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創(chuàng)造故鄉(xiāng)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日期: 2022-09-16

“盡管雨滴匯入溪流的運動,較之于時代的電閃雷鳴,是如此微乎其微,但我卻偏愛它的微小”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Norfolk 海邊

于內(nèi)心而言,過往的生活就像是泥塘,王梆滿腳泥濘地踏過去,直至踩上新土地,泥漿變成了可以耕作的土地。

12年前, 王梆漂泊在倫敦,身兼“窮人”、“移民工”和“外來女”三重身份:表面上是某中文雜志的特約記者,游走于巴寶莉新裝發(fā)布會、泰特美術(shù)館或英國國家芭蕾舞團之間,實際上是住在貧民區(qū)的有色人種,是攝政王大街古董表店專拉中國游客的售賣翻譯,是大雪天上門服務(wù)的“中華神推”。

在不同階層之間換臉求生,塑造了王梆這12年里最關(guān)心的問題:人如何才能有尊嚴地活著?

物質(zhì)生活的貧瘠很快過去,王梆延展了提問:人如何有尊嚴地變老?遠離故土的飄零感沒有因為過起英式生活而消失。為了對抗“空心”的焦慮感,她以居住地為中心,畫了一個直徑30英里的圓,耕作土地、拜訪鄉(xiāng)里、參與社團,如蝸牛般一點點丈量“附近”的全貌。

這些發(fā)生在“附近”的具體行動,令王梆建立了在地的私密關(guān)系,化解了“無鄉(xiāng)的焦慮感”。如同雨滴與溪流的匯合,人們身上那用“觀念”織成的防彈衣被脫下。他們拋開成見,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抵抗自身的原子化和孤獨。

尊嚴與在地造鄉(xiāng)都被王梆記錄在《貧窮的質(zhì)感》一書中,該書于2022年春出版后備受好評,截至9月已加印4次。她以“英國觀察”為切入點,記錄了貧窮與制度、鄉(xiāng)村與城市、脫歐與留歐等一系列社會現(xiàn)實問題?!敦毟F的質(zhì)感》出版三個月后,人民文學出版了王梆的短篇小說集《假裝在西貢》。

面對王梆,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么要離開廣州,去倫敦經(jīng)歷貧困、創(chuàng)造故鄉(xiāng)?

生銹

檢查結(jié)果顯示,王梆的免疫功能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盡管治療效果頗佳,但她比過往更容易感到疲憊,比如每日的跑步里程從10公里變成5公里;比如曾經(jīng)熱愛的挖土——在一塊如籃球場大小的廉租自耕地上播種、收獲——被迫擱置。

最早出現(xiàn)的病征是皮疹,為了避免皮膚與衣物摩擦加劇不適,王梆去年秋天休息了三個月?!拔覒岩墒且驗闆]有運動,所以身體才變得糟糕。我一直認為,如果你每天都做一件事,你就會有一個時間表,就像練琴一樣。但如果你停下來,你身體就會各種生銹,變成被廢棄的機器?!蓖醢鹫f。

在采訪中,王梆幾度以“生銹”作比。她解釋,自己加入民間互助組織,是因為必須找個地方做點事,發(fā)揮自己的能力?!澳悴荒馨盐曳旁谝粋€沒有自我、沒有自主權(quán)的環(huán)境中,那我就成了廢鐵,所有的心氣和能力都會被磨掉?!彼劦侥曛忻绹鴫櫶シò敢l(fā)的爭議,強調(diào)個體對自身權(quán)利的爭取應(yīng)當持續(xù)不斷:“就像是一把劍,不磨就會生銹?!?/p>

如果不離開故土,王梆的人生或許會生銹。借用費蘭特的比喻,正是從幼年開始,父母就把“順從”像衣服一樣縫在女兒身上。王梆所做的,就是脫掉“順從”,穿上更適合自己的衣服。盡管這是自我解放的積極行為,但仍然會讓人感到痛苦。

14歲時,王梆離家出走,偷了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和母親的幾件漂亮衣裳。她幻想自己是孤兒,坐大船南下廣州,在街上晃蕩數(shù)日,藏在女廁所過夜,遭遇了壞男人的騷擾?!半m然不是非常嚴重,但那一幕卻像噩夢中最骯臟污穢的廁所,永遠留在了記憶之中,”王梆說。

記憶里也留下了母親的質(zhì)問:“為什么?我們哪一點虧待你了?你竟要離家出走?你怎么這么賤?走時還偷了我的衣服?”

“我生活在一個非常父權(quán)和厭女的環(huán)境中,一個極度家長式的家庭。父母對我從小到大的教育就是服從,如果你違反了父母的規(guī)劃,就被認為是無藥可救、冥頑不化?!?/p>

“我成為今天的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把原來那套體系拋在后面?!蓖醢鹫f。

2010年,王梆前往倫敦,加入她的制片人的工作室。是年,她36歲,在“三十而立”的圍剿中反復閃躲?!跋氲交貒赡苡忠鎸ψ约憾嗄陙硪恢辈辉该鎸Φ囊恍﹩栴},于是便起了留在英國的念頭?!彼f,“打不贏我就跑吧,越遠越好?!?/p>

去倫敦前,她做過記者,也是自由撰稿人、編劇和紀錄片導演。她出版過小說集和隨筆集,也得過一些獎。她居住在廣州自購的一間小公寓里,有許多喜愛文化藝術(shù)的朋友??稍趥惗卮肽旰?,她拿著僅有的一千歐元——一個德國電影節(jié)給予導演的放映酬勞,開始尋找住所。

王梆與制片人產(chǎn)生巨大分歧。浸淫在獨立電影中的青春期塑造了她的原則:導演必須直面與商業(yè)世界的沖突,忠于自己的敘事。

與制片人分道揚鑣后,王梆在好心朋友的沙發(fā)上睡了幾宿,開始想要租房。她當時所能負擔的,僅有倫敦貧民區(qū)里一個如旺角公屋廁所那樣狹小的單間,每周房租近一百英鎊。單人床如同為省錢而被縮短一截的木棺。睡覺時雙腿無法伸直,閉上眼睛,腦中就跳出奧威爾在《通往威根碼頭之路》里描述的那張“要抱著膝蓋”才能“把自己安置進去”的礦工的單人床。

她吃3.25英鎊一大袋(當時匯率:1英鎊相當于8.52元人民幣)、每袋能下20碗的素面條,配老干媽辣醬和學生榨菜;在慈善店淘3.29英鎊的裙子和4.99英鎊的外套;去藝術(shù)工作室的開放日享用免費的甜點酒水。

她仍以寫作為主業(yè)——即使稿費與倫敦的物價相比顯得微薄且寒酸——有時也接些聽起來不太靠譜的活兒填牙縫:為猶太商人翻譯古董表零件名稱,為第四頻道的紀錄片《Sex: My British Job 》(《性:我的英國工作》)翻譯姐妹們的日常對話,或是上門給本地中產(chǎn)婦女上東方瑜伽課——王梆確實有瑜伽教師資格證書。

本地居民為特殊人士農(nóng)場捐款,跳起了Morris舞

Lewisham街頭

“所以,你為什么不回去呢?”這是個老問題。時不時會有人對王梆說,在廣州,她不至于如此窘迫。

“你看過《我自己的愛達荷》么?”王梆以這部電影中Mike與Scot的故事作為回答。貧窮的棄兒Mike與想要體驗生活的市長公子Scot在街頭相遇相知。Mike對Scot說,你可以回到你的世界,繼續(xù)上流生活,而我無處可去,只能繼續(xù)困獸般的生活。

她亦可退回原來的生活,像Scot那樣。她知道,在過去的生活里,只要“掉幾滴鱷魚眼淚”,爹媽就能接濟自己。

只是,倘若如此,她就要向自己懷疑的一切低頭。“這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的墓志銘被寫好了:沒有退路可言。”王梆說,“既然我和爹媽說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我當時想這條路能有多難?無非就是把房租給交了?!?/p>

她并非身無所長。盡管掙錢很費力,但王梆能掙到錢。她是一個專欄作者,還兼職做小工:一對一的瑜伽課每小時能賺15英鎊,一對一的推拿一次能賺40到45鎊。她跟著做醫(yī)生多年的母親,耳濡目染,又練習瑜伽多年,只要說話甜一些,這些錢她都能賺到。

異鄉(xiāng)

關(guān)于貧窮的細節(jié),王梆能說的還有很多。在寫作中,她準確地記錄了商品折后價,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但苦難就是苦難,苦難本身沒有意義。借用王小波的話就是:“吃苦必須有收益,犧牲必須有代價?!?/p>

“無非就是物質(zhì)上苦一點,但內(nèi)心很飽滿?!蓖醢鹫f。

只需要5英鎊,一碗唐人街牛肉面的價格,她就能在國王學院側(cè)門的一個小酒吧聽獨白劇,在拉法加廣場不遠處的一個環(huán)形廣場觀賞莎士比亞的悲劇。刀光火影,水磨功夫,連盔甲據(jù)說都是按都鐸王朝的織物法,一針一線穿起來的。她曾鉆入一塊黑布中,經(jīng)過密密麻麻的人群,找到一個洞眼,從洞眼探出腦袋看《麥克白》,雙眼被舞臺煙幕噴得血紅。

在倫敦,36歲的王梆常被稱為“Young lady”。她結(jié)識了幾位倫敦女友,都是大齡未婚女青()年,每個人自有困擾,但都與婚嫁無關(guān)。

遠離大家族,身處一個對女性相對寬容的環(huán)境中,王梆是自由的,如同一顆靈活的種子,慢慢地游走于大不列顛島,被寬容滋養(yǎng)著,生根發(fā)芽。

在舊時的故土,王梆的母親亦是厭女與父權(quán)文化的受害者。1980年代初返城運動前夕,母親用藍粗布給自己縫了一條裙子,坐在家門口對著曬谷場練吉他,被父親斥責搶風頭、搞修正主義。離婚時,父親在一周內(nèi)找到了年齡相仿的再婚對象,40歲出頭的母親凈身出戶,因已育兩孩,相親經(jīng)歷大多是六旬老人找貼身護工。

與許多母女關(guān)系一樣,母親的經(jīng)歷與選擇烙印在王梆身上,并最終以反叛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生為女性,我很自豪;愛穿什么就穿什么,管它什么風向;年齡、體形和外貌,以至婚姻,通通不是檢驗一個女人幸福的標尺,思想才是;女性擁有對自己子宮的絕對處置權(quán)……”王梆說。

異鄉(xiāng)將“自由”從書中的詞語變成了具體的氛圍,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認同與當下生活重合起來,腦海中的意識不斷被喚醒。“真正的身份認同,就像是空氣一樣,你每天都能呼吸到?!蓖醢鹫f。

她探訪了婦女研究機構(gòu)(Women's Institute),一個有著百年歷史、像鉤織花布那樣遍布并連接社區(qū)的婦女組織。每個月,大家坐在一起或討論或投決公共議題,然后聯(lián)誼:這個月分享自制蛋糕,選出社區(qū)蛋糕女王,下個月展示彼此的手工布偶,選出社區(qū)布偶女王。

而身處全球最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王梆也目睹了資本主義的殘酷:英國中等收入群體的收入水平開始落后于經(jīng)濟增長,2017年中等收入群體的收入跌至2007年的水平。不僅如此,一股卷土重來的右翼風暴席卷全球,世界并沒有越來越好,理想世界的期待被過往的陰暗與詭異再次覆蓋。特朗普鼓吹的保守主義復興特權(quán)階級價值觀;弗吉尼亞州的極右組織重舉納粹旗幟;反移民和反伊斯蘭的法國國民陣線黨一度獲得超三成的支持率;在五十多個城市的抗議中,波蘭的右翼政府通過了“反墮胎法”……

2015年,杰里米·科爾賓(Jeremy Corbyn)高票當選工黨黨魁,成為當時保守黨右翼政府的一股強大阻力??茽栙e主張增加富人稅,減少軍費開支,支持移民,支持更多由政府主導的經(jīng)濟發(fā)展。

“保守黨越將他們視如寇仇,我就越想看他們手中的法器?!焙闷嫘氖谷?,王梆像所有向往民主社會主義的自由左派一樣,決定加入工黨。面對結(jié)構(gòu)性的不公與不平,她從一個觀察者變成了一個行動者,還當選了自己所在選區(qū)的BAME(Black, Asian and Minority Ethnic,黑人、亞裔和少數(shù)族裔)工黨發(fā)言人。

王梆在特殊人士農(nóng)場采訪現(xiàn)場

工黨

加入工黨的第一步,是在2016年初春的傍晚,走進一間鄉(xiāng)村社交俱樂部:舊倉庫般的空間一分為二,一半掛著平板大電視做酒吧,另一半被王梆形容為“20世紀80年代沈陽鐵西區(qū)工廠小飯?zhí)谩保瑖甙宋还h成員,討論國家大事。

半年里,在某種無需費力經(jīng)營的友善中,王梆結(jié)識了神父、政治學博士、心理學教授、 跨國公司軟件工程師、雜志編輯、藝術(shù)家、火險評估員、 村自然小組組長、退休珠寶商等等。他們是科爾賓所聲稱的“自由派社會主義者”,平均年齡五十左右。他們身處東英吉利亞,此地因多農(nóng)業(yè)而歷來是保守黨票倉,“東歐移民工搶走了本地農(nóng)民飯碗”是地區(qū)共識。

王梆與她的工黨朋友們,就在這片藍色雷區(qū)里拉選票?;蚴乔瞄_門,門縫里傳來一句“你們快滾”;或是對方抽出郵箱里的傳單,追著扔還給他們;或是在寒冬臘月里舉行聲援全民醫(yī)療服務(wù)的集會,空蕩蕩的現(xiàn)場只有兩個工黨成員。

幸好,這段經(jīng)歷非常短暫。科爾賓失去黨魁位置后,左派力量在工黨中式微。王梆,這位缺少參政議政經(jīng)歷、對黨派斗爭有敬而遠之本能的異鄉(xiāng)人,飛快地離開了選票政治。

在政治中,王梆無處可去。即使在左派中,她所想起的也是齊澤克所說的:左派無法讓人看到一個清晰縝密的計劃,一個讓人們可以安全地走出壟斷資本主義的計劃。

或許重要的不是政治派別,而是選票政治永遠無法成為答案,非此即彼的左右之分也不是答案。政治立場無法緩解困頓,政治立場也無法給異鄉(xiāng)人一個歸宿。

“人們穿著防彈衣,把身上的人味去掉,把肉身豎立成觀念的靶子,結(jié)果社會變得越來越分裂,這才是現(xiàn)實。”王梆說。

美國作家彼得·海斯勒記錄過特朗普當選前的科羅拉多州農(nóng)村。在共和黨的集會中,科羅拉多的農(nóng)民們對著記者尖叫咒罵:“把他們?nèi)康跛?!”“把他們關(guān)起來!”一些本地人對這樣的場景感到震驚:禮貌、公共禮儀曾在當?shù)厥艿礁叨戎匾暋?/p>

在特朗普當選的兩個月后,彼得再次拜訪當時參與集會、情緒高昂的居民,他們變得溫和而友好。彼得在與特朗普支持者的交往中,學會了停止對個人政治身份的慣性猜測:堅強的職業(yè)女性支持墮胎權(quán),但也支持特朗普;一位曾在斯洛伐克工作的和平隊隊員,也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從歷史來看,政治行為會分裂人群,鮮少真正地促進團結(jié)。對王梆來說,她希望人們能夠拋開成見,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唯有如此,人們才能抵抗自身的原子化孤獨。

在真實的日常中,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立場常常被具體的生活遮蔽、甚至消解。新書出版后,王梆最常被問到的是:你在英國有沒有被歧視?

“我沒有被人面對面地歧視過,但英國社會中的結(jié)構(gòu)性歧視是普遍存在的,特別是脫歐過程中對移民的仇恨和歧視,但這不是顯性的,是非常隱蔽的敵意。雖然我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因為我的膚色、長相就把我趕出去的人,但遭遇網(wǎng)絡(luò)暴力是常有的事,人們進入虛擬社會后,就立刻變成了鍵盤黨,口誅筆伐,無所顧忌。在集會、游行中,也能經(jīng)??吹匠嗦懵愕钠缫?,歧視變成政治口號,一些極右主義者會與移民產(chǎn)生肢體沖突。”

離開工黨后,王梆花了近兩年時間走訪民間社團、撰寫《英國民間觀察》。對于民間社團,她并不陌生,早在2014年初到2015年初,她就是“老年英國”(Age UK)的義工,每周定期上門看望孤寡老人;2018到2021年,她是食物銀行的義工,為有需要的人士發(fā)配救濟食品;俄烏沖突爆發(fā)后,她加入了當?shù)氐碾y民救助機構(gòu)……參與社區(qū)活動為王梆的個人生活帶來了巨大的轉(zhuǎn)機: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不再因為外來者的身份而備感孤獨。她用親身經(jīng)歷證明了具體生活能夠創(chuàng)造人與人的連接,能夠幫助異鄉(xiāng)人創(chuàng)造故鄉(xiāng)。

尋找同溫層

與制片人分道揚鑣后,王梆獨自面對簽證難題,一頭霧水,滿心焦灼。她想找律師,在尋找律師的過程中,在一個地下商場遇到了一家名為“Chinese Information Center”機構(gòu)。辦公室里都是一些年輕的女孩,為前來求助的亞洲人提供幫助:或是需要續(xù)簽,或是遭遇家暴囿于語言而無法尋求社區(qū)和警方的幫助,或是想要申請社會福利救濟等等。王梆通過這家機構(gòu),找到了一位印度律師的事務(wù)所。

想著自己也可以為英語不好的求助者翻譯律師的建議或文書,王梆很快也成為了這家公益社團的志愿者,盡管只是做一些基礎(chǔ)的文書工作,但這是她真正在倫敦扎根的第一步。

“當時你境況也不好,為什么還會去幫助別人?”

“并不是我去幫助別人,而是我需要與他人建立連接,我要有一個自己活動的空間,在那個空間里,我才知道我的未來、我的出路在哪里?!彼俅我陨P作比,“雖然我手無寸鐵,但如果你把我放在一個有自主權(quán)的機構(gòu)里,做些很實際的事情,我就能發(fā)揮我的作用,變得比較有用。如果我無所作為,那我就變成了生銹的廢鐵,所有的銳氣、能力都會被磨掉?!?/p>

有時候這里就像是姐妹茶話會,大家圍坐在被家暴婦女的身邊,聽她們講各自的經(jīng)歷。有些漂洋過海來到異鄉(xiāng)的故事太過悲慘,姐妹們出謀獻計,互相鼓勵,那種女性互助的情誼給予人勇氣。有時候陽光爽朗,背負著不同過往的姐妹相聚在海德公園,在草地上做瑜伽、野餐,王梆是大家的瑜伽老師。

說起來,大家都是在汪洋中漂泊的小船。但在唐人街地下商場的茶話會中,在海德公園的草地上,女性們獲得了互助和安慰。

在持續(xù)參與民間社團的工作中,王梆收獲了一種全新的認同感:與家世、學歷、財富等等無關(guān)——這些隨時都可能失去,但在民間社團里建立起來的社會認同,卻不會輕易蒸發(fā)。

“做好事時,不會有人關(guān)心你是哪里來的,哪里畢業(yè)的,家里有沒有錢。我在巴黎街頭看到很多志愿者給無家可歸者發(fā)食物,沒人會問志愿者上述問題,志愿者之間也不會過問這些。一種全新的社會認同便產(chǎn)生了,這種認同的基礎(chǔ)不是你的財富和學歷,而是你的誠心。做好事在意的就是有沒有全心全意在做,只要付出了真心,對方會很感動,你也能接收到這份感動。”

王梆說起自己有一年在“老年英國”工作,每周去探望一位老人。她需要耐心給老人解釋,冰箱的插頭是不可以拔掉的,然后幫老人清理冰箱內(nèi)融化出的水。過了幾年,老人去了養(yǎng)老院,王梆去再去探望,老人握著她的手,掉了眼淚。

“我問她記不記得我,她說記得?!蓖醢鸹貞浧饋碛行┘?,“我當時特別感動。我只是他人生中萬分之一的過客,偶爾去看她一下,她還能記得我。”

民間社團就像微創(chuàng)手術(shù),在巨大的混沌和黑暗里,年復一年,緩慢而和平地,修復著一小塊乾坤。參與者通過細小而具體的行動,團結(jié)在一起,獲得一種全新的社會認同?!懊耖g社團沒有政治門檻,亦不設(shè)左右之分,它不僅將不同黨派、不同階層的人聚攏在一起,還利用其獨特的‘在地性’,推動著附近公共空間的擴展,守護著越來越稀有的在地公共資源?!蓖醢鹪跁锌偨Y(jié)說。

她引用歷史學家大衛(wèi)·弗萊明(David Fleming)的話說:“大問題并不需要大規(guī)模的解決方案,一個行動上的基本框架,外加無數(shù)微小的對策就足夠了?!?/p>

王梆和三十多戶鄰居團購環(huán)保廁紙

土地

在倫敦,王梆因一次線上詩歌朗讀論壇與一位英國詩人相愛。兩人結(jié)婚后,一起搬去了英國鄉(xiāng)村居住。盡管她融入了丈夫的英國家庭,但仍隨時會被焦慮與孤獨侵襲,“我的焦慮是一種異鄉(xiāng)人的焦慮,是海德格爾筆下那種‘無鄉(xiāng)’的焦慮?!蓖醢鹫f。

在海德格爾的敘述中,人離開原有處所和歷史境域,就成為非本鄉(xiāng)的、無家可歸的。王梆感覺自己上半身是空心的,剩下兩條腿,像落葉一樣,隨風飄零。像在倫敦時一樣,王梆知道自己所能依靠的是“附近”,她需要建造自己的小世界:包括在自己日常生活中能夠互相扶持的朋友,以及一個自己熟悉的生活空間。

懷著好奇與期待,王梆以居住地為中心,畫了一個直徑為30英里的圓:她打算用蝸牛般緩慢的腳步去丈量這片土地的全貌。第一站是村禮堂,王梆每周二都溜進老人活動日,一來二去,她與同村的老人熱絡(luò)起來,又隨老人參與了一個叫“日間中心”的民間社團活動。她不僅抵達了鄉(xiāng)村圖書館,還發(fā)現(xiàn)了民間社團“圖書館之友”——專注于保衛(wèi)英國各地的公立圖書館不倒閉,散發(fā)著令人心向往之的微光。她打開谷歌地圖搜索“免費上門回收舊家具”,發(fā)現(xiàn)了名為“以馬忤斯(Emmaus)流浪者連鎖之家”,她前去探訪,發(fā)現(xiàn)了從狄更斯時代到脫歐時代的各種寶貝,以每本一英鎊的價格,淘了10本《格蘭塔》雜志,又花了兩英鎊,買了一大塊麥片楓糖糕,然后心滿意足地陷入了以馬忤斯咖啡館的沙發(fā)。從此,這里成為王梆的周末度假勝地之一。她甚至還參與了一個名為“劍橋民間公共領(lǐng)域”(The Cambridge Commons)的民間社團活動,參與公共意識、民間公共空間和凝聚力的相關(guān)討論。

我問王梆,在英國參與民間社團,與過往參與各式文藝活動有什么不同,在廣州,她亦有豐富而活躍的生活?!霸瓉砟呛孟窬褪桥c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玩耍,讓我身心愉悅。但我沒有能夠從那種文藝生活中產(chǎn)生公共的思考?!彼?。

在鄉(xiāng)下的第二年,王梆申請到了面積如半個籃球場的土地,四季朝陽。從此,她開始了自己瘋狂的耕種生涯。春寒料峭之時,先在室內(nèi)播種,土豆、抱子甘藍、洋蔥和大蒜的數(shù)量最多;春種后,她甚至會半夜跑去掀開保鮮膜,看看番茄和小黃瓜有沒有出芽;霜凍過后,她開始面對野火燒不盡的雜草,林林總總,橫蠻如狡兔。

“奇妙的是,這些苦行僧式的農(nóng)活,卻令我和‘附近’的關(guān)系一下子變得前所未有地親密起來。尤其是當我俯下身,把手伸入黝黑而肥沃的泥土時,一種比地心引力更牢固的力量便會將我溫暖地裹在其中。而當我從地里挖出第一筐土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了。我不假思索地加入了村里的‘份地小組’,和其他租戶分享著耕種的喜悅?!蓖醢饘懙?。

挖掘地方記憶、深耕社會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是人類學家所談?wù)摰摹霸爨l(xiāng)”的途徑。就地創(chuàng)造人際連接,進入民間公共領(lǐng)域,再分享公共資源,對王梆來說,這就是陌生個體與在地建立私密關(guān)系的過程,是化解“無鄉(xiāng)的焦慮感”的過程,是一個雨滴與溪流匯合的過程。

 “盡管雨滴匯入溪流的運動,較之于時代的電閃雷鳴,是如此微乎其微,但我卻偏愛它的微小。”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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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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