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未知相遇,向童心致敬——對話蔡國強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姜曉明 日期: 2021-10-29

我這次在上海浦東美術(shù)館的裝置《與未知的相遇》也延續(xù)了“宇宙”的主題。我希望通過它傳遞一個男孩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情感。

生命并非那么現(xiàn)實,宇宙也沒那么空茫

南方人物周刊:這次展覽中“為外星人作的計劃”系列,基本都是你2020年隔離期間完成的,但源頭可追溯至上世紀80年代的方案。30年后重新實施方案,這當中“不變”的是什么?變化和改動又有哪些?

蔡國強:我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挺關(guān)心人和宇宙的關(guān)系,相信外星人和超能力,相信我們?nèi)祟惪吹靡姷氖澜绫澈螅兄床灰姷氖澜?。所以很希望這些能調(diào)動我的藝術(shù)。而且,藝術(shù)的方法論和人生哲理,都能跟那些靈性的東西發(fā)生關(guān)系。

上世紀80年代末我有個項目,想在日本神戶附近的島上做,因為神戶整個城市是傾斜的,一眼就能看到海上,海上有些小島。我就很想搞到一個小島,上面整塊土地如畫布,讓人天天等著外星人來畫點什么。這其實也是在反思,地球人為什么要找外星人。這幾年我還有個類似的想法,在月球上放一塊大畫布,用望遠鏡可以直接看見那個畫布,然后等外星人來畫幾筆,我明白,也許一輩子也等不到,但我很喜歡這種等待。

我這次在上海浦東美術(shù)館的裝置《與未知的相遇》也延續(xù)了“宇宙”的主題。我希望通過它傳遞一個男孩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情感。所以這個裝置里包含了各個時代、來自不同文明的對“脫離重力、擁抱宇宙”的渴望,比如過去人類不相信地球是圓的,看到帆船上的帆下沉在遙遠的海面天際,想象乘著更大的帆船就能被吹上天空。也有人想象乘著大鳥飛翔,還有中國古人萬戶在凳子底下綁了一些火箭,想把自己發(fā)射到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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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埃隆·馬斯克的火星計劃?如果有機會進入太空,你會申請嗎?

蔡國強:我曾去過拜科努爾的航天基地,基地司令官是俄羅斯軍人。我去那天剛好有次發(fā)射,載著三個宇航員。我看到他們從訓(xùn)練中心出來,發(fā)射前都要去種棵樹,返程回來后還要給樹澆水,他們?nèi)セ鸺穆飞线€要從車上下來在路旁撒尿,因為加加林也這樣。每次發(fā)射都有俄羅斯來的東正教主教給他們祈禱,他們和家人告別,我和主教及家屬一起看著發(fā)射……很緊張、也為成功興奮不已。

最后發(fā)射前司令都要簽字,他這支筆上刻著加加林的名字和頭像。每次發(fā)射前的簽名重如千斤,發(fā)射成功后,司令把那支筆送給了我。我問他能不能把我發(fā)射出去,他說你沒問題,來這半年經(jīng)我訓(xùn)練,就可以把你送上去。他也很歡迎我去那里做藝術(shù)項目。加加林走前睡覺的房間我也參觀了,領(lǐng)導(dǎo)加加林上天項目的科學家陪他一起過夜,上火箭前科學家最后提醒加加林放心:宇宙上的物理原則和地球是一樣的,因為地球也是宇宙的一部分。

拜科努爾航天基地那邊有個很大的墓地,葬著為航天發(fā)射犧牲的人,因為各種原因遇難的,最糟的是發(fā)射前電路短路,要開門進去救都來不及,燒成了炭……我并不感到恐懼,讓我去也有擔心,但去的愿望應(yīng)該比恐懼更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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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聽說你旅居日本時學過些宇宙物理學?

蔡國強:我看了些這方面的書,最大的啟發(fā)是,在浩瀚的時空里尋找自己的位置。我以前也說過,小時候我父親給我看《史記》,雖然我還不大認字,但會開始找自己的位置。原來一個漫長的歷史里有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而且還有一種叫秘史的事情,后來帶著那些研究宇宙的書旅行,感到從這一點到那一點都太近了。你想,從中國去日本,從日本去英國做展覽,面對一個語言也不會、文化很生疏的土地,你會感到不安,但你帶著宇宙的書,這不就是在一個很小的村莊里走門串戶,你說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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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展覽中有面墻介紹了你在全球的“項目足跡”,標注了各洲各國各城,我發(fā)現(xiàn)最后兩欄特有意思:“整個地球”和“宇宙”分別有2個和7個“未實現(xiàn)”的粉色標點,非常好奇,這兩欄提到的都是些什么項目?

蔡國強:整個地球上的計劃,包括1993年我應(yīng)邀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做的方案《寧靜的地球》。作品需要全球民眾參與創(chuàng)作,人們在關(guān)燈的同時,通過電視實況轉(zhuǎn)播看到地球漆黑的瞬間。因為有時差,要求每一時區(qū)進入世紀之交時,各國相互配合,依序關(guān)燈,從而使人們深切體會地球沒有中心和全社會的連帶關(guān)系。最終因為需要龐大的動員力,項目不了了之。可惜千年之交,多少世代也就經(jīng)歷一次。好幾個地方希望我點燃千禧年焰火時,我想的是關(guān)燈。當時我寫道:從太空看地球,夜夜燈火輝煌。本世紀的最后一秒與下個世紀的第一秒,這兩秒鐘,地球上居民各自關(guān)燈,參與創(chuàng)作,使地球“黯然失色”。人類為了照明,百年來消耗了龐大的能源。因此:在這千年之交的時刻,人類讓地球休息,將它歸還宇宙,與其他行星一樣擁有黑夜與寧靜,也使地球跨越時空,與千年前甚至原初的自己相連。

宇宙中未實現(xiàn)的計劃,比如《人類的墓志銘》是我1990年的作品方案,想把包含人類有機物、微生物等生命信息的一塊冰,做成像墓碑或棺材的造型,送到太空里漂泊,去與宇宙同胞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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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回歸普通宇宙之人的尋根之旅”,你覺得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是哪里?

蔡國強:頭腦里的宇宙是什么樣呢?年紀越大越感受到那個東西,也越來越感受到生命作為宇宙的一部分。一般來說,人并不大清楚生命和宇宙的關(guān)系,生命太現(xiàn)實,宇宙太空茫,慢慢地,感覺到生命并非那么現(xiàn)實,宇宙也沒有那么空?!?/p>

蔡國強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個展精選作品,浦東美術(shù)館展覽現(xiàn) 場,2021年
圖/顧劍亨攝,蔡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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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執(zhí)的“確信犯”

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末你還在西班牙,2020年春中國剛暴發(fā)疫情時你在忙什么?

蔡國強:當時在紐約,美國還很安全。我們整天看國內(nèi)外各種信息,關(guān)注著這些動向。但幾個月后,突然聽說我小女兒的高中有人是疑似病例,讓大家明天不要上課了,“嘩”一下事情就變了。我們趕緊到鄉(xiāng)下新澤西州的家,我把衣服、護照整理好都帶走,我太太當時很驚訝,有這么嚴重嗎?但我感到這事不簡單,知道一個小事普及面能很大。而且在美國這個體制里面要控制它不容易,大家都太自由了,他們不戴口罩就很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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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全球疫情對你的生活產(chǎn)生哪些影響?創(chuàng)作上是否也有激發(fā)?

蔡國強:影響很大,因為本來我有個中世紀旅行項目,就此取消。最近我離開紐約,也跟英國歷史學家西蒙·沙瑪(Simon Schama)交流,為什么相對文藝復(fù)興時期,中世紀沒有產(chǎn)生偉大的藝術(shù)?但其實像莎士比亞也在黑死病時期在鄉(xiāng)下寫了很好的劇本。我個人不搞創(chuàng)作時,研究都不會集中在繪畫藝術(shù)本身,我更多聚集在整個歷史時期到底真實發(fā)生了什么。例如,中世紀到底是不是黑暗的?中世紀似乎科學被神權(quán)壓制,但也開始了很多教育……我想了解那個時代人類的轉(zhuǎn)變和今天的關(guān)系。因為我感到我們討論每個時代,最終目的都還是會跟今天產(chǎn)生關(guān)系,到底文藝復(fù)興在復(fù)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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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這次展覽中你有批新作,“對話中國文化與精神”。你說遠行不只是空間上越走越遠,時間線里你說你要跟古代的人對話。

蔡國強:中國文化抽象一點來說,對我不是一個很大的國族概念,在自己身后更是一種故土的概念,也包括我的家鄉(xiāng)泉州,這些文化是包含在日常生活里的,比如我小女兒在她(美國)學校里寫作文,會說到家里有個很特別的地方,放著已故長輩的遺照,我們每次坐飛機遠行都要磕頭燒香,閩南這種習俗就是一種活在今天日常生活里的中國文化,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實用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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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展覽里介紹,去年疫情隔離期間,你回新澤西州的家中開始整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筆記本,其間有何新發(fā)現(xiàn)?再看會否覺得想法有變?

蔡國強:整體上對自己的過去更感動,發(fā)現(xiàn)自己曾是這樣一個“確信犯”(日語)。因為寫的東西大都關(guān)于人類、自然和宇宙的關(guān)系,更高的視野在思考環(huán)境問題、高科技泛濫等,因為在日本更早接觸這些。當然,也能看出自己的成長,從泉州的當?shù)匦叛?,到上海的個人主義,再到日本考慮人類自然宇宙的關(guān)系等等,都不是那種本國議題。因為我那個年代,很多藝術(shù)家做作品是要改造社會,想的是國家民族,體制內(nèi)和體制外都一樣,利用藝術(shù)改造社會,人家都說只有解放了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但我認為最難的是解放自己,解放自己才能對社會開放有貢獻,所以我比較年輕就屬于相反的那種,哪怕現(xiàn)在,我最近加入了抖音,就是欣賞這種獨立精神、獨立思想、獨立態(tài)度,它是好玩的、不受制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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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剛提到“確信犯”這個詞,說說日語里它確切的意思?

蔡國強:有一點固執(zhí),非常堅持,對自己在做的事非常確信。我看以前那些筆記,我確實在筆記里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對看不見的世界,包括超能力、氣功等等都很著迷?,F(xiàn)在會更客觀地去判斷一個東西,但弱點就是更成熟,成熟就帶來了搖擺,猶豫不決。一個好的藝術(shù)家,很多時候是一種直覺、一種堅定。每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都建立了一個藝術(shù)史的宇宙,然后他一直在藝術(shù)史的世界里,他要說服自己,在這里頭尋找讓自己成長得更強壯的養(yǎng)料。你不可能擁有全部,整個藝術(shù)史全懂了,你也不會是藝術(shù)家,好比知道所有動物,你也只是動物學家,你不是動物。藝術(shù)家不是藝術(shù)史學家,他的藝術(shù)史只為了他自己,他自己的那種野性上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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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所以,歷史上有些藝術(shù)家就像你的半面鏡子,照到你的某個點,越來越看明自己的一些特質(zhì)?

蔡國強:會,你的很多焦慮和不明白,也會看到。我年輕時很多人在藝術(shù)史上已功成名就,跟他聊天,他就說,你以后就知道了,他們寫我的這些東西,沒把我寫清楚,每個人都感到人家不理解他。大量藝術(shù)家都這樣,塞尚也是,他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偉大的時代,這么多人受他影響,他都不知道,最后不滿意地死掉。其實他也保守,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都有保守的一面,非常固執(zhí)的“確信犯”。

蔡國強墨西哥宇宙項目視頻與手稿,浦東美術(shù)館展覽現(xiàn)場,2021年 圖/顧劍亨攝,蔡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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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了要崩、慢了要松,不緊不慢才是功”

南方人物周刊:你不少作品都有“傷逝”意味,新展的《花瞬》(2021年)系列,你在創(chuàng)作背景中提到因牡丹衰亡而感動,此前《九級浪》的煙花也以“挽歌”(原名“葬禮”)開場……這次開幕晚宴上,譚盾說你每次“歸來”都散發(fā)著“憂郁而孤獨”的氣質(zhì),但我們見你多數(shù)時候幽默開朗。

蔡國強:人的表面和他的內(nèi)在經(jīng)常是不一樣的。雖然我的藝術(shù)作品比較高調(diào),但我個人的興奮和傷感其實都比較淡。我的作品都呈現(xiàn)了一種孤獨感,你看到老虎受到不明飛箭的攻擊(2004年的裝置《不合時宜:舞臺二》)、99頭狼撞墻(2006年《撞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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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我非常喜歡你在紐約做的那件裝置《透明紀念碑》,屋頂上樹了塊大玻璃,黑鳥的尸體撞在上面。

蔡國強:那個作品很棒,特別激烈??床坏降膲?,但這個鳥飛不過去這個彼岸。我那個“透明紀念碑”就對著紐約世界貿(mào)易大樓那兩棟建筑的方向,然后鳥飛不過去,它們掉了下來,那個樣子讓人很難過。我不是討論恐怖主義,是討論這種文化和文化之間看不見的墻,以及這種力量的平衡、各方面復(fù)雜的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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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早年的訪談中提到,自己的政治背景、文化意涵或人生哲理,確乎都被翻譯成了《撞墻》這件作品,我能想到的可能是“撞”向無形的文化沖突之“墻”,但更想聽聽你自己的解讀?

?蔡國強:《撞墻》針對的是現(xiàn)在而不是過去,針對全人類,不是光針對德國民族。99只狼向著一面看不見的墻撞去,撞完了摔下來,它們好像義無反顧地又返回來又重新出發(fā)又去撞,它通過一種狼的英雄主義般的氣勢,很勇敢的,義無反顧,反反覆覆地去撞墻,來表現(xiàn)我們?nèi)祟愒诤芏鄦栴}上,總是反反覆覆地盲目碰壁又回來??吹靡姷膲梢圆鸪?,但是看不見的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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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狼群、老虎、獅子……諸多野獸曾在你的作品中出現(xiàn),如果自比,你覺得自己最像哪種動物?為什么?

蔡國強:我是屬雞的,如果問我狼、虎、獅,應(yīng)該是比較像狼,是一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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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是樂觀的人還是悲觀的人?

蔡國強:總體當然是比較悲觀的人吧,但做作品時要讓它好玩,我需要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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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有些人到了一定年齡,作品里的童趣就消失了,但你好像一直保留著某種童真,你覺得自己是如何保持這種狀態(tài)的?

蔡國強:不知道,但可能因為是天性,還有基本的哲學觀或價值觀,也不說哲學這種大事情,就是你的觀點吧,基本上要承認矛盾、承認不成熟,向童心致敬。我很年輕就認識三宅一生等各種電影或建筑大師,他們?nèi)烁揪拖駛€小孩。我去日本的時候,看到黑澤明經(jīng)常在電視臺里講話,有次看到他說:你就是贏得了整個世界,但你也不能贏得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有一次,看到那個拍《感官世界》的著名導(dǎo)演大島渚,在電視里講話,說日本的足球隊跟各個國家踢都一直踢輸。他就在節(jié)目里說:這種時候,你一定要感到對方就是殺死你爸爸的人!很好玩的,他說這話是沒道理的,政治不正確的,但從人性角度來看,非常真,非??蓯邸K?,政治正確使很多地方整整一兩百年,做不出好的藝術(shù)作品。

我的作品往往是帶有童心,有種浪漫氣息的,因為大部分的人不是擁有童心,就是渴望追求童心,要不然就是懷念童心的。這點會使得大眾比較容易接受我的作品。有童心的人看了會感到好玩,沒有童心的人看了會想起自己也有過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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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安、荒謬的社會,敵人可能無所不在。武器可能就在衣服口袋里,矛盾在于我們無法在造成這一切的系統(tǒng)以外生活、旅行?!蹦阍缭S解讀自己2004年的裝置作品《一路順風》,說說你的“敵人”和“武器”?

?蔡國強:“9·11”以后,全球都增加了無數(shù)的監(jiān)視和安全口,漫無邊際地擴大了,“敵人”仿佛隨時出現(xiàn)在各種地方?!耙宦讽橈L”,是我向巴西圣保羅機場要來成千上萬支沒收的“武器”,有刀子、尖銳的筆、西餐刀叉、指甲刀等,只要是尖硬的生活用品都會被檢查沒收下來,這些都成了 “武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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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早年習武,分享下你對“俠義”精神的理解?它如何影響你在全球各地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

蔡國強:?有些影響吧。人生、藝術(shù)實踐中,包括行為、創(chuàng)作里自然會在意“緊了要崩、慢了要松,不緊不慢才是功”這樣的武術(shù)道理。也許兒時的習武最重要的還是培養(yǎng)人的誠意和俠義精神。藝術(shù)之旅會怕,而且是孤膽,走入未知世界要有擔當,不能怕難啃的骨頭,藝術(shù)里好做的應(yīng)該都沒啥意思了。

做人講情義,別人對你有恩是終身的。但我不是說這些我做到了,只是提醒和鞭策。人生、藝術(shù)都要有一種俠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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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火藥粉爆炸,罌粟花般的致幻感

南方人物周刊:?“九級浪”里的《春夏秋冬》、佛羅倫薩的《花曲》、近作《花瞬》,你很多作品都圍繞東西方植物展開,你自己養(yǎng)植花草嗎?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植物品種?

蔡國強:?小時候我很喜歡種花,種了很大的梅花和各種菊花。這幾年我花了時間研究罌粟花,因為我想用彩色火藥粉的爆炸產(chǎn)生那種致幻感。歷史上很多藝術(shù)家使用致幻劑后作畫,比如莫迪里阿尼、康定斯基等。我想不通過身體的致幻,而是讓火藥的爆炸來扮演藝術(shù)家的神經(jīng)類似的致幻作畫。這樣的探索,包括在了從2015年開始的“幻覺”到“催情蘑菇”等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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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的作品以火為主要元素,金木水土等其他元素會被借鑒或為你所用嗎?

蔡國強:不多。因為你現(xiàn)在還對火著迷,因為你還需要,等你對火不著迷了,那時就是強己所難,那你就要出事故了,你跟它的戀愛這場戲就玩不下去了。我一直說,火藥做畫和做愛很像,你跟它的關(guān)系,你都知道,這個愛是越做越好了,還是越做越冷越?jīng)]啥意思。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要冷靜地注意到這種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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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經(jīng)常講小時候奶奶幫你滅火的經(jīng)歷,提到點火容易、滅火難,后來多次爆破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滅火經(jīng)歷?發(fā)生過危險或意外嗎?

蔡國強:早年經(jīng)歷過危險。1996年參加昆士蘭的亞洲太平洋當代藝術(shù)三年展,我確定《龍或彩虹蛇:一個受祝?;蚴潜晃窇值纳裨挕芬圆祭锼拱嗪幼鳛樽髌窇?zhàn)場:煙火將如閃電般從天而降直入河底,躥上岸邊高速公路奔跑,再進入河道,多次出水、入水,最終在布里斯班橋墩下蜿蜒盤旋后結(jié)束……

開幕前一天,我們在焰火公司小廣場上緊張工作。我怕曬,就坐在一輛集裝箱卡車的蔭頭下,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巨響,那是真正的爆炸……大家趕緊向遠方瘋狂逃命,身邊展覽總監(jiān)的西裝背后已燒了起來。上了高速公路回望,猛烈的爆炸陣里,竟還看得出我那上萬米、爆破速度40米每秒的快速導(dǎo)火線在廣場上亂竄……坦率說,這個場景極其壯美。后來我還把這難忘一幕做成了作品。2006年在柏林的《撞墻》展覽創(chuàng)作爆破計劃:在二戰(zhàn)中被摧毀的車站廢墟旁重建一座“德國式房子”,讓它在美麗煙花中毀滅,作品叫《幻覺二》。

焰火工廠的女主人大聲追問:火藥在哪?!她開著我乘過涼的那輛集裝箱卡車一路沖出火海開向高速公路,整輛車的油漆、塑料、橡膠全在燃燒……她跳下車,猛地打開車門,里面是一箱箱碼得整整齊齊的原生黑火藥,足足五噸重!這是把一個個禮花彈發(fā)射到幾百米上空的威力巨大的發(fā)射藥,一旦爆炸,不但炸出一個深坑,周圍數(shù)百米都會被夷為平地……最快到現(xiàn)場的是媒體直升機,然后是救護車、消防車、警車……我接受澳洲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現(xiàn)場提問,調(diào)查結(jié)果是,焰火公司在處理昨晚焰火大會剩下的未爆彈時引起爆炸,美術(shù)館迅速向社會發(fā)表聲明,解釋爆炸事件與我無關(guān)。

遠遠幾公里外,在美術(shù)館工作的其他藝術(shù)家都聽到了爆炸巨響,為我捏把汗。第二天開幕式,我無事可干,穿著漂亮衣服走在人群中,大家都對我表示同情,再加一句:沒事就好!美術(shù)館一直安慰我,等下一屆三年展太漫長,明后年都有城市藝術(shù)節(jié),我們會讓你快回來,重新點燃這條布里斯班河上的龍。

《為“空中花城”所作彩色火藥草圖》在浦東美術(shù)館展覽現(xiàn)場,2021年 圖/趙夢佳攝,蔡工作室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爆破藝術(shù)講究節(jié)奏把控,你早年習練小提琴,音樂在你的生活中是怎樣一種存在?創(chuàng)作或休息時你聽音樂嗎?它對你的創(chuàng)作是否有啟發(fā)?

蔡國強:嚴格來說,我是一個很不合格的喜歡音樂的人,雖然我拉過小提琴。當時的出發(fā)點是“崇洋媚外”的,因為要和我父親不一樣。但西方古典音樂還是讓我感受到了一點西方人的心靈世界,哪怕我是在泉州拉著《小夜曲》。

我如果聽音樂,讀書、畫畫就無法專心。有時候我畫畫一邊哼歌,可能是開心,畫順起來了。有時我辛苦作畫的尾聲,會唱“東家在高樓,佃戶們來秋收,流血流汗當馬?!@樣的日子哪有個頭”之類的,就是放松和自嘲?;旧喜荒苷f什么愛好音樂吧。

最近發(fā)表的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質(zhì)化通證),我用了馬勒第二交響樂的“復(fù)活”,那個一層層推、轉(zhuǎn),作為剪輯背后的邏輯參考。因為《瞬間的永恒——101個火藥畫的引爆》有不同的氛圍,內(nèi)在需要一個節(jié)奏和能量的構(gòu)造。

?說說你發(fā)布的這第一個NFT項目?不少藝術(shù)家目前對NFT還抱持觀望態(tài)度,你已積極投入其中,分享下你對NFT的認知?如何看待NFT所象征的數(shù)字時代“價值存儲”新議題?

?其實我對NFT并不是那么了解,這也是我的興趣所在。既然我很多藝術(shù)都有與看不見的世界的對話,它作為虛擬世界,是不是可以把我實體對虛擬的想象表現(xiàn)出來,NFT是不是可以成為一種藝術(shù)的可能性?這個作品的意義就是,它挑戰(zhàn)了一些固有的藝術(shù)界限,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大部分人可能關(guān)心我爆炸的結(jié)果,就是那些畫,因為那些畫是可以收藏的。現(xiàn)場拍的視頻和照片也是能傳播的。既然都認為爆炸瞬間是我藝術(shù)的重要組成部分,NFT可以使我們把爆炸的瞬間本身收藏。NFT也許能讓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意更多的是行為的、是過程的,不一定要有物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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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面對未知,你會恐懼嗎?

蔡國強:對未知的恐懼,常常在藝術(shù)上也是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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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如何看待時間的流逝?理想的退休生活是怎樣的?

蔡國強:藝術(shù)家千萬不要擅自議論退休生活,因為藝術(shù)家相對沒有退休,關(guān)于退休的討論,應(yīng)該讓別的職業(yè)的人去討論。

時間總是在流逝,有些部分快,有些部分慢,身體總是在老去,盡管健身、保養(yǎng)可能讓你老得慢一點。當然,精神狀態(tài)可以讓人更年輕,如果能回歸到自然、宇宙的更多本真,包括原初人類的感性里,或許,年紀越大,越返璞歸真,那算是時間倒流嗎?

(實習記者宮宇凡協(xié)助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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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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