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爭取每句話 都能帶出八十年代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日期: 2021-05-23

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84-1986年,他翻遍了1983到1987年的《北京日報》《北京晚報》《商品購物指南》等報刊,繁雜的新聞經(jīng)過大海撈針,有的作為人物對話的談資,有的放進了情節(jié)。諸如流行的服裝樣式、新出的電影、展覽、電視劇《四世同堂》的播放日期等?!啊侗本┤請蟆吩?jīng)連登三四篇

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xí)生 ?余子奕 ?張紫微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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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學(xué)外貿(mào)業(yè)務(wù)的每個夜晚,到岸價、離岸價等陌生術(shù)語在眼前頻繁出沒;白天攥著上萬美元的大合同鉆進出租車,盡量不去揣測會不會又是徒勞無果;反復(fù)登門同一家醫(yī)院的核醫(yī)學(xué)科、放射科,推銷過程中偶爾臉紅。

為生計奔波的細碎時刻,一個念頭總會在止庵的腦海里閃過——40歲必須退休,不再工作。他先后在一家如今已不存在的丹麥公司、一家法國公司分別推銷大型醫(yī)療設(shè)備和通訊設(shè)備,2000年,完成交接后,終于如愿。這一年他41歲。

離開外企,他擺脫了朝九晚五,專心做起閑人。每日在家中看書,興致來了寫寫東西,不想寫就在電話里跟朋友聊天。二十多年前,他搬進北京四環(huán)外的望京西園,是這里的第一批住戶。周圍別無他物,除了一大片樹林,和冬天從中鉆出的野狐。

住進來的第二年,樹林便消失了,樓房、更多的樓房此起彼伏,外面越來越新,家中越來越舊。他不為所動,堅定地過著“沒有什么事今天非做不可”的生活,不寫專欄文章,不接有明確時間要求的約稿,罔顧一切提倡生于憂患的價值觀,不給自己任何壓力,仿佛置身于世界上最完美的井底。

客廳里站著近十面書架,幾萬本書完好地置身其中,沒有折頁,不見劃痕。傳聞快遞送來的新書要是書角被擦碰,他都要棄之重買。這里干燥、整潔,日光不刺眼,比起家,更像是合格的書庫,就連進門口一側(cè)的雜物柜,堆放的,也不是鞋或雨傘,仍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p>

看著這個小型圖書館,時間似乎流失得比較慢,但考慮到止庵平日具體做的事情,又不免覺得吃緊。對于興趣,他一律付諸窮盡鉆研的態(tài)度。周作人千萬字著譯,他完整看過好幾遍,并寫下《周作人傳》;《莊子》的注本他讀了一百多種,將重寫的筆記整理成《樗下讀莊》;為張愛玲編過全集,光是《色戒》就讀了至少50遍。除開這些,據(jù)他的好友、藏書家謝其章說,提到《論語》、唐詩、老子、孔乙己、義和團,止庵都能侃侃而談。各類文化座談活動,談格雷厄姆·格林、談村上春樹、談陀思妥耶夫斯基,嘉賓席上也總能看見他的面孔。

他平頭方臉,未開口時像獨來獨往的嚴苛教授,說起話來,神色略微緩和,但仍是探討問題的認真模樣,唯獨講到那些旁人難以理解的無用功,才會綻放出難以抑制的笑容,如同手捧眾人皆有的玩具卻領(lǐng)悟了獨到玩法的孩童。他介紹自己的研究方法:“當(dāng)你了解第一個人的時候,你不用著急第二個,因為這本來就是不用著急的事。了解完了之后,我再去做第二、第三個。不一定有用,但是我樂在其中。我愿意做一個小的沒有用的專家,我愿意把我那一輩子做成這么一個事兒,稍微深入一點地去對待不同的領(lǐng)域,而不想做一個泛泛的人?!?/p>

最新的研究對象是日本女演員尾野真千子,從2021年1月中旬起,每天晚上8點,止庵準時坐在電腦前,看其主演甚至只參演了幾分鐘的影視作品,哪怕是一百多集的晨間劇,也從不快進。愛屋及烏、喜歡某個演員而在找片時按圖索驥的大有人在,但似乎很少有人做得像他這般徹底。他發(fā)動各路朋友尋找片源,最后下載六十多部。他列好表格,每看完一部就劃掉一個。

看完之后他還得查查是哪年拍的,誰是導(dǎo)演,評價如何,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寫點感想和推薦,做完這些工作,才算是跟一部片子好好告別了。在他鍥而不舍的宣傳下,不斷有編輯來向他約稿,說看了這么多怎么能不寫,不寫不就浪費了嗎!止庵哭笑不得,“我說我就想浪費一點事,我怎么會寫一個《論尾野真千子》?這是非??尚Φ囊患?。我百分之百不會寫,一篇文章都不會寫。這完全是我的個人樂趣,就是好玩,我覺得活得有樂趣其實是做人最重要的事,包括寫這個小說也是,我想干的事,會不厭其煩,我不想干的一點都不想干。假如我真的覺得苦,我就不干,是因為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才寫的。”

上個月,他的新書、也是他第一部長篇小說《受命》出版,故事的構(gòu)思、梗概,早在1988年就已成型。當(dāng)時他是一名閑得發(fā)慌的記者,想到自己已經(jīng)27歲了,有些書還沒有從頭到尾看過,于是找原先在醫(yī)院工作時的同事開了張偽病條,請假在家四個月,一本一本地讀莊子、老子,讀《史記》、讀《吳越春秋》。

讀完后,先秦的幾個人物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其中一個就是尚未復(fù)仇成功、仇人卻先一步病逝了的伍子胥。止庵被其身上的局限性吸引,為這種類似古希臘悲劇中展示的命運感而觸動,于是著手寫一個當(dāng)代伍子胥的故事,甚至為每個主要人物都各寫了幾萬字的人物小傳。故事編好之后,他很快干起了繁忙的銷售工作,這部長篇就此放下,一直放到2016年才重新翻出,已然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

從2016年到2019年,他開始為小說添枝加葉,情節(jié)大致不變,但需要查找浩瀚的資料來豐富背景信息。為此,他寫了一年的植物日記,記錄幾月幾日開什么花;隔三差五去首都圖書館查閱舊報紙,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84-1986年,他翻遍了1983到1987年的《北京日報》《北京晚報》《商品購物指南》等報刊,用手機拍下感興趣的消息,回家后打印出厚厚一摞。

繁雜的新聞經(jīng)過大海撈針,有的作為人物對話的談資,有的放進了情節(jié)。諸如流行的服裝樣式、新出的電影、展覽、電視劇《四世同堂》的播放日期等。“《北京日報》曾經(jīng)連登三四篇文章,討論一個問題,就是‘拜拜’這個詞要不要說。小說里有一個人物Apple很熟練地說拜拜,這句話就是從這兒來的。她說了就表示她比較時髦。”

他還淘來十幾本北京話詞典,以及數(shù)量更多的北京地圖和各區(qū)地名志,考古似的將每條街上都有什么店捋清,遇上地圖也解答不了的,就求助網(wǎng)友:80年代中(大概1984-1986),北京新街口丁字路口西北角把角的,是個副食品商店還是菜市場呢?每當(dāng)鉆起這樣的牛角尖,他都樂此不疲,“我覺得這事非常有意思,比改那稿子的興趣還大。雖然我可能搜集了很多東西,但是最后才寫成一句話,多好玩兒?!?/p>

止庵收集的舊版北京地圖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2019年的11月份,所有內(nèi)容補充完之后,止庵將成稿放進形似硬盤的8寸小電腦,帶到了日本。每晚回到旅館沒事干了,或是白天等待去山里面、小海邊的公交車時,他便把電腦掏出來,細調(diào)文字。這些年他主要的時間都用來旅行,每年要去四五次日本,每次就玩一個縣,2019年那次,他依然慢悠悠地在山梨縣待了十幾天,游玩、購物之余才來打磨小說。

“知道一些東西,但不急著跟人分享,這就是作文章。”2021年3月28日的北京故事分享會上,他對臺下觀眾說,“雖然外面刮著風(fēng)沙,又是周末下午,占用了大家的時間,但是我們依然不能太著急地說什么事,太著急氛圍就不對了?!?/p>

他語速緩慢,神情堅定,始終散發(fā)著長期在低壓狀態(tài)下生活的人才有的松弛的認真。他向來都是寫好了作品再去找出版社,“有的人能壓迫,有的人不能壓迫,我確實不喜歡有壓力的狀態(tài)。我喜歡沒有什么必須做成的事,本來人生就沒有什么事非做不可。”

可一旦出于興趣做了,就得認真做。休閑只是態(tài)度,并非實質(zhì)?!妒苊烦霭婧?,他仍時不時地逐字修改,等著加印的時候進一步完善,以至于最后編輯都煩了,說可不可以不改了。他還是不愿掉以輕心,“有時你寫的時候,特別怕把后來的意識帶到當(dāng)時去,比如說有一句臺詞是,‘我很好打發(fā)的’,我開始寫的是‘我很好養(yǎng)的’,突然有一天我在路上想到這個不對,因為當(dāng)時沒有人要被人養(yǎng),這個意識不成立,我趕緊在路上就給別人打電話,說這有一個重大的錯誤,必須得給我改過來。還比如小說開頭有一段是主人公冰鋒去祝部長家對門等著,旁邊有幾棵丁香樹,我寫的筆記是說丁香的香味特別像屋里用的空氣清新劑,但是80年代還沒有這東西,所以我只能說它像洗衣粉,實際上洗衣粉不如空氣清新劑這么準確,但我也只能按當(dāng)時有什么(來寫)?!?/p>

復(fù)仇無疑是一項精密的活動。書寫復(fù)仇,如同復(fù)仇本身,一樣需要冷靜演練、隱忍等待、沉著推進,以及精確的算計與鋪排,任何環(huán)節(jié)都不可松懈。錯失了越獄,挖不到寶藏,便無法成為基督山伯爵。有人讀出《受命》字里行間閃著的寒光,感嘆“作者年輕時學(xué)醫(yī),到現(xiàn)在才出刀”。

止庵畢業(yè)于北京醫(yī)學(xué)院口腔系,從醫(yī)經(jīng)歷加深了他的謹慎與周全?!搬t(yī)生不能妄斷病癥,也不能著急,著急就容易出事故?!睂W(xué)醫(yī)期間,下課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摸自己的206塊骨頭,一度學(xué)到看人都恍惚看成骷髏。當(dāng)他開始寫作后,習(xí)慣性地常以骨、肉或是更冷門的人體構(gòu)造作比喻,他形容,“作家肯定不是一個輕松的人,就像是沒有了表皮,露出真皮,一陣風(fēng)刮過,旁人覺得冷,他覺得疼。作家應(yīng)該是更先知、深知的人?!?/p>

他一再強調(diào),人得知道得多點,寫得少點?!澳惚仨毜酶珊枚嗍?,知道好多東西,才能說一點兒。得有一井的水,才能打出一桶水?!边@份凝練在他的《受命》里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笆|蕓她去人家家里學(xué)跳舞,冰鋒跟她說你得小心點,別惹事,因為在1986年的時候沒有舞廳,不允許私下跳舞,當(dāng)時陜西有一個人在家里開舞廳,被說成聚眾淫亂。這一句話背后其實涵蓋了一個完整的事件。我其實也沒多大的寫作抱負,就是努力把這事做好,把那個時代擱進文學(xué)作品,爭取讓小說里每一句話后邊都能帶出年代特色,把那個年代人的所想所作所為給記錄下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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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想中的小說有骨有肉有質(zhì)感

?同樣保留了80年代北京的文學(xué)作品,你看過其他類似的嗎?

?有,但是跟我寫的還是有點不一樣。京味小說很多,他們其實更多地側(cè)重于展現(xiàn),比如說彈棉花、爆爆米花,都可以寫很多,但不太是我自己喜歡展現(xiàn)的寫法,我還是想把它擱在故事里邊去。這就涉及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比如我讀日本谷崎潤一郎的《細雪》,還有讀張愛玲的,特別是《半生緣》,前部分都是倆人怎么在一個飯館里吃飯,怎么拿水涮筷子,然后手套丟了,這都不是構(gòu)成事件,可是他們的關(guān)系就在那不斷發(fā)展?!都t樓夢》也一樣,大觀園里邊沒有幾個重要的事,大部分都是怎么吃飯的,但是你發(fā)現(xiàn)他們的關(guān)系是在往前發(fā)展。所以我現(xiàn)在想寫的也是這樣的小說,有一個故事,人物命運的懸念可以把讀者帶著往下走,但是這個故事不是在情節(jié)里面進展,主要是在日常生活里推進。這樣你寫了日常生活,同時也寫了故事,這是我想追求的。我覺得這個東西是有傳統(tǒng)的,但咱們現(xiàn)在的作品,有些人不這么寫了,因為這個東西有點麻煩,寫起來就真的很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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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三十歲的時候,你燒掉了所有年輕時寫的小說,并放話不再寫小說。為什么如今又愿意再費這個勁?

?對,好多年了,有30年了都。我本來一直在寫非虛構(gòu),我寫傳記、寫隨筆,到了2016年,我開始寫一本在美術(shù)館看畫的書,叫《畫見》,寫完這個書,我覺得非虛構(gòu)這事就到此為止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滿60歲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計劃干的事都干完了,剩下的時間愛怎么用怎么用,浪費了也無所謂。就可以花點時間去寫小說,寫成了也好,寫不成也好,就是這么一個心態(tài)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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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間從來沒有手癢想寫寫小說?

?沒有,沒有動搖,不做就不做,就跟換一個工作一樣,不干就不干了。但是我不斷地看,看小說花的時間還是比看別的書花得多。我在出版社工作,經(jīng)常人家送些稿子來看,也有朋友寄給我一些小說看,我都覺得寫得比較粗,有點像電視劇劇本似的。包括我讀東野圭吾,我也覺得好多故事都很好看,但是非常簡略,你確實很容易看,但是情景不能再現(xiàn),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寫得更復(fù)雜一點,更豐富一點。

我自己理想中的小說是一個比較豐滿的東西,有骨有肉的東西。或者用一個詞說,就是有質(zhì)感的東西。我在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這個中間有很明確的一個界線,如果要做的話,就努力讓自己做得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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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里對日常生活描寫的細致程度讓人印象深刻。主人公們?nèi)タ茨牟吭拕?,坐幾路公共汽車,去餐館吃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錢,甚至走過哪條街、看見什么商店都一清二楚,問題是信息非常多,寫的時候怎么去篩選?

?怎么篩選有兩個標準。第一點,最重要的事情,這東西必須得和人物相關(guān),否則就是堆砌。小說用的是第三人稱的寫法,是靠近冰鋒這個人,從他的眼光看出來的,所有的觀察都在表示主人公跟他人的關(guān)系。之所以寫葉生衣服的款式、顏色、質(zhì)地,是因為那段時間他對她特別留意。包括葉生去上冰鋒家附近的公共廁所,這都是跟他們的生活(有關(guān)系),而不是一個展示,因為80年代公廁都特別臟,沒法上,根本就不能去,這人能忍受這個,就說明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相當(dāng)好。

次一個的取舍是希望能稍稍留住一點當(dāng)時的特色。要是我在 80年代寫小說,里邊都是“他坐公共汽車來了”,一句話就完了,就不會寫幾路公共汽車,可是現(xiàn)在我一想,這公共汽車沒有了,這就是時間賦予一些東西以意義。還比如曾經(jīng)的同仁醫(yī)院是一個很漂亮的兩層矮樓,到了90年代才拆,書里寫到人物從這門口走過,我就寫一句那時這個房子是什么樣的,它就成為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當(dāng)你把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放在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里面,讓他穿真實的衣服,某種意義上就賦予了這個人物一定的真實性。

寫 《受命》 時,止庵翻閱了北京城區(qū)地名志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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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這么久再去回想幾十年前的風(fēng)貌,一開始會比較模糊嗎?

?我本來就是一個很仔細、平常很閑的人,我會很留意地去看一些東西,只是如果這個小說我是在1980年代末把它寫出來,我不會寫這一部分,因為它發(fā)生在身邊,正在發(fā)生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它重要不重要。

隔了幾十年以后,我忽然想這東西很重要。這個小說在第二部分,有一次冰鋒到祝部長家,看到祝部長抽煙,他緊張自己有病不能抽,吸一口就趕緊把煙吐出來,又用手把煙霧往鼻子邊撥。當(dāng)年我親眼見過好多人這么做,那時不知道二手煙有危害性,大家沒有這個概念。這個動作你不把它寫出來,可能以后根本就不知道有過這個事了,因為我也沒見別人文章里提過這個事。就這么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就體現(xiàn)出那個年代跟現(xiàn)在年代的截然不同。

這樣的事情在小說里寫了很多,比如冰鋒說他實習(xí)是在人民醫(yī)院,實習(xí)結(jié)束以后沒多久那病房就著火了。有這么一句話,完全沒有用。這句話就等于張愛玲的《小團圓》開頭寫的,九莉從香港回來,梅蘭芳跟她坐一條船一樣,梅蘭芳跟九莉坐一條船,他倆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但是干嘛要這么寫?就是人民醫(yī)院確實著了火,假如有一天遇見一個讀者,他知道這件事,他就會有一個親切感。其實這個小說里面寫的好多東西,包括在什么商店買什么東西、吃什么菜,都是要完成這種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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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期待的是跟你一樣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讀者?

?或者是感興趣的人。咱們說到北京,說到80年代,甚至那個年代人的氣息、說話方式,可能它都是很具體的東西。而這種具體的感覺是我們現(xiàn)在文學(xué)里邊比較欠缺的,怎么能做到不啰嗦,不多余,這個是有一個度的。我希望通過文字讓大家能夠跟那個年代有一個有質(zhì)感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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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具體的度在哪呢?

?比方說書里寫到兩個人路過首都電影院,正貼著《超人》的海報,如果不寫那是一個什么電影的話,就沒有那種具體的感覺。但我只寫《超人》,不會寫一大堆超人電影演什么、海報上畫了什么,我堅信這屬于多余,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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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兩個觀點,一個就像剛才說的,你覺得小說其實很大的意義在于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但是你也說時間會淘汰掉很多根本不值一提的東西,這兩者之間怎么理解?

?我現(xiàn)在寫的這些東西都是不值一提,如果我不寫的話它可能就被淘汰掉了。過去有報紙請我寫單篇的關(guān)于北京的生活,比如怎么坐公共汽車、冬天早上起來怎么生爐火,現(xiàn)在大家都住在有暖氣的房子,根本沒有生火的概念,怎么打公用電話、怎么買菜、怎么做飯……我從來不寫,我覺得這類文本沒有意義,我自己也從來不看這種文章,我覺得特別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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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變成小說就可以了?

?對,我覺得小說是因為它有用了。它是個背景,不是主體。這個城市是我生長的城市,我對這個城市有一點情感,這個城市以前不是這個樣,到80年代的時候,北京大概是咱們現(xiàn)在三環(huán)路,三環(huán)路以外什么都不是。我對那個北京有一點點的興趣,但我又不愿意寫那種隨筆文章,正好借助小說就可以把北京擱在紙上。它是有質(zhì)感的,而且是以一個偏文化人的角度。況且在小說里邊這些接近于民俗概念的東西,它只是肉,里邊得有一個骨頭,骨頭就是那個故事和人物。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30年后,我認為他好多想法可能都不對

?你寫《受命》是有感于伍子胥,想寫一個當(dāng)代伍子胥的故事,這個當(dāng)代為什么選定在80年代?

?80年代跟現(xiàn)在有一個非常大的不同。80年代的人他有兩個向度,一個是跟過去有關(guān),仍在受文革影響,離六七十年代很近;還有一個就是對自己的未來是什么樣開始有一種憧憬,比方說有好多人到深圳去,我自己當(dāng)時也想去深圳。后來覺得得虧沒去,深圳真不是什么人都能混得很好的。

所以這個故事的核心是想寫在1980年代,有人面向未來,有人活在過去。我要寫交替階段的人的狀態(tài)。如果1980年代寫,可能跟主人公關(guān)系更密切,我相信我會更傾向于他。隔了30年以后,我跟他距離遠了,我可以很冷靜地看這個事,我認為他好多想法可能都不對,他可能被自己的一個執(zhí)念給弄得不得安寧,因此把一生也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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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你會傾向于他,你也沒有為父報仇的經(jīng)歷。還是說你也是比較留在過去的人?

?對,我覺得可能一個留在過去的人比面向未來的人難。就像伍子胥哥哥跟他說的,活著替父親報仇難,死去更容易。我自己從基本的價值觀念來講,可能還是覺得選擇困難的應(yīng)該是更值得,不說敬佩,至少更值得留意吧。

站在他的視點,會認為這么做有意義。但是站在一個俯視他的視點,會覺得他所有這些努力可能具有一種徒勞的色彩。我覺得這種徒勞性是小說里主要的東西和土壤。就是在這么一個時代變化的過程中,如果你固持一個信念,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想通過小說告訴大家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人,如此而已,也沒有特別針對某一歷史階段的意義。過去有一種叫傷痕文學(xué),我完全沒有興趣,一個人提醒另外一個人,這完全是徒勞,自己有自己的記憶,一個時代的人和事都會隨時間不斷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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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意味著同樣經(jīng)歷過80年代的人會越來越少,可能現(xiàn)在讀到的很多人根本沒有辦法真正地去理解?

?無所謂,讓年輕的讀者看看當(dāng)年北京是個什么(樣)的,也挺好玩的。我覺得不需要完全的理解,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傾城之戀》,這其實是個很老的事,不就是白流蘇找丈夫,是吧?但是由此你還看到了香港打內(nèi)戰(zhàn),即便你完全不知道香港戰(zhàn)爭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但是因為這個小說你知道:噢,戰(zhàn)爭跟一個人,原來有這么一個關(guān)系。其實張愛玲想寫的就是這個事,我想寫的其實也是那個時代里邊的一個人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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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說可能冰鋒面對的不是一個大的背景事件。

?對。只是他自己的事,但是他有一個執(zhí)念,而現(xiàn)在的人仍然在被執(zhí)念左右。我要做總裁,我要在5年內(nèi)買房,這不就是咱們生活中常常都有的執(zhí)念嗎?我想寫的是一個有執(zhí)念的人在現(xiàn)實中怎么被執(zhí)念所毀,這個事情我想是可以跟人有共鳴的。

我希望這本小說能跟現(xiàn)在(有聯(lián)系),它不是一個歷史小說,就像伍子胥的故事,你不需要知道當(dāng)年楚國跟秦國跟吳國什么關(guān)系,你只需要知道有一個人,有這么大的一個心里頭的糾葛,然后他一輩子就忙這個事。就跟哈姆雷特一樣,至于他叔叔是什么丹麥國王,大家根本都忘了,你只要知道怎么回事就行。把它擱在什么時間段不是最重要的事,只要在這個時間段(里),它有這個可能性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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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花了很多功夫在塑造、還原時段。

?對,假如我把這個時間改成70年代,擱在蘇州或是重慶,我也會花這么多功夫、時間去研究。只不過北京比較容易,北京我熟。很多人確實不會花這些氣力這么寫,但首先我不是一個茍且之人,我不愿意湊合,我是一特別認真的人,而且我在認真里邊有樂趣,樂此不疲。有些小細節(jié)寫的時候,你就覺得這個地方它確實能達到一個東西,那個樂趣就特別有意思。

比如現(xiàn)在隆福寺街上的東宮電影院,我們小時候叫東四工人俱樂部,可實際上真正的名字是叫東城區(qū)工人藝術(shù)部。這個我是查了半天才確定的,我就在小說里寫成東城區(qū)工人藝術(shù)部。其實這毫無意義,就是對于我這年代的人都記不清,因為我們當(dāng)時都沒好好看那個牌子,但是我覺得特別好,我終于把這事解決了。

說實話我也未必再會寫小說,因為確實做這個事太麻煩,但是這個麻煩實際上也是一個樂趣。我還是那句話,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就這么個意思。寫作還是一個手工業(yè)時代的行為,它不是機器時代,所以你還得按手工業(yè)來做,我愿意把它做得好一點,小說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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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你曾說“世界上最好的事是盡量不做事,至少不添亂”。如果你沒有寫成這本長篇小說,沒有寫書,你也無所謂嗎?

?沒寫上,有時候?qū)ξ襾碇v是個遺憾,對外邊的人可能沒什么遺憾。但你人生可能有好多遺憾的事兒,我還沒上過南極呢,那怎么辦?你說疫情,我原來在電腦上做了好多好多旅行的規(guī)劃,都特別細,住哪個旅館都看好了,可是現(xiàn)在可能那些旅館都不存在了,你怎么辦?人生肯定絕大部分都是遺憾。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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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也提到人生是不是一定要創(chuàng)造,對此你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是什么呢?

?莊子有一個思想叫“無為而為”。我主張這種沒有多少目標的作為。我是專門研究莊子的,莊子講了很多故事,比方說一個人一輩子抓一只羈鳥或是游泳,或是做戲、做銅像,一輩子就干這一件事,最后成神了,做得出神入化。

如果我們急于去成某個事,最有可能一事無成。但是如果你不把這個事當(dāng)成一個非成不可的事,卻很認真地做。所以我覺得其實寫作從根本上說是一個游戲,但它是一個你必須認真對待的游戲。所有的游戲其實都應(yīng)該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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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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