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無所顧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張宇欣 日期: 2021-10-09

段奕宏認為演員有三個階段:有要求的演員;讓人期待的演員;讓人相信的演員。他想做第三類,但只要還在演戲,就有打破信任的危險。他提醒自己,不要因為這個執(zhí)念放棄創(chuàng)作的勇敢?!坝赂沂鞘裁??換一種方式考慮人物的創(chuàng)造,可能會達到理想的狀態(tài),但也可能看不到希望。你要接受失敗。”

難搞

2017年,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段奕宏憑《暴雪將至》余國偉一角獲得影帝,制片人肖乾操哭了?!八瞿莻€決定不容易,他面前有可預(yù)見成功的選擇,顯而易見的好,選我們,有不確定性。他的判斷甚至逆主流而行,力量感很強,這個力量感我能感受到傾注在了余國偉這個角色上?!?/p>

2015年FIRST青年影展上,肖乾操在創(chuàng)投會看到了青年導(dǎo)演董越的提案——那時還沒有劇本,叫《編外往事》,講90年代一個下崗職工試圖通過偵破案件改變自己命運的故事。董越那時還沒想好男主角誰演,肖乾操建議,寫戲的時候,不妨掛一張段奕宏的海報在案頭,“每當你不知道余國偉要做什么選擇,可以看看這張臉?!?/p>

那之前,段奕宏剛剛憑借《烈日灼心》的伊谷春一角,和鄧超、郭濤一起拿了上海電影節(jié)的金爵獎最佳男演員。肖乾操和董越都是第一次獨挑大梁,都不認識段奕宏。肖想,只要段奕宏本人沒有親口拒絕,這事就有希望。

“他選擇合作從不看咖位。我覺得太牛逼了,咖位象征著安全感。但我感覺老段他不享受,甚至有時候會遠離安全感?!毙で僬f。

“余國偉當時也面臨很多選擇,要不要放手一搏,做一件看似多余的事情?我覺得肯定是《暴雪將至》和余國偉這個人物的本質(zhì),讓他覺得即便這是一次冒險,也放手一搏?!?/p>

認識之前,肖乾操就聽說過段奕宏的“難搞”。他年輕,想,能有多難搞?正好,余國偉也很難搞?!坝鄧鴤ピ谧鲆患M力不討好的事情,老段他所謂的難搞,我覺得背后也有一些費力不討好。”

肖乾操現(xiàn)在還記得電影里段奕宏給余國偉設(shè)計的小動作,面部肌肉的抽動、眼神的飄忽等等?!皠?chuàng)作是難搞的,老段不難搞?!彼f。



監(jiān)工

拍完《暴雪將至》,幾位參與者覺得對電影的審美蠻契合,很快建了個小工作室。小團隊第一部出來的作品就是今年9月上線的網(wǎng)劇《雙探》。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北京發(fā)生了一起綁架案,綁匪挾持人質(zhì)一路開車到東北邊境的虛構(gòu)城市“雙塔”,段奕宏飾演的北京警察李慧炎和他的下屬被迫追蹤,陷入茫茫雪山;在這里,他們遇上了同樣來自北京的、尋找父親被殺之謎的入殮師周游。

《雙探》的編劇賈長安是東北人,在劇本里把“雙塔”這個極寒之地寫得豐滿荒蠻,段奕宏最初就是被這套敘事吸引了。“我們強努著,要理智、要有善意;雙塔這個特殊環(huán)境把它全打亂了。一個城市警察到了荒蠻之地,他的信仰、熱情、職業(yè)積極性能支撐多久?這是人性的拷問,它是不可預(yù)判的。文明生發(fā)出真善美的力道,荒蠻生發(fā)出生命的掙扎。我喜歡那種不可預(yù)判和不確定性。”

《雙探》的制片人、導(dǎo)演,都說段奕宏是這部戲的靈魂人物。還在籌備期,他們拱著他當監(jiān)制。段奕宏說,監(jiān)制要對藝術(shù)品相負責(zé)任,要挨罵的,創(chuàng)作造詣得多高?大家勸他,想成監(jiān)工不得了?“你特別能掰扯、堅持一件事情,你那個態(tài)度放在那兒,就叫監(jiān)工。”

《雙探》拍攝71天,段奕宏下了演員班兒就上監(jiān)制班兒。導(dǎo)演之一費聿竹記得,每次他一喊停,就看到段奕宏跳入監(jiān)制身份,審視整場戲是否成立、是否真實、是否有說服力。經(jīng)紀人陳穎,也是《雙探》的制片人之一,感覺段奕宏每天睡三小時就能充滿電,可以連續(xù)工作二十多個小時。

8月底,在肖乾操的辦公室——這次他依然是《雙探》的制片人,我看到了這樣一場戲:曾美慧孜扮演的雙塔守林人每天爬高觀測火情的瞭望塔拆遷在即,一個小領(lǐng)導(dǎo)過來通知她,以后瞭望靠衛(wèi)星,不用她了。曾美慧孜問:那我干啥?領(lǐng)導(dǎo)說:電大報個學(xué)習(xí)班,美容美發(fā)。

段奕宏為了這場大概兩分鐘的戲從外地來林場和演員溝通。肖乾操記得,段奕宏說,小領(lǐng)導(dǎo)可能已經(jīng)通知了一百多戶人了,老說一樣的話,會有點煩躁,但畢竟要安置遷徙,不能表露出來,分寸感很重要。

“重的角色就更不用說了,我的意思是,老段連一場戲的人都沒放過,他都要來監(jiān)制。他絕對不是掛名監(jiān)制,段奕宏也干不出這樣的事兒?!毙で僬f。

在劇組,陳穎感覺自己像滅火器一樣,要負責(zé)安全生產(chǎn),她和肖乾操總是很急。這時候,段奕宏是那個控制大家情緒的人?!八f沒事兒, 一個個都能解決,這個沒事兒?!?/p>



死磕

《雙探》從立項到拍攝,團隊開過無數(shù)次會,陳穎看會議紀要注意到,段奕宏都是讓大家先說,他吸收完,再發(fā)言?!袄隙慰赡荛L了一張比較兇的臉,”陳穎笑著說,但她眼里段奕宏是單純的,說話不藏著。

段奕宏拍《記憶大師》(2017)時,陳穎去探班。討論起一個道具,導(dǎo)演陳正道說,梨跟蘋果沒區(qū)別,段奕宏急了,怎么沒區(qū)別?“導(dǎo)演走的是奢華美學(xué)的概念,跟段老師那種特別落地、恨不得埋土里的是不一樣的。換一個人,可能會先肯定一下,說‘都是水果,但我覺得怎么怎么’。段老師就不用那么多渲染,覺得大家得高效率把這事兒趕緊干了,客氣半天沒意義?!?/p>

段奕宏覺得合作關(guān)系——而不是雇傭關(guān)系,他強調(diào)——下的良性機制應(yīng)該是這樣的:激發(fā)每個創(chuàng)作者“無限的活力”和“對職業(yè)的熱情”。

《雙探》劇組在林場期間,有天段奕宏拍完A組戲,到剪輯房回看B組一場小木屋內(nèi)場戲的后期,覺得有破綻,角色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五公里進門,“演員演出了剛從熱帳篷里出來的靈活感,皮膚還具有彈性,那是錯的?!彼f,得重拍。

那個小木屋之后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打斗戲,屋子內(nèi)結(jié)構(gòu)已毀大半,景也準備拆了。段奕宏說,得恢復(fù)。他一直盯著:劇組都快撤了,怎么還不重拍?導(dǎo)演、制片人和他講,在雪地緊張的拍攝周期下,重拍在資金上面臨著什么什么。他說,那也得重拍,“我們要反思,下次怎么杜絕這個問題?但不是想重拍不重拍。”他盯著兩個導(dǎo)演。

“你不做演員的嗎?實在不行用笨辦法,去外面凍半個小時進來,我也經(jīng)常這樣。走了五公里,點著煙進來了?都應(yīng)該縮到什么樣了進到這兒,別抽了!還有化妝師,這幾公里走完之后,眉毛、皮膚質(zhì)感、衣服上的血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

“得堅持,不是得罪人的事兒,我們不能白受苦。所有人都在這受著,到零下二十多度的一個真實環(huán)境,成色是零上十幾度的表演,那不行,那不行?!倍无群暾f。

片場最冷時超過零下40度,“什么概念?人在外邊甭管穿多厚的衣服,5分鐘以內(nèi)一定能凍透。但是你一看監(jiān)制和主演還在那雪地里趴著沒說什么。”導(dǎo)演之一陳宙飛拍一場曾美慧孜的戲,開始多少條都進不了狀態(tài),因為每拍一條,就回車里暖著。后來陳宙飛和曾美慧孜在雪里站了40分鐘,一條過了。

“錢、周期,壓力無所不在,有時候我也會變得猶豫嘛。但段奕宏的存在會讓我更堅定一點?!毙で僬f。他經(jīng)常面臨取舍的兩難:“要為了創(chuàng)作效果而去增加困難,還是為了減少困難而折損創(chuàng)作?”段奕宏是那個讓大家選擇為了更好的效果克服困難的人。

陳穎也記得一場戲,發(fā)生在冰庫,兇手把一個人全身衣服脫得只剩內(nèi)褲,吊起來要凍死。零下二十幾度,導(dǎo)演給演員穿了個七分睡褲,稍微護著點。段奕宏看剪輯說,誰穿這個出門?導(dǎo)演又給換了一個寬松的大短褲,拍一條,段奕宏來看,說這也不對,你們平常都這么穿嗎,還是我穿得不對?最后又給演員換了一條正常的三角內(nèi)褲?!澳敲炊喽紙猿诌^來了,就差一褲衩兒嗎?段老師就那意思?!?/p>

“其實我一度有困擾,最后還是咬咬牙硬挺過去了。”陳穎說起那場冰湖上的高潮戲,大鵬扮演的周游要把殺父仇人塞到冰窟窿里,段奕宏過去阻攔,大鵬不聽,段奕宏拿槍指大鵬。

那天片場極冷,但一點兒風(fēng)沒刮,平時風(fēng)刮得眼睛都睜不開。離開拍攝地延吉以后,段奕宏回看這條,說必須補拍,因為大鵬穿了件帽子帶毛的羽絨服,沒有風(fēng),毛沒有飛?!罢娴闹绷?,就兩三幀,就毛沒吹,沒有任何別的?!?/p>

那時經(jīng)費已經(jīng)很緊張,段奕宏和陳穎說,“我們從頭到尾堅持下來,要的是什么?你只要知道這個,就看這事兒該不該干。”說完走了。陳穎掙扎了一整天,還是在北京租了一個大棚,置景,大面積鋪雪,鼓風(fēng)機吹,又請大鵬來和段奕宏補了一天戲。

“他的直白來自于他的執(zhí)著,甚至可以說是執(zhí)拗、擰巴。他很少讓自己放松下來,就一直是在高強度高壓力下,盡可能把作品做到最好?!辟M聿竹說,時間、環(huán)境、疲勞等各種緣故,每個人都會有松懈下來的時候,“差不多,還可以,還不錯,這些詞都會讓我們松懈下來,體現(xiàn)在影像里?!钡无群晔悄莻€不斷問自己、問大家還有什么可能性的人?!爱敶蠹矣幸恍┢v的時候,他會是把整個氣場再給擰緊的角色。”

“會通過什么方式給大家打氣?”

“很直白。就是‘還能更好,再想想’?!?/p>



陌生感

段奕宏還在拍著別的戲時,張國強打電話給他:聽說江湖上有個叫《雙探》的網(wǎng)劇,你是監(jiān)制,假的吧?段奕宏回:不是假的,真的。

“哎,有沒有我的角色,我給你演,兩三分鐘也行。”

“別逗了,別開我玩笑了!”電話掛了。

回頭,張國強給他發(fā)來消息,說,老段你第一次當監(jiān)制,我覺得我應(yīng)該責(zé)無旁貸來幫襯你。

沒過多久,邢佳棟也聯(lián)系上他說,老段,我了解你,就是想太多了,我們都這樣關(guān)系了,怎么就不能來了?接著,劉威葳來了,高峰來了,說角色大小沒關(guān)系。

有天幾個老伙計在延吉吃燒烤,段奕宏興奮地分析高峰的兩三場戲,“高峰的進步我真是太喜歡了。我們之前有一種默契,它會帶來極度的信任,可是極度信任未必能滿足我精準的要求?!钡歉叻遄屗@艷,讓他有陌生感。張國強、邢佳棟聽了都激動,說,操,陌生感,這個詞太對了。

多了監(jiān)制身份,段奕宏感覺自己思考的維度拓寬了。李慧炎去東北,關(guān)鍵詞是“遭遇”,把文明城市里的人扔到零下20度的林子里凍三天,不同的信息、不同的人,甚至還有熊包圍著他,“始料不及的狀態(tài),那種困惑、絕望,李慧炎就在那生長出來了。他是我們坐在屋子里面寫不出來的?!?/p>

費聿竹一開始對即興表達有顧慮,覺得網(wǎng)劇這樣拍不確定性太大,可能會失控。幾天以后他不擔(dān)心了。在片場,他會不著急喊停,“在那個環(huán)境里面讓他去滋生。”

張國強演的雙塔當?shù)鼐礻犻L被李慧炎磨著幫忙處理案子。有場簡單的戲,剪完應(yīng)該也就一分半鐘,劇本上注明了一個行動:張國強給段奕宏一份調(diào)查報告,說,事兒找人幫你辦了,然后兩個人坐沙發(fā)上閑聊幾句。

費聿竹認為這場戲很重要,要體現(xiàn)李慧炎在極寒之地得到人性的溫暖。在片場,他看到段奕宏和張國強絮叨些兄弟間的事兒,覺得有感覺了,給他們找了一個柔和的燈光,沒讓倆人彩排,“完全放開了。他們依循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編織自己的背景,就聊妻子、孩子,這場戲變成兩個男人之間惺惺相惜?!?/p>

陳穎覺得在《雙探》之后,段奕宏更理解制片層面的運作了。有一回拍戲,現(xiàn)場美術(shù)要準備道具,塑造消極的氛圍,段奕宏主動跟攝影師說,你給我一面墻,把光打?qū)α?,我能給你拍出那狀態(tài)來,別費這錢造景了。還有最近拍一部戲,段奕宏的角色要在三十年間案件發(fā)生、偵破的不同情境下幾次進出某學(xué)校,戲有幾場。疫情期間,學(xué)校難進,段奕宏提出,這不都一個景嗎?別那么多天了,給我一天就可以。



危險

過去段奕宏在采訪里常常談到作為演員的不安全感?!坝袝r候確實撓頭,很折磨自己,但不安全感很微妙,很美妙?!?/p>

幾年前麥兆輝找他拍《非凡任務(wù)》(2017),演毒梟。他一開始拒絕,這類角色香港演員游刃有余,他哪有能力突破?最后還是去了。在片場,雙方因為表達上的不同追求,氛圍一度僵持?!澳欠N僵持是挺難受的。他可能認為我是太自我篤定了,可能也覺得我自以為是。但我不去堅持,就沒有一個破的機會。我走到今天,就是因為我可能太不篤定了?!?/p>

他拍完戲沒和麥兆輝交流,有一次看訪談里莊文強說,段奕宏是挖不盡的礦。他挺欣慰的,“知道我是這樣的演員,OK了?!?/p>

段奕宏在拿了一些有分量的獎項后,近幾年拍的影視劇豆瓣評分有高有低。他認為演員有三個階段:有要求的演員;讓人期待的演員;讓人相信的演員。他想做第三類,但只要還在演戲,就有打破信任的危險。除了提高業(yè)務(wù)能力、追求更高級的表達,他提醒自己,不要因為這個執(zhí)念放棄創(chuàng)作的勇敢。“勇敢無外乎是什么?換一種方式考慮人物的創(chuàng)造,可能會達到理想的狀態(tài),但也可能看不到希望。你要接受失敗?!?/p>

陳穎說,多的時候一年有六百個劇本遞到他們這,有項目把大導(dǎo)演、大卡司擺在顯眼位置。段奕宏會說,看文本,以核為主。

挑劇本,段奕宏的腦海里會有兩個小人兒打架。采訪時,段奕宏向我展示了他自問自答的思考方式:

“王家衛(wèi)導(dǎo)演三年拍一部戲你去嗎?”

“不去?!?/p>

“為什么不去?”

“太長了,這三年全放在這兒。”

“想留一部精品作品嗎?”

“想啊?!?/p>

“那這是一個機會哦。”

“他媽本子一天他變八樣,或者幾天沒一個(準)?!?/p>

“受得了嗎?”

“受不了?!?/p>

“這是個機會哦。你怎么知道你的確定就是獨一無二的,就是精準的?”

“也對哦。去吧?!?/p>

結(jié)束。

每一次做選擇,他都會這樣自我說服:不要設(shè)限。

他分享了最近上普拉提課的感受:他常年健身擼鐵,很容易出來幾塊腹肌,但普拉提沒有給他帶來即刻的外在變化。教練要求他先收緊小腹,自然而然感受呼吸,吸氣,呼氣。他一開始假呼吸,追求動作的結(jié)果性,造成了局部肌肉酸脹。直到四五節(jié)課之后,他放松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對身體的呼應(yīng)感強了,對我的骨骼、脊椎、我的核心力量的感知度加強了”。

“我想用這個方式來回答,我依然會為追求一個結(jié)果而疏忽了感受。如果我真的呼吸到核心力量上,我的腰是不會酸脹的,這就(說明)我還在急功近利?!倍无群曜晕覍徱暎X得自己還有點惰性?!拔蚁M谖磥淼娜兆永锬艽蜷_自己的心,能再無所顧忌一些,在創(chuàng)作上不要縮手縮腳。失敗也好,這個東西沒有立住也好,少一點糾結(jié)?!?/p>



不確定性的美

段奕宏選擇每一部戲好像都是從不情愿、不確定、不敢演開始。采訪時回顧自己的表演經(jīng)歷,從意愿上,他把演過的角色分成“喜歡、想死磕”和“不喜歡、不想死磕”兩種。

前一類,比如《白鹿原》里的黑娃,他蹲在地上大口吃面,在田里沉默割麥子;《我的團長我的團》里的團長龍文章,康洪雷覺得《士兵突擊》還沒開發(fā)完他,找他演團長,他拒絕了兩次,第三次才答應(yīng),然后172天耗在云南,把這個背負著幾千人生命的團長徹底融入身體里,演瘋了,一段長長的審判戲臺詞,他一氣兒說到底,把全場演員鎮(zhèn)住。

至于《暴雪將至》的余國偉,他愿意接近,但難度也超乎想象。肖乾操印象很深的是,余國偉在《暴雪將至》里只哭了一次。“他很珍惜這個人的情緒。”原劇本中,余國偉的欲望投射對象燕子從橋上翻身自殺時,余國偉該哭。但開劇本會時,段奕宏非常堅持,余國偉不該哭。喜歡的人死了,他沒哭;徒弟死了,他也沒哭;當他對自以為的嫌疑人用了私刑后,老警察問他,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余國偉哭了?!耙驗樗浪龅囊磺卸及踪M了,都是多余的,從來沒有被他心中渴望的階級、群體肯定過,信仰在那一刻崩潰?!笨创旨魰r,肖乾操非常震驚,感受到了足夠克制的力量,“當它爆發(fā)時,幾何式地增長?!?/p>

后一類,比如《士兵突擊》的袁朗,一開始他不樂意,袁朗不像其他角色那樣“吸飽人血”,最后他是在馬路邊上溜達著聽《雙截棍》,找到了可能性。再比如《烈日灼心》又要演警察,他去廈門跟著不同的警察體驗生活很長時間,看夫妻間鄰居間的雞毛蒜皮,跟著掃黃打非,找到了感覺。最后一場關(guān)鍵的戲,段奕宏飾演的伊谷春注視著鄧超飾演的辛小豐被執(zhí)行死刑,導(dǎo)演曹保平要求他在那場戲里控制到臉上每一條青筋。而拍攝條件不允許現(xiàn)場醞釀配合:他們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相隔很遠,兩個人的反應(yīng)要分開拍。辛小豐死刑拍完后,第二天,段奕宏反復(fù)回看了鄧超的表演,站到樓上,對著樓下的空床,仿佛在看辛小豐。第一條,曹保平就滿意了。

段奕宏幾乎沒有一年拍過兩部以上的作品,最長的一次,連續(xù)休息過九個月。從結(jié)果看,有的角色他覺得死磕成了,有的沒死磕成。他在接電視劇《大秦賦》的呂不韋前掙扎許久,五年沒拍電視劇了,起初他劇本沒看就推了;過了半年劇方又找上來,他看了劇本,最后決定:演出呂不韋的多面性就好,不需要替他澄清。演了半年,最后這部戲的評價不盡如人意。

“你說從哪部戲里我開竅了,好像我能怎么著了?它是積累下來的,也有一種任性的成分在里面。”他又說到確定性,“確定性是具有欺騙性的。不確定會帶來恐懼感??墒悄阒灰姓J不確定性的美,很多時候就會變得像水一樣的,去接受不確定性?!?/p>



僅此而已

肖乾操平時好收藏藝術(shù)品,去年看到一張老海報:一群宇航員站在月球表面,臉上有憧憬的笑。正好阿波羅登月計劃60周年,他買下那海報,在段奕宏今年48歲生日時當禮物送了。

段奕宏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中學(xué)時決絕地離家坐汽車、火車,到北京考學(xué),想做演員。二十多年后,在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上念獲獎感言時,他說,自己作為演員還有局限。后來肖乾操和段奕宏熟了,也老聽段奕宏說,有局限。肖乾操挺佩服他這點。

給段奕宏的生日賀卡里,肖乾操抄了1962年美國時任總統(tǒng)肯尼迪關(guān)于阿波羅登月計劃的演講《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中的一段話:

“為什么選擇登月?為什么選擇登月作我們的目標?……我們決定這10年間登上月球并實現(xiàn)更多夢想,并非它們輕而易舉,正是因為它們困難重重……因為這個挑戰(zhàn)我們樂于接受,因為這個挑戰(zhàn)我們不愿推遲,因為這個挑戰(zhàn)我們志在必得?!?/p>

他覺得這段話就像是對段奕宏說的。“我們想要一個超越我們安全感、超越我們經(jīng)驗的東西,得討論啊。也許能討論出來,也許也討論不出來,但是你不能放棄。《暴雪將至》60天,他泡在雨水里;《雙探》我們?nèi)チ阆?0度的地方挨凍。為什么要拍?因為它難。老段反復(fù)強調(diào)不要說有多苦,對,我也覺得,不要詩意和夸大苦難,我們只是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留下一個東西,趁我們可能還年富力強,但僅此而已?!?/p>

段奕宏將那幅海報掛在了工作室自己房間的白墻上,現(xiàn)在還在。

?


自己幾斤幾兩,你不知道嗎?對話段奕宏

人物周刊:作為監(jiān)制,有什么是經(jīng)常和導(dǎo)演掰扯的?

段奕宏:比如對一個演員的信任。導(dǎo)演覺得他沒達到你的要求,那么誰的問題呢?是我們沒有給他引導(dǎo)方向的問題,還是說演員他的感覺就不是這個人物?對不起,你在前期選他的時候咋沒想好呢?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材質(zhì)、風(fēng)格,你掰不過他,就要去為他改變。你有能力去改變、引導(dǎo)、幫助他來達到你想要的,那就是你的功。你能把他換了嗎現(xiàn)在?對不起,沒錢換演員。絕對不能放棄他,說我刪他的戲,不可以。

人物周刊:以前在劇組會設(shè)身處地考慮這個問題嗎?

段奕宏:我作為一個演員,用了一種在別人眼里簡單粗暴的溝通方式跟別人交流,甚至帶來壓力。但我開始反省自己,從演員做監(jiān)制,其實是一種優(yōu)勢,再加上自己比較敏感,我能知道導(dǎo)演和演員怎么去有機合作。一定要給演員充分的信任和愛,你的一個眼神、一句語言就會挫傷他,或者是給他激勵。

我已經(jīng)很皮實了,因為我一直在給自己建立和灌輸(這個觀點):觀眾只看那“Action,開始”,他不管你今天遭遇多少的不公冷遇,或者導(dǎo)演刺你了,還是說你今天飯里面有蒼蠅,還是說怎么這么冷的天帳篷里面也沒有暖氣。觀眾不知道,可是這些都直接影響到演員的狀態(tài),我是懂的。

演員跟著我們在這么冷的天大林子里面去作業(yè),精神力量靠什么支撐?不僅僅是對業(yè)務(wù)的追求,當然還有導(dǎo)演、劇組對他的關(guān)愛,我們所有的成色是要靠演員最后來呈現(xiàn)的,演員紊亂了、委屈了、受苦了,絕對影響最后的成色。

人物周刊:你說“可能別人眼里簡單粗暴的交流方式”,是哪個階段?

段奕宏:這在我跟兩個導(dǎo)演的合作里深有體會,一個是陳正道,一個是麥兆輝。陳正道是躲著我,就我在這化妝,他“段老師好”,根本就不看我,直視前方,走了。在表演的交流上,我覺得他是大概齊,他也知道我有點看不上他,合作完《記憶大師》,當時就說誰也別合作了?!睹孛茉L客》他來找我的時候,我覺得挺奇怪,怎么又來找我?我上還是不上?但是我想,沒有大事兒,其實就是對創(chuàng)作的追求不一樣,才有這樣的隔離。

我最high的是在創(chuàng)作上尋求可能性,你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就不high。你敢說這種表達方式一定是最精準、最高級的方式嗎?你要這么認為的話,我就很反感,很不爽。

回過頭來說,經(jīng)歷了這些,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尋求一些交流方式,不能固守堅持自己的決絕的唯一性,一定要堅守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

我們得有一個創(chuàng)作的勇敢的心。別老說苦了,你有什么可去叫苦連天的呢?我跟團隊也說,不要去以之為噱頭尋求同情,沒必要喜歡這種大雪的質(zhì)感,最后又拿它來說我們太不容易了。這是什么心理?不就是想讓人高抬貴手,說還挺喜歡的?對不起,喜歡不喜歡,自己幾斤幾兩,你不知道嗎?

我覺得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還是要清晰冷靜,尤其是創(chuàng)作完之后,更應(yīng)該清晰冷靜。

人物周刊:這次創(chuàng)作你特別說到表演的不確定性。

段奕宏:我一直在強調(diào)的“哇塞教堂級的骨灰級的炸裂的表演”,是很有限的。我不認為追求表演的高級是在技巧上,最高級的表演的力量在于真實的體悟。

比如說表演類節(jié)目我是不敢去,觀眾要在半個小時內(nèi)看到一個起承轉(zhuǎn)合、戲劇性的變化,它就會造成節(jié)目組奔著一個結(jié)果而顛覆,只追求大開大合,忘掉了心靈深處的感受。

人物周刊:你好像沒做過什么結(jié)果導(dǎo)向的選擇。

段奕宏:(監(jiān)制)第一部戲,還是有作品追求上的任性,這不還沒到關(guān)門的時候嗎?我也不知道平臺的忍受度有多少,所以盡量還是去滿足創(chuàng)作上的追求,否則真的太痛苦了。

如果你想干凈了,我就是作者表達,只在乎一小部分觀眾,我不要第二次機會,這一生就這一部拍給我自己看,可以。但好像又不盡然,對吧?

我做演員的時候,市場票房我一點都不關(guān)心,沒那么多負擔(dān),三四年沒我戲都沒關(guān)系,所以比較瘋,比較任性。什么沒拍過戲的導(dǎo)演,只要本子我喜歡,合作沒關(guān)系。

可是當我們自己去承接戲的時候,對別人要負責(zé)任,小伙伴就說,我們還得生活,得給別人開工資。我想得很簡單,靠作品活。作品不行,誰還給你投?可是作品誰買單?觀眾啊。又回到原點。我覺得關(guān)于迎合觀眾,我們不能無視。能堅持做點平衡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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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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