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油畫里的秘密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童言 日期: 2022-07-21

因為藝術大師們都喜歡在作品里留下連串密碼,要不是有柏博士這樣的科技人員,也許秘密就會一直被藏起來呢。

Dr. Gianluca Pastorelli,柏路可博士攝影師 Inger Marie Mulvad

我在一個春日雨天來到了丹麥國家藝術館。這座百年前的建筑,細雨蒙蒙中顯得有點低調,但其雄偉磅礴的軀體,遠遠看去就給人莊嚴之感。

9點10分,正門還沒對公眾開放。我來到工作人員通道,白色的框架,鑲嵌著四方玻璃,簡單的一扇門,透著現(xiàn)代北歐風格,仿佛從厚重的歷史里挖掘出來的通道,人穿過去,就從現(xiàn)代回到了過去。

我向保安報了名字,填好信息表格,拿到訪客卡,坐在門口沙發(fā)上等候。

員工陸陸續(xù)續(xù)到達了——他們無需經(jīng)過任何安檢,作為全丹麥安保最嚴密的博物館,這里的安全措施都做在細微之處——先刷員工卡,系統(tǒng)確認后才能從旁邊的保險箱中取到當天進出所需的鑰匙。這只是安保措施中的一項,除此之外,一般員工入職前必須提供來自警察局的無犯罪證明;下班時間一到,所有人必須離開博物館,不得以任何理由逗留。至于訪客到訪,是極罕有的事情。

我是幸運的,朋友的丈夫不僅在這間博物館工作,還是里面最神秘也最有趣的部門。他叫Dr. Gianluca Pastorelli,柏路可博士,也就是這篇故事的主角。

9點40分,柏博士出現(xiàn)了,他在丹麥生活多年,身上依然帶著來自意大利的溫暖。走向他辦公室的路上,他很自然地和我閑聊起來。我們經(jīng)過的地方就是博物館的腹地,和公眾看到的光亮、有序的陳列相比,“后臺”更像倉庫,隨處能看到一些應該是從藝術品上拆下來的包裝用紙和繩索。我們一口氣爬了三層樓梯,來到了他所在的部門——CATS,Conservation and Art Technological Studies laboratory(藝術科學研究與保存實驗室)。

柏教授的學術背景是考古科學家,專門研究琥珀。琥珀很多來自于波羅的海區(qū)域,因此攻讀博士學位時,柏教授來到了丹麥。這里“盛產(chǎn)”琥珀,同時又出現(xiàn)了衰退現(xiàn)象,所以需要專業(yè)人才來發(fā)現(xiàn)更好的保存方法。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接觸到除了琥珀以外的物質,例如紙質、塑料、玻璃、人工合成,正是藝術品里所包含的材質。四年前,機緣巧合,柏教授加入了藏在丹麥國家藝術館里的這個藝術科學研究中心。

柏教授工作的地方比我想象的要簡單,我只看到一臺顯微鏡,兩臺x光分析儀器。柏博士說,這只是實驗室的一小部分,博物館里還藏著更多功能和大小各異的儀器,分散在不同角落。這些機器經(jīng)手過的藝術品,可都是價值連城的。這里收藏了將近9000件油畫和雕塑,世界聞名的畫家倫勃朗·哈爾曼松·凡·萊因、彼得·保羅·魯本斯,又或者北歐本土知名藝術家的作品,都能在這里找到真跡。

實驗室一角

當天,柏博士正在著手檢測的就是來自威爾漢姆·哈莫修依(19世紀丹麥畫家,以記錄日常生活聞名)的一幅油畫。這幅A4大小的油畫由戴著手套的藝術保管員從樓下運送至實驗室,就算柏博士是工作人員,也只能在旁護駕而不能觸碰。保管員按照柏博士指示把油畫安放在固定位置上,柏博士開始操控x光儀器。儀器的探頭不能觸碰到油畫畫面,但距離也不能太遠,找好準確位置后,儀器開始取樣,收集數(shù)據(jù),這個過程大概需要兩小時。等數(shù)據(jù)全部收集完畢,柏博士就開始對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一般來說,他平均每天能完成兩幅小型油畫的數(shù)據(jù)處理。

對于外行人如我,柏博士的工作很容易被等同于藝術品鑒定。但柏博士禮貌地更正了這一說法,他說自己的職責更多是通過科學分析藝術作品,從而為藝術歷史學家提供答案。

“提供什么樣的答案呢?”

柏教授溫和地笑了笑,仿佛對任何好奇問題都已習以為常。他解釋道,我們平常人看一幅畫,可能只看到顏色和形狀。藝術歷史學家借著書的輔助,對畫有更深一步的了解,例如畫家的背景、風格、所用顏料的出處??墒?,這些信息都只來自于書籍,又或者只是一種猜想,大部分內容都未經(jīng)驗證。另外,如何維護與保存藝術品,同樣需要知道藝術品的成分與組合。

我琢磨了一下柏教授的話,突然想起《紅樓夢》,這本古典巨著就像一幅歷史名畫,學者們寫了無數(shù)評論,可到底大觀園的具體地址在哪兒?里面的菜譜如糟鵝掌鴨信味道果然那么好嗎?這些疑問只能通過考證和實驗來解答。

柏教授就是這種做考證和實驗的角色,只不過他用的是化學和物理知識。例如某位法國畫家,歷史書上說他某一時期用的顏料來自德國,柏教授就會分析畫家作品的顏料成分,最后發(fā)現(xiàn)果然產(chǎn)于德國,這就驗證了藝術歷史學家的猜想。

可不要小看這樣的技術,因為藝術大師們都喜歡在作品里留下連串密碼,要不是有柏博士這樣的科技人員,也許秘密就會一直被藏起來呢。拿畢加索創(chuàng)作于1902的作品《蜷坐的乞丐》為例,藝術歷史學家早已知道這幅畫下面還藏著另一幅畫??墒堑紫履欠钦l的作品?為什么畢加索要這樣做呢?

柏教授就是當時解開這個謎底的研究人員之一。他和團隊一起用最先進的x光儀器掃描畫面,再分析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的物質,最終發(fā)現(xiàn)原來底下那幅畫來自西班牙巴塞羅那的一位不知名畫家——這位畫家的畫給了畢加索靈感,所以他在原來的風景畫基礎上畫了一位駝背的婦人。數(shù)據(jù)還顯示,在婦人的大衣底下,畢加索曾畫了一只揣著面包的手臂,后來因為不滿意而涂掉。藝術科學家們的參與不僅讓這位不知名西班牙畫家的作品公諸天下,同時也讓人們窺探到畢加索創(chuàng)作時的想法和思考過程。

藝術科學家日常所需工具

類似的發(fā)現(xiàn)在柏教授的職業(yè)生涯里不計其數(shù),倘若非要選其中最難忘的一次,那一定是敘利亞巴爾米拉古城的神像。2015年,該地區(qū)遭到恐怖組織“伊斯蘭國”的蓄意破壞,殘垣斷壁被送到柏教授所在實驗室進行檢測。經(jīng)過千年歲月的洗禮,神像的顏色早已被侵蝕,肉眼能看到的,只是石頭原本的白灰色。本來,柏教授也認為不會在這些遺骸里找到任何顏色,可就在他把一片比頭皮屑還小的樣本放在顯微鏡下時,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抹藍色,主要成分為群青。

油畫化學物質樣本采集,柏博士從油畫里提取比頭屑還小的樣本,從而達到分析顏料層次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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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當時只有阿富汗生產(chǎn)這種群青。這就意味著,制造神像的藝術家們,從敘利亞出發(fā),途經(jīng)伊朗、伊拉克,到達阿富汗取群青后又原路返回。在道路極不發(fā)達的情況下,這樣的旅途堪比《西游記》唐僧取經(jīng)。那些藝術家就為了這一抹藍,克服了如此艱辛。

不過,發(fā)現(xiàn)再驚人,再轟動世界,柏教授自嘲自己依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工薪階層。這個領域不同于生物學或物理學,所有研究都沖著諾貝爾獎,以至于科學家之間存在激烈競爭。柏博士說,在他這一行,圈子很小,每年的國際研討會來來去去還是那么幾百號人,因此大家很團結,也互相幫助,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都樂意共享。

“這份工作給你最大的回報是什么呢?”

柏博士想了想,說,“可能是學生寫信來答謝,我寫過的論文對他們有幫助吧?!?/p>

盡管博物館都意識到科技能對藝術品鑒賞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柏博士所在的實驗室直到2020年才正式歸入博物館。據(jù)我所知,北歐四國中,也只有丹麥這個博物館自帶實驗室。不過他和團隊正努力讓更多人明白科技與藝術結合的重要性。新冠疫情前他們就舉辦過公眾開放日,邀請民眾與學生來參觀實驗室。

柏博士正在用電腦收集X光儀器反饋的數(shù)據(jù)

隨著亞洲藝術博物館的逐步發(fā)展,柏博士也遇到越來越多來自亞洲的藝術科學家。去年的國際研討會原本計劃在北京舉行,無奈趕上疫情,大家只能在網(wǎng)上碰面。柏博士還是很期待以后能有機會和更多亞洲同行交流意見。

采訪結束,我們離開柏博士的辦公室,經(jīng)過博物館后臺“倉庫”,向出口走去。柏教授說,自從開始在博物館工作,他才知道民眾看到的展覽只是冰山一角,博物館85%的收藏都放在幕后,那才是更讓人驚嘆的寶藏。

交還了訪客卡,我感謝了柏博士的寶貴時間。隨著博物館龐大的身軀漸漸從我的后方消失,我一直想起柏博士提到的那一抹珍貴的群青,微弱地、輕盈地飄動,就像一個火種,讓人類文明始終存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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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學物質在顯微鏡下呈現(xiàn)的顏色與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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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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