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王福春 | 用鏡頭定格中國人獨特的火車文化生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梁辰 日期: 2021-05-10

朋友們喜歡王福春的“本分”,不走江湖,不熱衷于賣照片,欲望不高,感覺永遠都是快樂的,對生活和朋友充滿了感恩和愛護。 他的作品頗具歷史意義,“記錄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人獨特的火車文化生活,讓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中國人永遠記住了自己的生命過程,也讓其他文化背景的人看到了非常有特色


攝影批評家鮑昆說,王福春是世界上第一位以火車空間為主題進行大規(guī)模記錄反映的攝影師,他的火車生活攝影在世界攝影史上沒有前例,是獨一無二的?!八坏涗浟?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人獨特的火車文化生活,讓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中國人永遠記住了自己的生命過程,也讓其他文化背景的人看到了非常有特色的中國文化?!?/p>

2021年3月13日,拍“火車上的中國人”的王福春在北京去世,享年79歲。鮑昆得知消息后在社交平臺悼念這位結(jié)識近20年的老友:“快樂的綠皮火車載著你在天國遨游,車上的孩子會看到一位舉著相機的爺爺微笑著給他們拍照,那就是你。祝你永遠快樂。”

黃慶軍最后一次見到師父王福春是在3月6日。他躺在病床上,人已相當瘦弱。黃慶軍從病房推著他去做檢查。自從去年10月癌癥手術(shù)后,突如其來的腦梗后遺癥讓他幾乎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在等待檢查的過程中,王福春用手比劃著要紙和筆,寫下兩個字:謝謝。

火車上的故事從70年代末、改革開放伊始,這些憨厚的農(nóng)民坐上綠皮火車離開自已的家鄉(xiāng),開始人生追夢。車廂是個大舞臺,他們扮演不同的角色,演繹著酸甜苦辣人生故事。1998年,通遼-集寧 圖/王福春

在車上就是一家人

王福春1943年出生于黑龍江綏化,小時候家就在鐵路邊上,“天天看火車跑,聽火車叫”。后來就讀于鐵路機車司機學校,畢業(yè)后成為鐵路運輸系統(tǒng)的一名宣傳干事,有機會接觸相機,他發(fā)現(xiàn)火車里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本來只是無意識地順手拍,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喜歡的專題。

此后,他的鏡頭一直沒有離開過鐵路。北上漠河,南下廣州,西奔格爾木,東至上海,一年最多的時候坐過150多次火車,幾乎把全國的鐵路線都跑遍了。有時候在北方上車,外面大雪紛飛,一覺醒來到了南方,又是一片春暖花開的景象。

四十多年來,他拍攝過鐵軌上奔騰的蒸汽機車、內(nèi)燃機車、電力機車、高鐵動車,記錄了綠皮車、藍皮車、紅皮車、白皮車的演變。這里面有鐵路的變化,也有人的變化。

綠皮火車時代,運行時間長,空間小,乘客的吃喝拉撒都在車上,彼此之間的身體和情感也格外親密?!澳菚r候四面八方的乘客聚在一起,沒一會兒就成了好朋友,大家常常有煙同抽、有酒同喝?!蓖醺4盒稳菟麄兪恰跋萝嚵烁鞅紪|西,在車上就是一家人”。那時的火車不是單純的交通工具,而是一個小社會,王福春記錄下的是這個“狹小空間里,中國人獨特的生存之道”。

如今高鐵發(fā)展迅速,車速快、車次也多,沒有了過去擁擠不適的感覺,車廂環(huán)境好了,但王福春看到的是人與人之間感情的疏遠——座位相鄰的人基本不交流了,全都低頭看手機。而且乘客更加注重肖像權(quán)和隱私權(quán)。

2015年,王福春在高鐵上拍攝一位年輕母親和孩子玩手機,被孩子父親當成壞人,一把掐住脖子,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這些年為了拍火車,他被打過、虛脫過、骨折過。還曾為了找適合的拍攝機位,掉進松花江的冰窟窿里,所幸被及時救出。他感慨道,“每幅照片的背后都浸透著我的汗水和心血,都有講不完的故事、敘不完的情懷。”

王福春說,我家里不趁別的東西,就趁底片。黃慶軍回憶,師父家里的家具二十多年沒換過了,但多年積累的二十多萬張膠卷底片被一張張放置在無酸底片袋里,保存完好,那是他最珍愛的東西。

90年代是民工外出的高潮,也是鐵路超負荷運輸?shù)臉O限。高溫天氣車廂無空調(diào),男人赤膊解暑,更有人躺在狹窄的座席頂部,像是演雜技。1995年,武漢-長沙 圖/王福春

難得的“本分”

鮑昆在2003年的平遙攝影節(jié)上第一次見到王福春,那時他已經(jīng)因為《火車上的中國人》名聲大振,卻異常低調(diào)。“福春讓我特別尊重的就是他的本分——不走江湖,也從不帶有目的性地經(jīng)營社會關(guān)系,這點非常難得。在熱熱鬧鬧的飯局上,幾乎見不到他,但他人緣還特別好,”鮑昆記得,王福春那個時期每年在平遙攝影節(jié)上有作品展出,大家都去捧場,他就守在自己的展場,招呼來賓,自己親自導覽,那是他“最熱鬧”的時刻。

后來鮑昆給王福春策劃過一個展覽,他一直心懷感激,堅持要送照片,鮑昆就挑了兩張自己最喜歡的作品。王福春親自在暗房沖洗出來,簽上名,送到鮑昆家,這兩幅照片至今掛在走廊顯眼的位置,鮑昆每天都可以看到。

王福春送給鮑昆的兩幅照片之一。1998年,北京-哈爾濱 圖/王福春

一張是1997年在北京到哈爾濱的列車上拍攝的一個叼著煙的女人,有點駝背,站在車窗前,王福春在后面抓拍時她一回眸。鮑昆覺得她像自己多年感受理解的東北女性,而且還有點民國時期女性形象的味道,令人無限遐想。另一張是1996年在廣州到成都的車廂里拍攝的,一對情侶共蓋著一個毯子,相互對視。鮑昆認為那一瞬間抓得太真實了。對攝影來說,這就是魔力的瞬間。

王福春送給鮑昆的兩幅照片之一。1996年,廣州-成都 圖/王福春

“福春的作品最吸引我的就是有內(nèi)涵,有味道。他拍的是人不是事,因為涉及到人,與之相伴的文化、性格、生命感這些復雜的東西就會流露出來,不是一個簡單的構(gòu)圖、動作能概括的。”鮑昆說。

對于王福春后來創(chuàng)作的《東北人》、《地鐵里的中國人》等作品,鮑昆持保留態(tài)度,“福春有時對題材的判斷不是很敏銳,這或許跟他對社會和歷史的認識有局限有關(guān)。這里面有大環(huán)境的因素,也有他個人的原因。不過他在他的條件下,已經(jīng)是做到最好了,我們也不能對此求全責備,每個人都有局限?!?/p>

王福春曾經(jīng)用大畫幅拍過東北人肖像,并在照片上寫上毛筆字。鮑昆就此特別嚴肅地向他提出過異議,認為這是“不入流的手法”和對中國元素的堆砌,根本行不通。后來王福春沒有繼續(xù)這個風格?!暗弥4喝ナ赖南?,我最痛心的是沒有找機會跟他好好溝通,幫他把后期的作品理順。他拍的東北其實是闖關(guān)東200年歷史的縮影,是很重要的題材,”鮑昆至今留有遺憾。

因為人口眾多、資源有限,普通大眾的出行條件可謂艱辛。一平米多的車門口竟然安置下一家四口,身旁的人見怪不怪,他們自己也坦然樂觀。1991年,上海-重慶 圖/王福春

把鏡頭對準人

黃慶軍在第一屆中國攝影藝術(shù)節(jié)上與王福春結(jié)識。那是1992年,攝影異?;鸨哪甏?。他被王福春的作品感染了,尤記得一組礦工的照片中對眼神的刻畫。很快他就拜王福春為師,學習攝影。

當時交通還不發(fā)達,黃慶軍每個月坐火車從大慶到哈爾濱,把自己的作品交給王福春過目指點。來不及當天往返,他就住在師父家,師徒同睡一張床,也經(jīng)常能品嘗到師母的手藝。

當時黃慶軍剛接觸攝影不久,還羞于在街頭拍攝陌生人。王福春一再強調(diào),“要把鏡頭對準人,照片才能有力量。”

“關(guān)注人”的理念直接影響到黃慶軍后來的創(chuàng)作,比如他最具影響力的作品《家當》系列——用16年的時間為102戶中國家庭拍攝特殊的“全家?!?,每戶人家被要求將家當全部搬到家門口的空地上,與自己的家產(chǎn)合影。美國攝影大師羅伯特·弗蘭克高度贊譽這組作品,稱它“為觀看中國,打開了一扇窗”。

作為老師,王福春全力支持學生的創(chuàng)作,他把自己的8*10大畫幅相機借給黃慶軍用了五年。因為大畫幅操作更復雜、成本也高,黃慶軍在拍攝時放慢了速度,也更加注重細節(jié),這使得《家當》系列后期的作品更具質(zhì)感。

作品的意義會隨著時間突顯出來

無錫電工錢海峰是一名旅行和攝影愛好者,經(jīng)常帶著相機去各地旅行。為了省錢,他就坐最便宜的綠皮火車。2008年,他無意間在網(wǎng)上看到了《火車上的中國人》,被一幅幅既有時代感又真誠的畫面深深打動,這讓他有了明確的拍攝主題,“打算像王老師那樣去記錄?!?/p>

2015年,錢海峰的作品《綠皮火車》獲得連州攝影節(jié)刺點大獎后,引起熱議。人們將錢海峰和王福春的作品對比,認為他作為攝影愛好者,對構(gòu)圖和光線的把控不足,拍得過于隨意,是業(yè)余水平。

這些爭議讓錢海峰感到茫然,直到有機會跟王福春進行了一次線上對談,王福春對他說:“我覺得你拍得很好??赡艽蠖鄶?shù)人都認為我80年代的那些作品更有意義,等四十年后再看《綠皮火車》也會是一樣的感嘆。作品的意義會隨著時間突顯出來。盡管我們拍攝的人身處不同的時代,但是情感的表達都是相通的。你找你覺得值得的去拍,去記錄,這已經(jīng)很好了,不用在乎別人的議論。”

前輩的鼓勵給了錢海峰繼續(xù)拍下去的勇氣。他一直堅持拍攝,疫情期間還坐了很多趟火車。因為收入不高,他買不起高鐵票。他說自己這些年坐的是最便宜的火車,看的是最“便宜”的人,見的是最“便宜”的事,把中國最“便宜”的一面記錄了下來。

如果說王福春的鏡頭記錄了改革開放后,人民向著富裕和幸福出發(fā),社會一片朝氣蓬勃、其樂融融的景象,那么錢海峰則見證了高鐵貫通后,在鐵路上出現(xiàn)的階層分化,票價分化了高鐵和綠皮火車。

還有多少底片沉睡著

錢海峰目前還是一名電工,從獲獎到現(xiàn)在,攝影沒有改變他的經(jīng)濟狀況,或許更出名了,但沒有帶來實際的收入。

據(jù)黃慶軍介紹,王福春晚年的收入主要靠退休金、演講的費用、書和畫冊的版權(quán)費,他不是很熱衷于賣照片。

策展人、映畫廊藝術(shù)總監(jiān)、王福春的好友那日松曾見過他手工放大的24英寸黑白銀鹽照片,“非常精致和震撼”,并且?guī)в泻灻拖蘖堪鏀?shù),但沒有在市場銷售。

去年映畫廊舉辦的線上拍賣,那日松拿出了一張畫廊收藏的王福春最經(jīng)典的作品之一上拍。最終被一位長春的藏家朋友以14000元的價格拍走。那日松在欽佩這位藏家的眼光的同時,也遺憾不能再擁有這件經(jīng)典的作品。

在車廂里, 有些事看與不看, 它都在那里。男人偷窺美女的目光,老嫗躲避情侶親熱的尷尬,都折射出人性。2007年,長沙-廣州 圖/王福春

相識多年,那日松認為,“王老師應該不太在乎作品銷售的事,他的欲望不高,感覺永遠都是快樂的,對生活和朋友充滿了感恩和愛護?!?/p>

那日松告訴《南方人物周刊》:“王福春去世,我看到不僅僅是攝影界,在全社會也引起了很多反響,甚至上了‘熱搜’。這說明攝影本身的紀實功能、所體現(xiàn)出的巨大社會意義,還是被公眾認可的。從攝影收藏的角度講,王福春的照片非常具有收藏價值,因為他的作品已經(jīng)被公認是‘攝影史上無法繞過的’。如果在國外,王福春這樣的攝影家的作品一定早就由專業(yè)的攝影博物館收藏和研究了……但中國至今沒有一個國家級的專業(yè)攝影博物館。所以在這方面來講,攝影文化的價值在中國還是被低估的?!?/p>

但同時,那日松又認為王福春是幸運的,至少他的作品價值已經(jīng)被市場認可。他疑惑的是,“中國還有多少像王福春這樣的攝影家,還有多少中國攝影史上的重要作品,仍然躺在底片堆里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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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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