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聶陽欣 ?圖 ?彭輝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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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傳琴有二三十件帶著荷葉邊、蝴蝶結(jié)的蓬蓬裙，另有七十多雙用來搭配的松糕鞋，它們是謝傳琴日常的穿著服飾。每當她穿著小裙子出門，鄰居、商販、路人總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
謝傳琴今年55歲，13年前因為開網(wǎng)店賣日式松糕鞋接觸到洛麗塔風格的裙子（包括甜美、古典、哥特等風格，以下簡稱“l(fā)o裙”），她覺得這些像公主裙一樣的衣服看起來太美好了，讓人聯(lián)想到優(yōu)雅、唯美的事物。最初她買回來給青春期的女兒穿，她愛買，可女兒不愛穿。謝傳琴抱著嘗試的心態(tài)穿上身，立刻眼前一亮，原來自己也可以穿。
她知道以自己的年紀，穿這些裙裝有些另類，可是有什么關系呢？“看到我的每一個人都是笑臉對不對？不會有人對著我哭吧？”
6月25日，央視網(wǎng)報道了謝傳琴為殘疾人定制鞋底的事跡，采訪視頻獲得了上億次觀看，謝傳琴被網(wǎng)友們稱贊為“愛與勇氣”并存，她跳出了“什么年齡（就該）做什么事”的刻板印象，傳遞著一種不懼旁人眼光、堅持自己的勇氣。
其實，謝傳琴也曾經(jīng)深受世俗桎梏，因為出身農(nóng)村被人看低，自己在心里便也覺得低人一等；因為到了年紀，所以不得不結(jié)婚；因為從小的環(huán)境重男輕女，所以對出軌的丈夫再三忍耐。為自己的懦弱吃過虧，栽過跟頭，在掙扎著站起來后，她想明白了：“其他人講的都跟你無關，他們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剩下所有需要做完的，是你在做，是你要承擔?！?/p>
經(jīng)受過很多坎坷和惡意，謝傳琴依然認為善良是本分，“因為你有‘善’，別人才會幫助你的‘弱’。”善良是謝傳琴在磕磕碰碰的人生路上，悟出來的生存法則。她也不把自己的善看得多么重要，認為自己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我做不了的事，不管這個人多么需要我，我不會勉強自己去幫助別人。”
她覺得自己真正的人生從40歲開始，在她從依靠丈夫的主婦變成家庭的主心骨、決定“做自己”而不是討好別人以后。也是在這時，她喜歡上穿洛麗塔風格的裙子。穿著裙裝這件事對于她而言，不僅僅是一個中年女人不顧世俗地追求美的故事，更意味著一個女人終于自立起來，憑借自己的能力過想要的生活。
紅棉襖
謝傳琴性格直爽，快人快語，自有一套信奉并踐行著的人生準則。頭幾次和她接觸時，她總是直接告訴我自己的結(jié)論：
“人生就是要有酸甜苦辣，不然不足以慰平生。”
“善良是本分，因為我的人生一路走來都有遇到扶手，做人要感恩。”
我再三問她，為什么開始嘗試洛麗塔風格，在這以前喜歡穿什么衣服，小時候父母給的衣服是什么樣子的。她突然反問：“你知道我記憶里穿的衣服是什么嗎？”
謝傳琴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大紅色對襟盤扣棉襖，是她奶奶的嫁妝。母親嫁進來之后，衣服傳給了母親，她長到十四五歲時，母親又傳給了她。她一直穿到18歲。
20歲時，姨娘出嫁，用嫁妝給謝傳琴做了件新衣，她才有了第一件自己的衣服，而不是母親的舊衣?！澳阏f，我怎么會愛上lo裙的？純粹是一步一步走過來，脫離了那個環(huán)境后，在安逸生活里產(chǎn)生的審美?！?/p>
“環(huán)境”指貧瘠年代里，一窮二白的揚州農(nóng)村老家。謝傳琴生于1967年，家里4個孩子，她是長姐，下面有一個弟弟和一對雙胞胎妹妹。兩個妹妹在八九歲時得重感冒，因為救治不及時，患上了腎臟病，長期服用中藥調(diào)理，但收效甚微，直到她們在20歲去世時，依然保持著幼稚的模樣——腎臟不發(fā)育，不來月經(jīng)，只有個子在長高。
兩個妹妹一直吃藥，村里生產(chǎn)隊也不富裕，謝家的日子過得艱難。謝傳琴從小沒吃過白米飯，只有在每年生產(chǎn)隊集體殺豬時，每人才能分到一兩塊熟肉。生產(chǎn)隊開會一般在晚上，分到肉后，父母帶回家，把謝傳琴姊妹幾個搖醒，往每人嘴里塞上一塊肉。
謝傳琴上小學時，學費是一塊錢，每學期開始，父親只能拿出一毛錢給她。上課到一半，老師會讓謝傳琴回家拿錢，不然就讓她搬著板凳走，“不要來了?！敝x傳琴真的把凳子搬回家，老師沒辦法，只能去她家喊她回去繼續(xù)上學。從學期開始到結(jié)束，這一塊錢她始終交不出來。
1979年讀完初一后，謝傳琴沒再繼續(xù)上學，家里窮。謝傳琴開始去生產(chǎn)隊上工。大人插8路秧苗賺10個工分，她插7路，只得3個工分。她不服氣，看準了機會要往外面跑。
那時候，改革開放的春潮逐步涌入江浙，外貿(mào)訂單飛進來，催生了一批小工廠。謝傳琴在手工編織廠里當學徒，用柳條編織花籃，工資從一天3分錢變成3毛錢。為了賺更多的錢，她輾轉(zhuǎn)于各種活計之間，在大馬路上掃過地，在街邊小亭子里賣過衣服，做過保育員、公司里的清潔工，每天起早貪黑，至少干兩份活。
1988年，她人生最大的轉(zhuǎn)折點來了，一位體面的親戚回昆山開工廠，把謝傳琴介紹進了當?shù)匾患遗_資企業(yè)。謝傳琴很珍惜這份工作。廠里120名員工，119名是本地人，只有她是外地人。下工后，其他人收拾干凈自己的座位，呼啦啦全走了，她一個人沒事干，每天晚半小時回家，打掃走廊過道、關窗戶。領導覺得她吃苦耐勞，提拔她為小組長，讓她學習操作機器。慢慢地，她的工資也漲了起來。
“所以我從頭到尾都說，善是本分?！敝x傳琴解釋道，“大環(huán)境我們改不了，小環(huán)境給你改變的時候，你要急急地抓住機會，要努力啊，不要抱怨。如果我不善良，不愿意吃苦，不愿意勞動，別人看到我就討厭了，誰會伸手呢？”
謝傳琴擁有二三十件洛麗塔風格的裙裝，這些衣服已成為她日常的穿著
“渣男老公”
謝傳琴咬著牙從農(nóng)村里走出來，但她始終被打上“來自農(nóng)村”的標簽，最受影響的是婚姻。
到了昆山后，她寄住在親戚幫忙找的一戶人家里，主人家熱情地幫她找對象，可介紹的全是“歪瓜裂棗”，或者是單親家庭的，或者是缺胳膊少腿的，甚至還有離婚鰥居的，找了一年多，主人家放棄了，對她說：“小謝啊，我實在沒辦法了，你年齡太大了?！?/p>
謝傳琴不理解：“我當時21歲，算年齡大？不就是因為我的農(nóng)村戶口?！?/p>
婚戀就這么耽擱了下來。23歲時，謝傳琴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老家看望父母，村里人對她指指點點——一個小姑娘在外面掙的錢，比鄉(xiāng)下人多得多，“肯定是站街的?！敝x傳琴氣悶，索性再也不回家。
直到26歲那年，身邊所有的姐妹都結(jié)婚生子了，奶奶也問她，“怎么還不結(jié)婚呢？”謝傳琴想：“算了吧，不管是誰，只要是個男的。”就這樣她嫁給了一個來昆山工作的臺灣人。
那時候有兩個臺灣人在追求謝傳琴，一個家世好，自己開工廠；另一個比她大12歲，家境一般，在工廠打工。第一個男人對她好，她害怕配不上人家，自己跑了；第二個和她條件差不多，年紀又大，她想：這人應該會對她好。
剛認識時，這個臺灣人禮貌客氣，結(jié)婚后，在謝傳琴懷孕期間就開始出軌。1996年，謝傳琴兒子兩歲時，丈夫在上海開了一間鞋廠當老板，女人緣更好了。
1999年，謝傳琴去臺灣生了二胎。兩年后她帶著女兒回昆山時，發(fā)現(xiàn)丈夫身邊一直跟著另一個女人，已經(jīng)懷孕了。丈夫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謝傳琴不能忍了，但她沒想過離婚。從小在重男輕女的環(huán)境里長大，家庭教給她的是對丈夫要容忍。
謝傳琴說：“說到底是沒知識，所接觸的行為思想都來自于父母。我媽一輩子，沒有跟我外公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啊，重男輕女到這個地步?！?/p>
她所能做的，是去新華書店買一本“新婚姻法”，扔到丈夫面前，讓他帶著那女人去墮胎。之后，這段婚外戀依然藕斷絲連。每當謝傳琴因此吵鬧時，丈夫就強勢地甩給她一句：“是老子在養(yǎng)你?！彼悴霍[了。
謝傳琴不想再討好著別人過日子，“女人要自立?！彼u掉上海的房子，在昆山買地，開屬于自己的鞋廠?？墒钦煞虿环胚^她，成日花天酒地，亂簽合同，讓謝傳琴的工廠虧了180萬元。2007年，她不得不把工廠轉(zhuǎn)讓出去，收回本錢。
經(jīng)過這件事，謝傳琴打定主意離婚。雙方簽完離婚協(xié)議書、正準備辦離婚手續(xù)時，丈夫中風了，最終還是沒離。謝傳琴說：“女兒還在上幼兒園，兒子在上小學，我不想讓小孩子覺得媽媽不對，爸爸中風了就把他扔掉?！?/p>
謝傳琴養(yǎng)著她眼中的“渣男老公”，給他看病，請看護，出生活費，至今已經(jīng)第14年。她性格里的“傲骨”告訴她，要追求自由，但“責任”兩個字又把她拉回了漫長的艱難歲月里。
老板娘
謝傳琴關閉工廠的時候，一家日本的訂購商還欠廠里100萬元貨款，他們定制的一批鞋就沒出貨，跟著她到了上海嘉定區(qū)的房子里。她用剩余的錢在家門口盤下一個商鋪賣鞋。
當時這批鞋的款式在國內(nèi)很少見，厚底的圓頭松糕鞋，帶著蝴蝶結(jié)，卻又不是兒童鞋的尺碼，專門用來配日本洛麗塔風格的裙子。它們擺在街上，無人問津，一雙都賣不出去。
謝傳琴一度要把鞋鋪轉(zhuǎn)租出去，碰上一個打算開飯店的姑娘來看店鋪，最后，姑娘店鋪沒租成，卻看中了里面賣的鞋。謝傳琴順手送了幾雙“奇奇怪怪”的松糕鞋給她。姑娘不好意思，給謝傳琴提了一個建議：把鞋放到淘寶上賣。
于是在2008年，謝傳琴開設了網(wǎng)店，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批鞋在網(wǎng)上賣得很好，因為當時國內(nèi)的洛麗塔風格剛剛興起，相關的店鋪不多，競爭壓力小。她又開始努力做鞋子了，除了日本人留下的這批貨，她重招人手，設計新款，專做厚底的松糕鞋和高跟演出鞋。
開網(wǎng)店的前十年，謝傳琴幾乎每天從早上7點工作到半夜兩點。剛開始店里只有三個人，一個做鞋面，一個做鞋底，剩下的運營、采購、管理全由謝傳琴負責。一年后累到不行了，她才又招了一個人分擔自己的工作。
每天早上，謝傳琴先把當天要做的訂單發(fā)下去，然后在網(wǎng)店擔任客服，整理訂單需求，中午給工人做飯，下午繼續(xù)工作，忙到晚上9點工人下班，還要打理店鋪，上架貨品，整理數(shù)量。“這十年我連哭的時間都沒有?！?/p>
就在這樣艱難的日子里，謝傳琴通過買鞋的顧客接觸到了lo裙。她喜歡這種近似于歐洲古典時期婦女們的穿著風格。從起初的嘗試發(fā)展到現(xiàn)在，lo裙已經(jīng)成為她的日常服飾，每天去菜市場買菜也穿。相處了十幾年的攤販每次見到她，都打趣說：“老板娘今天真漂亮?！彼苌儆龅讲粦押靡獾难酃猓苍S有，但她并不在意。
網(wǎng)店里一直開放著一條定制鏈接，起初是為了滿足大碼客人的定制要求，也幫助舍不得和鞋子分別的人更換鞋底。2013年，一位客人問她，能不能定制兩只鞋底不一樣高的鞋。謝傳琴馬上答應了，“殘疾人有需求，我們剛好力所能及，那就去做吧。”
找到她店鋪的殘疾人多是因為車禍變成長短腿，如果找不到合適的鞋，一直左右高度不平地走路，久而久之健康的腿也會變形。謝傳琴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有時候別人來她店里定制“高低鞋”，她反過來勸他們直接拿自己的鞋子來加工鞋底，她店里一雙新鞋定價三四百元，而加工一只鞋底只要一百元?！俺杀静粫秃芏鄦?？”謝傳琴說，“上網(wǎng)求助找解決方法的人肯定也是弱勢群體，如果是有錢人家，肯定早就解決這個問題了?！?/p>
美雪是謝傳琴剛開網(wǎng)店就認識的“l(fā)o娘”（愛好穿lo裙的女性），相識十幾年。她覺得謝傳琴是一個直爽樂觀的人，只在做鞋這件事上反復拿不定主意，說過很多次不再做鞋了，要退休，但還是一直在做，“她怕自己不做了，真的有需要的人就找不到地方做了。”
謝傳琴的擔心不無根據(jù)，在網(wǎng)購平臺搜索“殘疾人定制鞋”時，大多數(shù)店鋪都指定幾款店里賣的鞋接受定制，很少有鞋底定制。2019年，她把鞋廠送給了這么多年跟著她的工人徒弟，給殘疾人定制鞋的生意也在逐步交托給他們。再過兩年，她打算徹底退休。
慢慢來
謝傳琴有一些很矛盾的地方。她有一股叛逆的傲氣，去臺灣別人喊她“大陸妹”的時候，她放著上海的房子不買，一定要在臺灣買套房，可她又能長達幾十年地忍受不斷找麻煩的丈夫；她勤奮吃苦，為了撐起網(wǎng)店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對孩子們卻沒有什么上進的要求。
兒子和女兒在一所臺商子女學校從幼兒園讀到高中，學校的教職人員都是從臺灣公派過來的，課程也使用臺灣的教材，課業(yè)不繁重。高中階段一個班80%的學生能考上臺灣的大學，剩下的學生也可以去上那邊的高職。
謝傳琴覺得自己吃了太多苦，不希望給孩子們過多壓力，只要他們?nèi)似凡粔?，愿意自食其力就好了。女兒即將大學畢業(yè)，她希望女兒繼續(xù)讀研究生，多學知識。兒子大學畢業(yè)后的頭幾年一直在奶茶店工作，去年開始學習飛機修理，今年5月被查出膽結(jié)石，目前還在醫(yī)院休養(yǎng)。疫情期間，臺灣醫(yī)院實行封閉管理，謝傳琴不便過去，兒子全由女兒一個人照顧。
受她和丈夫關系的影響，兩個孩子對于婚戀都沒有興趣。謝傳琴不急，經(jīng)歷過生活的磨難，她不再勉強自己做什么事，也不勉強孩子們。丈夫有時候催兒子結(jié)婚生子，謝傳琴會氣急敗壞地對他說：“他不愿意結(jié)婚，你不要催他，你們家延續(xù)香火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還有哥哥和弟弟呢。”
有什么理由催呢？謝傳琴明白，即使是父母，也不能幫子女過他們的人生，“任何人救都救不了你，都要靠自己的，對吧？”
2021年年初，女兒跟她說：“媽，我這輩子不想結(jié)婚，我干嘛跟一個不相干的人住一起？我干嘛要掙錢給他花?。俊彼?，女兒是受父親的刺激了，但女兒接下來說：“女人一生小孩，乳房下垂、婦科病，太辛苦了?！敝x傳琴無法反駁，對于女孩子來講，結(jié)婚是不是最好的選擇呢？“如果我年輕時，資訊有現(xiàn)在三分之一發(fā)達，我肯定不會結(jié)婚，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如果孩子們真的選擇單身，她希望他們能互相扶持。這次兒子住院，她也有意讓兩人培養(yǎng)兄妹感情，“妹妹在醫(yī)院里對他好，一輩子都應該有記憶了吧？”
不應該再多操心了，該留出時間享受養(yǎng)老生活。謝傳琴逐步放下工作，做自己喜歡的事，在院子里種蔬菜，躺在椅子上曬太陽。之前忙碌半生，她不想再刻意去安排自己做什么事情，她想“隨遇而安”，意思是，現(xiàn)在的日子要慢慢來。
2008年起，謝傳琴開設一間網(wǎng)店賣松糕鞋，網(wǎng)店的事務全由她打理
謝傳琴的網(wǎng)店接受腿疾患者的特殊訂單，8年來制作了2000多雙“高低鞋”
謝傳琴制作鞋底的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