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湖南人,應當生下來就能吃朝天椒?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 日期: 2022-06-27

將自己從家鄉(xiāng)連根拔起,去異鄉(xiāng)求學工作,慢慢地,在他鄉(xiāng)的時間超過了在家鄉(xiāng)的時間——對哪兒來說都是游子,這是我們這輩人的常態(tài)。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辣幾乎成了家鄉(xiāng)留在我身上的唯一印記,辣對我來說是一種提醒,自己不是沒有根的人。辣,一度是我易得的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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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張掖高臺縣黑泉鎮(zhèn)十壩灘上辣椒豐收,戈壁灘成“紅色曬場” 圖/視覺中國

讀大學時,我的東北室友和廣東室友對吃辣有一種我至今也無法理解的執(zhí)著,她們熱衷于搜羅辣味零食,倆人吃得淚眼婆娑,再遞到我面前,請全宿舍唯一的湖南人蓋章:“你覺得這個辣不辣?”“這一次總夠辣了吧?”我只能一口接一口,嘗試咀嚼出辣味,最終結果往往是我面色如常,且語氣平靜,“沒有辣味?!?/p>

在大學四年的吃辣比拼中,我的東北室友加深了她對湖南人的刻板印象,一名湖南人,應當是生下來就能生吃朝天椒的——我對此應該負一點責任。

辣是一種痛覺,而不是味覺。從位于北方的大學畢業(yè)后,我依然在北方工作,大概有三四年,我故意越吃越辣。游子思鄉(xiāng),莫過于胃。大學期間,家鄉(xiāng)四季只剩冬夏,等到工作,就只有隆冬了。而舌尖上,家鄉(xiāng)的辣,可以相伴一日三餐。辣成了我和家鄉(xiāng)之間最醒目的關聯(lián),吃辣也成了我刻意強化的家鄉(xiāng)印記。故意吃辣,也是為了不在過年回家時,被朋友和家人在口頭上開除湘籍,比如,“你怎么現(xiàn)在一點辣都吃不得?”

在上世紀90年代出生的這一輩湖南人的成長記憶中,以為湖南人吃辣的傳統(tǒng),幾乎有著和湖南文化符號之一的馬王堆漢墓一樣的悠久歷史,雖不至于像馬王堆能上溯至西漢初期,但至少也有一千年歷史吧。直到讀了《中國食辣史》,我又搜資料,問家里長輩,才知道湖南人吃辣不過百來年的事,而辣在湖南地區(qū)被廣泛認可和推廣,也就是改革開放之后的事。這種受騙感,也許只有同齡的同鄉(xiāng)才能感知一二。

將自己從家鄉(xiāng)連根拔起,去異鄉(xiāng)求學工作,慢慢地,在他鄉(xiāng)的時間超過了在家鄉(xiāng)的時間——對哪兒來說都是游子,這是我們這輩人的常態(tài)。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辣幾乎成了家鄉(xiāng)留在我身上的唯一印記,辣對我來說是一種提醒,自己不是沒有根的人。辣,一度是我易得的家鄉(xiāng)。

十多年間,辣味餐飲伴隨著城市化和餐飲工業(yè)化在全國鋪開。大學時,我第一次去北京的美食街簋街,很驚訝,因為路邊都是川湘菜店,而作為北京特色的銅鍋涮肉,可憐地擠在一溜“麻辣”打頭的招牌中。實際上,全國的美食街都差不多,川湘菜和烤魚都很常見,濃重的辣味可以掩蓋掉食材的不新鮮,而刺激的口味本身就足夠受年輕人的歡迎。在一些地方,工業(yè)化復制的辣味餐飲模式,在取代著當?shù)氐奶厣L味。

兩年前,我在簋街采訪疫情下的餐飲行業(yè),簋街商會會長、“花家怡園”老板是一位老北京,他說到整條街如今風靡的辣味飲食時,滿是遺憾。他覺得北京餐飲異彩紛呈的是上世紀80年代,當時北京的八大樓、八大莊、八大居個個有自己驕傲的特色菜,可以去萃華樓吃海參,去同和居吃三不粘,去峨眉淮揚菜館吃宮保雞?!艾F(xiàn)在全一樣的菜,全都一樣的賣,全都不好吃!”

那次采訪,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股深深的失落,像是游子失去了故鄉(xiāng)。他懷念地講起自己21歲時開在東直門的小館,三十幾平米的小店,幾天不進一位客,18歲的廚師天天和他較勁,廚師愛炒五得熘——熘肉片、熘肥腸、熘干尖兒、熘肚花、熘腰花,翹著胡茬問他:“你懂嗎,你會嗎?”

辣味的風靡,也是城市在更新?lián)Q代中寫下的時代變遷。北京簋街興起的上世紀90年代,正流行何勇唱的《鐘鼓樓》,“我的家就在二環(huán)路的里邊……小飯館里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鄉(xiāng)們……單車踏著落葉看著夕陽不見,銀錠橋再也望不清那西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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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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