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遠方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張明萌 日期: 2021-03-14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去年2月,我聽到她離世的消息,無數(shù)個問題蜂擁擠炸腦袋,但沖到最前面的還是“假的吧?”電話那頭聲音低沉,語速緩慢,答案不言自明。劇烈的情緒沖擊造成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是大腦放空,我呆坐在沙發(fā)上,不知剩下的問題都跑去了哪里,下一秒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 她是我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去年2月,我聽到她離世的消息,無數(shù)個問題蜂擁擠炸腦袋,但沖到最前面的還是“假的吧?”電話那頭聲音低沉,語速緩慢,答案不言自明。劇烈的情緒沖擊造成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是大腦放空,我呆坐在沙發(fā)上,不知剩下的問題都跑去了哪里,下一秒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

她是我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聰明、敏感又文藝,愛茉莉花。她看上去柔軟,骨子里倔強,常聽很重的搖滾,想過學架子鼓。她愛三毛,頭發(fā)跟三毛似的越留越長,跟我講過好幾次想去撒哈拉和拉美。出去玩,她包里放著《撒哈拉的故事》和《萬水千山走遍》。我笑她矯情,她白眼一翻,說“你懂個屁”。當發(fā)現(xiàn)三毛去世30周年紀念日快到的時候,我想起了她。其實我們從未詳談過三毛,一個月前,我報了題,想知道這個傳奇的女人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風雨,也想借此從另一個維度去理解離世的她。

我們在大學的每件事情彼此參與,像傻子一樣愛來愛去,瘋狂找工作。隔三差五喝酒,喝多了在校園里大吼大叫原地躺倒。一邊在情緒漩渦里徘徊,一邊在自找的情傷里崩潰,并以此為由,不要命地實習,大三大四幾乎全程在學校消失。現(xiàn)在想想那段青春一點都不瘋狂,不精彩,除了顯得我軸得不行且無魅力更無眼光外,別無他用。而她經(jīng)過了幾段美好與悲傷交雜的感情,只在我吐槽的時候安心聽著。

畢業(yè)之后,我們長久地失去了聯(lián)絡(luò),直到2018年秋天。我們約在西門口的一家咖啡店見面。遠遠看見,她剪了短發(fā),干凈利落。那是一家宗教氣息濃厚的咖啡店,堆滿佛珠、經(jīng)書,檀香和咖啡豆的氣味混在一起,嗅起來復雜。我說你信佛了?她不說話。聊幾句才知道她已經(jīng)結(jié)婚,又離婚,在廣州買了房。我震驚,在我渾噩寫稿的時候,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記得她提過,有情緒上的問題,但我沒敢問。我們沒有提當年舊事,開心與不開心的過往都一并按下,這讓我們在話題的間隙相顧無言。

從咖啡店出來已經(jīng)入夜,我們在廣州老巷子里穿來穿去,找到一家沙茶面,店面破敗,連桌子都沒有。學著隔壁的客人拿一張椅子放中間當桌子,把面放在椅上打算囫圇吞完,沒想到實在美味,大快朵頤。吃完散步去公園前,雖然只有一站路,但接連的小巷拉長了距離,老城區(qū)特有的煙火氣讓人表達欲蓬勃。我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可我至今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什么,街燈昏黃,她單薄的身影看著有些落寞,影子縮短又拉長。她不停地點著電子煙,煙頭隨著呼吸明明滅滅,白色的煙從她嘴里飄出來。那大概是我至今為數(shù)不多欷歔的時刻。她大學時的樣子蹦出來,清揚的,堅韌的,閃著光的。那個模樣和眼前的她交疊,又迅速脫離,跟著白色的煙飄在小巷支棱的晾衣桿上,擴散進黑藍色的天空中。

她的新男友來接她,順帶捎我回家。我在后座聽著他們的對話,吃什么喝什么買什么菜,家常到不行。我又想,她這次大概真的能稍微安心些了。

之后又長久沒了聯(lián)絡(luò),朋友圈成為得知近況為數(shù)不多的途徑。她工作之余當起了代購,每天刷著很多廣告,說是以此賺些零花錢。去年忙到昏厥,幾乎一整年沒說過一句話。等到再次聽到她的消息,已是永別。

她離開是因為情緒病?;蛟S這些年她一直都不快樂,也沒有找到幸福。那晚,給與我們熟識的大學老師打電話,老師說你了解她,她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她一直在追求什么呢?你想過嗎?我更覺失職,自認周到妥帖,卻連這些問題都未曾覺察。朋友說沒事的,這是一個很重的決定。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因為有反抗不了的苦和無法化解的痛。她去了另一個世界,或許終于獲得了安寧。

而我在電話掛斷、大腦空空后,情緒山呼海嘯涌過來。我甚至忘了哭,只覺得有股力量撞擊著腦袋,讓我不得不躺在沙發(fā)上嘗試讓自己平靜。努力回想著好多故事,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畢業(yè)太久了,六七年的時間讓更多的故事覆蓋在記憶軌道上,有的過往就這么遺失了,有的面目也這樣黯淡了。想著那些青春像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上啪嗒啪嗒的日子,泛黃又模糊。

這些情緒終于在聽林生祥的《遠行》時爆發(fā)。他低沉的嗓子近乎念叨,說要當最遙遠的星星。說要去遠行。歌里聽話的人只是笑。我想到曾經(jīng)聊過夢想與未來,我說要當一個牛逼的記者,寫牛逼的稿子。她也只是笑。就像歌里寫的那樣笑,像夏夜的蟬鳴。然后她說,你可以的。我還在為此努力著,而那個笑容再也見不到了。

那天的天氣是陰沉,還是晚霞灑過,已沒什么緊要。真實的痛苦彌漫在每一個角落,以至于我一度忘記了采訪、寫稿和吃飯。

抄了49天《心經(jīng)》也沒有讓我好受太多。抄完經(jīng)后不久,一位通靈的前輩告訴我,她在我身后。那些天我寢食難安,有恐懼亦有驚惶,有悔恨還有痛苦。我對著空氣講了很多話,直到眼淚再度順流而下。后來前輩說,她走了,她不怪你,她要你記得她。這整個故事或許都沒有真實存在,但她的離開是真的,我的愧歉是真的,難過亦是真的。我難過所有的虧欠終究無法彌補,我難過我們最后一次聊天竟是以冷漠又嘲諷的微笑表情結(jié)尾,我難過過往種種再無機會細數(shù),我難過未來一切與她無關(guān)。

準備三毛稿件的每一天我都想到她,稿件完成了,有一種交付記憶與實現(xiàn)懷念的感傷。她并未因此從我腦中離去。她的忌日快到了,我又想起她。她離開的時候在想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讓她做了這個決定呢?她的家人該怎么辦呢?她葬在哪里呢?我能去看看嗎?

我會帶著茉莉花和三毛的稿子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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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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