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摩羅 尋找自由之路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陳又禮 日期: 2021-05-24

手銬很沉,兩個大小不一的圓環(huán)被生硬地焊在一起,上面長滿顏色深淺不一的鐵銹。“我每天一睜眼就會看見它,一看見它,我就會想,終有一天我要回我真正的故鄉(xiāng)去……我想徹底拋掉這一切,想過真正自由的生活”

特約撰稿 ?陳又禮 ?發(fā)自科摩羅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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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拽進2021年的前一周,我來到了科摩羅群島(主要由大島、莫島、昂島和馬島四個島嶼組成),于平安夜傍晚,和成百上千個失業(yè)或無業(yè)的年輕人在首都莫羅尼的海灘上漫無目的地坐坐站站,喝著汽水,在遠處燈塔照常在6點半亮起時擊掌慶祝;同漁民們一起出海,大汗淋漓一無所獲,卻意外瞥見了船邊一群經(jīng)過的海豚;看漁民的孩子們光著腳踢一下午球,在辛冽的過云暴雨中,他們歡呼著撩起上衣,向天舉起那一根根細小棕黑的食指,像是年少時的羅納爾多和卡卡;有時也在清晨天剛亮時的早市,坐在路邊,和所有賣熱帶水果的女人一樣,慢慢咀著小杯的苦咖啡,一杯接一杯;有時,我也像某個任意的島民一樣,在沿海國道上走走停停,乏了就百無聊賴地在垃圾堆旁的破木凳上坐下發(fā)一會兒呆,運氣好的話,還能隨手撿到幾只被風吹落的鮮芒果腹。

某天潛水上岸之后,潛水店的老板問我:你潛到深不見底的地方時,那么無拘無束,難道不會有在天上飛翔的錯覺嗎?

我扭過頭來看了看他,覺得科摩羅可真好。

幾周之后,我想科摩羅的魔力也許會把我變成她的裙下之臣,在慵懶且隨性的氛圍中過完很多年。于是在此事發(fā)生之前,我決定逃離,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

設拉子與咖啡館

一個下午,我沿著莫羅尼的海岸線散步,太陽照得整條海岸線都好像要融掉了。

路上行人很少。拐角處的一棵大樹下有一個上了年份的水泥大圓墩,圓墩上坐了幾個人,正中間擺了一個簡陋的木制兩層小櫥柜,嵌著玻璃門,里面零散擺放著幾種法式面包,櫥柜旁有兩個大保溫壺,和幾個已經(jīng)掉了漆的小瓷杯。

在烈日當頭的海岸線上,這個有樹蔭籠罩的攤子就像一顆清涼的小水珠。

擺攤的男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多歲,一張既像島民又不太島民的臉孔,笑瞇瞇地招呼我,給我倒了一杯黑咖啡。

一嘗,居然比其他幾家正兒八經(jīng)的咖啡館都地道。

他見我不懂法語,便用英語問我要不要嘗嘗他自己烤的面包。我隨便選了一個巧克力夾心,也比想象中要好吃不少。

我問他為什么會說英文(科摩羅大概有95%以上的島民都只講法語和科摩羅語)。

他說:“我以前開了一家法式點心店,不知不覺就做成了全城最大,來的外國顧客多了,就學了一些。”

“那點心店怎么不開了?”

“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愛得發(fā)瘋。結果被她騙了,點心店就沒了?!?/p>

我低頭喝咖啡,沒有接著問下去。他自顧自地講開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怪她啊,我愛她是我的選擇,不能說我愛你你就一定得愛我,不然我就怨你恨你不愛你了,愛情又不是做生意。奇怪的是,她走了以后,雖然我破產(chǎn)又離婚,但我的生活并沒有就此崩塌,反倒因為一無所有而突然自由了,就像你失去了唯一最在乎的東西后,其他的,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p>

他瞇起眼看向那條遠到了視線邊緣的海岸線,呷了一小口黑咖啡。

“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全城最美的一個角落,連房租都不用繳!”

他名叫亞伯拉罕,今年46歲,曾是“全城最大的點心店的老板”,也是設拉子族群的后代。設拉子族群(Shirazi ethnic group)是13至14世紀從波斯帝國(現(xiàn)伊朗)設拉子來到東非沿海國家(包括肯尼亞、坦桑尼亞及莫桑比克北部)和西印度群島的穆斯林。他們多為商人,以販賣象牙、黃金、奴隸為主。這個族群的后代至今仍在許多斯瓦希里區(qū)域的經(jīng)濟、文化甚至政治方面占主導地位。

追溯到19世紀的話,亞伯拉罕的祖先莫坦是根正苗紅的設拉子,亞伯拉罕說,他甚至還是一個“蘇丹”。在當時科摩羅三島之一的大島上,總共有二十多個“蘇丹”,“所以大概算是區(qū)長或者鎮(zhèn)長,連市長都稱不上?!眮啿闭f。

盡管科摩羅大多數(shù)蘇丹的管轄區(qū)域不大,但因為顯眼的外形和財富,他們的勢力范圍比實際的轄區(qū)范圍要大得多?!白钤绲哪且粌蓚€世紀間,島民們還很單純地相信,這些白皮白臉、跋扈飛揚的人是神靈差派下來治理島嶼和大海的使者。”亞伯拉罕接著道。

但從莫坦的下兩代開始,這個家的“神靈光環(huán)”便逐漸消散。原因是莫坦的長孫不顧全家族的反對,娶了一個土生土長、又黑又瘦的科島村姑,這個村姑還是家里的女傭人。打那時起,他們家族的實際社會地位急轉直下。到了亞伯拉罕這里,幾乎是什么也沒有剩下了。

好在去年,亞伯拉罕在邁入“知天命之年”以前,找到了他所謂的真愛。與他那“毀掉家族前程”的曾曾曾祖父一樣,他娶了一個純正的科摩羅農(nóng)婦。

“可能這個東西(指無視宗法與傳統(tǒng)),生來就在我的骨子里了吧?!眮啿毙呛堑卣f。

亞伯拉罕和他的露天咖啡館

奴隸與港口

“你要有空的話就去我的老家伊崆尼看看吧,走路一小會兒就到了,科摩羅最后一個蘇丹的宮殿也在那兒?!眮啿弊詈笳f。

于是我就動身了,只是他所謂的“一小會兒”,我片刻不停地暴走了近兩個半小時才到。

所謂的“蘇丹宮殿”今天是一片約四五百平方米的殘垣斷壁。它坐落在岸邊,離藍綠色的印度洋海水不過20米的樣子。階梯、柱石、橫梁、墻體幾乎全是由黑灰色的火山玄武巖混著各種貝類螺類的碎片構成,基本保存完整,看得出大致輪廓和雕飾。玄武巖粗糙多孔的質地加上海風的侵蝕,讓整座建筑更顯出凹凸不平的滄桑。

不遠處有幾座小山。伊崆尼因為擁有這幾座急劇入海的小山脈,不易形成灘涂,方便船只靠岸,而曾是全科摩羅最繁忙的為數(shù)不多的對外口岸之一。只不過伊崆尼的“對外”是被動的。

自17世紀海盜開始從伊崆尼登陸,直到20世紀初法國在科摩羅全面殖民,其間兩個多世紀,科摩羅人都因為猖獗的奴隸販賣而吃盡苦頭。在整個東非奴隸販賣的大鏈條里,科摩羅不僅是“出口站”,同時也是“入口站”和“中轉站”。很多奴隸被從非洲沿東海岸線的各個國家(北至索馬里)一路賣下來,抵達終點站馬達加斯加(當時仍受法國殖民)前,會在位于非洲大陸和馬島之間的科摩羅短暫落腳,以獲取補給,同時如果科摩羅的精英們有需要,可以隨意從中挑選合他們心意的外國奴隸。于是,索馬里、埃塞俄比亞和坦桑尼亞等國的血液由此融進了科摩羅人的血統(tǒng)里。

在販賣集團再次啟程出發(fā)去往馬島前,他們會裝入一批抓來的科摩羅人,繼續(xù)往南賣去。對此,本土蘇丹、設拉子精英和陸續(xù)開始插手科摩羅公共事務的歐洲列強們在面對科摩羅人的求救信號時,不但睜只眼閉只眼,還盡量從中抽成分羹,賺得盆滿缽滿。

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期,據(jù)統(tǒng)計約40%的科摩羅人屬于“奴隸階層”。那一時期,伊崆尼的許多女人因為不愿被賣為奴,只要遠遠看見即將入港的雙桅帆船,就會手腳并用地爬上山,走到懸崖邊縱身一躍。

“家里的老人們說,她們一般都不是淹死,而是從山上跳下去時,被海里的礁石磕中頭部致死……久而久之,就連那一片海,在那個時期都變了顏色?!边€在莫羅尼時,亞伯拉罕如此說。

小山海拔一兩百米,山脊很陡,峭壁上長滿各種植被,不見房屋和人跡。從蘇丹宮殿最靠近海、一個明顯過去是窗戶的長方形空洞望出去,恰好望見它的正側面,像是一頭靜默的綠象。

我在破落的玄武巖宮殿里獨自坐了一會兒,這個曾經(jīng)繁忙的港口,現(xiàn)在人跡罕至,海灘上堆滿各類垃圾,沒有誰有心思清理,很多五顏六色的蜥蜴懶洋洋地趴著曬太陽,海水像幾個世紀前一樣,湛藍而可愛。

離宮殿的入口處不遠,立著一塊簡陋的石牌,上面寫著:

以此紀念于1978年3月18日被以反叛者阿里·蘇林為首的武裝力量所殺害的11名同胞。

阿里·蘇林是科摩羅自1975年7月6月宣布獨立后的第二任總統(tǒng),第一任總統(tǒng)阿莫得·阿布達拉在任僅20天,就被以法國人鮑勃·丹納德為首的雇傭軍部隊推翻,隨后,阿里·蘇林接任,直到1978年5月,同一支雇傭軍再次闖進總統(tǒng)府邸,用曾經(jīng)的首任總統(tǒng)阿布達拉換掉了阿里·蘇林……

科摩羅自1975年建國至20世紀末,共經(jīng)歷超過20次“推翻當局”級別的政變,其中最顯著的四次,都由丹納德及其雇傭兵發(fā)起。在他協(xié)助阿布達拉奪回寶座后,作為交易,阿布達拉給了他極大的好處,其中包括:總統(tǒng)護衛(wèi)隊的總指揮、總統(tǒng)私人的(也曾是全科摩羅最大的)進出口貿(mào)易公司里除總統(tǒng)本人外的最大股東、一艘旅行于科摩羅與南非之間的豪華游輪的所有權、一家高級私人安保公司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經(jīng)濟貿(mào)易特權。

奴隸販賣猖獗的時期,伊崆尼有無數(shù)女人寧愿自盡也不愿被逼為奴,從這座小山上跳入海中

直到1989年阿布達拉在又一次政變中被暗殺于他的住所,在這12年間,科摩羅成了總統(tǒng)、雇傭軍、法國南非和阿拉伯國家某些利益集團的后花園,轄制著看似掙脫了奴隸制度、實則仍為奴隸的科摩羅人。

在首都莫羅尼的科摩羅國家博物館里,我捕捉到關于這段過往的只言片語,其中提到科摩羅最北端的一座小城——繆沙繆黎,那里曾是丹納德除首都之外的主要駐地,也曾是上世紀90年代科摩羅全國范圍內(nèi)極少數(shù)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經(jīng)濟收入來源地。

于是我隔天在路邊擠進了一輛連脖子都伸不直的客運小巴,來到了繆沙繆黎。

奴隸的后代與國際大酒店

跟熙熙攘攘、人滿為患的莫羅尼相比,繆沙繆黎是另一個世界。隨風入耳的,多數(shù)時候都只有輕浪拍沙、樹葉婆娑以及蟲鳴鳥啼的聲音。

與西印度洋的絕大多數(shù)熱帶島嶼景觀一樣,晴時淡藍透亮陰時墨綠深沉的海水、水底繽紛的珊瑚和熱帶魚群、綿白的細沙、延綿無盡的椰林和夜晚頭頂上方的燦爛銀河,使得繆沙繆黎于新冠肺炎在全球暴發(fā)前,一直是全科摩羅幾個最受外國游客喜歡的地方之一。

我費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此前在AirBnb上訂好的吊腳木屋。雖然1月本是旺季,但因為疫情,游客寥寥無幾,這座木屋便成了當時全繆沙繆黎唯一接受預訂的選項。木屋只有一棟,藏在小山坡上的芭蕉樹和芒果樹林里,屋外的花園里長滿精心栽種的各類花果、香草和依蘭。房東是個法裔英籍的老太太,名叫希爾維亞,是倫敦大學學院歷史系東非近現(xiàn)代史研究專業(yè)的退休返聘教授。15年來,她總是半年在歐洲教學、半年在科摩羅寫作休假,可因為英國疫情肆虐,她整整一年沒有離開過科摩羅。有課的時候,就勉強用島上尚算穩(wěn)定的3G網(wǎng)絡隔空教學。

“反正就算回去了,也是視頻上課,不如在這住著安逸,還有助于我田野調查、搜集資料……作為一個面積才兩千多平方公里的超級小國(科摩羅陸地面積2236平方公里),科摩羅卻是全東非近現(xiàn)代史的一個‘集合’,不,這里可能用‘縮影’更加準確。國家之所以被雕塑成今天這個形狀,葡萄牙海盜、設拉子、奴隸販賣、蘇丹王國、殖民、亂政和雇傭兵,這些力量的影響和傷疤,至今都是顯而易見的。在整個東非,你幾乎很難找到另外一個國家,近現(xiàn)代史像科摩羅這樣復雜……只不過雖說問題多多,這些歷史痕跡也磨礪出了科摩羅獨特的氣質,很多人但凡在這里待久一點,就會被捆住,走不掉了?!毕柧S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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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在小山坡下、沙灘邊上的另一座類似餐吧的吊腳木屋里,正對著微波粼粼的海岸,能看見出海的漁夫們駛著木船,回到港灣。這個名叫“先知之洞”的港灣,海潮入灣口有幾座由玄武巖砌成的天然小石山,方便船只停泊,一早一晚,都是本地漁民的聚集地。

42年前的一個深夜,正是在這個港灣,丹納德帶著他的雇傭兵由此登陸,直奔莫羅尼,一舉殲滅了阿里·蘇林。

這時,三個光著膀子、拖著漁網(wǎng)的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走了進來,他們手提幾條不大不小的斑魚,網(wǎng)子里卻空空如也。打過招呼后,其中個子不高、胡子拉碴的那個徑直走向柜臺內(nèi)側,開始擦頭發(fā)換衣服。

“那是米奇,這間潛水店兼餐廳的老板,也是我的好友和搭檔,我要不在,一般都是由他打理我的木屋和花園。”希爾維亞說。

奴隸的后代米奇,如今是一間小潛水店的老板

米奇換完衣服走出來,給自己沏了一壺姜茶,坐到了我們所在的桌旁。

“今天魚多嗎?”希爾維亞問他。

“除了我剛提著的那兩條,幾乎什么也沒打到。不過沒關系,夠今天的晚飯了,我還能多叫兩個哥們來吃?!泵灼嬉荒樞Σ[瞇,看不出一點沮喪。

隨后他把目光轉向我:“喲,今天終于來客人了?!?/p>

我自我介紹完后,米奇一臉興奮:“什么?你說你在馬賽部落里支教?我的祖祖祖爺爺就是地地道道的埃塞俄比亞馬賽人,所以說起來我也是半個馬賽人呢!”

米奇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去埃塞俄比亞,看一看祖輩們生活過的地方。

“我覺得馬賽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最接近造物主的民族,怎么說呢,就是那種原始的力量,讓你能夠讀云聽雨、和動物們和平共處,不用去在乎科技、進步、金錢,只管盡情地奔跑跳舞,世界怎么變爛崩壞,好像都和你沒關系……”米奇說完,轉身走進旁邊的露天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米奇英文說得很好嘛,口音還像是南非人……”我悄悄對希爾維亞說。

“很多年前,米奇曾是格拉瓦度假村游客中心的幫廚兼潛水教練,當時那可是全科摩羅最大最豪華的酒店,由南非白人投建,游客也絕大多數(shù)是南非白人。你要從這里步行過去格拉瓦的舊址,20分鐘都不到,穿過對面那片沙灘,繞到后面就是了??上У氖牵^去最頂尖的設施和裝修,現(xiàn)在什么都不剩了?!毕柧S亞回道。

格拉瓦度假村便是那上世紀90年代全科摩羅極少數(shù)的國家經(jīng)濟收入來源之一。對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剛結束阿布達拉與丹納德聯(lián)合執(zhí)政的殘破不堪的科摩羅來說,這個國際大酒店極盡奢侈又不失野性,擁有182個高級海景套房,賭場、鋼琴酒吧、國際認證專業(yè)潛水資格證教學和考取中心、各種水上運動設備一應俱全,并給超過700個科摩羅人提供著穩(wěn)定的、薪水不錯的工作,如同它自身獨特的建筑外形——航拍看下去,正像一只迎浪飛翔的海鷗,帶給那一時期的繆沙繆黎甚至整個科摩羅某種即將展翅高飛的幻景。

從17歲到27歲,直到2001年格拉瓦正式關閉,米奇的大半個青年時期是在那里度過的。他在那10年里,跟頂尖的法國、印度、南非廚師們學了烹飪,在訓練有素的白人領班身上學了英文和服務技巧,也看慣了富人階層如何生活、享樂。最后在離開格拉瓦之后,非但沒有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專業(yè)商人,反倒愈發(fā)向往起原始的生活來。

對此,他說一定是因為自己骨子里的“馬賽血統(tǒng)”。

“那么,你的祖祖祖爺爺為什么會從埃塞俄比亞跑來科摩羅呢?”第二天早餐后,我問獨自一人坐在一旁抽卷煙的米奇。

“他不是‘跑來的’,而是作為奴隸被賣過來的?!?/p>

算一算,那應該正是伊崆尼的女人用鮮血染紅海水的時期。

米奇轉身走進柜臺,抬手拿下掛在墻上的一串重物,遞給我。

“這就是曾經(jīng)把他一路從埃塞俄比亞銬過來的那副手銬?!泵灼嬲f。

手銬很沉,兩個大小不一的圓環(huán)被生硬地焊在一起,上面長滿顏色深淺不一的鐵銹。

“就是這個,我每天一睜眼就會看見它,一看見它,我就會想,終有一天我要回我真正的故鄉(xiāng)去。你看,無論是我在格拉瓦的十年,還是現(xiàn)在開咖啡館餐廳潛水店,雖然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可像我的祖祖祖爺爺一樣,我終究還是白人的奴隸。所以我想徹底拋掉這一切,想過真正自由的生活。”米奇說。

我也很想告訴他,如今的馬賽人,很多已經(jīng)被世俗同化,有的靠受教育程度在城里找到體面的工作、朝九晚五;有的雖然仍身在馬賽保留區(qū),但卻一頭扎入地底的寶石礦中,醉生夢死地盼望著挖到另一顆“海洋之心”,便能從此飛黃騰達;更普遍的,馬賽的青年們就像曾經(jīng)的格拉瓦度假村的科摩羅人一樣,投身旅游業(yè),把他們獨特的游牧民族特色當成招牌,像演戲一般地盡量保持著純樸,載歌載舞,以此榨取外國游客的腰包。

到那天,米奇或許會失望透頂?shù)爻姓J:這個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他所尋找的、真正的自由。

女清潔工和婚宴

除了米奇,我在繆沙繆黎還遇到了另一位格拉瓦度假村的老員工——菲林娜,她年紀50左右,是希爾維亞雇的清潔工,也幫著修整院子。

過去在格拉瓦, 她的工作也是打掃酒店客房?!澳菚r一天從早忙到晚,收小費收到手軟,現(xiàn)在一周才工作三天,真是閑得像退休了一樣?!彼贿呴_玩笑似的抱怨,一邊懶洋洋地拔掉一根根雜草。

和米奇不同的是,菲林娜一直想念著“格拉瓦時期”的日子,“那可真是科摩羅的黃金歲月啊,感覺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彼O铝耸稚系幕?,雙眼盯著一棵百香果苗出神。

“不只是菲林娜,當時格拉瓦絕大多數(shù)雇員,在它關閉之后很多年里,都盼望有新的投資者能重建度假村。不過南非人撤資甩手且之后無人接手,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三天兩頭就政變一次的大環(huán)境,根本不適合搞旅游業(yè)。”坐在一旁看書的希爾維亞插話。

“現(xiàn)在是不動蕩了,可人不照樣是窮得叮當響,也不知道全國有幾個人是能夠找到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的,無論老少,大家都沒事可做地混日子,這樣下去,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存夠錢,唉算了不說了……”菲林娜又開始拔草。

作為一個單親媽媽,菲林娜用盡心思、省吃儉用地存錢,為了給她打算結婚的大兒子辦一場浩大的“科摩羅傳統(tǒng)婚禮”。這不僅是菲林娜的理想,也是其他科摩羅本地人的奮斗目標,因為一場正宗的、不失體面的婚宴,至少耗資5萬美元,其中包括聘禮、足夠全村(乃至全鎮(zhèn))人酒足飯飽的盛大宴席、新人的禮服和金飾、雙方家庭用以交換的昂貴禮物。這對就業(yè)率不到30%、人均月收入不到150美元的科摩羅來說,簡直稱得上是天文數(shù)字。

兩天后,繆沙繆黎剛好有人結婚,菲林娜帶我去看熱鬧。人潮從全鎮(zhèn)的各個角落涌過來,一輛又一輛的轎車把窄小的土路塞得水泄不通。

因為舞曲聲音太大,實在吵得我頭疼,沒能等到那傳說中的豐盛大宴,我便提前退場,回到了小木屋。

漁港踢球的孩子們

“婚禮怎么樣?”希爾維亞問,從鏡片上方看我,一副“早知道你會這么早回來”的神情。

“你告訴我科摩羅幾乎比東非任何一個國家都窮,這婚禮看著可不像這么一回事啊。年輕人沒工作,甚至無地可種,就打打魚、在街邊賣賣汽水餅干口香糖,要攢幾輩子才能攢夠一場婚禮的錢呢?另外,將近一半的人甚至還有車開……”

“你覺得菲林娜的主要收入來源,就只是在我的院子里拔拔草而已嗎?那只是她月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其余的錢,全靠她定居法國的二哥和表姐定期支援。”

原來每個科摩羅家庭,怎么樣都有一個(正常情況下兩到三個)長期在法國生活的親戚,這些親戚絕大多數(shù)在法國干著低薪的體力活,素質好一點的頂多當個保姆、替人看看店鋪,卻無一不背負著整個家庭甚至家族的寄望與開銷。

“宏觀上來說,科摩羅無農(nóng)無工,所有至今為止眼所能見的基礎建設,全是由外國援助,科摩羅本身連一根橡皮筋都造不出來;微觀上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摩羅人,都不可能脫離他們那些‘法國親戚’而獨立謀生,幾個世紀以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接受幫扶,稍寬裕一些就酒足飯飽,口袋空了又勒緊褲腰。久而久之,這種慵懶成就了科摩羅氣質的主要部分,在外來者眼里是魅力,對本國自身的發(fā)展而言,卻是致命的癥結?!毕柧S亞說。

我想起那些婚宴會場里的女人,無一不是穿金戴銀,連平時每天穿破洞大T恤戴農(nóng)民草帽的菲林娜,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艷麗得判若兩人,她們看似無憂地歡歌熱舞,讓人不由得產(chǎn)生身處某中東石油富國的錯覺。

“無止境的欲望才是我的奴隸主”

看過米奇祖祖祖爺爺鐵手銬的那一天,傍晚他游泳回來,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今早我告訴你,我其實和我的祖輩一樣,至今也是白人的奴隸。后來我琢磨了很久,這個說法并不對。仔細想來,其實沒有誰真正地奴役我,我的客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成了我的朋友,我也并非沒有享受過。所以說到底,我的欲望,想賺錢、想發(fā)達、無止境的欲望,才是我的奴隸主。”

我還是沒有忍住,把關于馬賽人的現(xiàn)狀告訴了他。米奇聽罷,低頭沉默了很久。

“實際上,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但人總該有憧憬地活著不是嗎?尤其是在一個像科摩羅這樣的國家。前些年動蕩不安的時候,你因為不確定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而憂愁,每次一政變,格拉瓦總會關閉個十天半個月,人們最大的渴望,就是國家太平;如今太平了,你又因為生活變得日夜重疊、平凡無聊而憂愁,期盼著能夠回到過去……說到底,我們總是想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泵灼婢従彽?。

對此,米奇在他潛水店的墻上刻了這么一段來自電影《荒野生存》的臺詞:

“無可否認的是,‘不受束縛’總能夠讓人感到興奮且快樂。因為與之相伴的,是逃離歷史、壓迫、規(guī)矩,以及那些令人厭倦的義務和責任。所謂的,絕對的自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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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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