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家卡洛·羅韋利:“科學比政治更有革命性”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林小文 日期: 2022-06-21

“科學是一項復雜的事業(yè),需要不同類型的人,既包括那些非常謹慎的、批評每一個新想法的人;也需要那些更加革命的、大膽提出新想法的人。沒有第一種人,一切都會失去控制;沒有第二種人,一切都不會變好。”

圖 / 受訪者提供 攝影/Basso Cannarsa

?

“如果推薦一本書給那些幾乎對現代物理學一無所知的讀者,我想一定是我的書!”這是意大利物理學家卡洛·羅韋利(Carlo Rovelli)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給出的閱讀建議。

作為當代國際物理學界頗有影響力的學者,羅韋利除貢獻了“圈量子引力論(loop quantum gravity,LQG)”之外,還因大量深入淺出的大眾科普文章而被媒體視為“物理界的搖滾明星”。

1956年,羅韋利出生于意大利小城維羅納。青年時代,他成長為一位徹頭徹尾的“左翼”革命青年,1970年他參與意大利的學生政治運動,險些被控入獄。后來,他將自己的精力放在了對理論物理的鉆研上,并于1986年取得了博士學位。當時的意大利實行義務兵役制,1987年他因為拒絕服兵役被短暫拘留。羅韋利幾乎可以算是一位國際主義者,他經常表達自己對國家之間競爭的憂慮。他曾這么介紹自己:“我是一個意大利人,或者說我出生于意大利,并有很長時間生活在法國和美國?!?/p>

羅韋利致力于對當代理論物理的探索和研究,在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領域都頗有建樹。對他來說,科學是一個不斷探索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過程。2004年,他出版了《量子引力》一書,提出時間不是世界基本理論的一部分,時間只是出現在熱力學統(tǒng)計背景下,因此時間的流動不是根本的,只是源于我們的知識不完整,顛覆了人類對時間根深蒂固的理解。

當然,理解深奧的理論物理對普通人來說始終是不小的挑戰(zhàn),羅韋利漸漸地將一部分精力放在面向大眾的科普工作,期待打破學科壁壘。2015年,他寫作了科普讀物《七堂極簡的物理課》,這本書以通俗明白的語言為大眾介紹了物理學界的前沿理論,被翻譯成四十多種文字,全球銷量超百萬冊。

羅韋利對中國文化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他曾在多次采訪里表達自己對《紅樓夢》的喜愛,還將莊子視為對自己影響很大的哲學家。最近,他入駐了中國的網站bilibili,并回憶起自己1976年在美國舊金山的唐人街與當地華人一起悼念毛澤東逝世的往事。

談到自己的研究,羅韋利認為研究物理有時候就像是一場“冒險”,他說:“我們越是研究,就越會發(fā)現一切和我們開始以為的不一樣,空間會彎曲,時間在某種意義上并不存在,我們發(fā)現現實的一些方面與我們的日常經驗相距甚遠,這像是一場冒險,像是踏上了偉大的旅程,來到了我們在此之前甚至連在夢里都絕對不可能想到的地方。量子力學所描述的世界與我們所經驗的世界如此深刻地不同,然而它卻是真實的……”

近日,借著羅韋利的新書《物理學家的智性冒險》在中國出版發(fā)行的機會,《南方人物周刊》對他進行了郵件采訪。

?

基礎科學的發(fā)展需要有大文化視野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首先恭喜你的新書在中國出版,這本書的中文版書名為《物理學家的智性冒險》,你在序言里也提到自己的寫作是一場“冒險”,那么你對“冒險”的定義是什么?另外,我知道這本書的意大利語原版的題目是“在世界上有些地方,善意比規(guī)則更重要”,你說這句話體現出你文章共有的某種精神,能否為我們解釋其中的含義?

?

羅韋利:“冒險”指的是意外的發(fā)生,類似我們在《西游記》或者《水滸傳》里讀過的那些精彩的故事;“冒險”也指當我們在一個未知的領域發(fā)現完全陌生的東西時所感受到的激情澎湃。但我認為通過閱讀發(fā)現新的思想、探索新的知識也是一種冒險,并且是一種偉大的冒險。我在這本書中描寫的正是這樣的冒險,它們展現出我穿越過去與現在,并且在不同領域的思想家的智性思考成果中徜徉的過程。

至于意大利語版本的書名則反映了我的某種價值觀,我認為不論是國家與國家之間,還是個人與個人之間,所謂的規(guī)則和條例也許是有用的,它們使我們的互動更加順暢,但最重要的還是我們如何對待彼此,當人類真正開始關心彼此,開始真正的合作而不是競爭,人類社會才會更加美好。我們決不能僅僅建立規(guī)則并將其強加給每個人。

?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一位在量子力學領域取得非凡成就的物理學家,為何愿意花大量時間長期撰寫針對大眾的科普文章?

羅韋利:我其實是很晚的時候才開始為大眾寫作的,那時候我已經五十多歲了,此前我一直在潛心進行科學研究。漸漸我發(fā)現,科學的世界中有很多迷人的東西是人們所不知道的,我意識到我手中有一個寶藏,但只有少數人懂得如何欣賞,因此我很想和大家分享這些美麗的東西。

?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自己是一位對許多事情感興趣的物理學家,在你的筆下,文學、哲學、旅行甚至政治無所不包,這些領域和你的研究之間是如何形成有機聯(lián)系?

羅韋利:這些東西對我的研究當然不是直接形成幫助的,在技術科學領域沒有這些也能進行科學研究,只要有人擅長計算、有人擅長實驗似乎就可以了。但是我們也都知道,大多數偉大科學家都是非常博學的人。事實上,為了基礎科學的發(fā)展,我們需要有大文化視野的人,他們能夠帶來來自不同領域的思想資源。

?

南方人物周刊:你似乎尤其看重哲學對科學的影響,為什么?你受到哪位哲學家的影響比較大?

羅韋利:哲學對基礎物理學一直有重大影響。例如,愛因斯坦就受到馬赫、康德、休謨和叔本華的很大影響。其中馬赫對海森堡的量子力學的發(fā)現產生了很大影響,而薛定諤則是東方哲學的狂熱愛好者,他受益于古印度吠檀多的學說。哲學對基礎物理學產生影響的地方在于它能為科學的進步提供新的思維方式和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對哲學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密切關注著上個世紀的分析哲學,從維特根斯坦到奎因都對我產生過很深的影響。我還專門在這本《物理學家的智性冒險里》寫了我對古代印度的佛教哲學家龍樹菩薩的理解。但要說我最喜歡的書,我認為當屬《莊子》。

?

社會還沒有學會很好地使用互聯(lián)網

南方人物周刊:在互聯(lián)網時代,只要愿意,人們似乎可以搜索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為何我們對科學還有那么多的誤解?你覺得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常識?

羅韋利:社會還沒有學會很好地使用互聯(lián)網。當然互聯(lián)網上有很多很棒很精彩的信息,但更多的是愚蠢的廢話。也許未來,人們才會慢慢學會把這兩部分分開,或許我們的學校應該提供這方面的教育,以便人們學會辨別是非。我認為當下我們最需要的不是技術能力,而是豐富的文化。

?

南方人物周刊:你認為高深的物理知識是如何與我們普通人的生活發(fā)生關系的?對于沒有很好的科學學習背景而想要接近物理學的讀者,你有什么好的閱讀建議嗎?

羅韋利:我的建議就是讀我的書!我的書就是寫給那些沒有科學背景的人看的。的確,我們的日常生活不需要物理方面的知識,但是日常生活中音樂、小說、旅行和朋友似乎也不是必需的,可是如果沒有這些,一個人的生活該多么干涸和貧瘠啊。

不了解宇宙去生活,就好像一個人不愿意望向窗外一樣,等于剝奪了自己對美好和有趣事物的追求。這就好像欣賞音樂,不必成為音樂家;欣賞科學,也不見得要成為科學家。

?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量子物理的一些理論也被很多好萊塢的科幻電影借鑒,比如前幾年導演諾蘭拍攝的電影《星際穿越》。你認為穿越時空對人類來說是可能的嗎?

羅韋利:我認為是可能的。雖然《星際穿越》這部電影有一些沒有科學根據的好萊塢式的幻想,但也有一些科學現象被很好地解釋了。

例如,主角離開地球去太空旅行時,他的女兒還是個孩子,當他回到地球,他的年齡只老了幾歲,但他的女兒已經是一位老太太了。這并不是漫無邊際的幻想,而是物理現象的很好的說明。因為在不同的系統(tǒng)中,時間的流速是不同的,我在《時間的秩序》一書中通過探討時間的本質解釋了這一點。

?

南方人物周刊:物理學家眼中的時間和我們普通人的差別是什么??

羅韋利:時間比我們理解的一般方式要復雜得多,這無疑是現代物理學的一個重要發(fā)現。例如,山區(qū)和山谷的時間就不同,如果去了山區(qū),當你回來的時候,你就比在山谷的人擁有了更多的時間。這絕對是真實的,只是因為差異很小,所以我們在沒有儀器的情況下是不會注意到這一點的。當然,這只是科學所發(fā)現的關于時間的許多奇怪事實之一。這些發(fā)現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時間的本質。這就像人類發(fā)現地球是圓的之后,不得不重新思考“上”和“下”的定義,意識到北京的“上”和巴黎的“上”不是同一個方向。

?

科學能夠徹底改變我們的價值觀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書中對不少前輩科學家提出了批評,指出了愛因斯坦、霍金等人的一些錯誤,是否可以說今天的科學進步建立在修正前人錯誤的基礎上?那么,你畏懼自己的錯誤嗎?

羅韋利:我的研究當然有錯誤,我很期待這些錯誤可以被人發(fā)現和糾正。知識是累積的,我們就是在過去知識的基礎上一步步建立新的知識,這意味著我們要找到過去的知識中不正確的地方。

當我指出偉大科學家工作中的錯誤時,我完全不是在貶低他們的成就。比如我在書中有一章專門指出愛因斯坦的某些錯誤,其實其中很多錯誤根本就是他本人率先發(fā)現的。

愛因斯坦經常在各種課題里反復地改變自己的想法,這恰恰是偉大科學家的標志,因為他們往往能夠比其他人看得更遠,因此能夠看到自己過去的錯誤,也不會害怕這些錯誤。他們一直在嘗試的過程中,這當然會犯錯,但也會有所成就。

?

南方人物周刊:我們都知道,你在年輕的時候積極投身于“左翼”的革命運動中,為何你后來沒有從政,而是選擇了物理學?你的政治傾向對你的研究會產生影響嗎?

羅韋利:在我年輕的時候,當時的西方對中國了解極少,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我對毛澤東主席和他的革命政治理想非常欽佩。后來我發(fā)現科學比政治更有革命性,它能更徹底地改變我們的世界觀。?

我不確定我的政治傾向是否真的對我的科學研究產生了影響,但這是很有可能的??茖W是一項復雜的事業(yè),需要不同類型的人,既包括那些非常謹慎的、批評每一個新想法的人;也需要那些更加革命的、大膽提出新想法的人。沒有第一種人,一切都會失去控制;沒有第二種人,一切都不會變好。

?

南方人物周刊:你有一篇關于“國家認同是否有毒”的文章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對至今存在于人類社會的戰(zhàn)爭等威脅,科學家的研究很可能是危害和平的,那么你認為科學家應該受制于自己的國籍嗎?還是應該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去工作??

羅韋利:這的確是一個我思慮良多的問題,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心情并不輕松,我很清楚過去幾十年來西方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的數量和危害。如果我們把國家和國家的關系理解為可以為了各自的利益而相互對抗,那么人類就犯了一個大錯誤,人類之間的爭斗、制造戰(zhàn)爭以及為了爭奪優(yōu)勢的努力是愚蠢的。其實我們都在同一艘船上,只有當我們把合作置于競爭之上,為了人類的共同利益而合作,我們才能生存。

網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媒工場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版權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lián)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