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群:世界的殘忍永遠在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之上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 宮宇凡 日期: 2021-11-05

作家黃麗群警惕一些年輕人喜歡的“打響指式的”說話方式,“對給答案,或是給一個漂亮的斬釘截鐵的說法比較收斂?!边@種曖昧也許更接近世界的真實狀態(tài),也延緩著年齡增長帶來的想象力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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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冷眼旁觀的女作家不少。李碧華的通透令人打寒戰(zhàn),“墻高萬丈,擋的是不來的人”,清醒中隱含責備,像是高高在上的一股斜睨;李維菁寫世人無情,深知愛不持久,可總?cè)滩蛔诫s一縷被棄者的怨懟,眨巴著淚眼仰視。黃麗群夾在中間,敘事的口吻既不灰心也不乞憐,荒謬也好,殘酷也罷,她從不大驚小怪,只是緩緩抬起頭,用不偏不倚的眼珠與讀者平視,無聲地評論字里行間那些不圓滿、不順利、不愉快的故事,“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呀,不是嗎?!?/p>

看她兩年前在臺灣出版的散文集標題,《我與貍奴不出門》,行文風格帶點古氣且不留余地。每個字到了她的指尖都像在排隊接受安檢,通過率極低。2021年8月在大陸新版的短篇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書名取自同名小說,想來是一幅閑適愜意、吹著淡淡海風的畫面,讀罷才知道是一則霸占般將他人扣留在身邊的“恐怖”故事。

書封上,這些故事的主角被概括為“城市畸愛者”,這一兩個月以來的媒體報道也反復提及“畸戀”、“病態(tài)”、“邊緣人”等字眼,作者本人不以為然,搞不懂為何書中一個壯實到“除了舉重老師外無人賞識”的中年女性的外形會令大家如此不安。在她眼中,艾滋病攜帶者、精神分裂的癡漢、通過傷害貓咪來多次接近獸醫(yī)的剩女都不該被武斷地稱為壞掉的人、變態(tài)或瘋子,“我覺得他們就是普通的人,只不過是被排除在了標準之外,正是因為大家都很在意她不符合標準,這個在意跟這種隱隱的框架的壓迫,就會把人逼瘋了。對我來說這些人不是他者,也未必都是女性,那些挫折的情緒或是生命里的困境,不一定是這一個人獨有的?!?/p>

屏幕里的黃麗群坐在臺北家中的書桌前,不時望向窗外,旁邊是一棟紡織大王的老宅,七八十年前的日式平房,后人大概每月來修剪一次庭院,其余時間閑置。她住在4樓,去年搬進來時隔壁院子里的玉蘭樹不過齊窗高,她常常打開窗,“沾有錢人的光”欣賞那院子,一坐就看很久,看著它們長得越來越高,如今已躥到了7樓。

她回過頭,繼續(xù)談論自己大學畢業(yè)時的創(chuàng)作,這些短篇小說時隔近20年才被送到大陸讀者的眼前,人們被奇異濃烈的情節(jié)吸引,作者嗓子懶洋洋地、像介紹鄰居家到來已久的寵物一般回憶那時的創(chuàng)作理念,“它其實在一個虛構(gòu)的世界去揣摩人的瘋狂跟鉆牛角尖,或是人的某些激烈卻壓抑得無處可去的情緒,并不是為了事件而發(fā)生。這些東西圍繞著某一種情感的核而長出來,所以去追究這個花或葉子為什么這樣子,我真的不大關(guān)心,我只是關(guān)心極度激烈、但又無可處置的一個人的情感內(nèi)核會長出什么東西,當然,可能都會長出些奇怪的東西了?!?/p>

塑造人物、鋪排情節(jié)、打磨對白都不是她思索的要點,也沒有成形的方案。即便每次跟朋友出去吃飯,她都熱衷于竊竊私語,研究隔壁桌的奇怪組合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但這種愛好并不會直接觸發(fā)創(chuàng)造。

不同于喜歡泡一杯咖啡、坐在窗口張望形形色色陌生人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想著如果我必須變成這個胖女人,會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如果我是那個瘦子經(jīng)理人,又會過什么生活?黃麗群筆下這些頗具爭議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世界幾乎無跡可尋,“我不是先想到這個城市里可能住著這樣一個男子,又或是真的在樓下便利店或麥當勞觀察到了這樣一個店員。我不會直線地把他寫進來。最先有的是發(fā)動這個人的情感核心和驅(qū)動力,而這種孤獨、別扭或是不可言狀的情緒,需要一些故事或是一個鮮明形象的存在、塑造來表現(xiàn)。”

不想抄近路,不愿直抵終點,她是那只無心賽跑的兔子,游離反復,甚至在寫作之外,也不輕易給出明確的觀點,揉面團似的來回說明——無所謂了,“是矛盾使作家有趣,把前后一致留給廚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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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覺得作者殘忍,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殘酷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瘋狂的、痛苦的瞬間。我覺得大家很在意故事里的性別,可是性別只是一個讓我更精確、妥當或者更熟悉地去操作表現(xiàn)的題材,本身并不是要講女人有多慘,而是總有人站在人群中間很茫然,被那些對他們并不友善的環(huán)境跟世界的框架擠壓到一個角落,他應該要反撲,他應該用瘋狂來反撲啊,他為什么不反撲?

對這些筆下的人物,我不會很寬容,我也不會很高興,但是我也不會評判,我盡量讓自己是中性的狀態(tài)。其實我以前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喜歡評判的人,但是我有意識地盡量控制那個部分,不在心里判定說你這樣子就棒、你這樣子就爛,我盡量把它們看成人間百態(tài)。

我不討厭他們,我覺得如果世界和命運給他們多一點優(yōu)勢,他們都可以活得很好。但你要我真的用那種很圣母的口吻去呼吁大家同情他們,或是在小說里寫一個溫情的結(jié)局,我沒有辦法。

這世界其實很不愿意給這樣的人善意,我覺得大家在路上,會很輕易評判或取笑、輕蔑一個這樣的人。可是當他變成了一個故事里的主角,你被這個故事給勾引進去,就會比較容易同情他,然后你就會把憤怒丟到作者身上,會覺得說為什么作者這么殘忍?可是其實日常生活中當這樣一個人真的出現(xiàn)在身邊時,這些人通常會第一個去取笑他。他們生氣的是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殘酷。

寫作不是要成為宗教家。這就是這個世界對待這樣子的人的方式,并不是我對待他們的方式。我并沒有寫出超過這個世界殘忍的殘忍,而是這個世界的殘忍永遠在人類之上,永遠在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之上。我們會說真實往往比小說更荒謬,這是比較輕盈的說法,但是你如果換到殘忍這句話,真實永遠可以比人類的想象更殘忍,因為天地的不仁、水火的無情是人類做不到的,而且人對人的剝削跟傷害,永遠有超乎你想象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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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不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也能把自己活成作品

當然我會有我喜歡的、我會趨近的,我也會有我不喜歡的、我會遠離的,但那只是我個人的趨近與遠離。就像我看一部電影、一本書,我會知道有些東西很好而我又喜歡,我也會知道有些東西它很好可是我未必喜歡,我跟它情感上不互動,但我還是可以承認它是好東西??墒俏覀兒苋菀子X得我們喜歡的東西就是好東西、不喜歡的東西就是壞東西。大部分人還會有個誤解,認為喜歡做的事跟擅長的事能畫等號。我覺得其實不是。

我原來是一個有做飯才能的人——我發(fā)現(xiàn)了這件可怕的事情,但我一直不大想要去好好做。我不喜歡某個預設,比如說女生都是要會做飯的,我全身心抵抗預設。我媽媽是蠻會做飯的嘛,然后就會有很多人告訴我,你應該跟你媽學切菜。我心想學你媽了,你去學啊,干我屁事。當然表面上我不會這么嗆,我會回答說,“我沒有興趣,你想學嗎,我?guī)湍銌?,你去跟她學啊。”

這種話我弟弟不會聽到,可是我們作為女性會聽到,所以我很抗拒這個命題,總是很大聲、很坦然地說我就是不會做菜,但事實上我會。

至于寫作,對我而言,是可以做、算是會做的事。但是你要說我是很熱情洋溢的,或者持某種強烈的使命感,是沒有的。我會刻意屏蔽書評和網(wǎng)上的評論,有人夸你,當然可以有人不喜歡你,一定是一體兩面。影響情緒是小事,我覺得很少有人不被評論影響做事情的態(tài)度。好比下次如果你想要熱情奔放,你心里就會想到大家都夸我冷靜,我是不是不能熱情;有些人覺得不好的地方可能正是你最好的地方,他人的評論很容易導致你縮手縮腳。

《海邊的房間》在理想國出版后,編輯知道我不看評論,會截一些新浪、豆瓣的榜單給我看。我很意外還會有很多人關(guān)注,因為現(xiàn)在能看到的小說很多了,中文的小說家也很多,作者簡介上給我寫“新生代”,我心想真是謝謝你,我都40歲了還是新生代。我當然不介意這事,只是覺得很久沒有被叫新生代,就像路上很久沒人叫我妹妹了,現(xiàn)在只有賣面的阿姨會說妹妹要吃什么。

偶爾有臺灣的年輕寫作者來跟我交流,我就是叫他放輕松,不要那么當真,但大家都不想聽這個話。這世界上沒有非誰不可,我希望寫作有機一點,是在自然狀況下發(fā)生的事情,不想給自己設定目標,比如一年一本。一旦設定目標,人腦不會鼓勵你去繞著路走,本能一定是告訴你,我現(xiàn)在要從哪一點到哪一點,如果我能夠直線走一定是直線走,那個是最有效率的走法。可我還是喜歡隨意走,走到哪算哪,走到什么地方看到什么東西就拿起來,或許是一種有趣的收集。

我內(nèi)心深處并不希望自己因為直線走,而忘了我其實是為了活而來到這個世界上,活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有些人不一定要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他可能只是一個面攤的阿姨、一個司機或是門衛(wèi)大爺(我們這邊叫保全),但他本身就活出了一個角色,把自己活成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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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以為是答案,十年后知道那只是問題的開始

今年5月我應邀寫了一個關(guān)于“隔離”的命題短篇,因為很久沒寫小說了,突然有一種新鮮感。4000字寫了一個禮拜,對我來說算是寫了很久。其實早就已經(jīng)構(gòu)思了,但過了截稿時間才開始寫,不得不寫的時候才開始寫,然后寫的時候跌跌撞撞,真的是感覺到年紀大了,以前這種篇幅大概三天就可以解決。

文字也會跟年輕時不大一樣,有一些年輕人很喜歡的說話方式,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喜歡了。年輕一點的人喜歡那種打響指式的,我響指現(xiàn)在打不起來,我現(xiàn)在是盡量說得讓你根本聽不出來我在說什么,但我知道我在說什么。以前是什么都想講,那些打響指的說話方式或是強烈的句子,都是一種抒情的結(jié)果,所有的金句都是強烈的抒情。

我現(xiàn)在沒有那么抒情(抒情也沒什么不好),而是盡量中性一點。以前會很想給自己一個關(guān)于世界的答案,這種心態(tài)會呈現(xiàn)在寫作里。那時候以為是答案,過十年后就知道那只是問題的開始。所以現(xiàn)在對給答案,或是給一個漂亮的斬釘截鐵的說法這件事會比較收斂,但我還是不免會有這種欲望,只是比以前少很多。

到這個年紀,我都不會覺得我想要回到年輕的時候,我花這么大力氣,過了這么多關(guān),像玩電動一樣,哪有人過到第八關(guān)的時候,突然說我把游戲關(guān)掉,重新從第一關(guān)開始玩,我才不要。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是一路一關(guān)一關(guān)這樣子蠻好的,當下就是最好的。

我現(xiàn)在還是在當編輯,在一本文化雜志做了兩年了,但工作非常悠閑,不一定要進辦公室,我的任務只需要把方向定下來,其他的由編務同事協(xié)助。由于是雙月刊,因此不必那么(及時地)對應當下的世界,因為你不可能對應到,干脆就鐵了心不用跟上這些事情,就可以比較安心做一些有意思的事,而不會被新聞或者被世界綁架。

比如我們有一期主題講的是“講究”,什么是講究,什么是臺灣的講究,臺灣講究什么,講究這件事合不合理……當然也會納入各種文化觀察的人(作家或是創(chuàng)作者),還是比較文化性的。

我個人現(xiàn)在比較講究的大概是生活的整潔,但我也不會認為《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女主獨自被垃圾環(huán)繞的晚年很凄涼,我覺得也還好,大家好像很害怕不熱鬧這件事情。我現(xiàn)在覺得只要當事人沒有受到痛苦就很棒,至于那個狀態(tài)是怎么樣,就像人生下來,有些人金圍玉繞,有些可能在垃圾堆里,我也不會覺得在垃圾堆里生下來就一定很奇怪。

IG(Instagram)、Twitter這些我也看,但我的手機里不會有紅點提醒我要去看什么新聞,或是誰傳的信息,我把控制權(quán)放在自己手上。年輕時在網(wǎng)絡上看到大家講一些讓人會覺得世界滅亡的話,我一定要爭個三長兩短;這兩年基本上都不怎么罵人,沒什么好罵的,也沒那么生氣了,不順眼的事少了,我會覺得沒有什么事比“我內(nèi)心的平靜跟我珍貴的時間要拿來做有趣的事”更寶貴。比如學園藝(種植物就是一個我很有興趣但做不好的事),或?qū)W日文,等到哪一天可以出國,我說不定就可以去日本。誰40歲還去日本念語言學校學日文?但是我覺得沒什么不可以的。

我從小就不知道我長大要干嘛,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隨著年紀增長,未知一定越來越少,可現(xiàn)在我會感覺到人生還是有一些不知道的可能性,我沒有那么固著在某一個想象里。但坦白說,這就是世界運作的方式,你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被固著,漸漸凝固,人會從那種很曖昧的膠狀的感覺,漸漸固化,但我就是想要延緩固化的過程。

我對人生的欲望沒有很高,所以通常不需要痛苦的斟酌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生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生活,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品質(zhì),我想要過平靜的日子,然后可以享受自己僅有的一些嗜好。如果我想讀書,我就有書可以讀,如果我想吃一點好吃的,我也可以去吃好吃的。我有可以信任的少數(shù)的朋友,我可以住在一個我想住的地方。說起來其實感覺已經(jīng)得到很多了。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是在球場上滿場飛地找球。我不是說這樣不對,我是說這個世界在鼓勵我們成為這樣子的人,你沒有球打的時候也得找球打,鼓勵我們一直打球。我是球來了就打,可是球沒有來的時候,我就坐著想,那個云長得好像一只老鼠,就看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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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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