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黑夜與白夜,末日與狂歡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孟依依 日期: 2022-06-27

從1980年代到2022年,作家、藝術家們的靈魂在名為“白夜”的空間相互激蕩,由此構筑起一些審美共識,像一塊琥珀。白夜的女主人翟永明則多年如一日地在人群中穿梭。一切都在往前走,如同她的寫作,“在這個過程里,我自己會有一些新鮮的感受,體會一些更深的東西,跟現(xiàn)實發(fā)生同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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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翟永明,1990年3月于成都? 圖/肖全

末日

穿格子襯衫牛仔衣的男人在書店角落停下來,看著桌上剛合上的那本書說:“你在看翟永明?她好有名噻?!蔽矣谑前选兜杂烂髟娂愤f給他,他偶然翻到一首《綠房間》,手指在書頁上滑動,用四川話幾乎不出聲地讀:“面貌像天使 禿頭 開始上場……父親的表情很痛苦 我要離去……勢不可擋 那時我是年輕的瀑布……”

詩集封面上鋪滿的是一幅翟永明肖像,眼睛黢黑,黑藻般的長發(fā)裹著臉龐,敏感、憂郁、充滿懷疑,是畫家何多苓1988年所畫紙本鉛筆畫。那時詩人翟永明以《女人》《靜安莊》兩首長組詩“橫空出世”(經(jīng)過短暫的風花雪月式抒情詩階段之后),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影響,她的詩歌中充滿“象征、意象、隱喻以及言說的不確定性、模糊性,乃至語言和詩意的歧義(多解)”,仿佛有神話之力。

詩人自我意識之強大,將凱撒名言“我來我見我征服”一筆帶入《女人·荒屋》:我來了我靠近我侵入;反叛之鮮明,拋棄虛假的美的表象,在《靜安莊》中表達不安與玄秘: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他們擅長微笑/他們有如此透明的兇器/燕子帶著年復一年的怪味/落滿正方形的院子,丁香就在門前喧嚷;自覺的女性視角以黑夜為外形,黑夜包含死亡,同時孕育黎明: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做女人/并強化了我的身體;我目睹了世界/因此我創(chuàng)造黑夜使人類幸免于難。

以至于讀詩的男人讀到最后,重復念著“我仍是不可挽回的瀑布,干著一如往昔的勾當……我仍是不可挽回的瀑布,干著一如往昔的勾當……”,皺起了眉頭:“這兩句話該怎么理解呢?”

如果讀那些詩,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女人——如她的詩人朋友何小竹所說——氣場強大又神秘。

可因新詩集去采訪她時卻好像見到另一個翟永明,閑聊時問紙質雜志生存狀況,轉入新書的開場白則是坦白自己的馬大哈性格,說直到詩集出版才發(fā)現(xiàn)一首《我是卡拉》在選詩時被遺落了。

“我是先在紙上寫——我有一個筆記本,因為我比較馬大哈,單頁的寫完就不知道扔哪去了,丟了,所以就寫在一個筆記本上——然后輸入到電腦的一個文件夾里,但是文件夾有點亂,有時候也找不著?!钡杂烂餍φf,仍舊是黑亮的眼睛,黑藻般的長發(fā)扎起來,每次講完都露出害羞的笑。

2022年3月出版的《全沉浸 末日 腳本》收錄了她自2015年以來的56首短詩,列分四輯,從同名詩《全沉浸 末日 腳本》開始,到《久負盛名和小確幸》結束,包含了對技術與環(huán)境問題的擔憂、對著迷多年的傳統(tǒng)戲曲和現(xiàn)代戲劇的體驗、對友人們的懷戀,以及疫情所感等等當下心境。

末日,生活的憂懼苦悶以及不確定性的一種具體稱謂,在新世紀前它是一個夢境:“在夢中,我變成了一個飛行器。兩個眼睛是飛行器的駕駛艙,我的身體是機身……我從天而降,落到一片草坪。這里正在舉行‘世界末日’派對,它像是一個開幕式。紅男綠女們身穿晚禮服,倚肩挽臂地在草地上徜徉。宴會開始了,原來,‘世界末日’是一道菜,被侍者盛在盤中,端了上來。他一邊給客人舀菜,一邊還問客人:‘你需不需要多一點?’”

然后是對無節(jié)制技術的警惕:小時候媽媽說夏天要到30度才能去游泳,所以翟永明一年也游不了幾次,怎么現(xiàn)在“海平面下降 正逼近我們/世界變暖 冰河時代/‘雪地球’來得很快”?人類是不是自取滅亡?

如今還有一種更具體的末日感。2020年初,翟永明結束法國的攝影展回來,疫情開始,小區(qū)嚴格限制出入,“一道門板在樓道上矗立/像樹脂化石把我們包裹其中/像沉淀物 我們的身心緩緩沉到地底/仿佛回到白堊紀/再次與礦石為伴/內(nèi)心充滿水滴/在謠言中上升 在真相里下沉/幽閉在鋼筋水泥器皿中/不易燃燒 只能被訊息不斷撫摸/或被餾成殺毒滅菌的一點粉塵”。她的幽閉恐懼癥開始出現(xiàn)。而她那間白夜酒吧經(jīng)過24年險象叢生的經(jīng)營,終于開出兩家分店,剛完成了裝修,如今只好顧客寥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錢,還有股東的錢。還有員工怎么辦?難道你就不要他們了嗎?可是你自己又一分錢收入都沒有?!边@些使她精疲力盡,“在這種情況下,寫作還是安慰,有點療愈。”

詩歌中繁復的意象減少,語言變得直白,并且與現(xiàn)實更貼近。朋友們說翟永明變得更沉著和更有經(jīng)驗了,也有人不喜歡這些變化,當面指出想讓她知道?!皩懽骶褪沁@樣,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已經(jīng)離開了當年的環(huán)境和氛圍?!钡杂烂髡f,“如果我現(xiàn)在還在寫80年代那種感受,我自己沒有興趣。就像一個人已經(jīng)變老了,還在一天到晚想自己年輕的時候精力旺盛,想他年輕時的美貌,那就很可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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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之一

20世紀80年代,在大部分青年只能與父母同住的時候,翟永明在玉林片區(qū)有一間18平米的單位宿舍。那里地處成都的一環(huán)與二環(huán)之間,便利的區(qū)位吸引不少企業(yè)去建職工宿舍,翟永明所在的西南技術物理研究所也是其中之一,她的宿舍成了大家的聚集點。

朋友們都有那間宿舍的鑰匙,后來門鎖壞了,任何一把鑰匙都可以打開它。翟永明有時候下班回到家,屋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等著她一起討論創(chuàng)作。有些朋友詩歌寫得沒那么好,大家不愛看,就買個西瓜說請大家吃西瓜,然后趁機拿出自己的詩稿讀給大家聽。

還有很多時候,他們常常約好時間帶上抄寫好的詩稿,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都擠在床上和沙發(fā)上,互相交換詩稿,看完后有批評有贊美也有爭論,不同流派的詩人混雜在一起,甚至還有攻訐?!把赞o上怎么說來痛快怎么說,怎么能夠羞辱對方貶低對方就怎么說,甚至后來言語上都分不出高下了,只有打一架?!焙涡≈癞敃r屬非非主義詩人,這個先鋒流派要求著詩人們持續(xù)的專注與激情?,F(xiàn)在他想起來,那種激情以及同時產(chǎn)生的反思,在很長時間里影響了他們的寫作,以至于激情的消逝也使一批詩人停留在了1980年代。

而那間宿舍的主人,她在屋里來回走動,遞煙讓座,招呼大家喝茶。詩人唐丹鴻第一次見到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確實像兩道傷口,她的乳房大得像漲滿了乳汁,她的骨節(jié)粗大的手腳與馬蹄可以相互嬗變……我縮在屋角的板凳上,處于像看見眼皮內(nèi)膜上游移的彩斑和金星的精神狀態(tài),只感到我之外的高大、溫和與芳香”。兩年后何小竹在撫琴小區(qū)的家里看到她,“穿著一套有點波西米亞風格的裙裝,漆黑的披肩長發(fā),漆黑的眼眸,濃濃的眉毛和豐滿的嘴唇。說話聲音不大,說完一句話便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墻上掛了一件彝族的擦爾瓦(一種羊毛披氈),墻下的木柜上也擺放著幾個彝族的漆器(木碗、木酒壺、木酒杯和木湯勺)。翟永明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就跟在畫上一樣。”男人們?nèi)绾误@嘆她的漂亮,女人們就如何依戀她。

還有很長時間她要去醫(yī)院照顧生病的母親,夜晚聽到隔壁房間的死亡,或者反復失眠,這成了她詩歌中黑夜的來源。那時候她已經(jīng)歷過發(fā)育迅速的青春期、自愿選擇的上山下鄉(xiāng),畢業(yè)后分配至西物所,在壓抑的國有單位、家庭氛圍和流動的詩人交游中進入了寫作的興奮期,有著對詩歌迷亂的狂熱,非組詩不足以淋漓地表達內(nèi)心,并且“始終在為自己構筑一個逃避現(xiàn)實的完美的海市蜃樓,那就是當我寫作這些組詩時,我會集中一段時間和精力,與世隔絕,與詩獨處,它使我感到我正進入一個非理性的完美世界,有時有些失控,但卻非如此不可”。

回頭翻看翟永明的照片或影像,那時候她總在大笑,狡黠,明朗??墒呛味嘬叩摹缎〉浴放c《窗前的女人》中,翟永明則托腮或抱胸,迷茫,固執(zhí)。兩個都是她。她寫作,就好像唐丹鴻拍攝紀錄片——“她說,‘拍片像一個代肺?!ㄟ^鏡頭和剪輯機這兩片肺葉,交替著洗濾痛苦,自由自在地呼吸。”寫詩也是代肺。

他們騎著自行車在城里呼嘯而過,到各個學校舉辦詩歌朗誦會。翟永明害怕當眾談話,總不上臺,但很愛聽朋友們用四川話或者糟糕的普通話朗誦詩歌,“那是一個嚴肅的時代,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副虔誠的表情?!?/p>

“那時中國的詩集出版是讓外國詩人都很羨慕的,可以印幾千冊,甚至還有上萬冊,它幾乎是不正常的。”何小竹說。

文化開放,詩歌流派四起,既是對西方的模仿,也是對既往的反叛。非非主義、莽漢主義、“他們”詩群……翟永明并不屬于任何一個流派,同時與所有人交游,她認為好的詩是各異的。西昌的吉木狼格,重慶的柏樺、張棗常常坐火車來成都,和大家吃頓飯聊文學創(chuàng)作。好像魚群入海,唯一可做的就是用盡全力游動。

1990年代末期,還在北大讀博的青年詩人周瓚結識翟永明,第三代詩人進入“中年寫作”時期,詩歌氣氛仍然活躍:“詩歌的未來發(fā)展,我好像沒有操過這份心,雖然我寫詩,也研究詩歌?;蛟S你這個問題可以換個角度,比如說,覺得當時的詩歌氣氛怎么樣?現(xiàn)在跟那時比起來,又如何了?當時的我不過三十出頭,大概還帶著年輕人的樂觀與盲目,覺得不管未來怎樣,這個未來也是得靠自己去創(chuàng)造的,只要自己多一些行動,那未來就會好起來的。然而,這些行動只是為了自己的詩寫得更好,也許還期待讀到別人寫的好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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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1980年代結束后她與何多苓前往美國,那之后的兩年因為內(nèi)心不穩(wěn)定和異文化下的母語放逐狀態(tài),翟永明幾乎沒有寫詩。她到處旅行、去流水線上看工人縫衣服、給朋友寫信,或者在曼哈頓游蕩。她就在曼哈頓的一家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弗里達·卡洛,封面上鋪滿的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野性的眉毛,挑釁似的眼光”,那本畫集幾乎收納了墨西哥女性畫家弗里達的一生,翟永明讀不懂文字,只是看到了那些畫,《我的媽媽和我》《我的出生》《剪掉頭發(fā)的自畫像》……

“我們那時候的藝術熏陶里——那時候還沒有藝術教育,只是自己看一些雜志——沒有這種強烈表達自我的作品,我們看到的都是畢加索之類,對政治對世界的表達,而不是非常強烈地集中在個人身上,所以當時(弗里達)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全新的認識?!彼械揭环N電擊般的喜悅,以及隱秘的血緣般的聯(lián)結。弗里達因小兒麻痹和19歲時的一場車禍而長期與痛苦為伴,占據(jù)了她作品一半以上的是支離破碎的自畫像。這其中是強烈的自覺的女性意識。

詩歌是翟永明的自畫像,在《女人》的序言《黑夜的意識》中她寫過: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nèi)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二者之間建立起黑夜的意識。

“在黑暗中 我的腿腳伸出/與卡洛跳舞/‘女人們:來,去/蠟燭般燒毀自己的本性’”。翟永明后來寫出《剪刀手的對話——獻給弗里達·卡洛》,拍出組圖《我們都是弗里達》。以弗里達為符號,女性視角貫穿翟永明的創(chuàng)作,她寫自己,寫可愛的女友們,擺脫男性視角重新打量歷史中的女性角色:孟姜女、虞姬、魚玄機,“她們的目光有時割破空氣/有時又穿過那些光亮/繁衍自己的同類/連同她們自己內(nèi)心的顏色”,憐惜或贊嘆。

起初,她會因為被稱為“女詩人”而不適,被劃分為“女性詩歌”而不滿——“事實上,仍然存在著一種對女作者居高臨下的寬宏大量和實際上的輕視態(tài)度,盡管現(xiàn)在有時是以對‘女性詩歌’報以贊賞的形式出現(xiàn)”——她期望女性文學能夠脫離社會和政治范疇而進入“更加技術性的寫作”。

但是很快她發(fā)現(xiàn),“強調無性別/超性別寫作實際上是不存在的,我有女人這個身份卻想要抹殺自己的身份,那仍然在男性的話語里承認了自己低人一等?!彼缘杂烂鞑辉僦M言她是女詩人的身份,“我不再局限于身份,而是關心性別在不同歷史和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下的真實,以及它給寫作帶來的美學意義?!?/p>

周瓚與翟永明在24年前共同創(chuàng)辦了女性詩歌雜志《翼》,它試圖為女性提供“實現(xiàn)她們的寫作理想和解除寫作中的困惑過程里的一種意識支點”,她們與幾位編輯自己設計、翻譯、撰稿約稿,自費印刷。迄今為止,不定期出版的《翼》共發(fā)表過一百多位女詩人的作品。

后來周瓚從北大畢業(yè),寫詩、寫詩歌批評、做戲劇,如果說《翼》作為一種非實體的空間為曾進入這里面的人帶來了什么,也許是同伴之力,是“不斷的文化反思中的寫作實踐,是拆解中的建構,悖論中的自由探索,保持警覺地從容前行”,“任何一位詩人都受惠于他/她的同時代人?!?/p>

“我覺得現(xiàn)在性別討論到了很糟糕的狀態(tài),變成一種二元對立?!钡饺缃竦杂烂鞣吹褂行┎粯酚^,“一說女權男的就很反感,變成一種無意義的對抗,一場吵架。不是理性地討論我們到底在干什么。我們在什么基礎上談女性主義,或者在什么樣的意義上討論女性主義。你罵我女權,我罵你渣男,真的就很難說是進步,甚至可能覺得它就是一種退化。”

“現(xiàn)在是躺平模式?!敝墉懺诨貜屠锔嬖V我《翼》的近況。我又提到在白夜偶然看到保存了一整列紙質版《翼》,封面是將漢字“翼”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拆開又重組,讓人印象深刻?!敖?jīng)你這么一提,我不禁想象了以下場景:把羽毛一根根從翅膀上拔下來,然后等著她長出新的羽毛;或者按照別的樣式重新插回去,成為一副新模樣的翅膀。”周瓚也想起來,“額,這個想象有點血腥和殘忍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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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詩人需要找到一種活法,有時候是圖書館,有時候是神秘主義,還有時候是一間酒吧。白夜是翟永明的活法。

“我覺得翟姐很神奇,她其實并不完全擅長做酒吧這個事,說實話?!焙涡≈裥ζ饋?,“但是這么多年她把它做下來了,我覺得也算是個奇跡?!?/p>

1998年,翟永明拉高中同學戴紅入伙,在玉林西路開了一間叫白夜的酒吧。白夜是大家的白夜,是60平米的客廳,翟永明那間單位宿舍的變體。

取名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白夜》和電影《白夜逃亡》,又由兩名女性經(jīng)營,設計師朋友劉家琨便以明亮的白色為基調,中心立一張帶曲線的黃色吧臺,巨大的玻璃窗罩住整個空間,離地幾尺,頗像舞臺。夜晚舞臺底部散發(fā)藍色冷光,又像天外來物。

“白夜和翟永明這個人挺像的?!痹娙隧n東這樣說過,“又很洋氣,又很樸素。小翟好像還特別喜歡跳舞,喝得醉眼朦朧的容光煥發(fā)的,我看著高興,但我是從來沒跳過。淫亂到跳舞為止,詩歌到語言為止。”

詩娃子們?nèi)チ艘弦淮蚧虬氪蚓?,喝多了就唱歌;畫家們?nèi)チ它c一小瓶啤酒,理智地坐上一晚。翟永明幾乎每天晚上都待在白夜,和朋友們待在一起。詩人馬松喝得最多,喝多了抱著吧臺邊的柱子不撒手。作家潔塵不喝酒但愛跳舞,人再多也高喊她:“翟姐,我們跳舞嘛!”雕塑家朱成年紀最大,也愛跳舞,“不是為了表現(xiàn)我能夠跳舞,是表現(xiàn)我還在,還能夠跳,還能夠動,還在快活地生存。”

60平米實在太小,朋友卻越來越多,吧臺一退再退,最后蜷縮到角落的三平米里。但還是不夠,常常只能把桌子搬到院壩里擺成長龍似的流水席,鬧得太晚,樓上居民還扔下來過一只花盆。

開酒吧前的翟永明因為害羞無法當眾發(fā)言,一次在詩歌活動中她被推上臺,一句話沒講就跑走了。但她為白夜制定過許多雄心勃勃的計劃,新書發(fā)布會、詩歌朗誦會、藝術家對談、影音周——正是它們使這間酒吧孕育了文人氣息——大部分時候她就讓何小竹或其他人來主持,一直到2001年,她和烏青、何小竹要辦白夜影音周,開幕前一天,烏青臨時有事離開成都,何小竹重感冒,翟永明迫不得已上了臺,才慢慢練就了一些主持的本領。

2005年7月,翟永明有機會與成都雙年展合作詩歌節(jié),她于是四處奔走,想做一場把詩與戲劇、裝置藝術結合起來的詩歌節(jié)。她邀請了國內(nèi)外許多詩人,幾次尋找展覽場地,修改方案,與行政機構打交道,經(jīng)過將近半年時間的籌備,卻在舉辦前一天因故取消。最后詩歌節(jié)挪到白夜,名為“白夜詩會”。大家肩膀挨著肩膀,呼出的熱氣幾乎要噴到彼此臉上。平時不怎么打理的白夜那天玻璃擦得特別干凈,冰箱也擦得特別干凈。各種語言、神態(tài)念出不同的詩歌,最后翟永明在昏暗的燭光里朗誦了她的《終于使我周轉不靈》:“我的靈魂比我的舌頭/跑得快 我的手/比我的心……敏感善變/好端端的一整天/你謀殺了我的嗓子/從溫柔的資訊 到沙啞的排練/你終于使我周轉不靈……”

“其實翟姐是一個急躁的人,會著急會焦慮,我們就說她是金牛座,但她也會一以貫之,哪怕一邊做一邊發(fā)脾氣發(fā)牢騷,她還是會把它做完?!焙涡≈穹鲆黄斗翘摌嬑谋局械牡杂烂鳌?,那里面有這樣一句:“大凡認真而又有些天真的人,都容易急躁?!?/p>

后來附近酒吧開始多起來,白夜的生意變差,有時候一整個晚上只來零星熟人進店坐會兒,生出一些散場后的寂寥。周圍酒吧都找了女孩們站在門口招攬生意,朋友們就開玩笑說,翟姐你也需要幾個“行政助理”(對女服務員的戲稱)。翟永明不屑——憑什么你們男人喝酒就要女人來陪啊。

在白夜幾乎要關門的時候,戴紅曾勸翟永明把它轉賣掉,但翟永明靠寫電視劇和專欄把白夜支撐下來。

2008年,為了有更大的場地舉辦活動,寬窄巷子的新白夜開張,從此以熟人為主的沙龍轉向更大眾的文藝活動,日常經(jīng)營與活動策劃分離,翟永明也不必再經(jīng)手每一件事情。2013年,老白夜因店租到期而不得不關門,少了一間會客廳,也少了一個落腳處。2021年,更新更別致的兩層樓的白夜花神詩空間在芳草街落地,完全轉向公共空間。

白夜花神詩空間? 圖/任督

30年前翟永明決定從美國回來時大概就意識到,一個人的一生會有很多尋找,而一個人的一生可能只有一兩次發(fā)現(xiàn)、選擇和放棄。

白夜一定是其中帶來最深刻與恒久變化的一次選擇,劉家琨在《翟永明和她的白夜酒吧》里寫到了翟永明的變化:“現(xiàn)實感的獲得——亦即明白想做的事和不得不做的事之間的區(qū)別。學會判別不容置疑,直接就是的價值,體諒忙人生活中不可承受之重和閑人生活中不可承受之輕,拋開以藝術才能論高下的評判標準,以平常心寬容地對待平凡事物,發(fā)現(xiàn)凡夫俗子的優(yōu)點……所有這些,合成一股練達和清醒的氣度,開始顯現(xiàn)出來,緊張而崢嶸的拳頭松開來變成柔和的手,接受更多的東西,也被更多的東西所接受?!?/p>

在白夜,靈魂們相互激蕩:詩歌帶有電影畫面和戲劇場景,繪畫有了詩歌意象,電影以繪畫構圖為經(jīng)驗,建筑顯露出詩的韻律,由此構筑起一些審美共識,像一塊琥珀。白夜的生日與何小竹是同一天,之前從不過生日的他在那里過了十多年生日,第二天又是何多苓生日,他們會在零點碰一下酒杯,“我就把生日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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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之二

臨近五一節(jié),寬窄巷子新白夜的前半間茶室開著,年輕茂盛的兩棵枇杷樹直直站在院子里,穿過自己的蔭翳指向天空,蓋葉使白夜整個院子暑氣不到,雨水不侵。散落著三桌茶客在雜談兇殺案、大學教育、自駕游。后半間的酒吧里,兩面墻壁顯出常年使用而自然生發(fā)的陳舊,一側是詩人手稿,另一側是電影海報,吧臺上的酒瓶服帖地排排站立,桌椅整齊。

成都的熱鬧景點之一寬窄巷子因為疫情游客寥寥,店面租金反倒?jié)q了三分之一。再這樣下去怕要負債,翟永明決定清算關張。

再拐到玉林西路轉角處的老白夜,晚上7點,店里只坐著兩位店員,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與玉林西路相互張望。店員熱情給人介紹這里1998年開業(yè),中途離開了八年(白夜之后這里一度變成服裝店),2021年9月重新回來。重新裝修的白夜保留了原先的蛋黃色長酒桌,但是兩面滿墻的書架不見了——一面掛了何多苓與艾軒合作的《第三代》油畫布藝術微噴,穿紅色外套的翟永明站在最中間;另一面變成投影墻,循環(huán)播放著老白夜的照片,作家、藝術家、“酒家”,“集體已不復存在,集體照卻以一個完美的形式存在。”

如今除了見朋友,翟永明也很少去白夜,不想動了。

5月8日下午,一再推遲的作家郭彥新書分享會終于在白夜花神詩空間舉行,翟永明做主持,何多苓、劉家琨和幾位老友難得一同過來。人人手中拿著一本厚書,《中國盒子——中國古代文人的生存空間》。盒子,一種構造空間,大至天地、疆域邊界、族群、政治空間,小到父母、同鄉(xiāng)、個人內(nèi)心,一種覆蓋文人的物質或精神的空間。像何多苓所說,盒子是一種隱喻。

“它(歷史)作為我們的一種參照,今天我們的盒子又不一樣了,更多更大更復雜,也可能更小更逼仄。”翟永明說。幾天前采訪中我們還調侃。“難道詩歌還能養(yǎng)活一個人嗎?”她問,“80年代的時候真的能夠養(yǎng)活,我在人民文學發(fā)表《靜安莊》的時候,當時480塊錢,我印象特別深,480塊錢,半年的工資,但是問題在于后來稿費沒漲,其他都嘩啦啦漲上去?,F(xiàn)在稿費多少錢?”

“千字七八百吧?!?/p>

我們倆都撇撇嘴。

不過5月8日那天白夜的新空間一反常態(tài)地熱鬧了一整天。新書分享會結束,大家三三兩兩離開,各點一杯酒,幾張桌子拼在一起,挪到院子里坐下繼續(xù)聊得興致勃勃。

這是白夜花神詩空間第一次辦周年活動,馬上又是何多苓生日,朋友們、學生們都過來了。兩朵鮮紅的玫瑰花裝置罩在二樓巨大、透明的落地窗里,有種間離于日常生活的美麗。院子里有人唱歌,有人跳舞,附近警察因為接到居民反映擾民來了一次。

朱成與何多苓? 圖/白夜提供

10點半大家陸續(xù)挪進室內(nèi),11點蛋糕端進去,生日歌循環(huán)播放著。何多苓有些醉意,摟著朱成搖搖擺擺大聲唱歌。

而翟永明拿著切好的蛋糕分給大家,在人群里穿梭。三十多年來,這位沙龍女主人從那間18平米的宿舍到60平米的老白夜,到600平米的寬窄巷子院落,再到兩層樓的花神詩空間,多年如一日地在人群中穿梭。

周瓚想起一件事情。2015年,翟永明60歲,11月在北京,周瓚陪她一起去更新駕照,因為時間緊迫,周瓚看到一個綠色窗口,標有專為老年人服務之類的字樣,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翟永明?!八芾斫獾貙ξ抑v起她對年齡的敏感,說她60歲左右的時候,對年老的感覺不好,總怕暴露自己的年齡,但現(xiàn)在她不介意了。說實話,翟姐一直是我(可能也是很多朋友)心中的不老女神哈,她在車管所大廳內(nèi)大步流星地從一個窗口跑到另一個窗口,我在后面都追不上她?!?/p>

“年輕的時候從西物所辭職就是覺得我這輩子活在世界上,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钡杂烂髡f,“寫作中是一種尋找,我想要有突破,想要有新的東西。在這個過程里,我自己會有一些新鮮的感受,體會一些更深的東西,跟現(xiàn)實發(fā)生同步探索。我覺得至少我是在往前走,對過去的東西有所清理。它不一定更好,不一定,但至少是不一樣的而非重復的東西。這是我寫作的一個動力?!?/p>

那么詩歌呢?“它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它始終伴隨我?!钡杂烂骱孟褡晕掖_認,“對,我覺得用‘伴隨’這兩個字可能比較準確?!?/p>

過了零點,成都開始下夜雨,一些人離開白夜,一些人還在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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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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