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琴吧!摔跤爸爸 ——摔跤手培養(yǎng)出兩名音樂家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聶陽欣 日期: 2021-06-21

那些年陪伴兒女練琴,幾乎沒有個人時間,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在作犧牲, “音樂是我的愛好,培養(yǎng)孩子是我的責任,這兩件事情融在一起了”

圖、文 ?本刊記者 ?聶陽欣 ?發(fā)自沈陽 ?實習記者 郭婉盈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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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幕上,短發(fā)女孩將對手攔腰抱起,漂亮地給出一個過背摔,哨聲響起,她贏得了勝利。女孩將獎牌遞給父親,父親用手撫摸她的頭頂,說:“你是我的驕傲?!?/p>

這是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的結(jié)尾??措娪皶r,指揮家范燾幾度熱淚盈眶,電影里父親訓練女兒摔跤的畫面,就好像自己小時候父親訓練他和妹妹彈琴一樣。散場后,他立刻給父親范世煌打了個電話:“你一定要去看這個電影?!?/p>

范世煌從來不看電影,他以為電影票價像音樂演出票一樣,最便宜的也要180元。但放下電話,他馬上跑到小區(qū)對面的電影院買了張票。看完后,范世煌也哭了。

范世煌生于1943年,在上世紀60年代的沈陽,他因為摔跤而成名,得到“跤王”董永山的賞識,加入沈陽市中國式摔跤隊,拿了遼寧省冠軍。1966年,摔跤隊解散,他回到工廠做臨時工。

不能摔跤了,但音樂之夢還能繼續(xù),范世煌憑借自學的手風琴技藝參加文藝匯演,在動蕩年代尋得一方安穩(wěn)的角落。有了孩子以后,他將音樂夢傳遞給他們,后來,兒子范燾成為國家一級指揮家,女兒范聰赴美留學,成為知名鋼琴演奏家。

一些朋友對范世煌說:“你也是‘摔跤爸爸’。”

范世煌回答:“我比‘摔跤爸爸’還要厲害,一個人練體育,最多練到二三十歲,但我為孩子選擇的音樂,可以陪伴他們一生?!?/p>

1961年攝于沈陽,18歲的范世煌 圖/受訪者提供

傍身之技

兒子范燾6歲時,范世煌決定讓他改學手風琴。

作為一名摔跤手,范世煌在此前一年便開始訓練范燾打拳,想讓他繼承自己運動員的衣缽。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范世煌自小喜好運動,小學的時候家里窮得經(jīng)常吃不上早飯,餓著肚子也要吊單杠。初中的時候上課睡覺,下了課就直奔乒乓球臺。后來去了工廠,滑冰、舉重樣樣在行,業(yè)余學摔跤,被遼寧“跤王”董永山特招進沈陽市摔跤隊。過往經(jīng)歷依次排開,范世煌覺得兒子也應該有運動天賦。

1974年,摔跤訓練未滿一年時,一個朋友的兒子從丹東市來沈陽音樂學院找老師學鋼琴,范世煌陪著一同去。他特別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鋼琴“貴得像直升機一樣”的年代,沈陽音樂學院每個教室都有一臺,他立刻斷定“這個地方不得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所有的人全是光屁股來的,為什么這個人能行,那個人不能行?”范世煌想,他的兒子也要學音樂,要上沈陽音樂學院。

手風琴是現(xiàn)成的,范世煌自己也練琴。那時候工廠和學校匯演,手風琴是常見的伴奏樂器,方便攜帶,音色豐富。上學時看老師拉琴,范世煌就惦記上了。1960年左右,他花了一整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架,沒有老師教,自己琢磨著練。他有一個“五年計劃”,一天拉五個小時,五年不行就再練五年。

在摔跤隊時,全隊每天在北市場舉行“撂地兒”表演,別的隊員在等待上場的間隙打撲克,范世煌就在一邊拉手風琴。教練特別損地跟他開玩笑:“挺粗的腿把子,愣裝細狗?!币庵杆粋€練摔跤的粗人,非要像文化人一樣學拉琴。

決定讓范燾也練琴的時候,范世煌的“五年計劃”已經(jīng)開展到第三輪,他拉得很好,加入了市工人業(yè)余歌舞團。但怎么教兒子,他沒有經(jīng)驗,也無人可問。他的父親曾服役于國民黨軍隊,1950年去了菲律賓,再沒回來。

范世煌嘗試把自己的經(jīng)驗復制到孩子身上。范燾6歲時,體重24公斤,每天要背著12公斤的手風琴練6個小時。有一天范燾從早上開始練琴,到下午吃飯時,突然說吃不下,想睡覺。范世煌看兒子的臉色像是生病了一樣,心說“壞了”。第二天起床一看,范燾又跟沒事兒一樣,范世煌才放下心來,“小孩子就是恢復得特別快。”

1981年,范世煌把范燾送入了沈陽音樂學院附中,這時女兒范聰6歲,也到了學琴的年紀。范世煌在手風琴、小提琴、鋼琴之間選擇,最終讓她練鋼琴,每天同樣至少練6個小時。

范世煌一共陪兒女們練了12年琴,回過頭想,覺得自己做得對。他沒有父親教養(yǎng),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但他要在孩子們還懵懂的時候,做一個清晰的領路人,給他們找一個傍身之技。

“三從一大”

范世煌生得高大,一身肌肉疙瘩從年輕時候到現(xiàn)在,保持了六十多年。在范燾和范聰?shù)耐陼r期,范世煌正處于最具威嚴的壯年,父親的要求對于兄妹倆來說是不可違背的。只要范世煌在家,兄妹倆一定在練琴,練夠了要求的時間,如果沒困到睡著,還得一直練。

附近鄰居對于范世煌的尊重增加了這種“威嚴”的影響力。他剛從大東區(qū)搬到鐵西區(qū)時,有人聽說他摔跤厲害,過來比試,他兩下就把人撂倒了。此后,再有人想嘗試時,都得在心里先掂量掂量。

同學們也沒人敢來家里找范燾兄妹出去玩,因為知道他倆的爸爸是摔跤冠軍。學校組織看電影、外出游玩,兄妹倆幾乎都沒參加過,范世煌覺得浪費時間,對他們說:“交錢可以,人不能去。”他自己也沒有帶孩子出去玩過,導致范燾和范聰對沈陽的印象都不深。

范世煌幾乎是在用分鐘來計較練琴的時間。他對兒女們的安排從早上6點開始,起床,練琴,上學,中午跑回家吃飯,擠出20分鐘時間練琴,下午放學回家后一直練至深夜。

“所有你認為可以不練琴的借口,在他那里都沒有用?!狈稜c說,“大年三十晚上去奶奶家過年,你以為放假了,結(jié)果那天得起更早,白天練琴更不能休息,要把晚上的時間補回來,時間夠了才能出門?!?/p>

夏天在家練琴的畫面是范聰小時候最深的記憶。那時候一家人住在鐵西區(qū)一幢日式雙層老屋里,跟其他人合住,范家在二樓朝南面的房間。范世煌喜歡養(yǎng)花,在窗戶外面做了一個大花窖,種滿了君子蘭。

熾熱的陽光透過窗戶直直地曬進來,家里沒有電風扇,為了養(yǎng)花也不能開窗戶,屋里非常悶熱,人坐在里面就渾身是汗,范聰還要練琴。范世煌更熱,站在一旁,一手給姑娘扇扇子,一手掐著秒表算節(jié)奏。因為沒有節(jié)拍器,范世煌用秒表來計算曲子的彈奏速度,再掐著點,讓范聰由慢到快地加速練習。

范世煌對于節(jié)奏的要求極其嚴格,“節(jié)奏像音樂的骨骼,必須是準的”。肖邦練習曲速度飛快,每分鐘144拍,范聰從慢速練起,一直練到能彈每分鐘160拍。最終檢驗的時候,范世煌在這邊播放CD,范聰在那邊彈琴,聲音要完全同步。

因為是運動員出身,范世煌自然地用練體育的方式來練琴,沿用體育訓練的“三從一大”原則來要求孩子——從難從嚴從實戰(zhàn),大運動量——“體育和音樂有些要求是共通的,比如速度、靈活、耐力?!?/p>

他甚至比專業(yè)鋼琴老師更加注重范聰手臂肌肉的訓練,“鋼琴要用全身去彈,就上半身來講,腰部發(fā)力,帶動手臂、手指的力量,壓到鍵盤上,這個聲音是有穿透力的?!?/p>

曾經(jīng)有音樂學院的老師不認同范世煌的訓練方式:“哪有這么練琴的?肥肉吃多了也得吐?!狈妒阑筒灰詾橐猓骸拔颐刻炀毼辶鶄€小時,我不煩,音樂就是誰用功,誰厲害。”

2016年 《梁?!S河》 演奏會,范世煌、范燾和范聰合影 圖/受訪者提供

選擇

除了讓孩子自己練琴,范世煌每周還帶范聰去沈陽音樂學院上一次課。當時沈陽市出于安全考慮,規(guī)定自行車后座不可以載兒童。每次去上課時,范世煌先把范聰送上公交車,自己在后面騎自行車,從鐵西區(qū)家里跟到位于和平區(qū)的學院。公交車程半個小時,范聰記得,每次她下車后,父親很快就到了,前后不差幾分鐘,“他要拼命地追?!?/p>

夏天時,范世煌會給范聰買一根冰棍,“皇姑”牌雪糕一毛錢,冰棍只要5分錢,吃完剛好進教室上課。但范世煌自己從來不吃,騎車后他像蒸過桑拿一樣地出汗,等到女兒上完課衣服才干。冬天沈陽下大雪,路上結(jié)冰,范聰有一次坐在車上,看到一個人走路沒站穩(wěn),從一個坡直接摔到了下一個坡上,她想,父親是不是也這樣摔倒過?

在范聰?shù)挠∠罄?,父親很少有屬于自己的時間,“無論什么時候,他肯定先把時間花在我們身上。”體會到了父親的用心,范聰練琴非常自覺,幾乎沒有偷懶的時候,只在讀小學時,有兩天中午在學校和同學們跳皮筋,忘了回家練琴。范世煌去學校找范聰,她害怕地躲在老師身后。但范世煌沒有發(fā)脾氣,去超市給姑娘買了點心和汽水。第三天中午,范聰準時回家。

范燾則要鬧騰一些,小時候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一直練琴。有一次范燾不想練,惹得范世煌生氣地撕掉了幾本曲譜。那時候沒有琴譜賣,每一本都是范世煌借來老師的琴譜,用鋼筆手抄的,一本五線譜,一天抄10小時,需要抄一個月。范燾心里一邊懊悔,一邊開心,以為再也不用練琴了,誰知第二天范世煌拿出了用透明膠帶一頁一頁粘好的譜子。

“我爸爸很少發(fā)脾氣,他只在練琴這一件事上打過我,”范燾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說,“他永遠都會有一條主線,那是必須要堅持的,雷打不動?!?/p>

第一次登上舞臺后,他才清晰地感知到音樂的魅力。11歲時,范燾跟著母親一起參加區(qū)里的聯(lián)歡會,表演手風琴獨奏。舞臺很簡陋,觀眾零零散散的,他坐在椅子上,半個腦袋被手風琴擋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和耳朵,卻仍然激動不已。

進入沈陽音樂學院附中后,范燾住校,同齡的小伙伴湊在一起夜聊,一個人說自己小時候因為練琴挨了不少打,大家才發(fā)現(xiàn)琴童的遭遇都是一樣的。但在這里,練琴成了大家每天自發(fā)會做的事。二胡演奏家魏國當時和范燾共用琴室,他回憶高中生活,只記得兩人不是在上課,就是在練琴,偶爾外地樂團來沈陽開音樂會,他們會一起想辦法弄票。

三年后,范燾臨近升學,突然想改志愿?!拔野謴男「艺f,什么都要做最好的,小時候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在附中見識到了(很多事情)以后,我要選擇一個最好的。”他心目中最好的專業(yè)是指揮,想報考上海音樂學院(以下簡稱“上音”)。

決定向范世煌坦白這種想法那天,范燾心里忐忑,拉著魏國一起跟他回家。他們想象中暴風驟雨般的反對并沒有來,范燾說完改志愿的計劃和理由,魏國還沒怎么勸,范世煌就同意了。魏國后來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說:“我覺得他爸行,一說就懂?!?/p>

范世煌問:“你什么時候去(備考)?”范燾怕他后悔,說:“我明天就想去。”結(jié)果,他真是第二天走的,范世煌不動聲色地準備好了車票和學費。多年后,范燾回想起這一段,內(nèi)心酸澀,“小時候不懂事,想去就要去,都沒有考慮到錢的事情?!?/p>

“犧牲”

在上海,范燾從零開始學習指揮課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還要面對來自全國的競爭。他找了四個老師,同時學習指揮、樂理、作曲、鋼琴,沒日沒夜地練,再累也沒往家里說一個字,他想象得到父親會回他什么——“你還得堅持啊?!薄皬男∷艺f,‘就是把你們累死了,也不能讓你們閑死?!?/p>

一年后,范燾如愿考入上音作曲指揮系,師從知名指揮家黃曉同。范聰則早哥哥一年到了上海讀書。1987年春,她成為東北三省歷史上第一個考取上音附中鋼琴系的學生。

對于一個工薪家庭來說,同時供兩個孩子在外面學音樂是非常吃力的事,單靠每個月工廠發(fā)的55元工資,根本不可能做到。范聰剛學琴時買的第一架立式鋼琴花費1800元;范燾去上海備考的那一年,每節(jié)課學費是20元;兄妹倆在上海讀書的那幾年,隨著物價上漲,每人一個月生活費從最開始的100元,逐漸提高到150元。

幸運的是,范世煌在舞廳找到了手風琴伴奏的兼職。改革開放剛開始時,交誼舞被批為“舞姿低級庸俗、傷風敗俗”。1987年文化部、公安部等部門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改進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中國娛樂業(yè)徹底解凍。

交誼舞風潮刮遍了沈陽的大街小巷,工廠和學校開始組織周末舞會,幾十家舞廳陸續(xù)開業(yè),一張票賣一塊五。范世煌在友誼賓館的歌舞廳伴奏,一天拉兩場,第一場從下午1點半到4點半,第二場是晚上6點半到9點半,一場勞務費9塊錢,一個月能賺五百多塊,那時候一斤牛肉的價格是三塊五。

范世煌自己不愛交誼舞,只把伴奏當作掙錢的工作。從家到皇姑區(qū)友誼賓館的路程有10公里,范世煌每次騎自行車飛奔,踩著點到,一邊拉琴,一邊閉著眼“休息”。舞廳拉的曲子反反復復只有幾個節(jié)奏,配合著交誼舞快步和慢步的步法,一天彈6個小時讓他有些痛苦。他喜歡最后那支曲子——《魂斷藍橋》的插曲《一路平安》,這是固定的散場曲,彈完就可以走了。

有時候范燾也到舞廳幫忙彈上幾場。他覺得父親承受的心理壓力很大,“跟他一起伴奏的人,都是遼寧省專業(yè)樂團的,只有他是業(yè)余的,換作是我,即使為了賺錢,也不喜歡和不職業(yè)的人在一起工作,但他不服,他就自己努力。”

從上世紀80年代末沈陽舞廳剛興起,到90年代逐漸沒落,范世煌一共彈了八年伴奏。依靠這份兼職,他還清了買第一架鋼琴時欠的錢,后來又給范聰換了一架進口鋼琴,并給兩個孩子支付了生活費、路費、學費。

結(jié)束了舞廳伴奏兼職之后,范世煌開始做鋼琴老師,一小時賺60塊錢,教過的孩子幾乎都拿過沈陽市鋼琴比賽第一名。

家里最艱難的幾年,范世煌的妻子也沒有抱怨,全力支持丈夫培養(yǎng)孩子的決定,每個月對家里的開支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為孩子留出足夠的生活費。范聰說:“我母親上班自帶午飯,飯盒里經(jīng)常只有咸菜,她沒說過,我們當時也不知道。”

范世煌做事不會去考慮結(jié)果。最初訓練范燾和范聰時,他覺得能考上沈陽音樂學院已經(jīng)了不起,“我想(孩子)去最好的地方,但是‘想’不現(xiàn)實。我只能拼命訓練,你比別人用功了,你就有結(jié)果?!?/p>

那些年陪伴兒女練琴,幾乎沒有個人時間,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在作犧牲,“音樂是我的愛好,培養(yǎng)孩子是我的責任,這兩件事情融在一起了。”

演出

范燾和范聰在上海讀書時,沈陽到上海的交通不太方便,坐火車要33個小時,兩天一夜。平日里兄妹倆互相照料,范聰?shù)募议L會都是范燾去參加。范世煌只去過上海一次,那是在1992年2月28日,范燾和范聰?shù)谝淮瓮_演出。

大三時,范燾常去上海商城劇場看演出,劇場在波特曼酒店里,是當時上海最豪華的音樂廳之一。通過同學引薦,范燾認識了劇場的副總經(jīng)理吳曦鳴,他主動問對方,能否舉辦一場由他個人指揮的演奏會。吳曦鳴告訴他,如果真的要辦,劇院的場地費,加上上海歌劇院樂團的伴奏費一共需要6000元,并且票房歸劇場所有。

范世煌聽說后,沒有猶豫,出了這筆錢,只提了一個建議,“讓你妹妹來彈一個協(xié)奏曲獨奏?!?/p>

兄妹倆一個指揮,一個彈鋼琴,吳曦鳴感到新奇,并且在上一學年里,哥哥拿了指揮系專業(yè)特別獎,妹妹則是上音附中“莫扎特”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二等獎得主。他覺得這件事值得冒險,于是同意了。

范燾特意選擇了好玩兒一點的歌劇曲目,包括《奧伯龍》序曲、《費加羅的婚禮》序曲,給妹妹安排的獨奏曲目是格里格的《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

范聰接到曲譜的時候,距離音樂會只有22天。她的鋼琴老師丁逢辰覺得不太可能:“一個高二學生怎么能在短短寒假把一首半小時的協(xié)奏曲練出來?何況是在沒有老師指導的情況下。”范聰猶豫了,怕在學校門口演砸了,丟人。范世煌跟她說:“第一不能砸,第二砸就砸?!?/p>

那個寒假,范聰在家從早到晚地練琴。她回到上海后,彈給丁逢辰聽。老師很驚訝,范聰竟然真的練到了可以演出的水平。

那場演奏會的票很快售罄。范燾有些緊張,這是他第一次作為指揮正式演出。以前上指揮課的時候,他是對著由兩架鋼琴模仿的樂團指揮,突然間到了真正的樂團面前,“就像一個一直拿木頭槍練習的士兵,突然拿到真槍一樣手足無措?!?/p>

范燾再三勸范世煌不要來上海看。沒成想,演出當天中午排練完,他一抬頭就看見父親坐在了下面。這一幕給范燾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說,這種場合我怎么會不來呢。”

演奏會正式開始了。范世煌看見女兒穿著藍色泡泡袖禮服,披著齊肩頭發(fā),在三角鋼琴上流暢地演奏完整首協(xié)奏曲,兒子則西裝筆挺,站在舞臺中央,充滿激情地揮舞著指揮棒,引導樂隊奏完了一曲又一曲浪漫又恢宏的歌劇序曲。

這一晚的演出像一場值得久久回味的夢——在隨后的近三十年間,范世煌每一次看到兄妹倆同臺,都會想起這個“夢”。他從此愛上了交響樂。

演奏會的效果令吳曦鳴滿意,他主動邀請范燾在同年6月舉行第二次演出。這兩次的經(jīng)歷令范燾之后的實習變得更加順利。范燾大學畢業(yè)后,在中國廣播電影交響樂團任指揮;范聰則保送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yè)后赴美國天普大學攻讀碩士和博士,之后留在美國,成為知名的鋼琴演奏家。

出國留學后接觸非音樂專業(yè)的中國學生,范聰才意識到自己多么幸運,“他們跟我說,我們這一代人很少有人學音樂,小時候都特別渴望有機會學一門樂器?!痹诜堵旈_始學琴的年代,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很少,一般只有兩條路,要么學工,要么學農(nóng),“學音樂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看似空蕩,花費又貴?!?/p>

她體會到了父親的遠見——在那個人人追求實用的年代,為他們選擇了音樂的道路?!八緛硐胱屛腋缇汅w育,后來覺得音樂才是一個沒有國界、沒有時間限制、可以跟隨你一輩子的藝術。”

范世煌記錄的鋼琴課筆記 圖/受訪者提供

范世煌每天壓腿時,都會重溫范燾和范聰?shù)囊魳?/span>

兒女

盡管年近80歲,范世煌每一天過得依舊充實。周一到周五,他要去熟人介紹的孩子家教琴,一教就是一下午。孩子特別調(diào)皮,氣得范世煌血壓有點高。除此之外,范世煌的身體沒什么毛病。他至今每天堅持練兩個小時啞鈴,“肌肉不練就沒了”,拍照時,他興致勃勃地在鏡頭前展示肌肉。

他養(yǎng)花的愛好還保留著。窗臺上放了好幾盆蘭花,綠蘿的藤蔓從花盆中“溢”出來,遮蓋了整面窗戶。窗臺的一邊放著一架雅馬哈立式鋼琴。范世煌練琴的時候,鋼琴立面就會倒映出綠蘿藤蔓的影子。

他一個人住,家人都不在身邊。兒子住在北京,常年國內(nèi)國外到處飛;女兒出國讀書后留在了美國,只在和范燾合作時回國;妻子跟去美國照顧女兒,已經(jīng)離家15年了。2015年,范世煌也去美國待了段時間,半年挑出了一堆毛病:語言不通,街上看不到人,練琴不自由。他又回到了沈陽。

以前范聰在上海讀書時,寒暑假回家,火車一進站,范世煌的眼淚就往下流?!拔覍ξ夜媚锏母星橄喈斏?,現(xiàn)在差一點?!狈妒阑驼f,這些年他逐漸習慣了分別,想女兒的時候就打個電話,內(nèi)容通常是交流曲譜感想和鋼琴技法。

對于范燾,范世煌更多的是提點。范燾每次回遼寧演出,范世煌的朋友阿強都要去看,他最喜歡看排練的時候,范燾拿著指揮棒神氣地指出樂手的錯誤,“你,那個音彈錯了。你,節(jié)奏不對?!狈妒阑筒幌矚g這樣的做派,希望范燾不要發(fā)脾氣,要尊重每一個人。

“當指揮說話容易著急,他就一再提醒我,無論對方是干什么的,無論能力怎么樣,都不要著急,要尊重每一個團員。”范燾說。尊重是范世煌的處世哲學,“你尊重別人,別人才會尊重你啊?!?/p>

采訪中途,談到上海商城劇場的那場演奏會時,范世煌突然起身,走向電視柜,他想在這時候播放范燾和范聰合作的《黃河協(xié)奏曲》。他從電視柜的抽屜里拿出光盤,熟練地放入光驅(qū),連接電視,點開樂曲的序章。這場演出的海報就貼在電視機后面的墻上。

雄渾的音樂在客廳里回蕩開來,掩蓋了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范世煌停止了交談,專注地盯著電視里的畫面。一曲終了,他眼里涌出了淚水。他說,每一次重聽這首曲子,都像第一次在現(xiàn)場聽一樣,感到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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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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