,談及喜愛的作家,依然是毫無保留地抒情贊美,“西西博學而絕無學究氣,才氣縱橫而絕無傲氣。她從師范畢業(yè)便專任教職,那些孩子的故事也被屢屢寫進了小說。我記得《雪發(fā)》:男孩甫從江南來到香港,不懂粵語,頻遭歧視,被老師目為頑劣不堪。一日他爬上了校園高高的樹梢,驚動了消防隊。眾人驚詫仰視,一整棵魚木樹的白花落在男孩頭上身上,周身染滿了樹枝樹葉的綠色……大學時在夕陽西照的課室讀著這篇,西西的筆情景交融,糅合了天真與世故,美得令我屏息。”

1950年,西西如筆下的男孩一樣,跟隨家人從上海來香港讀初中,影院里的武打片、課堂上的廣東話,為她開啟了新世界。在上海讀小學時,西西每日跟著哥哥去上學,哥哥只覺這個妹妹平凡無奇,說什么她都點頭,傻愣愣的。下午3點半放學后,是她一個人的時間,她愛在街上溜達,仿佛自帶放大鏡,出神地瀏覽街兩旁的各式店鋪,如同欣賞大馬戲團做種種表演,必須要把每一間店鋪都仔細看一遍才回家。烘燒餅、搟面條、做花生糖的詳細過程幾十年后依然在她的長篇自傳體小說《候鳥》(2020年在內地出版)里得以清晰呈現(xiàn)。路本不遠,但經過這般“檢視”,往往回到家已差不多5點。

到香港后,親戚告訴西西,家附近有間學校招生,于是她獨自穿過田間小路,攀上斜坡,去報名投考。放學時站在斜路上眺望學校對面的小學,心想,如果自己成為那里的教師就好了。兩年后中學畢業(yè),真的進入師范,后來派到這間學校,一教17年。每日經過土瓜灣農圃道,目睹了九龍城拆遷,農田變成小教堂,后又建了游泳池。跟隨她前去拍攝的紀錄片導演感嘆說,“哇,那你豈不是整個青春都在這教書”,鏡頭里的老人沒有任何停頓,用一口市井粵語回應道:是啊,不是在這就是在那的啦。

九龍城最初是一座海心島,后來填海,廟也搬到了岸上。西西對這片浮土了如指掌,牛棚書院里住著許多藝術工作者,木廠街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盲人們在那里學習手工藝,教書時她常跟學生說,不要浪費粉筆啊,那都是是盲人做的。汽車修理業(yè)聚集的十三街對面佇立著兩座煤氣鼓,鼓本身并不特別,但周圍的氣管、圓柱、煙囪,在西西看來就像星球大戰(zhàn),她希望它不要被拆,畢竟“這么好玩”。

“我高興”

和如今深居簡出的形象不同,來港后不久她便成了熱心活躍的文藝女青年。上世紀60年代在右派報紙通篇政治文字中常常能看到西西的影評,她和好友最愛去大會堂的第一影室看外國電影,用孩童的語調去講電影知識;她還拿著在“麗的電視臺”(亞洲電視前身)工作的哥哥不要的膠卷剪輯過實驗短片,幫邵氏采訪電影明星、寫劇本。在其中一部名為《窗》的電影里,女主角蕭芳芳飾演盲人,問男主角謝賢世界到底是怎樣的,謝賢回答她,“天是藍色的,樹有很多種,樹葉是綠色的?!彪娪霸豪镉^眾一聽便哄笑,人群中的西西卻笑不出來,只驀然感到文藝腔在電影里行不通。

西西翻看自己的作品《畫/話本》

導演們喜歡和她合作,認為她寫得快,文學根基好,人又好相處,但她寫了幾部便放棄了,“我不是一個適合寫劇本的人,寫劇本有很多對白,我最不擅長,我不懂說話,見到人也沒什么話,不幽默,不搞笑,還是寫小說比較好?!?/p>

與她相交不深的香港導演陳果曾為她拍攝紀錄片,留下的印象是,“西西好沉靜,是孤獨的,不太跟人講話。但她有時挺活潑幽默,講很多冷笑話?!倍谑熘呐笥蜒劾铮坪跻埠苌匐S性玩樂。一次西西與共同創(chuàng)辦《素葉文學》月刊的朋友們聚會,眾人酒酣耳熱,爭著拿毛筆洋洋灑灑地書寫詩詞,唯獨她工整地留下了三個字:我高興。

《素葉文學》的編輯之一何福仁與西西相識超過40年。在他的記憶里,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整整數十年,香港報章的副刊百花齊放,曾是他每天的精神食糧。在報紙上西西絕少激昂慷慨,談什么救國救民,她甚至不用感嘆號。

文章常與之刊登在一起的痖弦,腦海里的西西則是她年輕時常去臺灣拜訪喜愛的作家的背包客裝扮。她還幫臺灣的洪范書店編過一套《1980年代的中國大陸小說選》,一共四本,將20位當時看來還相當新銳的中國小說家引進到繁體中文世界,包括莫言、李銳、韓少功、賈平凹等。

上圖:西西研究

下圖:2020年11月7日,南京萬象書店《候鳥》放映會

寫過《結緣兩地:臺港文壇瑣憶》的鄭樹森(現(xiàn)任印刻出版社社長)對那段兩岸三地的文化交流歷程非常熟悉。據他回憶,當時西西要做的,不僅僅是編輯這么簡單,還得幫忙開稿費,到相關單位登記、審查、批準、蓋印,做些行政的瑣碎工作,甚至需要親自拿著港幣或者美金,去大陸給莫言等人送版稅。

每次見面,西西都主動請他們吃飯,莫言當時曾受惠于她的慷慨做派,許多年后才得知原來她生活艱苦,寫作環(huán)境比自己更差——和母親、妹妹一家三口擠在30平米的一層小樓,睡的是兩張雙層床,平日在廚房或衛(wèi)生間里支開一張小摺臺,一屁股卡在另一張小凳子上就開始寫小說。

狹窄的空間還需勻給樟木箱子、冰箱、落地風扇、唱機、盆栽,她在美利大廈住了起碼10年,巔峰時期堅持在這里塞進八只書櫥。妹妹沒處擺放梳妝臺;母親和親友周末搓麻將要縮在門角;弟弟每次來總說,你快要被這些書本和花草趕到屋子外面去了。

她固然羨慕哲學大家牟宗三的書房,窗前是一張大的木頭寫字桌,有許多抽屜。但面對不盡如人意的環(huán)境,她也毫無怨言。少年經歷過戰(zhàn)時流離,一家七八口剛到香港后全賴父親一個人工作維持,因此自少養(yǎng)成節(jié)儉樸素的生活習慣。住在機場附近,?;孟霑粫慷脵C翼從窗外伸進來,她倒也自得其樂。

年至耄耋,她率性地總結,“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寫作,沒有書房,我在廚房寫;右手不能寫,可以左手寫?!彼趶N房的小凳上寫了《我城》《哨鹿》《美麗大廈》等小說。在莫言看來,這種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莫言說她寫的是“弱女子的大文學”,“西西不僅僅是一個優(yōu)秀的香港作家,她有個性。”

“貼地”

小說家中,西西最推崇福樓拜和南美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她把“嚇人一跳”作為自己喜歡的作家與書籍的標準(略薩正是玩結構的高手),同時也下意識地以此要求自己。她曾多次放話,“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寫了?!?/p>

30年前她在罹患乳癌后寫《哀悼乳房》,就讓人眼前一亮地讀到“你如果不喜歡這一段,可以跳去另一段”或是“啊呀,你睡著了?睡眠也是很重要的,還是不要再打擾你了”這類語句。精通文學理論的鄭樹森常把西西的小說創(chuàng)作放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來評價,曾指出她的作品變化瑰奇,每一部的題材和取材范疇都不同,呈現(xiàn)的手法更絕不重復,走在世界的前列。

何福仁對此深表認同。問他最喜歡西西哪部作品,他一陣犯難,“我喜歡的有許多本,尤其是短篇小說集,逐本看,留神她怎么寫,會發(fā)覺每一本寫法都不相同,各有創(chuàng)新,而又互相關涉。勉強說最喜歡的,我想是她新近完成的長篇《欽天監(jiān)》。背景放在十七八世紀康熙一朝,寫一個進入欽天監(jiān)學習的少年由幼至長的故事。西西一向不太重視情節(jié),這小說卻有相當吸引人的情節(jié),寫親情、愛情、人情以及世情,視野不凡,天地人都在其中了。她曾為這小說重訪北京,80歲高齡還走上古天文臺?!?/p>

西西與蟬文學獎獎杯合影

與尚未出版的《欽天監(jiān)》形成互涉的,是她近40年前寫就的《哨鹿》(內地版于2020年7月出版),背景同樣放在古代,講述乾隆到熱河木蘭圍場獵鹿的故事。故事架構嚴謹,虛構和史詩的重整平行鋪敘,開啟了一種知識型小說的新式趣味閱讀。如通俗的宣傳語所說,在閱讀一個故事之余,你同時可以讀到:一本中國古典園林建筑知識大全、一部東北游牧民族風土志、一部故宮器物鑒賞寶典、一冊清朝皇室禮儀科普……

無從考究西西為了弄清這些幾百年前發(fā)生的事情花了多少功夫,但起碼從她一篇名為“從一幀劇照看《赤壁》的室內設計”的文章就足以窺見,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曾和西西去蘇州旅行的同伴回憶說,西西會提前查好資料,把要去的園林(包括一些偏遠、不知名的)通通記在腦海中。跟著西西,她知道了蘇州最小的園林是殘粒園,但不對外開放。開放的最小園林,是五峰園。在她看來,西西是個很活的人,會尋找自己想看的,包括后來寫中國文化,也不是為了嚴肅研究,而是純粹覺得自己喜歡,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愉快的生活。

因此,也有人從《我城》在報上連載時開始,就批評西西一直躲在自我的世界,不關心社會。何福仁對這一說法十分不滿,隨后編了一本西西小說選《浮城1.2.3》,說明她的小說一直緊貼世事的轉變,比其他人都要“貼地”。

《小說香港》的作者趙稀方曾精確指出西西小說里體現(xiàn)的香港意識。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徐霞博士提供了更具體的論據,她認為寫于70 年代后期的《我城》與香港的發(fā)展相輔相成: “自1971 年港督麥理浩上任以來,香港福利、城市建設等各方面都快速發(fā)展,香港人開始意識到‘我城’的存在,本土意識愈趨明顯,而西西同一時期也開始了新題材新手法的試驗。”

這部分學者都主張,接觸西西就等于接觸了香港,其所有的城市小說都是凝聚在“港島吾愛”這一題目中的大故事。過去的半個多世紀,西西出版了三十多部作品,廣涉小說、詩歌、散文、圖文集、電影劇本等,但這其中少有談及愛情。她曾解釋,有時覺得小說里的愛情太過夸張,比如《魔山》的男主角去探望朋友,結果喜歡上了一個女子,發(fā)瘋似的收集她的東西,碰過的茶杯、甚至肺部的X光片也要偷,“這在現(xiàn)實中是沒有的?!?/p>

在“肥沙嘴”圍坐麻將桌打透明軟糖

她為數不多的一篇愛情小說,是有感于一位給死者化妝的遠方親戚的真實經歷。小說的題目《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當年迅速走紅,人們紛紛沿襲她的句式,寫下“像我這樣的小公務員”、“像我這樣的母親”……馬世芳從中讀到靈動的詩意,他說西西的文類界線模糊,是詩的小說,也是小說的詩。也有人看完故事后,被內核的共性打動,小說結尾,女子的男友前來送花,但在她看來,這一舉動恰恰是訣別的意思——愛情的真諦,命運和選擇,工作的意義,每個人都會思考。2018年捷克現(xiàn)代歌劇團將這個故事改編后在歐洲出演,雖然跨越了時空和語言,但并不妨礙當地人被故事感染。

幾年前,美國愛荷華大學的費正華(Jennifer Feeley)教授把西西的詩集《不是文字》翻譯成英文?Not written words ,其中的一篇代表作?why not say 充分傳達了西西文字的敏銳與趣味,“可不可以說,一床紙張,一矛蘆筍,一方加菲貓,一單剪刀,一捅烈酒,一碗掙飯錢的人,一學海的魚,一窘獅子,一消夜鶯,一聲喇叭褲……”

80歲時,她獲得了2019年瑞典蟬文學獎,此獎旨在肯定東亞杰出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她是繼臺灣詩人楊牧、內地詩人西川之后第三位得獎的華人。不久前,她亦奪得2019年美國紐曼華語文學(詩歌)獎,之前得獎的有莫言、王安憶等人,而她是首位來自香港的獲獎者。

西西的提名者、香港浸會大學的何麗明博士在提名詞中寫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香港文學都被視為是次要的,甚至有人認為這個城市不能出產重要的文學作品或著名作家。香港詩歌或許在很多人眼中是個更抽象和虛妄的概念。西西或諧或莊的詩歌道出了這個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她的詩歌也證明了一個城市的故事不必是宏大的敘述,而可以是表面瑣碎的絮語、寓言或者童話。西西的詩歌陰柔、纖細、機智、敏銳、動人心弦,無可辯駁地宣示著香港詩歌的存在感?!?/p>

西西剪輯的實驗短片《銀河系》

為了與一般的寫實作品作區(qū)別,很多人更愿意將西西的創(chuàng)作說成是“童話寫實”,雖然也寫社會暴動、饑餓貧窮,但西西不愿以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為批判內核,“當悲劇太多,而且都這樣寫,我就想寫得快樂些?!彼凇段页恰防飳⒓馍尘讓懗煞噬匙?,四人圍坐麻將桌,打的卻是透明軟糖。

西西最初寫這個小說,是因為在晴朗的季節(jié),看見穿著一條牛仔褲的人穿了一件舒服的布衫、一雙運動鞋,背了一個輕便的布袋去遠足,頭發(fā)上都是陽光的顏色。忽然就覺得,現(xiàn)在的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呵。她不求深明大義,只想好好寫寫香港這群青年人,活潑,充滿朝氣,彈著吉他唱Bob Dylan的歌,“他們做的不過是卑微的工作: 看守公園,修理電話,沒有什么了不起,但難得的是相當明白事理,有藏于內心的正義感,對生活的要求很踏實,很樸素……生活環(huán)境困難重重,可都努力去做,而且做得快快樂樂?!?

這同樣是何福仁在為西西拍攝的紀錄片《候鳥》里嘗試貫穿的主題,“我以為那是西西一輩子的生活態(tài)度:遇上困難、挫折──她遇到不少,可不要怕,勇敢地解決它們。這是西西故事對年輕人的啟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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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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