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相遇都是貴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明萌 日期: 2022-02-24

這是一次和陌生人,和朋友,和自己,和童年,和現(xiàn)在,可能還和未來的對話,對我有特殊的意義。

2021年櫻花快要落下的時候,在杭州見到桑格格??Х瑞^外微雨飄飄,我們喝完咖啡走過櫻花林,茶園和茉莉花叢,在格格家吃飯喝茶到深夜。離開時已是晚上11點,回酒店一看,錄音筆滿了。第二天醒來,形神俱散,走在西湖邊仿佛隨時都會被吹走。問她,回以“元氣大傷”。

放下手機,扭頭看看湖邊的柳枝,它們在四月的春風里搖擺,遠處的低矮山陵一片新綠。采訪的疲憊被自然的力量安撫,如她的抑郁癥被天地、山海、星辰安撫一樣。

這次相遇為我?guī)砹司d延多時的激勵與感懷。初中時,一次課間休息看了幾眼同學(xué)桌上擺的《小時候》,當下買了本回家翻閱。那本書文字詼諧,語調(diào)俏皮,又都是四川話寫出,讀來親近得很。但細看之下,輕松的情緒下面潛藏著一個破碎的家庭、心酸的童年和傷痕累累的成長,又身臨其境一般狠狠共情。書看完放下了,桑格格一直留在了腦子里。

九個小時的錄音在我電腦里躺了九個月,每一次打開,密集的能量排山倒海,讓我疲憊不堪。我不斷寫別的稿子轉(zhuǎn)移注意力。采訪時的興奮、互相諒解、彼此探尋都成了珍貴卻不想觸碰的回憶。一篇稿件長時間的擱置又令我糾結(jié)叢生——手上的稿子,除了正兒八經(jīng)做準備和采訪需要,很少拖過一周。而那篇稿子卻拖了一月又一月。

為了減輕拖稿的罪惡感,我又去見了金海心、王琳、傅首爾、洪濤、阿肆、楊麗萍、鐘南山……寫了四十多篇稿子。放在過去,每一篇稿件完成時我都會興奮不已,最激動的一刻是把chrome里密密麻麻的超過20個網(wǎng)頁一個一個關(guān)掉,有種小時候擠爆氣泡膜的愉悅。但寫完這些稿件我沒有感到絲毫輕松,我知道腦袋里繃著的那根弦還在,一天不寫完,這根弦就松不下來。

中間有好幾次,我都試圖將這篇稿子囫圇寫了。打開錄音順著看,到4萬或6萬字時就會卡住。我們聊了太多宏大敘事與細枝末節(jié),單是讀完一遍都倍感吃力。我想我要不要就這么不寫了,畢竟桑格格也告訴我:“我很難寫,你要是覺得麻煩,就別寫了。我們就當交個朋友,聊天也很開心。”可責任感和別扭又不允許自己這么做,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過得非常焦躁,極度不安,生活質(zhì)量奇差。

到2021年9月,我再次準備開寫時,家人病重的消息傳來,于是又草草放下匆匆回家。等事情了結(jié),我也再沒興致重新開始。

葬禮結(jié)束后的一天,我從書柜里翻出那本《小時候》,書頁已經(jīng)發(fā)黃,里面還有當初我寫寫畫畫的痕跡。重看一遍才發(fā)現(xiàn),印象里只有她記錄自己童年的那部分,但書里其實還有20歲以后的故事。在書的結(jié)尾,桑格格去看唐卡。她問藏族司機,“忘不了”用藏語怎么說?司機告訴她:“金梅塞?!彼鹈啡艘宦?,直到哲蚌寺腳下,看見晨曦中上山的人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頭,眼淚就啪啪滾落下來。我想到剛離開的家人,眼淚也啪啪滾落。

想拉住不停往前的時間,又陷進拖了很久的稿子。又慢又快的一個月塞進了十年前、二十年前,很多歡天喜地,更多物是人非。寫不了未來,回不到過去,不知怎么過好現(xiàn)在,日子如同窗外四川的天氣陰晴未定。

金梅塞啊金梅塞。

那段時間狀態(tài)很差,持續(xù)一個多月沒有寫過東西,包括稿子、日記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閑言碎語。從開始寫以來第一次離文字那么久。雖然很不想將之歸咎于生活的劇變,但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日常確實被家人的離開砸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我站在洞邊往下望,是一片真空。顯然它不能恢復(fù)原狀了,甚至連彌補也不可得。我在竭力避免陷入自憐自苦的漩渦中抗拒下筆,任洞口越來越大。這比從前的詞不達意更讓人憂患與苦惱。寫東西啊,我甚至還沒掌握它,竟然就在遠離它。就像家人,像很多人和很多事,還沒接近呢,就都走遠了。

我開始懷念因循不覺的一段日子,睡到自然醒,等外賣上門,看書彈琴寫提綱,打球洗澡睡覺。重復(fù)到渾噩,但我樂在其中。偶爾被采訪穿插,平地起波瀾。而這樣的平靜與渾噩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情,當然我知道當我再次開始工作,又會與這樣的日常重逢,但我也知道里面有些東西已經(jīng)改變,已經(jīng)回不到從前。

這大概為我拖一篇桑格格的稿子找到了新的理由:這能讓我留在過去。我可以想到我們在春末夏初櫻花落下梨花盛開的時節(jié)漫長又短暫的九個小時,那時候一切都沒有太壞,家人還在,貓貓狗狗都在家,而我寫了好幾篇大稿子,即將迎來一些美好的假期與紀念日。

回到廣州后,我的情緒沒有好轉(zhuǎn),甚至每況愈下。工作和生活都不算順利,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隨著年關(guān)逼近,我更是為好幾個月的一無所出懊喪不已。又想到了那篇懸而未決的稿件,在元旦假期一個灑滿陽光的午后重新點開了那段錄音。

說來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jīng)歷了人生變故,或是時間拉扯的距離產(chǎn)生了美,再看錄音竟然平靜了很多。于是我終于在牛年的最后一期雜志出刊前完稿了,結(jié)束了一場持續(xù)快一年的心心念念。完稿后一身輕松,仿佛一年的憤懣糾結(jié)不安壓抑都被排出。一位摯友目睹了這篇稿子從采訪到完稿的全程,看完跟我說:“果然遲到的都是貴人。”借他吉言,也謝謝貴人。

這是一次和陌生人,和朋友,和自己,和童年,和現(xiàn)在,可能還和未來的對話,對我有特殊的意義。也許這樣的意義也存在于每一次采訪和相遇中。人生難得是相遇,相遇都是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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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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