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用藝術縫合世界的裂痕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邱苑婷 日期: 2021-06-22

我在背后偷偷看著他們,心想日復一日的他們,看著熒幕里同樣日復一日的別人,心里會有什么波瀾?或許他們正在心底疑惑:什么是藝術,這就是藝術?

如果你在今年的四五月抵達重慶當代美術館,偶遇一個叫“縫合”的今日文獻展,請做好在須臾之間環(huán)游世界、接受沖擊的準備。在這個英文名叫“A Stitch in Time”的展覽里,你身在重慶,卻能在移步間看到印度、以色列、英國、法國、加拿大、冰島……無處不在的藝術家,捕捉著令人不解抑或令人反思的時刻。

這次藝術家要思考的問題,是裂痕。今日美術館的策展人黃篤和團隊組織這個展覽前,影響全球的新冠疫情尚未發(fā)生,而國際關系逐漸發(fā)生新的變化,跡象凸顯但潛而未發(fā)。然而剛布好展不久,2020年1月底,今日美術館的大門已對外關閉。近半年時間里,藝術家塵封在作品里的思考,唯一的觀眾只有策展團隊。仿佛是天意,冥冥之中,這種意外應和了展覽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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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itch in time saves nine”,在英文里,這句諺語的意思是在事情惡化前及時縫合補救。人與自然,國家與地域,本土與全球,靈與肉,身份與本源……疫情的發(fā)生,再一次把人與自然、地域、身份之間的裂痕推到所有人面前??p合裂痕的努力顯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這次,藝術家們成為游走在世界各地的縫紉匠。

蔣志從電腦里翻出了兩年前在印度拍下的475張照片。475張照片里是同一個老人的影像,一位側癱在印度街頭的流浪老人,躺在灰土沙礫和破損的水泥磚路旁。路邊停著拉客的三輪摩托,討價還價的乘客和司機,穿戴整齊、拎著塑料袋和食物的路人,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他一眼——這樣的場景是印度日常的一部分——除了來印度練瑜伽、正無所事事的藝術家蔣志。

他駐足在原地半個多小時。鏡頭拉近,在老人的身上游走,連拍。凌亂的銀白發(fā)絲,皴裂褶皺的腳踝皮膚,用塑料捆帶綁在腳上的破鞋……照片拍完,蔣志卻開始覺得自己拍攝的行為有問題。這是苦難嗎?還是他以為的苦難?對方會將之視為苦難嗎?

“自己的苦難也許能以各種方式消解,但這個面對的是自以為的別人的苦難。”蔣志把475張靜止照片,做成了一組以假亂真的紀錄片視頻,穿插自己腦中不斷浮現(xiàn)的想法,把這種旁觀他人之痛苦的體驗,取了個恰恰相反的名字,《詩意》。

生于耶路撒冷的拉里薩·桑蘇爾,要面對的是邊境和身份的裂縫。中東僵局在現(xiàn)實中難解,桑蘇爾干脆在科幻短片里為巴勒斯坦建了一棟《國家大廈》。穿過國際社會贊助的巨大建筑物的大廳,電梯上行,“叮”,13層到了,耶路撒冷;14層,拉馬拉;而桑蘇爾的家鄉(xiāng)伯利恒,坐落在21層……

電梯代替了原先因檢查站而受阻的旅行,為了營造歸屬感,電梯門打開時,映入眼簾的是每個城市的地標建筑。橄欖樹種在房間里,一身未來著裝的女主角在屋內弓腰為它澆水,土地皸裂;巨大的落地窗外,能看見陽光照在圣墓教堂的金色穹頂上。一切仍是熟悉的景象,千百年來的紛爭因此停歇,所有巴勒斯坦人在藝術家的科幻短片中過上了安定富足的生活,擁有限度內的自由。

有人關注社會政治,也有人把眼光投向自然。已經79歲的重慶籍藝術家尚揚,長久關切人與自然之間的裂痕。他把斑駁如發(fā)黃舊紙的裂縫,以近乎粘稠塑料的質感呈現(xiàn)在長2.5米、高1.7米的巨幅畫作上。延續(xù)“白內障”系列創(chuàng)作,尚揚筆下的顏料是乙烯——這也是塑料的主要

成分。畫作上的裂縫走勢,讓人想到鳥瞰視角下的長江,主干與支流交匯處,似是藝術家的故鄉(xiāng)重慶開縣;而乙烯形成的大塊黃黑色斑,雜亂無形地布在這張鳥瞰地圖上。阻擋人們清楚看見、找到自己坐標的,究竟是生理上的眼部疾病,還是長久以來無節(jié)制的人類活動為地球一切的山川河流蒙上的“白內障”呢?

遠在大洋彼岸,藝術家古德倫·菲利普斯卡為這個議題專門發(fā)起了一個大型網絡藝術項目,“藝域交換小組”。不同地區(qū)的藝術家或作家,用長距離的郵政或數(shù)字通信,互相交換自己對當?shù)丨h(huán)境的記錄和思考:在阿拉斯加居住的藝術家拍下了一片終年積雪的凍土區(qū)正在融化的冰雪;北威爾士的喬安娜·懷特拍下了附近的核電站,交換來一張來自澳大利亞阿蓋爾湖的本地水壩照片,引發(fā)了對當?shù)刂趁穸ň诱叩幕A設施和權力變化的討論……

拉里薩·桑蘇爾 《國家大廈》 科幻短片

“將一只()鳥從一座塔的塔頂放掉”,一向癡迷于思考語言的施勇,則選擇在語言和現(xiàn)實的縫隙間來回橫跳。被當成施勇參展作品名稱的這句話,改自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巴比倫的抽簽游戲》,施勇用一個括號消解了語言確定的所指。而他的作品,則活脫脫一個懸疑推理現(xiàn)場——切割開一架三角鋼琴,被切開的零件四處布滿展廳。如果你留心的話,甚至還能在這件作品展廳的二樓,發(fā)現(xiàn)一個空蕩的房間,房間的角落丟著一個熟悉又不知所以然的黑色三角部件。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可能會一頭霧水,也可能不禁莞爾:這個迷失的飛物,會不會是解開某場懸疑案件的關鍵線索呢?

觀眾若停留在這種困惑和尷尬中,藝術家便達到了他的目的。

即將走出展廳前,我停在頂樓的大廳里,看大屏幕上的流水線工人。畫面仿佛靜止,但時間線分明在前行。流水線上,人的表情凝滯,重復著手上單一的動作。下班后,穿著工裝的工人們單獨面對藝術家的鏡頭,不言語不發(fā)問,鏡頭記錄下他們的無聊與呆滯。一個人,再換一個人,分辨不出不同的人之間有什么差別。

在這個藝術家李消非拍攝的《流水線》短片前面,大廳的長椅上,坐著兩個保安。此刻重慶當代美術館里已經沒有太多觀眾,在門口站累的保安成了這部影片最長久的觀影者。我在背后偷偷看著他們,心想日復一日的他們,看著熒幕里同樣日復一日的別人,心里會有什么波瀾?或許他們正在心底疑惑:什么是藝術,這就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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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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