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以普通的底層的邊緣人的視角書寫歷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徐琳玲 日期: 2022-09-23

讀博期間,羅新讀到一份上世紀20年代出土于洛陽北邙山的北魏碑文拓片,由此瞥見閨名王鐘兒的86歲老尼慈慶的一生。這位出身于南朝劉宋中層官宦之家的女子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被擄、入魏宮為奴,參與養(yǎng)育了兩代北魏皇帝,在皇宮生活了大半個世紀,見證了三朝政治和權(quán)力更替。 “我找到了一個真實的人物,她的確見證了歷史,她的確參與了歷史。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完美的個案”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記者 梁辰/圖)

7月25日上午,歷史學家羅新背著十四五公斤重的行囊,和兒子羅炅、旅行作家保羅·薩洛佩科從位于四川廣漢縣的三星堆遺址出發(fā),向彭州方向挺進。

在烈日的暴曬下,路面變得滾燙起來,雙腳好像踩在火山上一樣感到火辣辣,歇腳時脫下襪子,發(fā)現(xiàn)腳皮長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行進七八公里后,他們來到了廣漢和彭州交界的一個小鎮(zhèn),停下來休息。在小鎮(zhèn)上閑逛時,羅新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茶館,有好多人在里頭喝茶打麻將,煞是熱鬧,他想進去歇個腳。沒想到茶館老板擋在了門口,并向羅新?lián)u手,示意他離開。羅新感到不解,問為什么要讓他走。此時,一個老板娘模樣的女人走了過來,“她很客氣,連說了幾個對不起,露出很難過的神色,說因為你們是外地人,我們現(xiàn)在要防疫,你們必須出去?!?/p>

8月底,坐在京城家中的書房里,曬得黝黑的羅新回憶起那一刻的感受,“有那么一點點被傷害到。”“我之前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雖然這兩三年也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事,但還沒有因為你是外地人被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過?!?/p>

行走、疫情和人類學視角

從小鎮(zhèn)茶館被趕出來,羅新就把自己不愉快的遭遇告訴了正在街上拍攝的薩洛佩科。

7月中旬,自己的首部歷史非虛構(gòu)作品《漫長的余生》面世后,羅新就跑到四川來見這位已關(guān)注了七八年的“偶像”、兩獲普利策獎的著名旅行作家,跟隨他進行為期三周的徒步旅行。自2013年起,薩洛佩科在美國《國家地理》的資助下,開始了一個名為“走出伊甸園”的全球徒步項目。他從東非出發(fā),穿越中東、中亞和中國,進入西伯利亞,再跨越白令海峽,自北而南穿行美洲大陸,最終到達南美的火地島。2021年4月,他從云南入境中國。

聽完了羅新的茶館遭遇,薩洛佩科平靜地分享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今年4月,他從雅安出發(fā),步行到靠近成都時,疫情變得緊張起來。經(jīng)過一些鎮(zhèn)子時,他常常遭遇很不友好的對待:有人一看到他就立刻把店鋪門拉上、不讓他買東西,有人不準許這位老外從他們的街道上通過,等等。剛開始,他也常常有被傷害的感受,直到他把遭遇告訴他在美國《國家地理》的人類學家朋友們。對方提醒他說:這個時候,你所受的人類學訓練就有意義了。

“他說,從人類學角度出發(fā),你首先就理解了:這是一個全人類的普遍現(xiàn)象,不是哪個人、哪個文化、哪個國家所獨有的——當我們得到的信息非常單一,當我們遭遇到無法解釋、個人無法對抗的威脅的時候,沒有別的辦法,就會把自己縮起來,然后把異己的文化、異己的人群、陌生人都排除在我們的世界之外。因為這是唯一能夠獲得安全感的辦法?!?/p>

“然后,你還會發(fā)現(xiàn):雖然這是人類共有的現(xiàn)象,但是在同樣的信息、條件、空間里,不同的人反應(yīng)是不一樣的。你在這一家遇到這樣的對待,你到另一家去,也許有人就敞開胸懷接待你,好像他一點也沒有受到威脅。同樣是四川人,即使是同一個鎮(zhèn)上的人,他們的反應(yīng)都是很不一樣的,這很有趣。他說你一定要這樣去理解這個事?!?/p>

兩人交流完后,他們起身又出發(fā),行走了差不多半小時的樣子,來到一個村莊?!拔艺f我們就在村子外頭歇腳吧,不要進去了,不要到任何人家里去,免得又惹出不高興的事?!比f萬沒有想到,靠近他們歇腳處的一戶農(nóng)家看見他們坐在外面,馬上過來和他們搭話,問他們要不要喝水,還給他們每人摘了一根新鮮的黃瓜,洗干凈送過來,“非常熱情,非常友好。所以,我不認為可以簡單地解釋為這個人更保守,那個人更開放。人的反應(yīng)很奇怪、很復(fù)雜,同一個人在不同環(huán)境、不同時刻反應(yīng)都不一樣。這很有趣?!?/p>

一路上,羅新觀察、感慨著人性的豐富、多樣、美好和一些不美好,所見成都平原的富庶,連同路上的酷暑、疲憊,以及常因防疫措施不得不折返的辛勞、每天都要找到當?shù)匦l(wèi)生院做核酸的麻煩,都成為他這一趟徒步旅行的新體驗,以及對人在某種歷史處境下的理解與思考。

十多年前,一塊刻有北魏宮女王鐘兒平生的墓志拓片,也是這樣吸引了這位歷史學家。

2020年疫情暴發(fā)后,羅新困守在京城,無法繼續(xù)“狂野”的旅行考察和寫作計劃。在北大校園的辦公室里,他靜下心來,一邊動筆寫作,一邊在空地里翻土種花,終于完成擱置了十余年的歷史非虛構(gòu)作品——《漫長的余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

“如果說對自己感到滿意的一點,那就是我終于把王鐘兒的故事寫出來了,算是對自己有了一個交代。”他總結(jié)道。

遺忘、遮蔽和上尉的女兒

歷史舞臺上那些被遺忘和遮蔽的小人物,總是格外讓羅新心動。

1989年,他考回母校北大讀歷史系研究生,師從田余慶和祝總斌兩位先生。從在歷史系讀書的第一天起,他接受的就是最正統(tǒng)的史學訓練——聚焦政治史,也即圍繞著帝王將相們的歷史?!澳懵乇桓袷匠蔀榫椭肋@些人、就感興趣這些事,然后對這些事進行深入的考證、探討,對弄清其中每一個細節(jié)有興趣?!?/p>

但在內(nèi)心里,這位在漢江邊長大的1980年代文青一直抗拒這種“格式化”。讀史料時,羅新時常會留意史書上那些在大事件中一閃而過的名字。二十多年前,他開始有意識地為歷史舞臺上這些被忽略、如同“龍?zhí)住苯巧愕娜宋锸占?、整理資料。

魏孝文帝的妹妹陳留公主,是他嘗試寫的第一個北魏人物小傳。

在羅新的發(fā)掘和史料串連下,這位經(jīng)歷過三次婚姻、極富個性色彩的北魏公主的一生被勾勒出來:盛年喪偶后,她為爭取再婚自主,冒險反抗當朝皇后逼婚,因此介入當時極為復(fù)雜的高層權(quán)力斗爭,繼而推動了北魏政局的急速轉(zhuǎn)向——之前成功“奪宮廢儲”的皇后大馮被廢,孝文帝在震驚、憤怒和“錯殺”長子的悔恨中清理宮闈,兩個月后病危駕崩,把帝位傳給了未成年的次子、新遭“子貴母死”之痛的宣武帝。

寫完陳留公主后,羅新意猶未盡,一度想為孝文帝的六七位姐妹全部立傳。之后,他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北魏常山公主、瑯琊公主,以及東西魏、北齊時代為政治結(jié)盟而迎娶的三位柔然部落的外族公主。部分文章收錄在他2019年出版的《王化與山險:中古邊裔論集》。

他也很期待有更多年輕的歷史寫作者加入,大家一起來為這些被傳統(tǒng)的、主流的歷史書寫所忽略、遺忘的邊緣小人物立傳?!安灰欢ǘ寄茏龀龊茇S富的傳記來,但是做出很多小小的傳記來還是可能的。這樣,就讓每一個人都有了一個自己生命歷程的完整記錄,哪怕是僅僅一個線條,也把人家的生命線條給記錄下來?!?/p>

山西博物院,北魏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板,繪畫表現(xiàn)古代女子故事 (視覺中國/圖)

羅新本科就讀于北大中文系,做過一個接著一個的文學創(chuàng)作夢。少年時,他想寫一部有關(guān)漢江兩岸人家的小說。成為職業(yè)歷史學家后,他一直有反叛的沖動和愿望,想突破那種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歷史敘事,但總苦于史料匱乏和多年養(yǎng)成的慣性束縛。在過往熟讀的文學作品里,普希金的中篇小說《上尉的女兒》成為他想借鑒、效法的一個典范。

在《上尉的女兒》里,普希金塑造了一對青年男女——貴族青年軍官格里尼奧夫和上尉的女兒瑪麗婭,讓他倆來見證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著名的普加喬夫農(nóng)民起義。

“用一個虛構(gòu)的小人物來反映一段真實的歷史,把虛構(gòu)的人物串進到真實的歷史當中去,讓他去見證、促成這些歷史事件的發(fā)生,讓他成為推動這段歷史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力量。這其實是最簡單的一個文學寫作方式,也是我一直想學習的?!?/p>

讀博期間,羅新在趙萬里所著《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中,讀到了一份上世紀20年代出土于洛陽北邙山的北魏碑文拓片,由此瞥見閨名王鐘兒的86歲老尼慈慶的一生。根據(jù)《魏故比丘尼統(tǒng)慈慶墓志銘》,這位出身于南朝劉宋中層官宦之家的女子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被擄、入魏宮為奴,參與養(yǎng)育了兩代北魏皇帝,在皇宮生活了大半個世紀,見證了三朝政治和權(quán)力更替。

直到2000年左右,羅新再次研讀這篇他已十分熟悉的墓志,突然意識到墓志的傳主王鐘兒與北魏的“子貴母死”制度之間有著緊密關(guān)聯(lián)。而“子貴母死”制幾乎貫穿了整個北魏王朝的政治史,促發(fā)了一輪又一輪血腥殘酷的權(quán)力斗爭和清洗。

那一刻,羅新意識到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上尉的女兒”——在王鐘兒的身上,他可以把他過去幾十年所受的傳統(tǒng)學術(shù)訓練,和新的自我要求結(jié)合起來。“我找到了一個真實的人物,她的確見證了歷史,她的確參與了歷史。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完美的個案。所以我就抓住不放,覺得應(yīng)該用它來講這一段歷史?!?/p>

在采訪中,羅新坦承自己在寫作時的苦惱和新書留下的遺憾:因為受困于材料匱乏,他常常寫著寫著,就感到女主角消失了,而配角們則熱熱鬧鬧、粉墨登場,似乎故事又回到帝王將相和后妃們身上。在《漫長的余生》中,他也嘗試用其他方式來彌補和突破——以王鐘兒的同類、諸多北魏宮女及貴族女性們留下的墓志和傳世文獻中的零星點滴,來補白和想象那些他無法獲知的關(guān)于她的人生片段。

“通過王鐘兒的眼光或者是以她為名來講述的歷史,歸根結(jié)底還都是我過去最熟悉的歷史。但是,我想換一種講法以及作出新的解釋。在這個意義上,我可以說自己有了一點突破,我給出一個不同的視角,一個不同的講故事的線索,那就是一個普通的、底層的、邊緣人的視角和敘事線索?!?/p>

南方人物周刊:《漫長的余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里頭女性的形象特別豐富,生命色彩很濃烈,包括權(quán)力場上的女性,馮太后、大小馮、胡太后,包括書里留了一兩筆的陳留公主,她竟然會為了爭取婚姻自由鋌而走險,介入到當時很復(fù)雜的政治里。甚至,我也不覺得她們完全是悲劇的,雖然最初都是被動的,或被擄或被家人送進宮里,但是,一旦獲得某種身份和地位后,就開始采取主動,有的成為權(quán)力舞臺上的玩家。對歷史長河中的女性的留心和刻畫,是您有意為之的么?

羅新:我有意識地多關(guān)注女性,是因為傳統(tǒng)歷史里關(guān)于這些人的資料很少或者很零碎,就在歷史上出現(xiàn)一個名字,在一個事件發(fā)生時偶爾出現(xiàn)一下,也從來沒有真正地、正經(jīng)地關(guān)注過,像跑龍?zhí)椎娜艘粯印N以诙嗄昵皩戧惲艄鞯臅r候,就有意識地把她的整個事跡串在一起,相當于為她做一個傳。

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不是受壓迫、受剝削的人。但是,我們也看得出來,她們的個人命運在很多情況下都是不由自主,盡管不由自主,她們也會利用自己特有的某些地位、關(guān)系,比如跟皇帝的關(guān)系去爭取自己的利益。盡管如此,她們?nèi)匀皇遣挥勺灾鞯模幸恍┝钊诉駠u的人生起伏。所以,我覺得應(yīng)該面對這一部分。我們有時候說這些高高在上的權(quán)力掌握者,包括太后、皇后,會想到她們是那么重要、高貴,那么手握大權(quán),但其實她們的命運都很復(fù)雜,起起落落都有很偶然的因素。這些才是人世真相的一部分。真相有各種層面,但這也是一個重要層面。我很愿意把這個層面觀察、發(fā)掘出來,把它寫出來。

我想的是要打破對于權(quán)力、對于階級、對于地位的那種盲目標簽,要看到更具體的人,無論是貴為皇帝、太后,貴為太子,他們都有身不由己、面對命運折磨的時刻。我知道這不是人生的全部,不是歷史的全部,但是這一面很有趣,很吸引我,覺得這些人物的形象因此特別精彩。甚至我寫孝文帝也是著眼于這一面,而不是他的豐功偉績、雄才大略。我著眼于他控制不了的那一面——就是他的努力總是走向自己的反面。

2019年5月,羅新在伊朗戈爾干長城考察 (受訪者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在主流歷史評價中,北朝魏孝文帝被認為是一個進步的、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帝王,包括他推行漢化政策、遷都洛陽。您書里大篇幅涉及的是他跟養(yǎng)母馮太后之間的復(fù)雜情感,他從小的成長經(jīng)歷,這些如何影響他和后妃大小馮的關(guān)系,甚至影響到他遷都的決定。我們看到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其實很脆弱,內(nèi)心有很深的陰影。對權(quán)力人物的脆弱、非理性一面的刻畫和分析,是您在書寫歷史人物時的一個著力點嗎?

羅新:這確實是我比較花了心思的,我甚至認為這是一種觀察歷史的不同的方式。有的人喜歡把歷史上很多事、很多人的行為都給理性化,認為這是一個在什么樣理性考慮之后的決策,把這一切都看作是非常理性的過程,好像是事先有了一個很好的頂層設(shè)計,然后推行了我們今天已經(jīng)熟知的那些作為。

我不想否定孝文帝對漢文化的這種親近、偏愛,他對南朝文化的仰慕,包括他希望把這些偏愛都轉(zhuǎn)化為自己國家里的現(xiàn)實。他在事實上也采取了這些措施,這些措施都在歷史上發(fā)揮了重要的影響,也對后來的歷史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制約條件等等。這些當然都是重要的。

但是,我想寫的是這些被人們過去理解為理性的重大決策,哪怕是看起來很理性,比如說漢化改革、遷都決定,其實可能也有非理性的一面。掌權(quán)者自己也受一些其他因素的影響,才能夠促成這些變化,甚至有的時候那些非理性因素實際上起到的作用更大。所以,我就著重強調(diào)了他和大馮之間的結(jié)盟關(guān)系,他早年和馮太后的關(guān)系格局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以及他想擺脫陰影的那種強烈愿望和沖動。至于他的雄才大略、在歷史上的貢獻,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我說了也不會多一點,不說也不覺得少一點。但是,我想說一點不同的:很多重要的歷史決定有它理性的基礎(chǔ),也有非理性的基礎(chǔ)。

當這些掌權(quán)者無論是在做頂層設(shè)計或者做決策時,背后可能有很多情感的、心理的、無意識的沖動在支撐。而且,在現(xiàn)實里,他會為他這些更深層的內(nèi)心沖動尋找一些外表的理由,它們是更符合道德、文化傳統(tǒng),更符合主流價值觀的。

我寫宣武帝也是這樣,傳統(tǒng)史家會說宣武帝這個人沒有什么本事、心胸有點狹窄,都強調(diào)他的這一面。我就著重于他的成長經(jīng)歷給他帶來的強烈不安全感,這促成了他后來的種種政治選擇。他因此無法信任別人,最后他只敢信任跟他親生母親有關(guān)的人,跟他自己成長有關(guān)的人。宮女王鐘兒就是其中之一。

2020年11月1日,呼和浩特,北魏皇帝祭天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 (視覺中國/圖)

南方人物周刊:在北魏皇宮,宮女、嬪妃、皇后信仰佛教,甚至出家為尼,似乎是普遍現(xiàn)象。我們都知道佛教在南北朝時期勢力非常大,多位皇帝本身也是佛教的推行者。相比這些擁有社會資本的男信徒,女信徒有自己的什么特殊性嗎?

羅新:我們?nèi)绻勛诮绦叛?,就會涉及到一些特別復(fù)雜的、難以探討的問題,比如說關(guān)于佛理,以及最深刻的精神安慰、靈魂安頓與否這些。

但我現(xiàn)在避開精神層面,只討論人在現(xiàn)實里的考慮。在現(xiàn)實里,信仰能夠在現(xiàn)實世界迅速地得到推廣,它就不只是精神上的東西,它一定是在現(xiàn)實中給人們帶來了切實的幫助??偟膩碚f,它在各個層面帶來了自由和解放——我們過去處在某種困境中,現(xiàn)在因為信仰而能夠稍稍脫離一些困境。比如,某些知識分子對經(jīng)學和傳統(tǒng)教育不滿意,有了某種宗教信仰,至少在內(nèi)心深處就把那個抵消掉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出家了,就不需要去當兵服役;有的人本來是奴隸,一旦出家,哪怕仍然是一個底層僧人,但在理論上他已經(jīng)獲得了平等地位。

我們要看到一點:越是在現(xiàn)實當中、在原有社會(結(jié)構(gòu)中)受壓迫、受不平等傷害越深的人,他/她可能在新宗教里獲得的解放程度越高。在兩性里,女性是受不平等傷害更多的那個性別,所以女性在宗教活動當中更積極;在階級里,底層社會是更積極的。以此類推,我們可以知道為什么一個新的宗教信仰能夠那么快地在那么大范圍內(nèi),在不同人群、不同文化當中都能夠展開。信仰帶來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每一個信徒從中能夠獲得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但是都能從中得到一點什么,如果這個信仰足夠開放的話。

南方人物周刊:《漫長的余生》的故事緊緊圍繞著一個核心制度——“子貴母死”。 北魏開國的道武帝宣稱自己效法的是漢武帝殺鉤弋夫人的先例,但您指出它和過去草原部落依仗母族勢力競爭權(quán)力的歷史有關(guān)。書里還提到了一個很有趣的立皇后程序——“手鑄金人”測試。在中國歷史上,北魏處于“五胡亂華”時期,是鮮卑人在華北創(chuàng)建的政權(quán),后來逐漸漢化。北魏制度上這種胡漢混雜的色彩,到底如何影響政治和權(quán)力安排?

羅新:任何東西只要好用,就拿來用,這是政治實踐里最常見的事情。至于人們?nèi)绾斡靡庾R形態(tài)語言去包裝這種使用,那是另一回事。所以,涉及到政治制度的東西,任何王朝都是如此。北魏的“子貴母死”不是一個傳統(tǒng),更不是所謂的“內(nèi)亞”傳統(tǒng),要殺掉一個人的母親才讓他成為皇帝,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民族有這樣的傳統(tǒng),這本身是邪惡的。

我覺得田余慶先生研究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個傳統(tǒng),只是一個臨時的政治手段,而且很殘忍,為后來的皇帝們所不能接受。但是,這個手段就被后來的一些人所利用。從常太后開始,就有人接著利用這個來控制權(quán)力、排除未來的權(quán)力競爭者,他們把它描述成了一個舊制或傳統(tǒng)。所以,它跟“內(nèi)亞”毫無關(guān)系,跟漢朝也沒有關(guān)系,純粹是為了權(quán)力,出于每一代人對權(quán)力狀態(tài)的測量、評估,采用的對策,以及最終的意識形態(tài)包裝。

但“手鑄金人”,這就是一個古老的薩滿傳統(tǒng),它其實跟婚姻有關(guān)系,并不是政治層面的,就像我在《黑氈上的北魏皇帝》所討論的“舉氈立汗”傳統(tǒng)一樣。但是,薩滿傳統(tǒng)到后來也被人有意利用了,當魏文成帝的乳母、常太后掌握權(quán)力以后,她利用這個傳統(tǒng)來把自己想要推舉的女子推到皇后位子上去,也就是把測試變成了她可以操縱的儀式。

2022年8月13日,四川青蓮鎮(zhèn),羅新與旅行作家保羅·薩洛佩科 (受訪者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近年來,您有意識地面向更廣大的文化大眾,但您說自己無法做到放棄學術(shù)同行的評價。要兼顧這兩個如此不同的讀者群,寫作上有挑戰(zhàn)嗎?可有一些經(jīng)驗和心得?

羅新:我沒有什么心得和辦法。我也不認為這是一個不好掌握的平衡。對我來說,遵守自己遵守了幾十年的原則是不難的事情。這是我的底線,如果哪天我對同行的評價都不在乎了,我可能做的事情就有點沒底線了,今天討好這些讀者,明天就要討好另一些讀者了,很快就會出大問題的。

所以為什么我一再提倡“有所不為”,你做不到的事,不要去努力做,不該做的事別做;不要去討好任何人,最重要的是“討好”自己心中的原則。我的原則就是我們的學術(shù)信仰和原則。你寫的東西一定要有學術(shù)意義,一定是建立在學術(shù)標準之上的。但是,光說學術(shù)標準又太容易了,還要追求學術(shù)意義。

南方人物周刊:今年以來,我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歷史臨場感,尤其是因為經(jīng)歷了完整的上海靜默期,我有四十多天是完全封控在戶的。到5月底疫情好轉(zhuǎn),小區(qū)開始允許每戶每天有兩小時外出采購,但只能步行,因為公共交通、私家車都停了。那段時間,我每天就騎個共享單車,跑遍外灘、法租界、火車站這些城市標志性地區(qū),因為我有記者的職業(yè)本能。然后,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騎個共享單車,在拍照、拍視頻,都在那里做記錄,好像大家都有這種很強烈的、很自發(fā)的行動。

您曾提到過歷史書寫的目的是幫助我們抵抗“遺忘”,但那一般是職業(yè)歷史學家、文學家們所做的事。但是,我現(xiàn)在看到民間涌動著記錄愿望和行動,您對此可有一些自己的觀察和理解?

羅新:對于民間這股記錄的熱潮,我們也注意到了。其實從2020年武漢就已經(jīng)開始了,所有的親歷者都有記錄的沖動,有很多人默默地在做記錄。那以后,很多人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要記錄,包括寫日記、記錄自己在疫情期間的日常,寫那樣東西的人還很多的。我覺得挺有意思。

同時,我們也看到這都發(fā)生在大城市,都發(fā)生在整體文化教育水準很高的地方,不要說像上海這樣知識人高度密集的地方,西安、成都也都一樣。可是,在北海、瑞麗或者北方一些城市,像長春、丹東,你看不到這些記錄。所以,這些記錄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只在知識人比較密集的地方,他們通常內(nèi)心深處有清晰的自我判斷標準,不容易被外界所左右。

我認為記者今天寫的東西就是未來的歷史,我們每一個人的記錄就是未來的歷史,而不是給歷史留資料。這一點是很容易讓人迷惑的,有人說你們就是想讓我們留下史料。不是的,你留下的就是歷史。而我們作為個人,有責任留下自己的歷史,無論是寫日記還是其他,你寫的就是歷史,不是某個人寫出一本什么書,才叫歷史。那種被別人壟斷歷史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歷史屬于每一個人,如果你有自覺把它記錄下來。我們都在參與記錄歷史。

南方人物周刊:您指出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強烈的表達欲和自發(fā)記錄,更多出現(xiàn)在知識人比較密集的大城市。但是,在四五線小城和農(nóng)村,如果沒有外人去報道和講述,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羅新:這就是歷史的價值,歷史的價值就在于我們不能夠在現(xiàn)實中、歷史上付出了代價后,我們不能變成沒有聲音的人。在現(xiàn)實中付出代價,是我們?nèi)粘I町斨兴豢杀苊獾氖虑椋俏覀円阉f出來,這樣做是一個補償,這個補償就是歷史給我們的一個補償。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這樣的記錄有實際意義嗎?能給未來帶來些許改變么?

羅新:不記錄更沒有改變的可能!表達和記錄了,還是有可能。至少,不管有沒有可能,它會對未來產(chǎn)生某種意義和影響。如果你不記錄,更沒有可能,這是最可怕的。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的年輕人最愛自嘲、互嘲的字眼,就是說自己只是“韭菜”或“耗材”罷了。

羅新:將近30年前,我剛做教師時帶過一個班。當時,我為班上的新生們寫了一篇文章,大概是這么說的,我說:未來不一定是我們期待的那個樣子,每個人都在期待一個自己想要的未來,但是未來不會是那個樣子。但是,如果沒有你投入其中的努力,投入其中的期待、熱情,未來就更加不是你想要的樣子,是離你的期待更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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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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