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馬特公墓的外省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斯麓 日期: 2021-06-21

墓地與其說是關于死亡,不如說是關于生命本身,一個人的墓甚至比他活著的時候更能講述他的故事

特約撰稿 ?斯麓 ?發(fā)自巴黎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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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 《故鄉(xiāng)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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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望遠是外省青年的共同癖好

蒙馬特是個好地方,但我不經(jīng)常去,一來在地處巴黎偏遠的北邊,二來游客摩肩擦踵,小偷扒手虎視眈眈。好友H 住在蒙馬特一個可愛的頂層公寓里,時不時約我來看這里的地下藝術劇社演出,或者一些稀奇古怪的展覽。這天,我們在明媚的午后在她家陽臺上喝一杯,望著圣心大教堂雪白的一角,我羨慕她的風景,她卻笑著說,也許全巴黎所有的頂樓都能遠眺到圣心大教堂。她轉而談到了一個朋友的父親,如何從法國外省的小鎮(zhèn)來到巴黎,潦倒半生,卻堅持葬在附近的蒙馬特公墓里一個可以看到圣心教堂的位置。

唏噓之余,我想再次走訪蒙馬特公墓。趁著天色還不算晚,匆匆告別H。

由H家踱到墓地,需要穿過地處蒙馬特高地最高處的圣心教堂,這也是整個巴黎的制高點,拾級而上,不知不覺已經(jīng)氣喘吁吁。好天氣,教堂前面的草地上照例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在教堂門口表演足球雜耍的黑人少年,大概是拿了政府津貼的蹲點藝人,再次引來一群新觀眾的喝彩。旁邊幾個鬼鬼祟祟的吉普賽女孩也相當眼熟——原來是上次試圖騙我錢的那幾位,她們自然沒認出我,我卻有點認出老朋友式的喜感。

陽光下的教堂大穹頂白得閃閃發(fā)亮,居高臨下,巴黎全景盡收眼底:巴黎從沒有摩天大樓的爭奇斗艷,甚至那一簇簇平地上典雅結實的巴黎房屋都顯得如此渺小,本應渺小的觀看者反倒有了擁有整個城市的豪邁。我必然和歷史上無數(shù)人分享過這個景色、這種心情:比如傳說中整個法國的佑護者圣徒圣丹尼斯,他在此地殉道于羅馬人的屠刀,這塊土地便有了蒙馬特(意為Mont des Martyrs烈士之山)的名字;比如從這個制高點打響第一槍的巴黎公社成員,他們曾短暫掌握過這個美麗的城市,最后在這里無路可退、幾乎全部喪生——圣心教堂正是因他們而建;又比如H的故事里那個外省人,他如此鐘情于圣心教堂,想必是這里的??停苍S他如同巴爾扎克筆下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一樣,曾站在這高地上俯瞰首都,對著無物之陣來一句:“讓我們來拼一拼吧?!?/p>

“外省青年”在歷史上初次登場,大概是科西嘉的小個子拿破侖。此前,由于皇權貴族階級森嚴,巴黎對外省普通人來說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傳說。巧的是,就是在蒙馬特這個最高地,俄國人的大炮射向巴黎,結束了拿破侖的神話。盡管如此,他的豐功偉績?nèi)匀还膭钪馐〉挠兄厩嗄?。大革命后的門閥重新洗牌,他身后留下權力真空,都成為底層青年千載難逢的上升通道?!暗桨屠枞?!” 像拿破侖那樣,憑借個人才智尋求發(fā)跡的機會,不再那樣遙不可及。這些野心勃勃的生命占據(jù)了19世紀法國文學的主角。有趣的是,在這些悲歡離合的故事里,登高望遠幾乎是外省青年的共同癖好,大概唯有這樣,不名一文的他們可以在想象中擁有這座城市,而不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

司湯達:“米蘭人,寫過、愛過、活過”

從圣心教堂旁邊的臺階走下是熱鬧的rue norvins(路名),沿途是一些小酒吧和餐館,目前主要做的是游客生意,一百多年前接待的卻是窮困潦倒的邊緣人,流浪漢、酒鬼、妓女,當然還有詩人和藝術家們。19世紀,在那個奧斯曼改造巴黎的計劃之前,蒙馬特還只是城外貧窮荒涼的村落,以風車磨坊、葡萄酒園和傷風敗俗的娛樂場所著名,風氣自由,房租低廉,大量藝術家從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紛至沓來,試圖以此為跳板用文藝征服巴黎。路邊的小丘廣場,游客現(xiàn)在花幾歐元就能得到一張素描像,當年是塞尚、畢加索、莫迪里阿尼、達利等無數(shù)熟悉名字的棲居之所,這里見證著他們抱團取暖、詩酒相伴的青春歲月,當功成名就之后,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搬離了。

從rue norvins到rue lepic(路名),逐漸冷清以至人跡罕至,簡樸的石墻和民居,依稀可見兩百年前村落的影子。經(jīng)過89號雷諾阿畫過的煎餅磨坊,和54號梵高的故居,走上一座布滿涂鴉的破舊鐵橋,一大片墓地的頂端在橋邊慢慢浮現(xiàn),這便是蒙馬特公墓了。

蒙馬特公墓算是巴黎現(xiàn)代化的一部分,這里原來是巴黎北郊外的廢棄采石場。1786年,為了改善城市的衛(wèi)生條件,路易十六下令關閉了巴黎城中所有的墓地,移至地下; 19世紀初,巴黎郊外正式營建東邊的拉雪茲神父公墓、南邊的蒙帕納斯公墓——這兩座公墓因埋葬諸多世界級名人而最為著名,還有略冷清的北邊的蒙馬特公墓和東邊的帕西公墓。

磨坊,紅色,紅磨坊,蒙馬特區(qū)

小丘廣場的畫家

巴黎蒙馬特區(qū)

采石場曾地處下陷的洼地,公墓唯一的狹小入口隱藏在橋的臺階之下,殊難尋覓,無形中阻止了很多路過的人。進入墓園,舉目空無一人,仿佛進入一個清涼靜謐的園林,高大的栗樹、楓樹和柏樹錯落有致地栽種在道路兩旁,沙沙作響。主干道都有路名和編號,和一個真正的城市并無二致。墓主的職業(yè)活脫脫地跳出來:雕塑家,音樂家,作家……他們是走出蒙馬特的著名藝術家背后數(shù)目更大的另外一群,大部分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出生地來自五湖四海,最終成了蒙馬特的永久居民。

路邊的地圖上,名人的墓用星號標示出來。“巴黎就像一座盅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準備向它進攻……在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較量中,有著三十年來一代青年的慘史。”巴爾扎克如是說。在這個兩百年內(nèi)容納三十萬人的園子里,這些“星星”仿佛一個蓋棺定論的功勛簿,掩蓋了背后無數(shù)生命的苦痛掙扎。

我進來前路過的那座舊橋橫跨整個墓地。1888年,蒙馬特已經(jīng)劃歸巴黎,需要橫穿墓地修建一座鐵橋連接市中心,在這次修橋拆遷墓地的工程中,人們發(fā)掘了一個姓貝爾的墓。幾年以后,曾經(jīng)被冷落的小說《紅與黑》引起注意并流行開來,人們才意識到這個貝爾就是其作者司湯達。幾經(jīng)粉絲集資修建,這座墓碑用了上好的大理石,墓志銘依然是原來的意大利文:“阿里戈·貝爾,米蘭人,寫過、愛過、活過?!?/p>

這個外省青年在墓志銘上不愿透露家鄉(xiāng)——東部的格勒諾布爾,而用“米蘭人”這樣浪漫寫意的手法蒙混過關;甚至不用他的真名,他的原名是亨利·貝爾。1799年,年僅16歲的貝爾中學畢業(yè),獲得文學和邏輯學獎,離開家鄉(xiāng)投考巴黎綜合理工大學。但他很快被大都市的美妙迷住,放棄了入學,先是決定做一名劇作家,這個志向因他被所愛的女演員拋棄而迅速結束;也曾寫藝術評論,除了幾本被指抄襲的書以外并無建樹。帶著對拿破侖的崇拜,他跟隨大軍出征歐洲大陸,本應大有一番作為,戰(zhàn)爭的殺戮和殘酷卻又讓他敏感的心靈感到不安。他不是在前線奮勇拼殺的戰(zhàn)士和指揮官,而時常躲在后方,米蘭就是他的安樂窩之一。隨著拿破侖的失敗,復辟王朝來臨,他被迫離開了爾虞我詐的政府。年近50歲,在孤獨和貧窮中,他開始著手寫《紅與黑》,把畢生經(jīng)歷的理想、激情和郁郁不得志,裝進那個羞怯、窘迫、自卑又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外省青年于連·索于爾里。

在各色外省場景的小說里,外省青年的成功無外乎兩種,一種是穩(wěn)步上升的勤勤懇懇,一種是無底線的手段用盡,司湯達和他的于連一樣沒有前者的意志力和耐性,但又保有敏感善良的心靈而無法做到后者。繁華落盡,他隱姓埋名,“to the happy few”,他只想把他的思想和經(jīng)歷與那些少數(shù)能理解他的人分享,不再為了獲得當世的名利而掙扎。

“我將在1880年出名”是司湯達對自己的預言,竟然言中。19世紀末,當人們打開那本曾經(jīng)布滿塵埃的《紅與黑》,驚訝于充沛激烈的情感和鞭辟入里的理性水乳交融,他本就是因為優(yōu)異的文學和邏輯學來到巴黎,這正是他獨特的底色。于連那如同撲閃的蝴蝶翅膀般微妙的心理體驗,在社會的銅墻鐵壁下若即若離的矛盾,那忠于自我靈魂下的失敗,與19世紀格格不入,卻符合現(xiàn)代人的口味。時隔五十多年,曾經(jīng)在現(xiàn)實中處處撞壁而最終做回自己的貝爾終于和他的于連一起征服了巴黎,征服了世界。

“半上流社會”

墓地與其說是關于死亡,不如說是關于生命本身,一個人的墓甚至比他活著的時候更能講述他的故事。且不說閱讀千奇百怪的墓志銘是一種文學樂趣,單看墓碑本身就能發(fā)現(xiàn)墓主真正的熱愛和性格:羅馬式的、文藝復興式的、哥特式的形態(tài)各異的石刻泄露了他們生前的品味;長滿青苔的家庭教堂式則是一家人的其樂融融;那些精雕細琢的雕塑,則是到死都不愿意放棄的排場和驕傲。

蒙馬特公墓

通往蒙馬特高地的登山小徑

小仲馬的墓非常好辨認,他以雕塑的形式氣宇軒昂地躺在那里,頭頂上方的墓亭里氣宇軒昂地寫著:“我既存在于生,也存在于死。我的死比我的生更重要。因為生只是時間的一部分,而死亡卻屬于永恒?!彼粌H以大仲馬兒子的身份成為永恒,要多虧旁邊不遠的一個外省女子——瑪麗·杜普萊西的墓就隱藏在一個角落里,潔白得如同她另一個舉世皆知的名字茶花女。

如果說19世紀外省男青年的出路可以是黑色的權杖和紅色的軍刀,Demi-Monde則是漂泊巴黎的外省女青年的為數(shù)不多的出路之一。Demi-Monde在法文中意為“另一個世界”,本意指男人在正經(jīng)社會責任之外的情婦和享樂的世界,這個詞的中文翻譯卻更顯精妙——“半上流社會”。這些出身窮苦的女孩跟隨她們的情人和供養(yǎng)人一只腳踏進了上流社會的聲色犬馬,而另外一只腳則結結實實地釘在了她們外省的家鄉(xiāng)。

墓碑側面的畫像已被盜走。最終,這位頂級名妓還是去掉了貴族化的假名,回歸了諾曼底農(nóng)村時期的真名——阿爾豐西娜·普萊西。幼年時期就被自己的酒鬼父親當作童工和童妓剝削,15歲時,她來到巴黎成為洗衣工,食不果腹。這個有著驚世美貌的姑娘,在小仲馬筆下有“烏黑的頭發(fā),雪白的皮膚,比櫻桃還紅的嘴唇”。她穿上了最好的一條裙子,在蒙馬特擁擠的人群里左顧右盼。很快,一個接一個的供養(yǎng)人提供了她日益奢侈的生活和膨脹的野心。不到一年,全巴黎的富人對她趨之若鶩,甚至有人專門培訓她文化和禮儀。開沙龍、逛劇院,談吐和舉止高雅得如同一個有著憂郁美感的貴婦。實際上她精明、堅忍,善于操縱、揮霍無度,多少人因她傾家蕩產(chǎn),不堪重負的小仲馬也不得不主動告別,當然他本就在她的花名冊上排不到前面?!皭矍閷τ谖疫@樣的人是件恐怖的事,”她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23歲時,肺結核讓她的容貌日漸衰落,所有人都對她避而不見。她孤獨地死去,被扔進了無名無姓的貧民墳堆。為了償還她的巨額債務,她數(shù)不勝數(shù)的珠寶和遺物被拍賣。相比她的埋葬,這場拍賣反倒成為一場轟動巴黎的盛事,名流名媛悉數(shù)到場?!昂喼笔鞘ヅ懙略偈溃痹趫龅挠≌f家狄更斯如是諷刺巴黎人對這場拍賣會濃厚的窺探欲。阿爾豐西娜生前的兩個情人把她重新安葬在蒙馬特公墓,參加拍賣會后的小仲馬則忙著用幾個月時間把她包裝成偉大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后來她被話劇歌劇芭蕾電影不停地演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以一個人們幻想中為愛情犧牲的純潔美好形象永久定格,仿佛所有嚴酷生活對她的虧待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那個時候,半上流社會的成員里通常不僅有高級交際花,還有各類女演員。名為《半上流社會》的專欄刊登出了幾張舞女照片,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那就是阿爾薩斯姑娘路易斯·韋伯。15歲跟著男友到巴黎闖天下,她很快被拋棄,從洗衣工混到畫家的模特,舞蹈才是她一生的使命。一番苦練之后,離蒙馬特公墓幾百米的紅磨坊里,她大膽地掀開裙角,把腿一直踢到頭頂,開創(chuàng)了到現(xiàn)在還是巴黎標志的康康舞。她像男人一樣豪放,經(jīng)常肆無忌憚地把客人杯中酒一飲而盡,被人們稱為la goulue(貪吃的人)。作為曾經(jīng)的巴黎收入最高的舞蹈演員,以她為主角的各色招貼畫至今在蒙馬特仍然到處張貼。和大多數(shù)半上流社會的女子不同,她從未攀附榮華富貴,獨立是她自始至終的追求。為了更多自由,她毅然離開紅磨坊,投入全國巡演。她在巴黎的輝煌未能復制,積蓄耗盡,靠著和丈夫的馬戲團四處演出維生。終于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這位昔日紅磨坊的臺柱子回到紅磨坊附近擺起了地攤,賣香煙火柴等雜物。她養(yǎng)了不少老弱的動物,會給夜里下班的舞女點一根煙,時常煮湯接濟比她更窮的人,人們稱她為“goulue媽媽”。在留下的最后的影像里,年邁的她身材臃腫,在路邊賣著東西,笑瞇瞇地和行人打招呼,時不時踩個舞點,和她全盛時期一樣瀟灑自如。臨死之前,她還在申請一個合法的攤位?!案嬖V人們我是個好女孩”是她最后的遺言。人生從高峰到低谷,她都有著真正的波西米亞精神,無愧于蒙馬特女王的稱號。近一百年后,她的曾外孫女的書讓這段被遺忘的往事重新回到大眾視野,巴黎政府決定把她在別處的墓遷到蒙馬特公墓,她終于回到了最愛的地方。

傍晚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幻化成一團團斑駁的光點,撲在碩大的石塊鋪成的道路上,仿佛一層神秘的袈裟。路邊的長椅上野貓?zhí)咸?,路過鐵橋的車輛轟隆作響,墓地背后的學校傳來孩子們的笑聲,生與死就這樣自然地交會。我走上山坡上的墓地高處,遠眺圣心教堂的位置,想起H說的那個外省青年,哪一個才是他的墓呢,我無從知曉。但我相信,在與命運之河的搏擊當中,他即使無法改變河水的流向,也一定找到了只屬于自己的那朵浪花。

我在回去的路上又一次看到了圣心教堂,暮色下教堂白色晶瑩的華燈初上,仿佛一個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圣殿,又如一個照亮整座城市的燈塔。

也許H是對的,全巴黎所有的頂樓都能看到圣心教堂。

圣心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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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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