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絕對的邪惡之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楊時旸 日期: 2022-10-28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毫無緣由的、天生的、絕對的邪惡之人?美劇《怪物:杰夫瑞·達莫的故事》就是在提出這樣一個疑問。通篇看下來,《怪物》一直在發(fā)問,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不只針對故事的主人公達莫本人,也將問題發(fā)散出去,一環(huán)一環(huán)如漣漪般波及一個又一個領域——社會的、經(jīng)濟的、種族的、家庭的、心理的、法律的、宗教的,以及那些不可知的,而直到故事結束,這一切也仍然都沒有答案,只給人留下更深的疑惑、困惑與惶惑。

從類型上說,《怪物》其實是一部傳記片,聚焦于美國史上最臭名昭著的連環(huán)殺手和食人魔之一杰夫瑞·達莫的一生,只是他這一生所犯下的罪行即便是最克制的敘述,也比任何虛構出來的罪案故事都更加驚悚。導演之一卡爾·弗蘭克林曾執(zhí)導《心靈獵人》第二季,那同樣是一個關于連環(huán)殺手的故事,所以《怪物》和《心靈獵人》有著極其相似的氣質,陰郁、潮濕、凝重、緩慢,像一曲首尾相接、循環(huán)不休的厄運金屬,像一段沒有出口纏繞不止的綿長噩夢。

關于血腥和死亡的故事,本可以被處理得極為戲劇化,但《怪物》刻意選擇了“沉悶”的講述方式,這是對真實事件的還原,也是對死者的敬意,而這種平靜反而提純和萃取了殘酷的本質,那些殺戮無聲地發(fā)生,又被默默地掩蓋,發(fā)出一些可疑的氣味,慢慢消散于塵世之間,留下一個個悲戚的家庭。

達莫的受害人大多是少數(shù)族裔,黑人、亞裔、新晉移民,同時又是性少數(shù)者,這就引出了第一個疑問,這種殺戮是因為種族和性取向的偏見而引發(fā)的嗎?似乎也不是,從他的口供和證據(jù)鏈條去看,他并沒有偏見,他之所以選擇那些人,甚至是因為想要親近,或者只是像他所言,他只住得起那些社區(qū),周圍只有那些人。沒有人知道這是借口還是實情,它成為了動機中永恒的疑問。

而同樣存疑的還有來自原生家庭的影響。這是研究連環(huán)殺手作案動機時不可缺少的維度。達莫有一對失和的父母,媽媽焦慮暴躁,爸爸無奈軟弱,鏡頭長久深入地注視他的童年,但也無法覺察出更多的古怪。他從小就莫名對死去的動物感興趣,但這又說明什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已經(jīng)跌落神壇,學術界也早不再信任那些童年虐殺昆蟲和小動物的惡作劇、父母離異的悲傷記憶、尿床的不堪經(jīng)歷會導致一個人日后變成連環(huán)殺手的爛俗假說。對動物解剖有興趣的孩子有的是日后成為了外科醫(yī)生的先例,絕大多數(shù)單親家庭的孩子也都很正常,又憑什么說這一切導致了一個人的扭曲呢?所以,這又是一個巨大的、懸而不決的疑問。達莫的乖張似乎是不可矯正的,他的父親努力幫他找大學,送他去參軍,幾乎都無功而返,社會教化全然失效,由此是否可以認定有的人天生就是無法教化的?誰又能就這個問題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如果說,那些無法得到確切答案的犯罪動機和根由都是精神性的、內生性的,那么還有一系列社會性的、外部性的原因在“縱容”和“維護”著達莫的犯罪,這些幾乎是可以確證的。

達莫被送往奶奶家居住,老人其實看出了孫子的奇怪舉止,也聞到了房子里因藏尸而散發(fā)的怪味,達莫的父親也被叫來查看怪味的來源,從他們的舉動看,家人應該懷疑過達莫做出了可怕的事,但他們從未深究,是恐懼和逃避讓他們最終選擇視而不見。而當他徹底獨自居住之后,鄰居因為隔壁怪異的動靜和從通風口傳來的異味,一次次報警,迎來的卻是警察的無視。在那樣一個黑人街區(qū),一棟底層公租房,偏見的慣性、警察的懈怠和體制的冷漠縱容了達莫。

如果把人類看成一種造物——無論是神創(chuàng)的還是進化的造物,就不得不面對其中的錯漏,那么容錯率是多少,可容納的錯的范疇又是什么?這就涉及了那些不可知的內容。達莫被捕之后,一度求死,但該州廢除了死刑,被終身監(jiān)禁的他又聲稱要皈依,牧師眼神里的曖昧神色出賣了自己,神愛世人,但能接納食人魔嗎?人被定義為人的邊界又在哪里?他從受洗的水池里走出來真的就得到凈化了嗎?達莫最終死于另一個囚犯之手,那人聲稱受神的感召殺死了他,這行為是正義還是邪惡?是神圣還是褻瀆?

類似沒有答案的問題還有很多。達莫被捕后,成為了邪惡的“明星”,有人往監(jiān)獄里給他寄錢求簽名,有人將他制作成恐怖漫畫的主角,這讓他開心,也讓受害者家屬心碎,那么言論自由和懲惡揚善之間的邊界在哪里?連環(huán)殺手的粉絲又有著怎樣的心理動機呢?出于獵奇或叛逆?還是人類心底都埋藏著的破壞欲和殺戮欲?對這群粉絲又該怎么看待?連環(huán)殺手的題材被娛樂工業(yè)看中之后,已經(jīng)徹底游戲化,主角身上都被賦予了“魅力光環(huán)”,這種塑造是道德的嗎?這一拷問同樣適用于這部美劇本身,《怪物》上線之后,已經(jīng)有當年的受害者家屬提出質疑,那么重述案件,到底是探究真相的努力還是人血饅頭的狂歡?

是啊,這故事引出的沒有答案的疑問太多了。而最讓人唏噓的是其中一個受害者遇到達莫時的狀態(tài)。那個陽光的、進取的、積極的聾啞人,他從不抱怨自己艱難的處境,那種昂揚和自信幾乎感染了達莫,從未被感化的惡魔,變得柔軟而猶豫,雖然最終還是舉起了屠刀,但他的游移本身幾乎算是某種證明,證明人性的殘存,證明他還知道善惡的區(qū)隔,證明他或許還有被救贖的可能。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旁人一廂情愿的附會。

達莫住過的那棟大樓被拆除了,記憶卻殘存在人們的腦海里,那些殘酷,到底應該忘記還是銘記?對于受害者家屬而言,記得就是折磨,而達莫那個堅持報警的鄰居覺得,記住才是審判,審判達莫,審判冷漠的警察,審判歷史與當下對少數(shù)族裔的不公。

連環(huán)殺手的動機一直都是一個謎,有人認為是高速公路網(wǎng)的發(fā)明支持了他們;有人認為是越戰(zhàn)的殘酷影響了他們;有人認為是離婚率的高企塑造了他們;有人認為是色情出版物的泛濫引導了他們;還有人認為是資本主義制度培養(yǎng)了他們……但直至如今,這仍然是個無解的謎團。我們只能基于世俗意義的動機去理解和分析殺戮——因為錢或者因為情。但如果將折磨與殺戮納入快感、賞玩或某種無法自控的欲望系統(tǒng),這一切就模糊起來,甚至動搖了人類自以為是的文明,讓所有自我標榜都顯得蒼白無力。這到底是進化史上某個基因片段的破損,還是神在造物時的玩笑或有意為之,又或者,這不過就是人類自身根本沒有超越其他物種的明證,并不可知。

在《怪物》中,那個反對大學研究達莫大腦的法官說,之所以反對這項動議,是因為連環(huán)殺手的成因太過復雜,而簡單地歸納會造成更深的災難。是的,但人們仍想知道答案,即使或許永遠沒有答案,只有在一次次追尋的過程中,陷入一次又一次大惑不解。這是人類不得不嚴肅注視自身時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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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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