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的光鮮、腐爛與救贖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吳澤源 日期: 2022-05-10

在罪惡骯臟中對超越的渴望,在粗俗丑陋中對神圣的向往。盡管有時導(dǎo)演杜蒙的答案是悲觀的,但他從未放棄追問。這也讓《法蘭西》既聚焦法蘭西,又超越法蘭西。它不僅是對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影射,從根本上,它亦是對于人類生存境況的寓言。

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大概都聽過謀殺親夫的Gucci家族掌門人之妻雷吉亞尼的這句話:“寧可坐在勞斯萊斯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車上笑?!彼鏌o數(shù)家境平凡卻向往優(yōu)渥生活的女孩道出了心聲。

但如果這個哭泣的女孩本就含著金湯匙長大呢?披著LV華服的她的淚水,還值不值得人們同情?布魯諾·杜蒙的電影《法蘭西》,提出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與祖國同名的女主人公,或許正提喻著一個關(guān)乎法國、也關(guān)乎人性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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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離

金牌電視新聞主播法蘭西·德莫(由名門之女、LV和Prada代言人蕾雅·賽杜飾演),是家喻戶曉的媒體名人。坐陣于巴黎演播室時,她光鮮亮麗、落落大方,對社會、民生、內(nèi)政和外交問題都能侃侃而談。實地采訪時,她則是滿懷同情心與勇氣的記者,在危險地帶、戰(zhàn)爭現(xiàn)場、跨越地中海的難民船上奮不顧身,將前線影像帶到觀眾眼前。

但她所呈現(xiàn)的一切,果真是真相嗎?

導(dǎo)演布魯諾·杜蒙顯然不這么認(rèn)為。通過精心安排的場景,他向我們揭示了電視新聞影像的虛假:像電影一樣,電視新聞也是由擺拍、表演和剪輯所塑造,只不過它或許比電影虛偽,電影從不聲稱自己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本身,電視卻會這么做。

而法蘭西本人的工作方法,更暴露出她在認(rèn)識論方面的偏離真相。通常來說,電視記者只會在對觀眾講話時直視鏡頭,在與采訪對象對話時會將視線偏離攝像機,以追求客觀效果。但法蘭西卻反其道而行,她向被訪者提問時總是直視鏡頭。這讓她主導(dǎo)的訪談帶上了一絲滑稽的拷問感,也暗示著作為一個媒體人,她的工作方法是反常和過度自我的。

事實上,法蘭西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對第三世界民眾以及本土下位者的關(guān)心,姿態(tài)要大于實質(zhì)。這也是某種屬于法國文化的傳統(tǒng):從薩特到福柯,再到當(dāng)今的巴迪歐和貝爾納·亨利-萊維,法國知識分子對自身名人身份的在意程度,似乎一直不亞于他們對被侮辱和被損害者的關(guān)切,而且他們經(jīng)常傾向于將社會公共問題與個人生活困惑相混淆。自我意識過剩,是屬于法國文化精英的突出特征,法蘭西·德莫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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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

但法蘭西的自戀、自私與虛榮,是否代表著她對下位者的關(guān)切是虛假的?答案也是否定的。

在駕車不小心撞到一位阿拉伯裔青年后,法蘭西因自責(zé)而患上了抑郁癥。任何來自外界的細微刺激都會使她情緒失控;她視野中的任何虛偽不公,都會讓她流下無助的眼淚。

法蘭西的眼淚是鱷魚之淚嗎?我們時常會發(fā)出如上疑問,因為即便在變得抑郁后,她依然繼續(xù)與她惡俗市儈的助理開著沒品玩笑,也繼續(xù)堅持著她十分可疑的工作倫理:為了擺拍,她可以暫時登上橡皮船與難民為伍,但她絕不會為此讓海水沾濕她的鞋,也不會真的在橡皮船上過夜,畢竟電視臺條件舒適的工作船只就在不遠處。

即便如此,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法蘭西眼淚中的真摯:什么都不能阻止她每天穿戴LV的名貴衣包,但她也的確懷有真摯的悲憫。事實上,在內(nèi)心深處,她了解記者身份對她的異化:為了流量與名望,她每天都在把嚴(yán)肅話題和他人的苦難轉(zhuǎn)化為商品——能夠本能地感知到這一切的虛偽和不道德,這讓她的靈魂時時處于矛盾與掙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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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

作為一部電影,《法蘭西》在試圖呈現(xiàn)關(guān)于主人公的全部真相,而不僅僅是其中的某一面。導(dǎo)演杜蒙曾說,當(dāng)今媒體所身處的數(shù)碼時代是高度規(guī)范化、無菌、二元的,它在試圖消解世界與人性的復(fù)雜。而《法蘭西》要做的,正是將這種復(fù)雜還原。一個社會可以同時既虛偽又真誠,一個個體也可以同時兼具崇高與粗俗、可親與可鄙。

對于世界的如此認(rèn)知,讓杜蒙的目光在面對法蘭西時也變得無比復(fù)雜。在情感層面,他既充滿譏諷,又飽含同情;在本體層面,他的攝影機既指代著來自觀眾的注視,也是他審視角色和演員的眼睛,甚至還是上帝飽含審判意味的視線:當(dāng)一個俯瞰鏡頭毫無預(yù)兆地在電影中出現(xiàn)時,神性替代了日常,影片基調(diào)也立刻從世俗中抽離。

而法蘭西/蕾雅·賽杜也一次次向攝影機回饋著目光。在影片一開始,法蘭西直視鏡頭的寓意僅來自劇情內(nèi)部——那是她出于自戀,對記者工作進行的越軌實踐。隨著影片發(fā)展,她的目光也漸漸越過劇情,向畫外世界漫溢。她究竟在直視誰:是同樣在注視她的觀眾,是對她進行審判的上帝,抑或僅僅是一面鏡子——通過這面鏡子,她將走向自省,還是墮入更深的自欺?

或許上述所有沖動,全都存在于法蘭西的目光中。她用這雙眼睛時而博取同情,時而謙卑求助,時而自我粉飾,時而認(rèn)真審視自己的靈魂。到最后,這雙眼睛又在虔誠地向上帝發(fā)問:我知道自己身處泥潭,如今已罪無可赦,但我有沒有可能獲得救贖?世間究竟是否存在某種超越性的可能?

從宗教意味濃厚的《人啊人》《撒旦之外》,到近年的《小寬寬》與《貞德》,雖然素材跨越不同地域、年代,但杜蒙作品的核心得到了完整保留:在罪惡骯臟中對超越的渴望,在粗俗丑陋中對神圣的向往。盡管有時他的答案是悲觀的,但他從未放棄追問。

這也讓《法蘭西》既聚焦法蘭西,又超越法蘭西。它不僅是對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影射,從根本上,它亦是對于人類生存境況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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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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