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那邊的小學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 日期: 2022-06-27

一所常常被大雪封路、斷電斷網(wǎng)的小學有著怎樣的日常?教育在這樣偏遠的地區(qū)有著怎樣的發(fā)展和難題?

4月份,十幾處雪崩讓折拉山道堆積起三四米的雪墻,挖掘機在道路中間開出一條路

“你們是想要命還是想要網(wǎng)?”

一棟教學樓,一棟學生宿舍,一排教師宿舍,幾間雜物間,一個升旗桿,組成了古拉鄉(xiāng)中心小學。學校規(guī)模不大,這個學年有201名學生,分為7個班級,除了三年級多出一個班級外,其他年級各1個班級,而老師有17名。

在這里工作生活是一件很仰賴經(jīng)驗的事。古拉鄉(xiāng)是西藏自治區(qū)林芝市察隅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從察隅縣域出發(fā),去古拉鄉(xiāng)全程有一百多公里山路,先要經(jīng)過一段鋪滿碎石子的丙察察公路,再翻過一座名為“折拉山”、海拔近4800米的雪山,歷時至少三個半小時才能到達。

網(wǎng)購平均半個月才會送達縣里,再由自己或委托郵政車送到鄉(xiāng)鎮(zhèn)。有經(jīng)驗的老師們會在每年開學前半個月網(wǎng)購一學期要用的生活用品和零食,寄存在縣里常住的旅館里,等到開學進鄉(xiāng)時順路帶進去。

學校附近只有兩家小超市,陳列著少有人聽說過的日用品品牌,以及保質(zhì)期成謎的食品。教務主任段勇祥買到過不出泡的洗潔精,支教大學生陳海寧買到過發(fā)臭的鹵蛋,只有酒是為數(shù)不多的正常商品,因為鄉(xiāng)里的男人們都愛酒。

因為路途遙遠,學期中段老師們很少上來縣里,除了在學校教課,就在宿舍休息。學校為每個老師配備了一室一廳的宿舍,宿舍樓是一排3層小樓,在教學樓旁邊,步行兩分鐘可到。不足之處是,一樓總是有老鼠出沒,支教教師李夢真有一天半夜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嚇醒,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竄出一只大老鼠,教師陳琴掀起沙發(fā)幫她抓捕,末了,經(jīng)驗豐富地將一個紅酒瓶倒插進廁所的下水道口,平息了那天晚上的鼠患。

陳琴熱愛運動,是一個笑著進古拉鄉(xiāng)的老師

而在三樓,冬天的水管時常罷工導致停水,陳海寧總結(jié)出了自己的生存經(jīng)驗,他用十幾個大礦泉水瓶儲滿了水,以備不時之需。

2022年1月,陳海寧支教結(jié)束,他對下一任支教的大學生小林傳授經(jīng)驗:每年10月份到次年4月份是折拉山的雪季,經(jīng)常會有雪崩導致封路、斷電斷網(wǎng),不過沒關系,通常兩三天就好了。

小林發(fā)現(xiàn)陳海寧欺騙了她,從3月到4月,古拉鄉(xiāng)被大雪封路了一個多月,且沒網(wǎng)沒電。每天,只有早晨和中午給學生蒸飯的十幾分鐘里,學校會打開大功率的柴油發(fā)電機,老師們會抓緊時間在這期間燒好兩壺飲用水,給手機充充電。

古拉鄉(xiāng)偏僻,本就很難買到新鮮食材,封路后更沒有了。清明節(jié)前,學生食堂存糧告急,學校趕緊給學生放了假。放到第八天,還是沒有通路的跡象,學校黨支部書記高波怕耽誤課時,又讓學生回校。高波帶著老師一起去村里收購蔬菜,村民們很支持學校,有的人家里只種了約10平方蒜苗,把能拔下的都送給了他們。

二十余人的教工小食堂沒有選擇,每天的食單都是海帶、木耳、干豆皮、干香菇和午餐肉罐頭,有的老師實在受不了,只能去超市碰運氣買沒過期的泡面加餐。

古拉鄉(xiāng)斷網(wǎng)了,小學升學考試報名的工作只能通過網(wǎng)絡進行。為了讓學生報上名,陳琴帶著另外幾名女教師爬鄉(xiāng)里的雪山,連上了隔壁昌都市左貢縣的信號,山腳下是奔騰不息的怒江。有一個老師爬山的過程中出現(xiàn)輕微高反,高波聽說后很擔心,急著臉問她們:“你們是想要命還是想要網(wǎng)?”

翻山找網(wǎng)的那天,小惠老師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和家里聯(lián)系,她趁著上傳學生資料的間隙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聽到我媽的聲音,我就哭了,我媽也哭了,那一刻我特別心酸?!?/p>

古拉鄉(xiāng)小學的學生們在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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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教師

直到4月下旬,在鏟車一寸一寸推進后,道路間或能通行了。如果途中遇上小雪崩,可以用鏟子挖開,遇上大雪崩,只能打電話讓交通局出動挖掘機。一名老師需要去拉薩參加考試,先行出鄉(xiāng)。過了幾天,段勇祥也出來了,他的脊椎疼了二十多天,每天晚上靠止疼藥睡覺,實在撐不住了,出來就醫(yī)。

“在鄉(xiāng)里不敢生病?!倍斡孪檎f,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只能買到少數(shù)藥品,每學期開學段勇祥會為學生準備好一批常見的感冒藥、腸胃藥,縣里的醫(yī)療條件也有限,很多病都要坐上十幾個小時車去林芝市治療。段勇祥三年前感冒過一次,在學校沒有及時就醫(yī),拖了三個月發(fā)展成肺炎,他的手臂自打來鄉(xiāng)里后就有過敏性皮炎,但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的醫(yī)生都看不出原因。一次回老家,醫(yī)生才告訴他是長時間暴露在紫外線下導致的,給他推薦了有效的藥膏。

段勇祥生于1993年,2018年本科畢業(yè)時報考林芝的教師編制,分配到古拉鄉(xiāng)小學。包括古拉鄉(xiāng)的小學在內(nèi),察隅縣的三鄉(xiāng)三鎮(zhèn)共有6所小學,除了地理上屬于竹瓦根鎮(zhèn)的察隅縣完全小學在縣城內(nèi),其他5所小學,距離縣城遠近不同,條件好壞不一。“當時分配結(jié)果出來后,另一個分到古拉鄉(xiāng)的同學給我打電話大哭了一場?!倍斡孪榛貞洠拔覀儌z還是去了,但也有一兩個人放棄?!?/p>

而在江措看來,現(xiàn)在古拉鄉(xiāng)小學的環(huán)境稱得上很好,以前學校僅有幾間木頭房。23年前,他是第一屆被招進古拉鄉(xiāng)小學的師范畢業(yè)生。他的老家在察隅縣上察隅鎮(zhèn),1999年畢業(yè)分配時原本該去鄰近的波密縣,但他聽說察隅縣最艱苦的兩個鄉(xiāng)——古拉鄉(xiāng)和察瓦龍鄉(xiāng)——缺教師,主動來到古拉鄉(xiāng)。

江措,1999年至2002年在古拉鄉(xiāng)小學任教,是學校招收的第一批師范學校畢業(yè)的教師

那是依靠馬匹和人力的年代,第一次開學進鄉(xiāng),江措和另外兩個老師雇了一批馬幫,從察隅縣馱運教材、作業(yè)本、路上的干糧和一整個學期的食材。他們另外雇了幾匹騎行的馬,但騎的時候感覺馬匹瘦弱,他們不忍心,又下馬步行。折拉山頂?shù)难┙K年不化,有經(jīng)驗的趕馬人帶著他們走,會在折拉山腳下歇一晚,第二天早晨四五點開始趕路,晚上8點天黑前能翻過雪山。他們決不會在雪山頂上過夜,低溫和高反輕易會帶走人的生命。

在野外露宿時,他們會生一團火,野獸就不會來侵擾。最難受的是下雨天,江措說:“搭著遮雨棚,在底下睡覺,早上醒來被子還是會濕?!币雇硭X,馬是不拴的,要放它們?nèi)コ圆?,有時早上醒來,馬不知去了哪里,還得花費半天時間找馬。

江措和兩個新老師剛?cè)W校時,有15名學生,學校原有一名代課老師、一名即將退休的老教師。老教師很快就離開了,剩下4名老師要面對六個年級和近十門課程,不管師范專業(yè)學的是什么,在這里,語數(shù)藏外音體美,什么課都得上。一個教室往往混合著兩個年級,同一堂課上,江措教完三年級的語文課,布置好作業(yè),轉(zhuǎn)頭去教室另一邊教四年級數(shù)學課。音體美等課程,江措雖然不專業(yè),但也盡力去教,為了上音樂課,他自學了吉他,為了上體育課,他和其他老師拉來木材,動手做籃球架。

學校從那時起就是寄宿制,周一至周五學生住校,吃喝拉撒都需要老師負責。做飯沒有專門的廚師,老師帶著學生一起做。晚上住宿時,老師睡自己釘?shù)哪敬?,學生打地鋪。有些學生生活上不會照料自己,江措要教他們怎么洗漱、洗衣服。

“感覺成了他們的朋友和父母一樣?!彪m然那時江措還沒有結(jié)婚,“我學會了當保姆,學會了當父母,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木工、泥瓦工、水電工?!?/p>

古拉鄉(xiāng)小學的學生們在跳皮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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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變成了重點

江措在古拉鄉(xiāng)的年代,最重要的任務是把學生留住,因為輟學率實在太高了,學生結(jié)構往往呈金字塔狀,越到高年級,學生越少。“一二年級的時候,孩子還小,放到學校里,孩子慢慢長大,變成勞動力了,就接回家?!泵康街苣刖腿ゼ以L,給家長做思想工作,又去周邊有適齡兒童的村民家走訪,勸說他們把孩子送進學校。

江措會給家長們普及“三包”政策,告訴他們孩子讀書不僅免費,而且有補助,提升學校的吸引力?!叭笔俏鞑匾豁椬?985年實施的教育補助政策,在免費接受義務教育的基礎上,實行包吃、包住、包學習費用。

慢慢地,每個學期能新來十幾名學生,三年后江措離開時,學生已經(jīng)有七八十名了。

到了段勇祥進學校時,九年義務教育制普及全鄉(xiāng),不存在勸學的難題,成績變成了重點,而古拉鄉(xiāng)小學的成績處于全縣中下游。“低分太多了,如果考得差了,班上一個60分以上都沒有,二十多分的學生一堆,平均分在三四十左右,這還是近幾年成績提高的結(jié)果,再往前推,有過十幾分的平均分?!?/p>

段勇祥覺得原因首先有地理環(huán)境的閉塞,學生見識少,很多課本上提到的東西他們都沒有概念,“比如我在二年級講黃瓜長多少厘米,孩子們連黃瓜都不認識,沒有實物概念,怎么去學?講圓明園的毀滅,你根本沒法跟他描述那是什么東西?!?/p>

語言也是一個大麻煩。學生從小說家鄉(xiāng)的方言,上幼兒園才開始接觸漢語,而漢族老師不懂藏語,師生只能用簡單的語言交流?!暗人軌蚵牰愕脑挼臅r候,一年兩年就過去了,有的可能一直都聽不懂,我現(xiàn)在教三年級,有的小孩從一年級到三年級一直不識字,”段勇祥感覺自己的認知底線一再被挑戰(zhàn),“你很想幫助他,放慢節(jié)奏去適應他,但是教學進度在這兒,你能因為一些學生去耽誤其他學生嗎?”

在西藏,孩子們還有機會考“內(nèi)地西藏班”。每年有少數(shù)的名額能讓在選拔考試中優(yōu)勝的學生去內(nèi)地讀書,享受更好的教育資源,但競爭非常激烈,古拉鄉(xiāng)小學直至2016年才出了第一個考上的學生。

陳琴主要教語文課,為這個學生做過很多輔導,她也曾帶出過班級平均分全縣第二的成績。她喜歡運動,打拳擊、跳有氧操、跑步、山地徒步,幾乎是拿出體育訓練中日復一日的堅持和規(guī)范來指導學生學習。每天6點鐘起床,陪學生一起寫作業(yè),做大量練習?!叭绻蛔非筇岱郑呛苋菀椎?,基礎題多聽寫、做句子練習,閱讀題做方法歸類,作文題分六大類,給范文供參考?!?/p>

陳琴無暇顧及那些來交流的大城市老師們所說的教學手段和教學方法,對于這里的學生而言,取得更好的成績、走出去是更重要的。無論能不能向上讀高中、甚至考去內(nèi)地,掌握了漢語后他們至少可以去全國各地打工,而不會像他們的父輩,一生困在山里。

為了提高學生成績,這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的老師們也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每學期縣教育局下鄉(xiāng)聽課、點評,每次考試后成績評比、排名。從早晨到晚自習結(jié)束,老師們有12個小時以上在工作。

但如果讓段勇祥選擇,比起大城市,他還是更想待在古拉鄉(xiāng)。2018至2019學年,段勇祥通過援藏教育項目去深圳的小學交流學習,“深圳和古拉,難的不是一回事兒。在深圳講課不是最難的,(那時候)小孩們可以補課,有家長教,老師費心的不是教,而是管理學生。但我不敢管,我翻看深圳一個二年級的小孩的作業(yè),他不讓看,說侵犯隱私權,中午看小孩吃飯,說句重話都不行,家長會舉報投訴?!?/p>

“這里的孩子至少很乖?!?/p>

李夢真給次仁美其洗頭發(fā),古拉鄉(xiāng)小學的老師經(jīng)常在生活上照顧年紀小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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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學期的老師

乖巧、熱情、有禮貌,這是所有來古拉鄉(xiāng)支教的老師們對學生的感受。深圳大學學生陳海寧和深圳市在崗教師李夢真同于2021年8月通過援藏項目來到古拉鄉(xiāng)支教,他們覺得在這里幸福感和獲得感很強,李夢真說:“你能感覺到學生對你的毫無保留的愛?!?/p>

在生活上,陳海寧會給學生洗衣服、洗頭,帶男生們一起泡野溫泉,李夢真會主動照顧周末留在學校的女生。他們倆很受學生歡迎,每次走進教學樓前的空地,學生都圍上來纏著他們一起玩。

但李夢真久而久之發(fā)現(xiàn),“學生下課跟你玩得很好,上課還是會開小差。他不是淘氣,可能是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他做不到把對你的喜歡遷移到對學習的喜歡上,但他喜歡你真的能給予你很珍貴的情感。”

陳海寧學的是體育專業(yè),到了缺教師的古拉鄉(xiāng)小學,他兼任四五年級的體育老師,還負責四年級的語文、英語和信息技術課程。上第一節(jié)英語課時,他測試了一下學生的水平,發(fā)現(xiàn)全班只有一半學生會念26個字母,準確地說是唱字母歌,直接念沒人能背出來。陳海寧每天花費很多時間備課,想按照學生的水平而不是課本難度來教學。

李夢真教授語文,學生日常交流起來沒問題,平日里也能完成作業(yè),直到月考后她才崩潰:一些平時很乖的孩子,寫起作文來直接把題目抄了一遍,“你就知道他們是真的不懂。”來古拉鄉(xiāng)前,她精心備了很多課程,但現(xiàn)在她知道,更重要的是在下課后花費漫長的時間幫學生一點一點“摳”字詞。

“現(xiàn)在想起來有一些愧疚的是,我跟我教其他科目的學生關系更好,跟帶語文的班級其實不那么親密?!崩顗粽嬲f,“我上了一學期課,都沒能擺脫焦慮?!?/p>

李夢真后來想,支教老師來這兒到底要不要抓成績?她的姑姑認為成績不是重點,“本地的老師一直在這里工作,有成績壓力,但你千里迢迢來到這兒,最重要的任務其實不是把他們的分數(shù)抓上去,是給他們帶來外面的世界。”李夢真覺得有道理,“所有的時間用來提高5分,不如勻出一部分時間看世界,將來他們還是要融入社會的,將來西藏跟內(nèi)地的交流肯定會越來越多的。”

陳海寧也會經(jīng)常放西藏和深圳的視頻給學生們看,班上最聰明的學生白馬四郎總是有很多問題,“為什么會有地球?”“天為什么是藍的?”“西藏海拔為什么這么高?”“深圳為什么這么多高樓,樓里的燈光這么亮?”問起夢想,學生們也回答得興高采烈:想當醫(yī)生、老師、解放軍、歌手……

開闊眼界、帶來更多元的教學方式,這是支教老師選拔的初衷,然而,這與學校的期待有出入。以古拉鄉(xiāng)小學為例,這里連語文、數(shù)學等主要科目的老師都很緊缺,每一年選拔而來的援藏大學生卻通常是音樂、體育、美術專業(yè)的學生。而每年援藏的在崗教師科目不一,排課時只能讓學校原本的老師做調(diào)整。

古拉鄉(xiāng)小學前一任書記胡家祥認為支教最大的問題是時間太短、流動性大,反而打亂了學生的學習節(jié)奏,“學生之前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教學方式,支教老師給學生帶來了新鮮感,學生即使很喜歡新模式,但是一學期過后,又要回歸到原來的模式,中間有一個落差,這樣學生的成績也會有一個落差?!?/p>

胡家祥,2017年至2021年擔任古拉鄉(xiāng)小學黨支部書記,他在任時期,古拉鄉(xiāng)小學收到了很多捐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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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寧愿她永遠天真爛漫”

2022年上半學年,因為喜愛古拉鄉(xiāng)的學生們,李夢真申請再支教一個學期,不過這一次,她和其他兩位援藏老師沒有去小學,而是統(tǒng)一分配至縣教育局教研室,輪流去縣里各所小學上示范課。

雖然沒有向教育局問過原因,但胡家祥覺得這樣的安排更理想,“之前援藏老師進駐到每個學校,我感覺效果不是很大。其實我覺得援藏老師來,不應該是幫助學生,而應該幫助老師,幫助學生只能影響這一屆,幫助老師,驅(qū)動才長久?!?/p>

像古拉鄉(xiāng)這樣偏遠鄉(xiāng)鎮(zhèn)的小學一直備受重視,如果以十年為計量單位,你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古拉鄉(xiāng)小學的變化:三十年前,“三包”政策開始實行,義務教育逐步普及;二十年前,古拉鄉(xiāng)小學開始能分配到師范出身的教師;十年前,學校的建筑面貌開始翻新;近十年來修通了公路,現(xiàn)在的政策更多考慮的是細節(jié)上的完善。

2022年,察隅縣教育局還在不斷地制定新的舉措,為了讓老師更愿意長久留在鄉(xiāng)鎮(zhèn),教育局提議設立了“園丁獎”,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待滿一定年份能獲得一筆獎金,年份越久,獎金越高;為了解決教工食堂廚師難招的問題,提高了廚師的工資待遇。

除此以外,針對鄉(xiāng)鎮(zhèn)小學進行捐助和幫扶的社會力量也有很多。胡家祥在2017至2021年擔任古拉鄉(xiāng)小學書記時,曾多次為學生們爭取到物資捐贈,包括衣服、帽子、文具、體育用品。

最初想到向外界尋求幫助,是因為胡家祥發(fā)現(xiàn)一個學生穿著尺寸不合的鞋子,“胖胖的腳丫緊緊地塞進尺碼偏小的鞋子里,腳壓得變形了,也沒有穿襪子?!彼敃r給了學生100塊錢,讓他去買新的鞋襪。仔細觀察后發(fā)現(xiàn),這樣的學生不在少數(shù),他意識到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是難以支撐的。

通過熟人介紹,胡家祥認識了一位想要私人捐助的老師,主動給對方發(fā)短信,介紹學校和學生的情況,說明需求,后來這位捐助者為每個孩子捐贈了一套衣服、兩雙鞋襪。從此以后,胡家祥特別留意公益信息。有時候,捐助人會在幾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中進行選擇,胡家祥會更積極地去爭取。

胡家祥說,“有的老師可能會覺得有點丟人,是在向別人要東西,但是我覺得為了孩子們爭取,沒什么丟人的?!?/p>

看到學生們收到捐贈物資,李夢真為他們感到高興,同時又有些心酸。她教授的三年級班有一位女生叫次仁美其,活潑可愛,有一雙黑亮的眼睛。去年剛?cè)攵瑫r,李夢真看見美其還穿著薄薄的單衣單鞋,一問才知,美其沒有冬天的衣服,再問她的家境,發(fā)現(xiàn)是一位母親和四個女兒組成的單親家庭。李夢真把美其的事情講給朋友聽,朋友給美其寄來了冬衣和雪地靴,收到后,美其對著手機認真說:“姐姐,謝謝你,扎西德勒。”

“她一副懂事的神情,走著熟練的流程,和平時的精靈古怪很不同,可是,我寧愿她永遠天真爛漫。我們的幫助,并不是為了讓小朋友像個大人一樣感恩?!蹦翘?,李夢真讓美其說自己想說的話,美其笑開了,做了幾個表達愛心的動作。

后來有一次,李夢真、陳海寧和陳琴一起送美其和她的姐姐回家,她們家住在古拉鄉(xiāng)海拔最高的村莊??紤]到有美其這樣家住得遠的孩子,古拉鄉(xiāng)小學每個星期五中午就放學,美其從學校走回家,需要從中午走到天黑。

走山路上坡時,李夢真累到精疲力竭,兩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腳步卻還很輕快,她們說一年級時也走不習慣,每次回家路上都要哭。李夢真問:“什么時候走習慣的?”她們回答:“三年級?!?/p>

美其家的房子是政府扶持建造的,家里有冰柜和電視,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時政府發(fā)放的。廚房沒有燃氣,做飯靠燒柴,家里房間不夠,美其和姐姐就睡客廳的沙發(fā)上。美其的媽媽今年48歲,卻蒼老得像一位老婦。

那天,李夢真還去拜訪了幾個學生的家庭,發(fā)現(xiàn)他們的父輩都不會說漢語,也沒有優(yōu)生優(yōu)育的觀念,“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要求成績是很難的,但不要求成績,他們勢必上不了高中。初中畢業(yè)后,他們就會去種地、去放牧、去做小生意。”

古拉鄉(xiāng)小學的學生們在與陳海寧視頻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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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過程

由于語言不通,漢族老師們和家長溝通時,往往需要藏族老師來翻譯,彼此之間溝通很困難。大多數(shù)家長并不在乎小孩的成績,甚至有的家長在老師反映學生問題時表態(tài)“大不了不去上學了”,一下子堵住了老師的話頭,而學校最不希望看到學生輟學。

現(xiàn)任古拉鄉(xiāng)書記高波覺得教育最大的難題就在于改變家長的教育觀念,“要改變一個人,就要給他一定的動力,但是我們現(xiàn)在找不到動力的源泉?!?/p>

“在內(nèi)地,以前農(nóng)村收入很單一,尤其是我的老家陜西,面朝黃土背朝天,收入就在地里邊。土地的收入太低了,一年下來一畝地的玉米,收入才千把塊。大家都會想離開土地,去城市打工,打工需要文憑,進而重視讀書。”高波說,“這邊呢?現(xiàn)在5月份是蟲草季,緊接著是挖貝母的季節(jié),挖完后松茸也可以采摘了,都是自然的饋贈。收購蟲草的老板堵在下山的必經(jīng)之路,第一手收購價也在一斤百元以上。家長覺得成績不好沒什么,可以回家放牧、挖蟲草。”

胡家祥在古拉鄉(xiāng)時,每學期和老師們一起帶著禮品去家訪,會拿當?shù)厝私o家長舉例,例如,“你看有的老板文化程度不高,他身邊得帶個人,帶的人都是要會寫字的,只有會寫字,老板生意才做得好。”有時候拿老師們作比較,“摘一季蟲草的錢雖然比我們幾個月工資還高,但蟲草總有收成不好的年份,而我們的工資每年都有,即使是生病和退休也有保障?!蓖ㄟ^這些交流,胡家祥試圖讓家長更關注教育。

2021年來到察隅縣教育局任副局長的深圳援藏干部楊帆則希望調(diào)動學生的動力,“他們沒有走出去看過,沒有感受過世界的豐富,所以沒有學習的動力,那我們就帶他去看?!?/p>

深圳市第九批援藏工作組連續(xù)三年開展了察隅師生去深圳研學的項目,2021年12月的研學活動中,楊帆陪著14名察隅縣的師生來到深圳,讓孩子們?nèi)⒂^博物館,去深圳的中學上一回課,去看一看大海?!拔易铍y忘的是他們那些興奮的眼神?!?/p>

“要讓他們對走出去產(chǎn)生向往,”楊帆說,而最終的目的,是希望學生們學有所成,回到家鄉(xiāng)建設,“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教育的作用短期內(nèi)我們看不到,但時間會檢驗一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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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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