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皇室成員的 筆墨隱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蒯樂昊 日期: 2021-03-13

文 ?蒯樂昊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 南京博物院的迎春特展“百花呈瑞”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一般來說,這種節(jié)慶之下、旨在熱鬧的展覽,大多走親民和普及路線,并不以學(xué)術(shù)高度為已任,但這次卻罕見地梳理了極多頗具價值的館藏,近百件花鳥書畫作品,從宋元、明清

文 ?蒯樂昊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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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博物院的迎春特展“百花呈瑞”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一般來說,這種節(jié)慶之下、旨在熱鬧的展覽,大多走親民和普及路線,并不以學(xué)術(shù)高度為已任,但這次卻罕見地梳理了極多頗具價值的館藏,近百件花鳥書畫作品,從宋元、明清,一路到民國及近現(xiàn)代,“勾勒半部中國花鳥畫史”所言不虛,確實囊括了一張光輝燦爛的大名單:

以宋徽宗開卷領(lǐng)銜,到元代李衎、倪云林,然后是林良、呂紀(jì)、沈周、文徵明、陳淳、徐渭、藍(lán)瑛、陳洪綬、八大、石濤、高其佩、羅聘、金農(nóng)、鄭板橋、惲壽平、吳歷、王翬、虛谷、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張大千……一條明晰的時間軸線,也像春晚聯(lián)唱一樣,不管演出者腕兒多大,每個人只能唱一首歌,不管畫家名頭多大,館藏多豐,每個人也有且只有一件/一套作品入選,當(dāng)這些精挑細(xì)選的單件作品展陳在一起時,氣韻流動,藝術(shù)史突然以一種單點(diǎn)連線的方式,顯出了輪廓。

在中國水墨的傳統(tǒng)里,往往重山水而輕花鳥。往深里說,山水映射的是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是文人的精神哲學(xué)應(yīng)對一整個宇宙。而花鳥更多的是人與自己的關(guān)系,是文人如何處理周遭的生活,如何觀看、體察和理解自然萬物,也是深可玩味的小確幸和小趣味。

開展第一張徽宗《鸜鵒圖》,據(jù)傳是大藏家龐萊臣請高手臨摹的,真跡當(dāng)時也為龐萊臣所藏,但是保存狀況十分堪憂,于是龐請人臨摹了兩幅,算是搶救式保存,其后原畫被毀無存。南博所藏的這一幅,乾隆御題“活潑地”三字便是從原畫上揭下來的。當(dāng)然也有專家研究考證,認(rèn)為《鸜鵒圖》是真跡。學(xué)界未有定論。

趙佶《鸜鵒圖》

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是畫面的內(nèi)容,即便是后人臨摹,應(yīng)該也如實還原了當(dāng)時畫面上的構(gòu)圖:兩只八哥在空中纏斗,身形大了一廓,可見羽毛都豎起來了,怒目圓睜,利爪相扣,其中一只八哥還用爪薅住了另一只八哥的喙,以奪食之姿,象形一切利益之爭。它們打得兇殘,空中飄著被薅下來的鳥毛,這不是禽鳥嬉戲,招招見血見命。樹上還立有一鳥,張嘴囂叫,但不像助戰(zhàn),倒像在挑撥,更是觀望利害,隨時選擇如何站隊,加入勝利的一方。

這在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中絕非常見的題材,何況出自帝王之手。相比之下,乾隆上面的題字“活潑地”,完全是后代王者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快,乾隆爺還非常不見外地在畫面上題詩,“何事助金思滅遼?”也是歷史后來者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馬后炮,但對于徽宗來說,那是他的家國和性命,是他的血羽翻飛。不知道此畫成于何時,也不知此畫是影射宋金戰(zhàn)事,還是宮廷斗爭,但無論如何,這幅畫都折射出這位寄情書畫的皇帝那焦灼的內(nèi)心。他在存世的所有肖像里,看起來都是一個白凈、文雅、細(xì)弱的人,此刻仍然很耐心地畫著那一根根松針,下筆還很穩(wěn),雖然周遭的一切都如芒刺在背。

正是對這幅畫的興趣,讓我格外留意到展廳里的另外兩幅畫,八大山人的《古椿雙鹿圖》和石濤的《芳蘭圖》,因為他們共同的皇室背景,也因為他們共同的不按牌理出牌的構(gòu)圖和意象。

石濤《芳蘭圖》

朱耷《古椿雙鹿圖》

八大山人朱耷與石濤朱若極身世相仿,八大是寧獻(xiàn)王朱權(quán)的九世孫,朱若極是靖江王朱亨嘉之子,在明朝滅亡后,他們都不得不隱姓埋名,遁入空門,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尤其朱若極,他離權(quán)力更近。明朝滅亡后,朱亨嘉身披黃袍,南面而坐,自稱監(jiān)國,這一效忠故國的冒險的地方政權(quán)只存在了短短八個月,朱亨嘉即被處死。朱若極作為他的長子,全靠太監(jiān)保全才得以逃命,不得不削發(fā)為僧,改名石濤。

不用驚訝為什么古代的皇子皇孫王公貴族都是書畫名家,在一個教育不普及的時代,文化和財富一樣,也是被壟斷的。在舊中國,精英文化像權(quán)力一樣可以世襲,只是這種世襲靠的是基因、教習(xí)、環(huán)境、名師、真跡、典籍的傳承與加持。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的宗室后人,都還有書畫作為傍身之技。他們起了大量的假名和別號,為了掩飾身份,也為了追憶自己的貴族血統(tǒng)。研究者津津樂道地在他們的畫面里尋找那些特殊的落款、話里有話的怪名字、藏頭露尾的拆字謎語,但對我來說,他們書畫的內(nèi)容本身,已經(jīng)完成了這種形式。

拿八大的《古椿雙鹿圖》來說,古人畫鹿,取其祥瑞,誰畫過這樣的鹿呢?兩只鹿都跟他筆下的大鳥一樣翻著白眼,構(gòu)圖極其奇怪,一只鹿正面對著觀者,仰臉望天,只給看的人一個脖子,引頸的姿態(tài),用今日流行語來說就是“無語望蒼天”,另一只鹿蹬腿回頭,屁股對著觀眾,前肢蹬直,后肢微蜷發(fā)力,側(cè)目豎耳,神情警覺,如有風(fēng)吹草動,便可發(fā)足逃跑。

石濤的《芳蘭圖》是另外一種,雖然蘭花本身姿態(tài)雅致,看不出反骨,但是這種題材的蘭花也是罕見:這是兩株帶根、離土的蘭花,似乎不知為何被人連根拔起,此刻幽蘭還在開放,身段迂回柔軟,似有芳香,但離開山谷和土壤,蘭命幾何?

石濤的題詩是:“根已離塵何可詩,以詩相贈寂寥之。大千幽過有誰并?消受臨池撒墨時”——詩下署了另一個別號:大滌子。

畫言情,詩言志。此詩簡而言之就是兩句:我都被連根拔起了,也就只能畫畫了。

根已離塵的蘭花,隨時準(zhǔn)備跑路的梅花鹿,廝斗得死去活來的鸜鵒……這是中國古代花鳥畫里的異數(shù),卻因此大別于那些祝壽、頌圣、酬答、怡情的筆墨小趣味,成為藝術(shù)里帶著血淚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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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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