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譯傳人”,世上唯有羅新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鄧郁 實習記者余子奕? 日期: 2022-03-11

羅譯《紅與黑》迄今被多家出版社一版再版,達四十多個版本。羅新璋主編的《翻譯論集》和《古文大略》也給后世留下豐厚和精當?shù)膶W術遺產(chǎn)。而更令人們感懷的,還有羅新璋近乎極致的嚴謹、令人莞爾的幽默、對后輩與友人的情深意切。

羅新璋 圖/朱穆提供

2022年2月22日下午,翻譯家、《紅與黑》經(jīng)典中譯本作者羅新璋因病離世,終年85歲。

在法國文學翻譯界,羅新璋不屬于最耀眼和著作等身的譯者,但圈內人都稱,他只要出手,皆為精品,其簡潔古雅的譯文頗有傅雷之風,被譽為“傅譯傳人”。

羅譯《紅與黑》迄今被多家出版社一版再版,達四十多個版本。羅新璋主編的《翻譯論集》和《古文大略》也給后世留下豐厚和精當?shù)膶W術遺產(chǎn)。而更令人們感懷的,還有羅新璋近乎極致的嚴謹、令人莞爾的幽默、對后輩與友人的情深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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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間,“化傅為我”

翻譯家施康強在《后傅雷時代》一文中曾說,他們這一代的法國文學翻譯家,或多或少都是傅雷的私淑弟子。

這當中,羅新璋的表現(xiàn)更為特別。

在北大上學時,他讀了傅譯作品,驚為天人,便將傅雷譯作全部研究了一遍。

“傅雷對翻譯的要求是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講究色彩變化,而且他講究用字不重復。伏爾泰有一句話:Il y a du divin dans une puce;傅雷譯成‘一虱之微,亦有神明’,這‘之微’兩字加得好,反襯(神明)至大。”羅新璋總結。

他極愛傅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大二看了第一卷原文,接著順下去,從中文看全書,“相見恨晚”。傅雷在此書中融進了自己的朝氣與生命激情,克里斯朵夫雄強的個性,也對自認“性格偏弱”的羅新璋形成很大的激勵,覺出“尤其在青年時代,宜于培養(yǎng)一種崇尚堅忍的斯多葛精神(古希臘的斯多葛學派強調人要把痛苦視為人生的一部分,必須直面并且克服這些痛苦)”。

畢業(yè)后他工作的國際書店,前院辦公,后院就是宿舍。他定出一張作息表,保證一星期40小時純學習時間,四年不看電影不看戲,“有所為就只能有所不為”。

法語邏輯縝密,語法復雜。翻譯家鄭克魯當時是從背誦兩萬六千生詞的《法漢詞典》開始入門。羅新璋的自學法,則是——抄。

9個月里,他抄完了傅雷翻譯的《高老頭》,整部《約翰·克利斯朵夫》、兩篇梅里美、五本巴爾扎克,且是把傅譯的中文寫在原文的字里行間,一一對照品讀。傅雷在1949年后譯有274萬字,羅新璋足足抄了254萬字。抄《約翰·克利斯朵夫》前,他理了個發(fā),下了決心,“滅此朝食”,等全書抄畢,兩個半月,頭發(fā)已長得像囚犯。

羅新璋曾說,有時看了下一句法文,回頭看傅雷的譯法,好像是從自己腦子里迸出來一般。抄寫期間,《世界文學》雜志約他翻一篇八千字的小說,他三晚就完成了。用香港翻譯學會會長、學者金圣華的話來說,這正如“‘觀千劍則曉劍,讀千賦則善賦’,說‘傅譯傳人’,世界上不作第二人想,唯有羅新璋才當?shù)闷稹薄?/p>

1962年底,羅新璋擬信把翻譯上的疑難困惑向傅雷請教。次年1月初謄寫寄出,傅雷兩天后就回了信,提出:“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文”,要求將原作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

金圣華回憶,她準備有關傅雷的博士論文時,從傅聰傅敏兄弟那里得到很多寶貴的一手資料、手稿。再版《傅雷家書》時,他們托付她把其中的法文和英文信函翻成中文?!傲_新璋把傅雷先生和羅曼·羅蘭的信件也翻成中文。我心里感覺,他才是翻譯傅雷家書最棒的人選。我們算是研究傅雷的同道中人,但他跟我之間絕對沒有同行如敵我的排擠、猜忌,反而是終生的默契、尊重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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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境求生

抄寫“傅譯”,不只是一個學子自我造血的傳奇,也是他面對人間不公的某種抵抗。

1957年秋,羅新璋從北大西語系畢業(yè)時,正遇上“反右”,原本他和德文專業(yè)的樊益佑一道被分配去人民文學出版社;因樊成了右派,出版單位不能去,上頭草草了事,就把兩人一起派去國際書店。主要的工作是匯集和核對全國各地的訂書訂單,再統(tǒng)一寄給外國經(jīng)銷商。

西語系和國際書店說明情況,希望調整;法語教研室主任郭麟閣推薦羅新璋去商務印書館,商務要,但書店不肯放。同學柳鳴九對羅新璋說,只好靠自己努力,將來叫社會承認吧!

1963年,羅新璋父親去世,他微薄的薪水要養(yǎng)六個人,實在力不從心。為節(jié)省京滬兩地開支,他申請調回上海,書店依然不準。人事處后來還通知有關出版部門,勿發(fā)表羅新璋的譯稿。多年后,羅新璋和中法同文書舍創(chuàng)始人朱穆說起這段“陽光永遠也照不進來”的往事,依然憤憤不平。

直到后來對外刊物《中國文學》籌備法文版,羅新璋調入外文局,去這本雜志做編輯,命運才見轉機。然而每每讀到黃景仁的詩“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仍有“勁兒沒使對”的感觸。

在《中國文學》他工作了17年,把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譯成法文,后期擔任編委和法文組組長,看似“穩(wěn)定上升”。但在和金圣華對談時,他自認“中國法文到法國法文,這一關過不了。光靠努力,還不夠,缺少環(huán)境,先天不足”。

采訪時我問金圣華,這樣的認知是否主要出于羅新璋的自謙。

“不,這關乎翻譯的本質?!彪娫捘穷^金圣華用非常嚴肅的口吻回答。

“外界似乎有種觀點,一個人可以兩種語言雙向翻譯,才是大翻譯家,實則不然。目前在翻譯界,中譯外基本還是由那些漢學家來完成。像楊憲益夫婦翻譯《紅樓夢》是雙劍合璧,妻子戴乃迭是英國人。因為翻譯是件極其艱苦和困難的事情,除非你在雙語環(huán)境長大。依靠后天學習所得,在某些點上仍然無法完全涵蓋翻譯中遇到的問題。羅新璋清楚地知道,自己法譯中的高度遠遠超過中譯法。他這樣認識自己,除了他謙遜的美德,要求完美,也是因為他透徹地了解翻譯的本質?!?/p>

1981年,羅新璋總算調進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拜訪錢鍾書時,羅新璋說,搞了17年翻譯,結果走得還很不愉快(外文局不肯放);錢鍾書答,(1950到1960年代)他也搞了17年翻譯,建議羅新璋好好翻幾本自己喜歡的書。

于是,從莫洛亞的《栗樹下的晚餐》開始,到法國中世紀作品《列那狐的故事》、《特利斯當與伊瑟》,羅新璋終于在知天命之年,啟動了法譯中的事業(yè),還以一己之力校訂了二十卷《傅雷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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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歸化派”的爭議

1992年,羅新璋接受浙江文藝出版社邀約,著手翻譯《紅與黑》。試稿的幾個月,他覺得上班回來譯書,進度太慢,遂調整為每日凌晨4到7點潛心譯書,無任何干擾——這每每讓至交施康強贊嘆不已。

公家書,不便做記號,羅新璋每天就翻千把字。細細讀,重在領悟,不認得的字字典也不查了,腦子里邊看邊翻,有時憑imagination et fantaisie(奇思遐想)能得意外句;“(這樣做)不好的地方則是意義不確?!?/p>

初稿譯了一年,第二年一章一章修改。改時由放而收?!岸逄然蛴锌扇』蚩勺g之處,或許得益于清晨平旦之氣?!痹诹_新璋,這已是難得的自詡之辭。

當時《紅與黑》已有趙瑞蕻、羅玉君、郝運和聞家駟等多個譯本,且流傳甚廣。許淵沖的譯本也在1993年出版。柳鳴九說:“我生平有一志,只想譯出《紅與黑》來,但得知他(羅新璋)在翻譯后,我心服口服,從此斷了這個念想?!?/p>

在世界范圍內,直譯與意譯間的沖突是永恒的爭議。反映在《紅與黑》的多個譯本上,許淵沖、羅新璋等人成了“歸化派”的突出代表。得傅雷思想精髓的羅新璋一直牢記:外譯中,是將外語譯成純粹之中文,而非外譯“外”(譯成外國中文)。這點頗深入人心,但他認為文學翻譯也是藝術創(chuàng)造,而在翻譯上,“精確未必精彩”,則激起了不同的聲音。

另一方面,受利益的驅動,上世紀90年代中國市面上外國名著濫譯、抄襲現(xiàn)象頻出。當時在南京大學外語學院任教的許鈞有感于此,希望能鑄造一個既科學又藝術的尺度,促成積極健康的理論發(fā)展和高質量的譯本出現(xiàn),因而發(fā)起了有關《紅與黑》中譯本的大討論,不料卻激起了一次中國范圍最廣、影響深遠的翻譯爭鳴。

在許鈞撰寫的《是否還有個度的問題》這篇文章里,他指出羅譯不拘泥于原文,句子短而句式精,詞匯色彩濃烈(有的甚至比較華麗),“朝譯夕改,孜孜兩年,恐怕有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花在用語‘求工’上。”

他以“Placécomme sur un promontoire élevé, il pouvait juger, et dominer pour ainsi dire l’extrême pauvreté et I'aisance qu'il appelait encore richesse.”這句為例——

郝運譯為“他好像是立在一個高高的岬角上,能夠評價,也可以說是能夠俯視極端的貪困,以及他仍舊稱之為富有的小康生活”,羅新璋則譯成“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岬角上,浩魄雄襟,評斷窮通,甚至凌駕于貧富之上”。

許鈞認為,“浩魄雄襟,評斷窮通”這八個字雖然氣勢不凡,但用于傳達似乎有些失度,與原作質樸的文字不甚相符。

翻譯家羅國林也曾問過羅新璋:這句未免過分雕琢了吧?羅新璋回答說:“那是為了避免與以前的譯本雷同?!绷_國林則認為這恐怕是一種刻意的追求。

但參與各方都能開誠布公,就事說理,來來回回中并不“夾槍帶棒”。羅國林記得,在北京參加亞洲翻譯家論壇會議之余,許鈞約他去許淵沖家聚會,羅新璋和施康強也在?!斑@是一次不尋常的聚會,因為許鈞公開批評過羅新璋、許淵沖所譯的《紅與黑》,尤其撰專文批評過羅譯本,而這一次他帶著尚未發(fā)表的新批評文章來,請許羅二位過目,當面征求意見。批評者和被批評者聚在一起,有友好誠摯的傾談、嚴肅認真的探討,也有慷慨激昂的爭論。(殊為難得)”

當時許鈞和團隊還在《文匯讀書周報》上向社會發(fā)出了一份調查問卷,詢問讀者對于不同譯本的喜惡和看法?;厥盏?16份問卷結果顯示,大多數(shù)讀者比較喜愛與原文結構較為貼近的譯文。對于許淵沖把《紅與黑》結尾的Elle mourut(直譯“她死了”)譯成“魂歸離恨天”,讀者給的票數(shù)為零。

在多個場合,個性張揚的許淵沖都對許鈞直言,輿論引導在先,讀者調查在后,有“誤導”之嫌,對“化派”不公。許鈞坦承,自己雖沒有“誤導”,但內心確實主張譯文不要離原文太遠。

“是夸大出發(fā)語與目的語之間的差異,賦予自己以更大的‘創(chuàng)造'自由,還是實事求是地對待兩種語言之間的差別,盡可能采取既不背叛原作,又能為目的語讀者接受的手段……達到原作風格與譯作風格的一種動態(tài)平衡呢? 這是我希望帶給大家的思考?!?/p>

較之許淵沖一貫的“大炮”做派,羅新璋相對溫和?!拔覀兿嗖钍畮讱q,但他對我們非常平等。有什么觀點都擺到桌面上來說,少有那種文人相輕的酸味?!痹S鈞說。

不過,從羅新璋1995年致許淵沖的一封信里,也可見他的心境:

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譯文,總沒有生命力。生命就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才是生命。“魂歸離恨天”,曲終奏雅,譯得好,我就沒想到。想到,我也會用上。但據(jù)許鈞說,這句得票等于零!不得票,難道就不好?!求le plaisir du travail bien fait(凡事精益求精),心安理得,自得其樂,可也!

筆名“槐蔭詩話”的讀者衛(wèi)建民曾當面告訴羅新璋,“讀您的翻譯,好像是讀典雅的中國小說,外國味全蒸發(fā)了?!敝袊缈圃貉芯可航淌?、翻譯家余中先也表示,自己和羅新璋在“怎么化”這點上有分歧,但絲毫不影響兩人交流。許鈞慨嘆,那樣熱烈而純粹的全民學術交流,現(xiàn)在很難重現(xiàn),但在法語文學翻譯界,這種平等開放、沒有門第資歷之忌的氛圍卻一直沿襲至今。

1996年4月,羅新璋、余光中、金圣華和許鈞,在香港中文大學召開 的外文中譯學術研討會上 圖/許鈞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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藹如

羅新璋常笑言自己“一事無成”,屢屢說“我是一個沒有什么譯作的譯者”(un traducteur sans traductions)。而熟知他的人都說,他把精力全花在了已有作品的精打細磨上。

他喜歡莫洛亞,行文也力求“簡練、貼切、明晰”。主張“惟pléonasme(同義迭用)之務去”,對新詞俚語從嚴把關,寧用正宗的 au contraire(介詞短語,意為“反之”),而不趕時髦,取par contre之類習語,抵制barbarisme(不規(guī)范),以致法國人都稱其為語言使用上的“純正派(le puriste)”。

羅新璋和黃葒,于2008年“傅雷與翻譯”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 圖/黃葒提供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教授黃葒說,自己是個“大而化之”的人。羅新璋既欣賞她的文采,也會毫不留情地挑她文中的錯漏,并一一記下來,叮囑她有機會再版務必修訂。他感慨現(xiàn)在的年輕人“的的不休”,語言平淡且拖沓啰唆。在他看來,作家也好。譯者也罷,語言凝練是一種基本美德。羅新璋對自己也如此。他寄給年輕一輩的本人譯作,常常會用鉛筆標注出自己改動的地方,或把法文原文寫在旁邊,注明為什么這樣翻譯、有怎樣的心得。

“我寫文章喜歡一氣呵成,喜歡保持靈感降臨時最初的樣貌。但羅先生認為,再‘靈’的靈感也需要打磨拋光才會臻于完美。”黃葒說。

上世紀80年代初,商務印書館編輯陳應年請羅新璋編一本《翻譯論集》。羅新璋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圖書館里泡了四個月,從《周禮》中的象胥誦訓、支謙的“因循本旨”、經(jīng)道安的“案本而傳”, 到鳩摩羅什的“文雖左右,旨不違中”,結合傅雷“神似說”和錢鍾書“化境說”等,以“案本-求信-神似-化境”對中國傳統(tǒng)譯論做出了線索性、規(guī)律性的總結。許鈞指出,這本《翻譯論集》明確提出我國自成一體的翻譯理論,具有充分的文化自信,比他人至少早30年。目下,這本書依然是各高校外語和翻譯專業(yè)學生的案頭必備之物。

此后蘭州大學和臺灣師范大學請羅新璋去講學,也正因此書是他們必讀參考書。羅新璋感慨:自己“在社科院外文所16年,兢兢業(yè)業(yè),廣讀法國作品,卻治學無成,不意偶然編了一本《翻譯論集》,卻成了安身立命的依憑”。

羅新璋與袁莉

在他看來,自己1979年“偶然”寫了一篇談傅雷翻譯的文章《讀傅雷譯品隨感》,被陳應年偶然看到,才促成《翻譯論集》項目。而那篇隨感能寫出,最硬的憑證是傅雷談文學翻譯的那封信猶存?!岸耪孥E(在1960年代的)瞬息之間幾乎就要毀去。這偶然卻仿佛在冥冥中鑄就了我的命運。螻蟻浮生,一輩子無非也像做翻譯那樣,在‘過’與‘不及’之間做人、做事、做文章”。

在臺灣師大擔任客座教授期間,羅新璋又一次沉浸在圖書館,專為青年外語學人編了一本《古文大略》,收入180篇經(jīng)典之作,其中特別收錄了一些有利于增強人格涵養(yǎng)的文章。“或不及孔明之能見其大,不逮靖節(jié)之能得其深,但略知粗解,依舊能覽而有得,誦而有趣?!?/p>

他對這本書投入心血,因此在把書稿交給復旦大學出版社編輯宋文濤時也比較自信。宋文濤讀稿時指出了一些錯處,沒想到羅新璋非常高興,還向他表示感謝。宋文濤嘆服道,“真的應了韓愈那個話,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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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法語書編輯黃凌霞說,“老爺子一輩子向往人文社,卻終不能至”。他常常會對她說,“我羨慕你在這兒工作呀”。羅新璋不僅鼓勵她做好編輯,介紹她聽古典音樂,還時常分享教育孩子的體會,向她推薦盧梭的《愛彌兒》。

《紅與黑》羅譯本問世后,盜版層出不窮。羅新璋坦然以對?!八f‘人生五十愧無功’。我也沒什么知識產(chǎn)權可言,讓他們去盜,無所謂的啦。君子成人之美,人生里誰沒有un mauvais quart d’heure(一時的低潮)?”復旦大學法文系教授袁莉從羅新璋那里獲益良多?!八逃也灰獱幟鹄灿诘?。也不要泄氣,盡力把自己的事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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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

愛聽浪漫派的羅新璋,曾經(jīng)寄給袁莉他錄制的傅聰彈奏肖邦的磁帶。

“他在信里提到,今天晚上難得有閑,關燈聽音樂??墒撬校崎e的時刻太少,日常的生活太瑣碎?!?/p>

在談及健康、金錢、榮耀和享樂這些問題時,羅新璋告訴袁莉,做學問和做翻譯一樣,要有才,不僅是才氣的才,“傅雷家有四百畝良田,都敗光了才培養(yǎng)出一個翻譯家和一個鋼琴家?!?/p>

雖是笑談,卻也帶著一絲生活的苦澀。

羅新璋的夫人高慧勤是資深日語翻譯家。2008年她去世后,羅新璋除了不時和女兒羅嘉見下面,基本是一人獨居。袁莉覺得,羅新璋多少是有點受家務所累的。他多次表達過對柳鳴九家中雇有保姆,能夠心無旁騖投身翻譯的羨慕,還勸袁莉在生子之后也要請保姆,認為這才是明智之舉?!八炎约罕茸骷抑心衅?,還笑說,(一般保姆)哪有L’Academie chinoise的男仆干得細致?”

羅新璋喜歡旅行,認為真正的學問要從生活中來,常勸人能走路就不要坐地鐵。曾經(jīng)走路健步如飛,還常跑到年輕人前頭,“趁人不備”偷偷抓拍許多張照片,回頭洗了寄來。十多年前,武漢大學開加繆研討會,會后羅新璋頗有些難為情地向袁莉承認,自己是被轎夫抬上武當山頂?shù)??!八f,唉,人老了真是先老腿。對他來說這是難以想象的一件事情?!?/p>

2017年,羅新璋騎車摔了一跤。再過兩年,狀況更差,終于請了保姆。

一次袁莉從上海去北京,給羅新璋打電話沒打通,回去后給他發(fā)消息。不久收到回信:“在京,動手術成廢人,接電話慢,勿電,無言可告?!?/p>

“我想他心里頭很苦?!笔盏蕉绦诺脑颍y過了許久。

以前一到秋天,羅新璋去上??吹艿?,都會找機會和老友們聚會,一起品嘗大閘蟹。2019年秋,袁莉給羅新璋寄了一筐大閘蟹。羅嘉回信,表示父親希望好轉后,能到上海面謝。

不料,再無重聚機會。

羅新璋素來欣賞他的好友李恒基。李恒基翻譯過法國詩哲阿爾弗雷德·德·維尼的名作《狼之死》,詩中公狼為保護母狼和幼崽,中彈之后,依然保持著堅忍與高傲,不吭一聲,默默死去。

“《紅與黑》里的于連內心崇拜拿破侖,其實那份豪情、少年意氣乃至狷狂,在羅先生身上也是有的。拿破侖說,人是為榮譽而生。羅先生也說,如果沒有這種dignité(尊嚴),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死亡?!痹蛘f,“我不知道羅先生最后的兩年是什么狀態(tài),但我們絕對尊重他。他雖然感嘆自己曾遭命運不公,但從不向命運低頭,也沒有過怨戾之氣?!?/p>

據(jù)袁莉和朱穆透露,晚年的羅新璋曾計劃研究錢鍾書楊絳夫婦,想過編寫類似《傅雷翻譯二百句》、《錢鍾書楊絳翻譯××句》這種給高校學子的教材。“他還在信中表達過,他讀過法國最好的一個《拿破侖傳》的版本,說希望和我合作翻譯,因為他從零開始有點吃不消了?!痹蛘f,很遺憾羅新璋的這個心愿沒有達成,看起來他已經(jīng)無力再去接手大部頭的翻譯工作了。

在接受采訪的中青年譯者眼中,羅新璋、許淵沖、周克希這一代的老翻譯家,坦誠直白,有什么說什么,都是心口如一的謙謙君子,“從來沒把自己當專家權威,而是和我們真誠地對話?!痹S鈞、余中先等人強調,“這一輩人的逝去雖然讓我們感傷,羅新璋這樣古文造詣極高的翻譯家也很難再復制,但欣慰的是,法語翻譯界從未斷層,年輕譯者亦有自己的優(yōu)勢。許多人能譯,能寫,能評論。他們也會奉獻出符合當下讀者趣味、有個人追求的好譯本。”

2003年,羅新璋與楊絳合影 圖/金圣華提供

(參考資料:羅新璋著《羅新璋譯文自選集》《譯藝發(fā)端》《艾爾勃夫一日》《翻譯論集》《古文大略》,許鈞主編《文字·文學·文化〈紅與黑〉漢譯研究》,金圣華對羅新璋的訪談等。感謝所有受訪者對本文的大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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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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