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聲音藝術家來到太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日期: 2021-09-23

“田野錄音不應被視為高不可及的專業(yè)工作,不應成為精英的專權,而應成為普通人可嘗試探索的有趣活動,甚至變成一種日常的習慣。如果人人都成為field recordist(田野錄音者),我們生活的時代會被更廣泛地記錄,連最幽微的點滴也會被聽見……”

?燈全滅了,空氣里游蕩著騰挪設備蹭起的灰塵、地下一層的寒氣,和從玻璃瓶口躥出的啤酒花味。近百位坐在蒲團上的觀眾不時因更換坐姿發(fā)出聲響,眼神在幾根蠟燭和投影儀打下的方形光源間流動。

周圍盡是沉默含糊的臉孔——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里,舞臺上將輪番出現(xiàn)略顯古怪的表演。有人播放用電子麥克風收集到的酒店房間的電磁波;有人戴著墨鏡變換著手法敲鑼;有人把鄰居家請和尚超度時錄到的誦經(jīng)聲當作背景樂;有人玩弄著膠帶、震動棒、鋼珠、小風扇、錫紙等日常物件,視作演奏樂器;還有人用身體承載時間的流逝,請兩位觀眾上臺默數(shù),分別在每間隔三分鐘和四分鐘時報數(shù),其中一位數(shù)著數(shù)著突然唱起了山歌——而此時,臺下的人們還一無所知。


“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做展覽的”

8月的第一天,晚上8點,這是一場名為“默聲(Sounding the silence)”的演出,參演的七位聲音藝術家,連同幾十位聲音研究者和從各地應征而來的工作坊參與者齊聚山西太原的長江美術館,都是因為一個名叫歐寧的男人。

光頭方臉,慈眉善目,廣東腔濃厚的話音一落,常常緊接著露出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2017年,歐寧去哥倫比亞大學教了兩學期書,約百年前陶行知曾在該校的師范學院深造,其回國后的教育實踐至今都令歐寧深感觸動,哥大圖書館里兩百多箱由晏陽初整理捐贈的多年關乎平民教育與鄉(xiāng)村建設的檔案更是叫他挪不開步。此后,他看了更多教育學方面的書,在網(wǎng)上參與教育話題的討論,繼詩人、策展人、紀錄片導演、《天南》雜志主編之后,“給自己加了一個educator(教育者)的身份”。

他在哥大其中一個學期的課程內(nèi)容“策展實踐與地方營造”被濃縮成四個講座,落地蘇州。當時(2020年)他受蘇州寒山美術館之邀,主持、發(fā)起了“地方音景:蘇州的聲音地理”項目,致力于通過田野錄音和文獻閱讀來研究一個地方的當代音景和歷史音景。音景,即聲音景觀(soundscape),由加拿大作曲家、作家、音樂教育家、環(huán)保主義者R. Murray Schafer(默里·謝弗,2021年8月14日剛剛逝世)提出,其宗旨是“為生態(tài)平衡的聲景尋找方案,使人類社會與其聲音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和諧”。

歐寧以聲音為切口,試圖闡述如何用藝術促進地方認同感。講座同時也是他的教育實踐,受陶行知與晏陽初兩位先生倡導的漣漪式互教互學啟發(fā),項目分為理論學習與田野錄音,持續(xù)數(shù)日的學習工作坊中,眾人于圓形座席間落座,沒有誰是永遠的中心與分享者。


▲歐寧 圖/時光機影視提供

首次嘗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歐寧回憶說,“很意外的是在蘇州的時候發(fā)展出那種社群感,參與者互相幫助,氣氛真的很好,有點像我期待的教學合一。最后還衍生出個人情誼,很有人情味,所以后來受到邀請我就想繼續(xù)拓展下去,每一次就想可不可以做得更有意思一點。”

此次落地太原的“原音”項目,既表示“太原的聲音”,也包含“地方特有、原有的音景”(native soundscape)之義,同樣是從聽覺維度去探索地方特質(zhì)。與蘇州的聲音嘗試不一樣的是,這一回參與的人數(shù)明顯增多,聲音藝術家、嘉賓講者、參與者、觀察員等共計近五十人。

在蘇州沒能實現(xiàn)的公共參與也將成為這次的重點。錄音指導李哲于1970年代因父母從北京調(diào)派至太原制藥廠工作而在這里擁有短暫的童年記憶,2021年6月實地調(diào)研的時候,他去現(xiàn)已倒閉的太原制藥廠,找到了一些當年的老工人。歐寧得知這段淵源后向美術館申請購置五臺錄音機,準備交由這些工人來記錄自己日常生活的聲音。他相信到9月,李哲的這個項目完成之后,“會有很強的共情能力,雖然這個題目很大,關系到國有企業(yè)改制,還關系到太原這幾年城市化的空間洗牌,但我們不想做那種很抽象的、沒溫度的東西,當你講地方的時候,肯定要牽扯到人的感情的?!?/p>

有關太原soundmark的評選和討論,也將通過與當?shù)丶埫降暮献飨蛱忻癜l(fā)起征集,把耳聆網(wǎng)作為一個分享平臺,線上發(fā)布他們投寄的聲音。年過五十的歐寧希望能吸引到更廣年齡層的加入,盡管一臺專業(yè)些的zoom錄音機需要一兩千塊,但在他看來,“田野錄音不應被視為高不可及的專業(yè)工作,不應成為精英的專權,而應成為普通人可嘗試探索的有趣活動,甚至變成一種日常的習慣。如果人人都成為field recordist(田野錄音者),我們生活的時代會被更廣泛地記錄,連最幽微的點滴也會被聽見,而在海量的聲音中,每個人也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sonic niche(聲音生態(tài)位)”。

聽起來,這顯然是充滿人文關懷的美好希冀。同時,歐寧也清楚認識到,要想順利完成這樣一個跨度三個月的項目,無疑也給美術館帶來了巨大挑戰(zhàn)?!白稣褂[,一般沒有像我們這樣做的——先開一個為期一周的工作坊,花很長時間做實地調(diào)研,給一段時間,各自再進行提案,討論通過后才能做成作品參與展覽,非常復雜?!?/p>

其間的不確定性恰恰成了一股強引力,“因為我們不想要太確定的東西,我很期待出意外的那種效果,我不想因蘇州做完之后很受歡迎,就拷貝一個來太原,那樣沒有意思?!彼麕缀跏侵鲃咏o自己“添麻煩”,比如特地找了許多沒合作過的藝術家,邀請之前花時間調(diào)研,把他們的網(wǎng)站、視頻以及采訪看個遍,打電話邀請時往往一聊就將近一個小時,交流工作同樣充分。

他就像那種熱心張羅聚會的男主人,會提前告知你詳細的時間、地址、到達方式,希望你攜朋帶友、同樣熱情洋溢地到來。綜合考慮了性別、專業(yè)、所在地、陌生程度等因素后,歐寧本著互為補充的搭配原則,對線上報名、經(jīng)過篩選的21位參與者進行了頗為科學的分組,但仍然出現(xiàn)了參與者自行跳組的問題。他自認不擅管理,但為了吸納更多有意思的人參與,只好笑著去解決這些組織過程的問題?!捌鋵嵨沂且粋€很nice的人,我們希望多多的人參與,不想遺漏、埋沒掉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落選的應征者和沒有報名的公眾,但凡對項目有興趣的都可以來旁聽,我們稱他們?yōu)橛^察員,如果他在工作坊過程中表現(xiàn)活躍,也可以轉(zhuǎn)為正式的參與者?!?/p>


▲工作坊 圖/時光機影視提供

參與者同樣可以參與提案,出彩的話可以和受邀藝術家一樣獨立完成作品并參展。為了激發(fā)更多優(yōu)質(zhì)作品,歐寧在工作坊開始之前就主擬了一張包含過百本書的書單,內(nèi)容涵蓋聲學與建筑、實驗音樂、地理學、人類學、文學等;開始后的前三天,更是密集安排了21節(jié)講座課程(每節(jié)時長一小時),其中關于“地方”的內(nèi)容幾乎占到一半,由各領域的專業(yè)人士講解山西的歷史、建筑、名人、景觀、方言、戲曲等知識。

歐寧的出發(fā)點是,“你說你一個北京或是上海來的人,要做一個立足太原的東西,如果不進行本地學習的話,你做的東西能成立嗎?所以前面學習特別重要,去蘇州、太原這些并非自己常居地的城市的時候,我們一定要避免用他者的目光去看這種地方,要進入這個地方中間,becoming native(成為本地人)?!?/p>


呼吸、感知、想象遠比錄音重要

“一幫藝術家跑到太原來,講太原地方,甭管從聲音還是從地方性,你到底想解決什么問題?”說這話的人是參與“原音”項目的藝術家之一張安定,出發(fā)前他按著推薦書單買了很多有關閻錫山、山西音樂史等介紹太原歷史的書,但看過后,他大剌剌地表示:“我對這東西沒有情感,對我來說那是純知識,肉體的感受太少了?!?/p>

默里·謝弗倡行的世界音景計劃——從早上8點到晚上10點,田野錄音時畫各種圖表,詳盡記錄有什么聲音經(jīng)過,頻次多少,頻率多高,這個區(qū)域里面最經(jīng)典的聲音是鐘聲還是鳥叫——這套地方音景的測量方法與寫實的聲音日記,對文花臂、扎小辮、常年將窄腳家居褲外穿的張安定而言,似乎過于古老,只剩下懷舊主義的情調(diào)。

尋找地方的過去記憶固然重要,但張安定認為,這僅僅是作品的底色與地基。光有這個肯定是不夠的,因為在尋找的過程中很難避免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所有的非地方的音景是高度同質(zhì)化的,在你不賦予情感和意義的情況下,站在街上聽到的聲音其實差異不大;至于那些聽起來特別有地方色彩的,卻往往是歷史和邊緣的,或者只在人們遙遠的記憶里的。你問今天的年輕人,梆子聽過嗎,晉劇聽過嗎,得到的回答可能都是,沒聽過,太遠了。所以你要去把這所謂能代表地方獨特的聲響——就是地方性的東西,從一種邊緣、歷史、傳統(tǒng)、記憶里面挖出來,即便有人覺得被喚醒了,但別忘了,地方更多仍是關于日常經(jīng)驗的?!?/p>

帶著這樣的思考,來工作坊第一天他便自覺,應該尋找新的地方性,具體怎么做當時還比較模糊,只知道應該去關注這個問題。在后來具體的三天田野實踐中,他逐漸厘清了新的測量標準,包括景觀、植被、人、物件,遠遠跳脫了僅有的“聲響”。“現(xiàn)在因為歐老師引入了地方的概念,我覺得還是很好的,因為地方很復雜,既有歷史又有當下,既有個體又有跟他人的關系,很好玩?!?/p>

他給自己定了三個原則,希望通過呼吸、細小和想象的東西來發(fā)掘新的地方性——從田野錄音轉(zhuǎn)向田野呼吸,身體力行的過程中,呼吸、感知、想象遠比錄音這一舉動重要,將自己從患得患失、生怕錯過素材的泥沼中拯救出來(“要知道,這只發(fā)出悅耳叫聲的鳥,在你來之前,興許已經(jīng)在這公園待了十年”),發(fā)揮所有暫居者和外來者唯一能發(fā)揮的價值,盡可能留下個人痕跡,為這片地方賦予意義和情感,并且分享給更多人,才有可能引發(fā)集體共識——這成了張安定解決起初問題的軸心。

三天的時間里,他沒有像部分藝術家一樣滿城跑,而是在長江美術館周邊的一片老城區(qū)重復晃悠,逐步加深對這片地方的認知。第一天,不拍照、不錄音,僅僅是簡單地轉(zhuǎn),了解物理基本面。從橋下走到美術館的一段上坡路不過兩三百米,他能走上兩個多小時?!叭绻阏娴娜フJ真地看一個地方的時候,就是很慢的,信息其實特別豐富?!彼呑哌吙绰愤叺闹参?,墻上寫的標語,擦肩而過的路人,車駛過排水溝時的抖動。耳邊傳來美術館一樓播放的古典音樂,向遠處望,發(fā)現(xiàn)了之前沒注意到的全是電纜的橋,旁邊有一所養(yǎng)老院、一家重慶餐廳,餐廳旁的藍色板子挨附橋頭,特別漂亮。

到了第二天,他開始去看更細致的東西,掏出手機、放大數(shù)倍,將鏡頭對準烈日下的一坨狗屎。“為什么要拍狗屎什么的,我覺得這就是日常,如果生活在這兒,走路不就會面對這狗屎嗎。這個才是真實的經(jīng)驗,以后我說起這個地方我就會記起,這個地方還在修建,很多地方被綠色的柔軟材質(zhì)包裹,很多植物生長在這兒,還有很多狗順著植物拉的、硬度不一的屎。”

細致的觀視似乎加大了生活的力度,也加速了外來者的情感融入。夜晚,他再次獨自走到橋上,偶爾駛過一輛車,出現(xiàn)一個跑步或散步的人?;赝麡蜻呎谂d建的小區(qū),陌生的局促已蕩然無存,他反客為主地開始暢想,“如果我住在這兒,我會喜歡這兒的?!蓖盹L一陣拂過,白天的烈日早已退去,他感到很舒服,自然而然地去觸摸橋上的欄桿,繼而試探性地拍打,“bang”“bang”的回響給予了他熱烈的反饋,這樣一來,就更高興了。

最后一天,張安定徹底放開手腳,拽著一支鉛筆在墻上、標牌上、丟棄的橡膠手套上“亂涂亂畫”,聽著聲音即興寫詩。他自在地轉(zhuǎn)換著表達,有時直白地記錄下喇叭聲,“砰砰嗒嗒嗶嗶”;有時是誰也看不懂的視覺符號;看到路邊懸掛著的大大的白底“向”字,再看到附近的大卡車與學校,寫下“向這條長長的地道 砸下一噸的緩慢與憧憬”;或是干脆拿起一塊石頭,把墻砸出一列碎屑。

他肆意走進別人居住的小區(qū),從地下車庫“跑到他媽25層都沒人管”,沉迷于跟平日生活的北京截然不同的松散尺度。他聽車庫里“滴”的聲音,隨著在柱子上劃相應的時間刻度,完成后不忘在一邊洋洋灑灑簽上名字。將這一聲音行為拍攝下來時,開著電瓶車的保安從鏡頭里經(jīng)過,壓根不搭理。


▲張安定的聲音行為 圖/張安定

身體介入看來奏效了,三天過后,張安定篤定這塊地方如今跟他有了關系,幾次去旁邊的小區(qū),他都選擇坐在同一幢老樓的屋檐下,以至于小區(qū)里幾個小孩看著眼熟,會主動跟他打招呼說,你又來了。他建議同組成員也去盡情發(fā)揮想象力,不僅僅當個來采樣錄音的工具人,也可以做各式各樣有個人印記的聲音行為。

組員徐宛茹想起在香港念書時,某次于十字路口撿拾了一枚被反復軋過的可樂易拉罐,她當時覺得那面目全非的鋁罐不再是廢品,而是承載了城市重量的觀賞品。此次回到老家太原,她從街邊便利店買了一瓶罐裝可樂如法炮制,并將軋扁的易拉罐用近乎透明的魚線系著,拖在地上遛狗似的一起逛那些她感到越來越陌生的街道。

不斷有感到納悶的路人過來搭話,她錄制下這些交談,同時也重建了與地方的關聯(lián);另外一個組的組員劉播雨也是太原本地人,他起初對在主場進行的田野錄音活動感到萬分興奮,但很快也發(fā)現(xiàn)城中知名的寺廟或公園并不一定能激起自我的情感,最后他去了兒時學習樂器的少年宮,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排等待孩子下課的家長中間,已是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他按下錄音鍵,聽著旁人玩手機的聲音、穿著高跟鞋去打水喝的聲音,記憶里童年對成長的渴望與現(xiàn)實中似乎一夜長大的惆悵無言碰撞,他明白,自己便成了那顆收錄一切情緒的話筒。

聆聽外界成了遙遠而次要的動機,學習生物出身的音樂人朱文博感慨,“哪怕同一個亞種,也沒有兩頭老虎的花紋會完全一樣,兩條馬路的街聲也是這樣?!彼阃拮于w叢來參加這個項目,無意間走進山西省消費者協(xié)會的院子里,聽到小孩吵,空調(diào)發(fā)動機鬧,鐵片輕輕地在風中飄,這些聲音哪怕轉(zhuǎn)頭就會忘掉,可他領悟到,過程中的感受遠比最終采集到的素材更重要。


一千年后的蟬聲

“原音”項目吸納了天南海北學習錄音、建筑、編劇等不同專業(yè)的人,希望激發(fā)更多維度的思考、完成跨領域的合作。90后藝術家劉昕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精密儀器與機械學專業(yè),在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獲得碩士學位,她兼容了藝術家和工程師兩個身份,作品形式包含表演、器械、裝置、科學實驗,最近在研究地外探索和宇宙代謝。聽完她在工作坊分享的“游走”項目后,張安定贊嘆“這一代人厲害”,能夠運用技術將創(chuàng)作理念進行天然的轉(zhuǎn)換,擁有動手或者說處理的途徑去浪漫而又切實地解決問題。

“游走”是一個創(chuàng)造夢境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通過在開源網(wǎng)站上找到的數(shù)千個全球現(xiàn)場錄音采樣,按照自發(fā)生成的算法重組成微小的聲音片段,為半夢半醒的聽眾創(chuàng)造一段曲折的夢之旅程。項目的構思源于2019年初,劉昕與研究感官系統(tǒng)十幾年的先生Gershon Dublon參加奧地利林茨電子藝術節(jié),他們與歐洲人工智能實驗室初次合作,最終靠這一提案成為第一屆的獲獎者。


▲2021年年初,劉昕團隊在雅典中央公園做的“游走”項目 圖/受訪者提供

劉昕介紹道,他們并沒有事先告知這個處理田野錄音大數(shù)據(jù)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什么是風聲,什么是水聲,什么是人聲,而是讓它從幾百個可能超越人類認知的維度去進行分類。對于物理組成高度相似的,比如流水聲,系統(tǒng)依然會把它們放在一起,但它同時又突破了特別符號化的一些可能性。比如會將菜市場的叫賣聲跟疫情期間紐約街頭行人自發(fā)為醫(yī)護人員喝彩拍掌的聲音歸類,也會把鯨魚的叫聲和汽車的轟鳴聲放在一起。劉昕拿著遙控器,在系統(tǒng)歸類后生成的電子地圖中饒有興致地“游走”,常常會感受到這樣的意外之喜?!拔覐膩頉]有將這兩個聲音想在一起,因為一個代表了城市的嘈雜,一個是自然界那么美好的一件事情,”但事后她也認為這樣的處理結果有跡可循,“兩個都是大型體積的物件,且發(fā)出的都是這么尖銳的高頻的聲音?!?/p>

在這個項目中,她好奇如何把一個人潛意識里,或者說很本質(zhì)的一種對聲音的理解,用數(shù)據(jù)的方式以機器的視角重新呈現(xiàn)出來,探索一個智能系統(tǒng)想象的聲音是什么樣子;而比起如何處理數(shù)據(jù),更令她關心、感興趣的,是在數(shù)據(jù)處理完成后,作為一個人,像握著船舵一樣用遙控器在聲音地圖上自由操縱聆聽方向時的體驗,“你會有一種感覺,好像跳進了數(shù)據(jù)的海洋,而且還可以在其中游動?!?/p>

這次在太原,她會將整個工作坊幾十個人錄到的聲音視為總體,讓系統(tǒng)進行消化處理。至少幾千個小時的錄音,如果人耳去聽,可能得聽一兩個星期,這在劉昕看來,是迫于無奈、做不到也壓根不應該這么做的行為。她時常想到《黑客帝國》里的尼奧,希望能讓更多人輕巧地潛入數(shù)字世界,并在其中打撈到一些意義。

9月的展覽現(xiàn)場,她估計會在黃昏時,做“游走”的造夢表演,同時,她希望這個作品不只在美術館里面發(fā)生,最好也能放到線上,變成一種共同的夢境。“如果是每天晚上我在線上直播這個聲音的話,有沒有可能所有人隨它入睡,都有一個關于太原的奇奇怪怪的夢——那樣是我的作品最希望達到的一個狀態(tài)?!?/p>

“原音”工作坊中,她對兩件事情印象最深,一個是和其他藝術家交流中提到的落地性,“這也是創(chuàng)作方面我一直提醒和警示自己的,我覺得藝術不是為中產(chǎn)階級而做,還是要跟一些日常的東西接軌。我常常想我的這個作品,我媽能不能懂,我姥姥能不能懂,她們可能不懂人工智能,但聽的時候有沒有一種身體的感覺。好在我媽還挺能接受這些東西的,午睡時聽著森林、流水的聲音,感覺很親切,很舒服。”

另一個便是歐寧老師提到的在地性,她的理解是,“我們其實就在這樣一個歷史的時刻,現(xiàn)在全球化出現(xiàn)了問題,大家紛紛轉(zhuǎn)向地方,但是難道都要回歸田園,都去當李子柒嗎?個體處在一個撕扯的關系里面,所謂的becoming native,其實就是你要扎根在你現(xiàn)在所在的這個位置,要為這個社群做貢獻,要真正去關懷你所在的這個土地。而且這個土地,它可能也正在培養(yǎng)你,正在支持你?!?/p>

歐寧分享的講座題目是“地方想象:疫后的地理轉(zhuǎn)向”,其中解釋到,他這兩年做的一系列地方音景的項目都是在新冠疫情轉(zhuǎn)緩之后進行的,“疫情向全球蔓延之后,我們身處的世界出現(xiàn)了地方轉(zhuǎn)向的巨大變化,疫情阻斷了過去多年來所謂全球化成就所依賴的流動性,人們不得不收縮自己的活動范圍,轉(zhuǎn)向全球化的反面——安土重遷、以差異化的風土為特征的地方”。

他認為疫情的暴發(fā)恰恰給了傳統(tǒng)區(qū)域地理學機會,在太原的田野錄音期間,他也偏向于用地理學的方法來做錄音。他根據(jù)宋代太原城的四個角和四個城門找到對應的今天的八個位置,在每個位置上錄兩軌錄音,每軌時間不長,僅5分鐘。這些錄音點多為十字路口或丁字路口,因此他一軌會選擇定點錄制,另一軌則繞著路口走一圈,錄過馬路的車、行人、他們的對話等。

即便是在連鎖品牌不斷復刻城市樣貌的今天,歐寧依然認為聲音可以創(chuàng)造一種邊界,不同的地理位置,始終會造就不一樣的聲音?!吧酱ǖ匦伪銓е铝颂@種內(nèi)陸城市的性格,比如說它的現(xiàn)代化肯定比不上廣東和上海。這些都是地理上的決定。”因此,他特地前往汾河邊,“因為從地理上來講,太原三面環(huán)山,中間有一條河流,在歷史上,汾河灌溉、繁榮了這個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今天你看見汾河邊上除了公園,還有大量的地產(chǎn),今天這條河成了為樓宇增值的象征?!?/p>

他沿著河邊走,看著底下的河水似乎不再流動,沿河每隔幾米就安裝了一個音箱,高聲播放著所謂的環(huán)境音樂。尖銳的絲弦樂夾雜著跨河大橋上繁忙交通傳來的噪音,歐寧惋惜道,“如果把汾河當成太原的母親河的話,這位母親今天的聽覺環(huán)境是非常人類中心主義的。”

城市化的野蠻侵占并沒有打消他的田野熱情,正如近日出版的、由華裔地理學家段義孚寫就的《浪漫地理學》一書中所說,“所有的社會——無論是初級的或是復雜的——都必須或多或少對腳下土地的特征有系統(tǒng)的了解以謀生存;浪漫主義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對日常生活的超越。這種情懷誘使人們,哪怕是在想象的世界中,跨越常規(guī)并向著極致前進?!?/p>

過去幾年,不論是和家人待在湖北荊州,或是去國內(nèi)不同的城市出差,歐寧都會帶上錄音機,錄制地的選擇往往漫無目的,全靠對當?shù)氐母杏X。這一點和實地錄音藝術家孫瑋不謀而合,后者去泉州,白天錄廟里占卜、求簽的聲音,晚上到空無一人的海港,聽到了氣浪拍打孔洞的美妙聲音,這些都是他不曾預料的。早年,孫瑋曾將錄音機放進熱水瓶的瓶膽,置于荒原錄四季的聲音,后來他意識到這樣過于刻意,轉(zhuǎn)而在旅途中隨機行動,以消解過強的目的性。他曾和朋友花了兩個月從西藏到新疆,錄過人頭攢動的大巴扎、寺廟,也錄過旅館晚上空空蕩蕩的過道。


▲8月4日,聲音藝術家孫瑋在太原東山煤礦廠錄音 圖/本刊記者 孫凌宇

2008年,他與好友一同去北京周邊的礦山,目睹近乎挖空的山體,和開采過程中不斷向周圍村莊飄去的下雪般的礦粉,石料加工廠的噪音跟環(huán)境融合在一起,竟然很動聽。面對同一場景,他錄音,好友錄視頻。十幾年過去,在短視頻如火如荼的今天,他依然不為所動地揣著錄音工具,乍看之下視頻當然包含了聲音,但不同的錄制時間、站在不同的位置、將設備放進不同的角落,可能都會得到層次更為豐富、結構全然不同的成果。

這也是為什么,即便現(xiàn)在各類平臺上關于生活的記錄已然過剩,歐寧以及這些在意聆聽的人仍然覺得關于聲音的記錄還不夠多。“比如說田野錄音,其實它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兒,因為你選擇錄什么、什么時候按下錄音鍵,還是很講究的,它還是一個很主觀的東西?!?/p>

在歐寧的愿景里,“我還挺想把田野錄音做成一個像群眾運動一樣的、大眾化的東西。即便沒有專業(yè)設備,大家也可以、也應該來錄。試想一下,當你讀到唐代竇庠的《太原送穆質(zhì)南游》:‘今朝天景清,秋入晉陽城。露葉離披處,風蟬三數(shù)聲?!绻敃r他有錄音機或手機,你就可以聽到一千多年前的蟬聲。所以,現(xiàn)在你拿起錄音機或手機,可以讓別人聽見更多的聲音;你的每次錄音,都會豐滿自己以后的聽覺記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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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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