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遺孤:戰(zhàn)后漂泊數(shù)十年,哪邊是故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劉璐明 日期: 2021-05-13

“遺孤們大多選擇回到日本,他們想把一生的痛苦、漂泊,沒有得到的或者失去的愛,寄托在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國度,渴望在這里開啟美好生活的新篇章。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夢”

76歲的孫玉琴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聽著鐘表“咔吧咔吧”的走動聲,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向來客一遍又一遍地講述有關(guān)她出生的故事,但近兩年,大約是上了年紀(jì),細節(jié)漸漸模糊。

伴隨著記憶老去的,還有孫玉琴腿上的那道疤。如今,在爬滿褶皺的皮膚上,要經(jīng)過仔細辨認才能找到那道白色的傷痕。

孫玉琴是一名日本遺孤。76年前,親生父母生下她10天后,用小刀在她腿上劃了個記號,把她托付給了一戶東北人家。幾天后,他們便死在了松花江畔的山腳下。


▲ 孫玉琴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蘇聯(lián)紅軍乘勝追擊,成千上萬遺留在東北地區(qū)的日本人開啟了一場大逃亡。一路上,有人病死餓死,也有自相殘殺或集體自殺在荒郊曠野的。像孫玉琴一樣幸運活下來并被中國人撫養(yǎng)長大的“日本遺孤”,據(jù)《日本遺孤調(diào)查研究》統(tǒng)計,這個群體人數(shù)在4000以上,其中90%以上集中在東北三省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

他們是在戰(zhàn)爭中被拋棄的孤兒,是時代悲劇里“敵人的孩子”。因為養(yǎng)父母之恩,他們對中國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在中國度過了漫長的40年甚至更久之后,多數(shù)遺孤輾轉(zhuǎn)半生,最終回到日本。

但在日本,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處在社會邊緣,難以融入。他們被日本人當(dāng)成中國人,就像當(dāng)初在中國被嘲笑為“日本鬼子”一樣。他們雖然有兩個家鄉(xiāng),但好像哪邊都不是真正的故土,始終如同一條在海上漂泊的船。


▲ 電影《又見奈良》劇照,陳惠明(右)在遺孤二代小澤(左)和日本退休警察一雄的幫助下開啟尋人之旅

3月19日,鵬飛導(dǎo)演、賈樟柯監(jiān)制的電影《又見奈良》上映,借助影像再一次向人們呈現(xiàn)這段歷史。


逃亡、自殺

后來,人們回憶起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難民逃亡的日子,總會提起那場連續(xù)下了10天的陰雨。

5歲的芝田桂子跟著父母、哥哥及兩歲的弟弟和一群日本人開始了逃難之路,雨沒日沒夜地下。母親準(zhǔn)備的飯團吃光了,他們就挖土豆、野菜吃。

起初還能聽到人群中絕望的哭聲,隨著饑餓寒冷和混雜在空氣中的血腥味籠罩過來,人們已經(jīng)開始變得麻木而呆滯?!耙驗榕掠錾咸K聯(lián)兵,我們白天不敢動,只有在晚上才能走。”芝田桂子向本刊記者回憶,他們不敢走大路,只能穿過樹林翻山越嶺。

“在城外苞米地里,我媽媽走的時候,就不要兩歲的弟弟了?!敝ヌ锕鹱忧宄赜浀?,土匪殺死她的母親后,她和哥哥分別被兩戶東北人家收養(yǎng)。

芝田桂子所在的隊伍,是日本逃亡移民中的一支。戰(zhàn)后,遍布在我國東北各個角落的日本移民,紛紛長途跋涉,向哈爾濱等大城市的火車站或者沿海地帶聚集,尋找機會回日本。

1936年,日本政府制定“滿洲農(nóng)業(yè)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為了全面占領(lǐng)東北,不僅派出了軍隊,還在本土招募了大量普通農(nóng)民組成“開拓團”,讓他們拖家?guī)Э?,漂洋過海,移民到中國。


▲ 日本侵華時期的“開拓團”招募海報 圖/受訪者提供

日本戰(zhàn)敗之后,“開拓團”成員紛紛想辦法回到日本。因為45歲以下男性多數(shù)被征兵,逃亡的隊伍里大多為老幼婦孺。為了防止孩子的哭聲被蘇聯(lián)兵發(fā)現(xiàn),很多嬰兒被刺死或丟棄,集體自殺事件時有發(fā)生。

據(jù)《滿洲開拓史》記載,死亡人數(shù)超過20人以上的“開拓團”團民集體自殺事件,就有近百起。而據(jù)《偽滿洲國史》記載,在戰(zhàn)后的1945-1949年間,日本人共死亡176000人,其中,“開拓團”團民死亡人數(shù)近8萬。


▲ 自殺遺孤的友人所寫的悼文

“奶奶竟然親歷過這些事。心情很復(fù)雜,日本發(fā)起了這場侵略戰(zhàn)爭,但最后受苦受難的,多是普通人?!比毡具z孤三代張靜枝聽到她的奶奶講起逃亡經(jīng)歷,不敢相信。


“敵人的孩子”

“撿日本媳婦去?!比毡緫?zhàn)敗投降的消息在哈爾濱方正縣傳開后,家里窮得娶不上媳婦的未婚男子,開始到附近的日本難民營“撿”媳婦。

其中一名19歲小伙子,沒“撿”到媳婦,倒是碰到了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這個圓臉的日本女人,穿著黃花和服,跪在他面前,從衣服里邊撕下一塊花布,寫了幾個日本字,包進孩子的衣服里。

小伙子看孩子可憐,就抱走了?;厝ブ螅⒆佑纸?jīng)了兩戶人家的手,最終被已有一個女兒的徐家收養(yǎng)。孩子是女孩,看起來有三歲,已經(jīng)奄奄一息,癱得不會走了,臉因為發(fā)燒而變得通紅,后被取名為徐士蘭。

徐家人拿著蕎麥干糧去找那位日本母親,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不見了?!澳悴荒芨鷦e人說我抱了這個孩子,爛到肚子里都不能說?!别B(yǎng)父鄭重地囑咐小伙子。硝煙方散,飽受日本侵略之痛的東北人民,沒有人敢告訴別人自己收養(yǎng)了敵人的孩子。

這個秘密一藏就是55年。當(dāng)年的那位小伙子已經(jīng)變成了“小老頭”。有一次,已經(jīng)有了孩子的徐士蘭偶然走進“小老頭”家里,一進門,對方就吃驚地說:“人家都回日本了,你怎么沒回去呢?”

從他的口中,徐士蘭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被收養(yǎng)的經(jīng)過,也因此理解了自己奇怪的童年記憶:小朋友總是指著自己喊“小日本鬼子”,胳膊上有著和同齡人完全不一樣的疫苗“栽花”圖案……徐士蘭小的時候,身邊的人很難正??创毡救?。

方正縣僑聯(lián)辦公室主任、副秘書長曹松先向《南方人物周刊》回憶,日本投降之前,方正縣到處是高墻,日本人強征農(nóng)田,并在方正修了不少炮樓,還蓋了三個飛機場,“讓中國人去給他們沒日沒夜地干活,運進去的都是活人,拉出來的都是死尸。沒有死的,也都挨過日本人的打。”徐士蘭的養(yǎng)父就是其中一個。

據(jù)曹松先介紹,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大批“開拓團”移民聚集在方正縣,試圖去哈爾濱坐火車,但因饑寒交迫和蘇聯(lián)兵的攔截,死了超過5000人,“進入方正縣的那條溝里,遍地都是死尸?!狈秸h人當(dāng)時收養(yǎng)了大量日本孤兒,后來隨著遺孤回國潮開始,方正逐步成為“日本僑鄉(xiāng)”。


▲ 在日本某博物館中陳列的“開拓團”照片 圖/受訪者提供

為了搜集日本遺孤資料,曹松先在2004年左右曾走訪縣里的多位高齡老人,記錄日軍、“開拓團”在方正縣的歷史。他介紹,偽滿時期,日本人在方正蓋了日文學(xué)校,讓中國孩子去學(xué)日語。他記得自己童年時,不少身邊的中國老太太時不時會蹦出幾句日本話,因為都曾去日本學(xué)校上過學(xué)。他沒有想到,這些人中,不少真的是日本人。

這些日本遺孤的養(yǎng)父母出于不同的情況,收養(yǎng)了他們。有的是看孩子可憐,救他一命,但是難做至親。也有被日本人迫害而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因為不忍拋棄已被輾轉(zhuǎn)好幾戶的日本遺孤,便決心收養(yǎng);也有人將遺孤視同己出,甚至親生孩子都沒有上學(xué),也要供養(yǎng)養(yǎng)子女讀書,孫玉琴就是家里唯一讀到初中畢業(yè)的孩子。

養(yǎng)父去世后,徐士蘭每年都會囑咐孩子們?nèi)炃吧舷?,“不能忘了他,每年都沒有落下他?!?/p>

救下敵人的孩子,如果換過來,日本人會這么做嗎?大多數(shù)日本遺孤的回答都是否定。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很多秘密都被塵封在記憶中了。那塊花布是有關(guān)徐士蘭身世的唯一線索,但在1945年的那個夜晚就被養(yǎng)父扔進火盆里燒掉了,沒有人知道上面究竟寫了什么。


▲ 徐士蘭

“我是誰?我來自哪?”徐士蘭說,她并不是想著能去日本“發(fā)財”,而是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畹搅?0歲,輾轉(zhuǎn)一生,她就想弄明白這一件事。


赴日尋親

飛機快要落地日本成田機場的時候,張偉麗掏出母親的相片,緊貼窗戶,“媽,看看你的故鄉(xiāng),我?guī)慊丶伊恕!?/p>

隨著1972年中日邦交正?;?,以及1981年中日兩國政府開始第一次組織尋親活動,日本遺孤們也開始掀起回國尋親潮。

1983年,張靜枝的奶奶第一次回到日本,看望親人。2011年,徐士蘭也曾赴日尋親,一路上興奮得沒有合過眼。張偉麗則想讓母親看看自己的故鄉(xiāng),赴日尋親時,她特意帶上了母親的相片。


▲ 張偉麗母親,日本遺孤李桂敏 圖/受訪者提供

張偉麗出生6天之后,她的母親李桂敏就因為風(fēng)寒過世。繼母待她不好,有一次把她的衣服扔到地上,嘴里嘟囔著,“一股死尸味兒?!彼恢皇且苫?,為什么“媽媽(繼母)”不愛我。

14歲時,張偉麗終于知道了生母是誰,瘋狂地搜尋著關(guān)于母親的一切。母親睡過板子,用過的桌子,她都要躺上去睡,或者摸一摸,“覺得跟這些物件特別親?!庇卸螘r間她總覺得陷入夢魘一般,身體無法動彈,感覺母親模糊的身影向自己走近,這讓她感到興奮。那段日子,她每天中午放學(xué)后都會趕緊跑回家里睡覺,希望做一個有母親的夢。

1984年,母親的養(yǎng)母去世,張偉麗去參加葬禮,才得知母親是一名日本遺孤。1996年,生完孩子3年后,她開始了長達25年的幫母親找故鄉(xiāng)和親人的工作,像當(dāng)年搜集母親的所有物件一樣。只有初中學(xué)歷的張偉麗,一頁頁地查找歷史資料,從生母被抱走的地方巴彥縣開始,尋找對應(yīng)的“開拓團”、日本城市,去走訪接觸過母親的人。


▲ 20世紀(jì)30年代,日本移民第六次“開拓團”三百名先遣隊員中的一部分人在“千振鄉(xiāng)”(黑龍江樺南縣七虎力河沿一帶,千振鄉(xiāng)是侵占者自取的名字)耕種 圖/fotoe

多番查訪,輪廓漸漸清晰:姥姥是個長脖子,姥爺曾在日本部隊里,老家應(yīng)該是日本三重縣。她花了兩千多元,托人在日本淘到了一本史料書。在這本920頁的日文書里,她興奮地找到了當(dāng)年在巴彥縣的“開拓團”移民名單,但希望很快破滅,在關(guān)于巴彥縣的這一頁里,有一行括號里的小字,通過翻譯得知:“因當(dāng)?shù)仄鸹?,記錄被燒毀,沒有記載?!?/p>

“偉麗是體育比賽中‘違例’的諧音,我那時候常在想,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是犯規(guī)的。為什么別人有媽媽,而我沒有,后來信了佛之后,我覺得或許就是日本人曾經(jīng)殺害了太多中國人,所以才讓他們的后代必須承受苦難?!?3歲的張偉麗說,她的床頭,放著這25年來搜集的所有關(guān)于母親的資料。

張靜枝的奶奶在1945年已經(jīng)有22歲,她趁著暑假來中國幫小姨帶孩子,沒成想在此期間日本戰(zhàn)敗,小姨逃回國了,她卻留在了中國。

直到60歲的時候,張靜枝的奶奶才第一次踏上回日本的飛機。在張靜枝的印象中,奶奶常常一邊抽著煙,一邊嘆氣,在哄自己睡覺時,總是唱著日本民謠。唱著唱著,奶奶就會說,想媽媽了。


難以融入日本社會

1994年,張靜枝71歲的奶奶帶著她的中國丈夫和一家老小,正式回到日本定居,此時距離她22歲乘輪船離開故土,已經(jīng)過去49年。

到日本的時候,張靜枝10歲,帶著懵懂和好奇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壤。一家人被政府安排到免費的日語課堂學(xué)習(xí)日語和禮儀。但讀小學(xué)后,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向她襲來,“整個學(xué)校,只有我跟妹妹兩個外國人。日語不好,老師也不會漢語。我們就像動物園里的熊貓一樣,每節(jié)下課,窗外都有很多日本人圍觀?!?/p>


▲ 電影《又見奈良》劇照,與日本遺孤養(yǎng)女失去聯(lián)系后,年近八十的陳惠明(吳彥姝飾)孤身一人來到日本

遺孤們終于回到日本,卻常常感受到歧視,比如,去便利店買東西,店員見到別人就歡迎光臨,見到中國人(他們很難說清自己的身份)就說什么什么東西不能碰?!吧盍?xí)慣也不一樣,剁餃子餡聲音大了,樓下還會報警,要是味道大的韭菜餡,日本人更是報以鄙夷的目光。”回到日本生活的遺孤親屬石金楷說。

在敏感的叛逆期,張靜枝改了日文名,在街上很少跟父母說漢語,像很多遺孤后代一樣,不讓父母參加自己的家長會,“因為一說話就是外國調(diào),那時候就會覺得在朋友面前很丟人?!钡珡堨o枝也是幸運的,后來結(jié)識了一些比較通情達理的日本朋友,不再那么敏感,漸漸正視并認同自己的身份,在高中時改回了中文名。

但其他遺孤的后代,大多沒有那么幸運。據(jù)張靜枝所知,很多人遭到了校園霸凌,他們很難真正融入日本的學(xué)生圈子,“甚至有人因此輟學(xué)了?!?/p>

日本厚生省數(shù)據(jù)顯示,1972-1995年間,赴日定居的遺孤共2171人。這是日本經(jīng)濟最為繁榮的一段時期,而彼時中國的經(jīng)濟與日本還有較大差距。

回到日本的遺孤們,在中國時大多生活于經(jīng)濟落后的農(nóng)村,到了日本,渴望能做一番事業(yè),卻發(fā)現(xiàn)很難找到工作,或者回到日本時已經(jīng)步入老年。

石金楷為了做一份《日本遺孤生存狀態(tài)調(diào)查報告》,和朋友們采訪了約160名日本遺孤,他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三分之二生活狀況都比較艱難。據(jù)厚生省2009年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還在工作的歸國者只有4.5%,而2004年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為13.9%。

日本遺孤于鳳蘭(猶井富美子)1989年2月回歸日本,僅僅過了一年多,便因不堪承受精神上的巨大壓力而自殺,年僅46歲。她生前在沈陽市無線電廠工作,丈夫是沈陽地質(zhì)局干部,有兩個兒子,返日后被安排在鐮古市一處偏遠的地方工作生活。

于鳳蘭的一個朋友在日本《日新時報》上發(fā)表悼文提到,她生前還曾在日本自編自演了歌舞《沈陽啊,沈陽,我的故鄉(xiāng)》,同時稱,遺孤們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回到日本后在身份上缺少歸屬感,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此外,由于日本政府的保守政策,沒能及時安排遺孤回日本,這些遺孤回國時年紀(jì)已大,不懂日語,找工作困難,基本生活在社會的底層。

在張靜枝看來,日本遺孤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是缺失的,“在中國,你不完全是中國人;但在日本,你又不完全是日本人。感覺在哪方都沒有百分之百能融入進去?!?/p>

遺孤們回國前有一條必要手續(xù),就是要讓養(yǎng)父母簽字?!拔宜赖模瑳]有一位養(yǎng)父母沒簽字,他們雖然不舍得,但還是鼓勵遺孤們回到日本?!惫枮I日本遺孤養(yǎng)父母協(xié)會會長胡曉慧告訴本刊記者,自2000年以后,回日本的遺孤已經(jīng)越來越少,“該走的基本都走了。”而據(jù)中國養(yǎng)父母記憶館網(wǎng)最新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截止到2021年3月,目前還健在的日本遺孤養(yǎng)父母僅剩9人。


▲ 日本遺孤養(yǎng)父母登記表

在中國的遺孤們最后大多選擇回到日本,他們想把一生的痛苦、漂泊,沒有得到的或者已經(jīng)失去的愛,寄托在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國度,渴望在這里開啟美好生活的新篇章,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幻夢。


思念中國的人,盼望回日本的人

“日本的櫻花開了嗎?”

2021年3月中旬,在中國的徐士蘭躺在床上,詢問女兒。她想念在日本的一切。看電視的時候也問,“日本咋樣了,老人還有嗎?”

今年,徐士蘭生了一場病,身體狀況變差了,耳朵也聾了,別人一句話要說三四遍,她才能聽清。10年前去日本的時候,雖然見到了厚生省的工作人員,但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生日、父母,甚至任何線索,徐士蘭沒能回到日本定居。近幾年因為身體每況愈下,她知道,希望更渺茫了。

在芝田桂子日本住所附近二三十米的小河邊,櫻花正在盛開,桂子常和現(xiàn)任丈夫一起去看櫻花。但因為左眼失明,右眼視力不佳,桂子需要丈夫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右眼是“文革”時被人打壞的,因為她的日本人身份。

他們聽著鳥叫聲、自行車經(jīng)過的叮當(dāng)聲,穿過一個柵欄,坐到小河邊的長椅上。如今這樣安寧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兒童時代,在第一任養(yǎng)父母老韓家的兩年里,她被細心愛護著,度過了漫長人生中短暫而快樂的時光。

后來老韓媳婦去世,芝田桂子又被送到了老周家,放豬、放牛,照顧一個又一個剛出生的弟弟妹妹。她15歲就嫁了人,生了三個孩子,被趕出去又找回來,丈夫喝醉酒就打罵她是“日本鬼子”。她嫁給第二任丈夫之后,在去日本尋找直系親屬期間,家里的煤氣罐爆炸,丈夫癱瘓在床。她本有望當(dāng)時回日本,但還是照顧了丈夫10年,至2014年才回到日本。

芝田桂子定居日本,卻倍加想念中國。對于像她這樣的日本遺孤,沒能回到日本的,總是盼望回國,而已回日本的,卻又常常思念中國的好。他們吃不慣日本菜,喜歡吃餃子、酸菜;看不慣日本電視,喜歡聽京劇、二人轉(zhuǎn),甚至看抗日神劇;中日兩國運動員在奧運比賽中相遇,他們會情不自禁地給中國隊加油,數(shù)著中國拿了多少金牌……

2019年,導(dǎo)演鵬飛注意到日本遺孤這個題材,去奈良待了8個月,尋找那些回到日本的遺孤們。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在去遺孤劉明財家里時,他們翻山越嶺,穿過一片樹林,才到達劉所在的村莊。在劉明財家門口,鵬飛看到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澳棠?,我從北京過來看您啦!”

老人一聽北京來的人,瞬間淚流滿面,趕緊跑出來拽著鵬飛的衣服,往田里走,一邊走一邊說:“奧多桑,奧多桑(孩子他爸),‘中央’的人過來看我們了,還想著我們呢?!痹趧⒚髫?shù)募依?,他們依然用著從中國帶過去的“大鍋”來接收電視信號。

孫玉琴則是未能回到日本的遺孤之一。她后來得知,自己應(yīng)該是被頂替了,一個和她身份相似的人已經(jīng)歸國二十多年了。如果她提起訴訟,將花費一筆巨資,只好放棄。


▲ 孫玉琴的親生父母給她留下的木箱

她是在養(yǎng)母快去世時知道自己身份的,除了腿上的那道疤,親生母親臨別時脫下身上的煙色女士毛呢大衣,給了養(yǎng)母,親生父親則留下了一個木箱和一封泛黃的遺書。

那件大衣孫玉琴常穿著上山砍柴,后來給小孫子裁剪成了一件上衣。木箱她一直悉心保存,但去年的一天,放在院子里晾曬,被人偷走了。遺書字跡斑駁,如同那些塵封的記憶,漸漸消逝?!?/p>

(感謝張暢、曲曉輝、張文成、龔龍飛、丁雪以及黑龍江東北數(shù)字出版?zhèn)髅綄Ρ疚牟稍L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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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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