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先誠:一個老畫家的衰年變法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22-12-09

“就是在敦煌的那些小閣樓里面,我發(fā)現(xiàn)了跟我的審美比較融洽的東西,實際上我就是在那里形成了我的畫風(fēng)”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受訪者提供/圖)

彭先誠

生于1941年。作品先后被中國美術(shù)館、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大英博物館、美國康奈爾大學(xué)美術(shù)館等多家藝術(shù)機構(gòu)收藏。

在水墨畫壇,彭先誠是個隱者,他不混圈子,甚至懶得辦展覽,實在要辦,就試圖缺席自己的開幕式。他的上一次個展,已經(jīng)是十年前,女兒幫著張羅的,在北京畫院。辦完,他把女兒說了一頓:多出來的事。

這次在長沙美術(shù)館暨湖南省譚國斌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名為“誠者靈為先”的個展,倒令他有些高興。湖南“藝術(shù)長沙”的場子,跟上海021當代藝術(shù)博覽會、西岸藝術(shù)與設(shè)計博覽會幾乎同期,上海的兩處開放沒多久就因疫情被叫停,“藝術(shù)長沙”成為當時唯一正常舉辦的大型藝術(shù)節(jié)。彭先誠年過八旬,畫風(fēng)又有一變。展覽帶有回顧性質(zhì),但策展人吳洪亮避開了最常見的時間線索。走進展廳,首先看到的反倒是最新的作品。暗色的展廳里,星星之下,近乎抽象的大尺幅風(fēng)景,一輪天體浸沒在藍灰色的云幕之中,分不清是日還是月,半明半昧,明亮處澄然如鏡,云層復(fù)雜又狂野,如有大風(fēng)吹動,攪亂光影,只有雪山巋然,幾頭牦牛披著厚厚鬃毛,如著蓑衣,埋頭安然吃草,無古無今。

這畫法令人驚訝,因為并不是彭先誠一貫的風(fēng)格,莫非老畫家“衰年變法”?第一個展廳里幾乎都是他近期的作品,除了零星幾幅作品尺幅稍大,其余的都是畫在比巴掌略大的紙片上,紙本雖小,用的倒是大斗筆,酣暢自由,色彩明麗,乍看只有色塊關(guān)系,近看具象細節(jié)全在,老畫家仿佛縱身一躍而起,脫離了傳統(tǒng)水墨的范式,充滿當代精神。

在傳統(tǒng)水墨的疆域,重師承、重來路、重一招鮮,彭先誠哪頭都不沾。論流派,他是自學(xué)成才,無門無派;論絕活,他以沒骨技法著稱,但走遍展廳,甚少見到畫家重復(fù)自己。每隔一段時期,他的畫面就為之一大變,難以被歸類。展廳里堆壘成小山包的密密麻麻數(shù)百本速寫本見證了這種變化,為了把這些日常功課帶到展廳,費了好幾大行李箱?!拔野职职?,手不停腳不停的,全家一起出去,我們上個廁所,五分鐘,他等我們,都要掏個本子出來畫,沒辦法,老畫家就是勤奮?!彼呐畠号磙闭f。從小她最熟悉的就是爸爸的背影,幼時家中局促,她的床就挨著父親的畫案,什么時候醒過來,都看見一方瘦津津的脊背,沒白沒黑地在畫。

有幾十年時間,他走到哪里都隨身揣著速寫本,一手可握的窄長格式小白本本,簡直像天然長在身上一樣,是人的一部分了。隨身的筆不考究,只求便攜,自來水毛筆就行,基本就是勾線,白描,錘練的是造型功夫。偶爾畫得興起,需要暈染,水也唾手可得,直接用筆在池塘里頭蘸蘸,撈點水上來,飽滿的淡墨荷葉,水氣淋漓的幾尾魚,躍然紙上。

這就是毛筆的自由。彭先誠早年畫西畫,水墨的自由度迷住了他,才轉(zhuǎn)向國畫領(lǐng)域,宣紙和毛筆以一當十,呈現(xiàn)無窮變化,這是跟西洋繪畫不同的路徑。

宣紙是肯定沒有的,只有草紙

彭先誠少時家貧,如今的成都人民公園一帶,當時被稱為“少城”,是成都的文化中心,也是他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那里店鋪眾多,茶館林立,說書人最為集中。彭先誠癡迷聽評書,小孩子沒錢,只能站著聽,等到要收錢了,就趕緊撒開腿跑。少城給他打下了最早的藝文基礎(chǔ),《三國》、《水滸》、《七俠五義》都是在那里接觸到的,然后就是連環(huán)畫,“以前沒得傳媒,最大的傳媒就是連環(huán)畫。歷史故事,神話,都是小本本兒,有專門的小商店,你給一分錢,就可以讀幾本,在那坐著拿到書翻,對我是最大的一種愉悅。我很迷那些故事和圖案,就開始臨摹連環(huán)畫?!?/p>

小人書店、裝裱行、古玩店、舊書坊……放了學(xué)就一路逛過去,流連忘返。齊白石的大弟子姚石倩入川開了一家篆刻店,也在這條街上,除了刻公章私章,還附帶經(jīng)營一些國畫。彭先誠每天經(jīng)過這些地方,目不暇給,總也看不夠。有時候省下飯錢,買幾本廢舊書,把里邊的圖畫撕下來,照著臨摹。對門一個捏泥人的師傅,泥人捏得生動,連衣褶都毫不含糊,他不準小孩兒圍觀,彭先誠就隔著門縫偷偷地瞧。這些文化熏陶,成為他最早的視覺經(jīng)驗,也鼓勵了他作畫的興趣。他看到什么,就模仿什么,一度尤喜涂抹徐悲鴻式的奔馬。

“宣紙是肯定沒有的,怎么可能有宣紙?只能畫在草紙上,比毛邊紙還粗糙,用最粗的竹子和稻草做的解手紙,就在上面亂涂亂畫?!?/p>

在國畫領(lǐng)域,彭先誠是罕見的完全靠自學(xué)成才的人,沒拜過師,也沒進過專門的藝術(shù)學(xué)院。唯一算得上學(xué)畫,是13歲進入文化館的美術(shù)班,吳應(yīng)銘先生教授工筆花鳥;23歲,又在文化館的工人畫室旁聽陳子莊先生作畫講課。

文化館的美術(shù)班都很松散,談不上什么師徒關(guān)系,進班跟先生打個招呼,既無手續(xù),也不收費?!瓣愖忧f上課很搞笑,他們就是幾個老師在喝酒,先把菜擺起,喝得有點暈了,就開始畫畫。我們當觀眾,看他畫。我覺得很好玩,但當時我對他的畫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主要是看不懂。他的畫有很大的美學(xué)超前性,過了好些年我才懂,才曉得他真算是近現(xiàn)代的一個大家。我主要性格內(nèi)向,不大愛講話,見了生人臉就紅。我不去拜師,那些老先生,我就看看他們畫畫就行了,不好意思往跟頭湊,我不去給他們擺(講話)。”

也因為沒有師承,反倒給了他極大的自由度去接觸所有畫種。他幾乎對一切畫法都有興趣,憑借一腔癡迷,什么都愿意嘗試。最開始是連環(huán)畫和漫畫,因為門檻比較低,比較容易發(fā)表,他從13歲起開始向報社投漫畫稿,不斷被退,15歲發(fā)表作品,從此作畫興趣倍增,膽識大壯,到了20歲,確定將繪畫作為自己的終生志業(yè)。

蘇聯(lián)也有非主流

北京畫院院長吳洪亮在為彭先誠此次畫展選擇作品的時候,梳理老藝術(shù)家整個藝術(shù)生涯,很多老畫家“文革”期間都不作畫了,彭先誠恰恰相反,“他主要的功夫都是在那個時期練出來的。”那十年,疊合了彭先誠個人創(chuàng)造力最為旺盛高產(chǎn)的時段。

“那時候我個人很自由,沒得人管我畫啥子,而且可以自由串聯(lián),到每個地方還有人管吃住,我兩年里頭走了兩千里地,到處去跑?!迸硐日\說,要不是這樣,他估計不會有四處寫生的條件,一個無序的時代倒給他提供了一種烏托邦式的可能性,青年像吉卜賽人一樣,不帶一分錢就可以走向全國,即便是很偏僻的地方,沒有人煙的山區(qū),都可以闖,只要進了門,都是階級兄弟,總有人會管你吃喝。

他用這種“步行串聯(lián)”的辦法,一路走了南充、廣安、萬縣、奉節(jié)、秭歸、興山、光化、武漢……沿江的羊腸小道和亂石河灘、山泉飛鳥、晚風(fēng)中傳來的牛鈴之聲、勞作的纖夫和山民,都成為他描畫的對象。后來他從小學(xué)美術(shù)教師的崗位,調(diào)至區(qū)里負責(zé)文化宣傳,寫生條件就更好了,“繪畫材料很充足,不需要自己花錢買,還成了報社的特約美術(shù)記者,會給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去寫生?!?/p>

70年代初作宣傳畫 (受訪者提供/圖)

許多手稿在屢次搬家中軼失了,但留下的部分依然讓他驚喜,“這些畫我現(xiàn)在都畫不到了?!边@些水粉寫生尺幅都不大,構(gòu)圖和用筆極富變化。洱海上的漁民飄搖在小船里;滿樹梨花透明得像在發(fā)光,風(fēng)穿行其間;一道田埂分開左右,左邊疏疏幾筆是荷田,右邊斜斜數(shù)筆是游魚。

“文革”期間宣傳畫需求量極大:大型壁畫、各種宣傳欄,白天畫任務(wù)畫,晚上耕自留地,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在畫畫,幾近瘋狂。當時的主流繪畫崇尚蘇式美學(xué),他卻喜歡主流之外的東西。從朋友那里借來的蘇聯(lián)《星火》雜志,他用水粉臨摹小說《決斗》里的插圖:一方寒窗,枝干寥落,幾片黃葉將垂未垂,全是色塊和筆墨關(guān)系,一點都不蘇聯(lián)。

敦煌寫生

“畫這幅畫的蘇聯(lián)人是學(xué)維也納畫派的,他注重用筆的整體關(guān)系,追求筆觸變化,不糾細節(jié),這樣的畫我看到就興奮,對我啟發(fā)很大。”

佛像是命題作文,供養(yǎng)人是自由發(fā)揮

1980年代初,彭先誠對鋪天蓋地的主題繪畫感到膩煩,一趟從莫高窟到新疆然后一路向甘南的寫生之旅,成為了他在繪畫上的突破口。

當時敦煌沒有游客,寫生條件極好,“沒有人管我們,在洞子里邊一呆就是一天,在那里畫,現(xiàn)在想想真是猖狂極了?!迸硐日\說,那正是他觀察力最好的階段,人到中年還是2.0的眼睛,看東西可以很細。當他在洞窟里用目光一寸一寸掃描敦煌壁畫上密密麻麻的細節(jié)時,一瞬間感受到了顧閎中要畫《韓熙載夜宴圖》的心情:描摹者試圖強記他所看到的一切,以便將來任何時候都可以逼真默寫。

他最鐘情的是從北魏到隋代之間的壁畫,那里似乎可以直追水墨“沒骨法”的高古源流,尤其是畫供養(yǎng)人的部分。佛教繪畫往往有一定的規(guī)制,畫師在落筆前也都會先起線稿,但畫到供養(yǎng)人的時候就比較隨便了,可以自由發(fā)揮,用筆率性,造型簡約,加上時間的風(fēng)化剝落,畫面被簡化為色塊關(guān)系。他在中國古老的繪畫形式里似乎看到了野獸派,看到了表現(xiàn)主義,并且意識到中國繪畫早在魏晉南北朝就達到了一個成熟的高峰,遠比意大利濕壁畫更加瀟灑靈動。

“就是在敦煌的那些小閣樓里面,我發(fā)現(xiàn)了跟我的審美比較融洽的東西,實際上我就是在那里形成了我的畫風(fēng)?!?/p>

他臨了許多壁畫局部,挖空心思在畫面上模擬出古舊的肌理。舍身飼虎洞、繪有《張議潮出行圖》的唐代洞窟成為他刻意流連的幾處,那幾個洞子都不大,光線陰暗,他盡量畫得快,不糾纏細節(jié),一直畫到天光消失,一切都退隱到黑暗之中。

85新潮給藝術(shù)界吹來了西方的風(fēng),也給了彭先誠許多思想上的沖擊,可他走了一條逆流的道路。他不再畫油畫,從此專攻水墨。借由日本鈴木大拙的“他者之眼”,他開始反觀中國禪宗繪畫的理念。周思聰?shù)拇鬀錾綄懮o他啟發(fā),他也馬上卷了畫具直奔大涼山,試圖畫出跟當時盛行的主題繪畫以及民族風(fēng)情繪畫不同的東西,一種告別了甜俗的、更加古樸的、讓偏僻鄉(xiāng)居生民呈現(xiàn)出精神信仰的東西。用他的四川話說就是:“我不想要那種畫得很乖的東西。”

《馬球圖》

畫家全靠一杯水

在敦煌和大涼山之后,彭先誠的沒骨畫風(fēng)逐漸成型,鞍馬人物、唐代仕女尤其拿手。這種不用墨筆立骨、直接點染賦形的沒骨手法古已有之,后世直到明清才被發(fā)揚光大,大多是沒骨山水、沒骨花鳥,像彭先誠這樣擅長沒骨人物的,并不常見。

沒骨技法十分考驗用水的技巧。陳子莊說過一句“口水話”,在彭先誠看來很有創(chuàng)造性,他說“畫家全靠一杯水”。水墨的精魂,是把水用好,這并不容易。中國明代之前不用生宣,畫家要么在絹上作畫,要么使用熟宣或半生熟的樹紙,吸水性較弱,因此形成了一整套勾線、填色的層層罩染的技法,但自明代使用生宣之后,恣意用水的潑墨法出現(xiàn),中國畫就開始有了改變。   

“大水頭的畫法,只有在徐文長(徐渭)那里能夠見到一些,但徐文長說穿了是一個業(yè)余畫家,是票友,他的主要精力不在繪畫上,他自己說書一文二詩三畫四,畫畫是排在最后、他最不在乎的。他的整個人生,都在仕途里面跟胡宗憲糾纏,還打仗,還抗倭,還殺人,還寫戲,最后人都有點瘋癲了,他的繪畫里帶著發(fā)泄,所以他反而帶有西方表現(xiàn)主義的那個意思?!?/p>

彭先誠喜歡業(yè)余畫家、民間畫家,遠勝宮廷畫家,他愛說“高手在編外”。在他眼里,除了宋徽宗時代皇帝本人眼光高之外,其余時代的宮廷畫皆“不堪入目”,每每畫展上劈頭撞見,他必掩目疾走。

“繪畫的本質(zhì)是自由,沒有自由只剩下為官場服務(wù),頌圣的主題畫,就是墮落,基本上跟繪畫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他喜歡的畫家,比如唐末的貫休、南宋的牧谿、明末的擔(dān)當,都是在野的出家人。擔(dān)當曾是董其昌的入室弟子,一開始畫風(fēng)酷肖董其昌,后來越畫越抽象,到了老境,畫常半殘,收于意猶未盡時,無論畫山水,還是典籍人物,都是寥寥數(shù)筆,幾根黑線,幾塊墨團團。“擔(dān)當?shù)亩U宗繪畫,我覺得是一個很高的高峰,但對他評價有爭議,很多人看不懂。我很在乎他,他把繪畫解放了,有一種完全釋放的東西。他的畫大多留在民間,保管不善,很多畫被蟲蛀,殘了。他生前沒有出大名,要能出大名,畫就能保存得好一點,古代官方不會收這些畫,宮廷也不會收這些畫。”

得出大名,畫作才能得以存留,這是很多畫家的悲劇,也成為另一些畫家的虛榮。彭先誠倒是看得挺開,他在畫展的視頻里說:畫要是能留下來,那就是文明的一部分,也不是我的。要是根本留不下來,也就跟我無關(guān)。只有畫畫的過程里頭,這點快活是我自己的,別人拿不走。

到了近現(xiàn)代,用水用得好的畫家,在彭先誠的名單里,齊白石算一個,黃賓虹算一個,他們把破墨法推到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極致,幾乎可稱為放肆——在墨色相破之間鋪水、沖水,黃賓虹的很多畫就是這么弄出來的。此外就是發(fā)展?jié)n墨法,黃賓虹在《畫法要旨》里面提煉了“五筆六墨”,實際上總結(jié)了中國畫中所有用筆、用墨和用水的經(jīng)典。

《游春圖》

董其昌教我亂畫

彭先誠畫畫比較隨性,他筆頭很快,每每有兩筆不滿意,就立刻毀掉,泡到浴缸里打成紙漿,片甲不留。后來才反應(yīng)過來,即時判斷不見得準確,畫得不順利的時候,有時恰是畫面上正要出彩的時候。不滿意的舊作,隔了幾十年的時間,再拿出來看看,挖挖補補,又成新作。

長期的自學(xué)讓彭先誠養(yǎng)成了一種自成一體的系統(tǒng),他的審美趣味、眼光和風(fēng)格,都是自我教育、自我確認的,平日里畫的畫,甚少拿出來示人,除了女兒,也不征求他人意見,畫完就丟在那里。他的觀看也是如此。1994年受邀參加“美國總統(tǒng)計劃”的文化訪問者項目,在大洋彼岸飽看美術(shù)館和博物館,讓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抽象畫家的作品:德庫寧、波洛克、羅斯科……后來到了巴黎,集美美術(shù)館把他徹底迷住,因為在那里,整個東方被作為一個整體,系統(tǒng)性地展示,輕易就能看出中國畫在整個東方的位置,以及不同的東方藝術(shù)形式(比如書法、繪畫、雕塑、陶瓷)之間是如何互相影響、彼此成全的。

《南風(fēng)篇》

“繪畫的思想理念是通的,抽象是在繪畫精神上的提煉,從內(nèi)在生發(fā)出來的一種抽象。還有繪畫和書法之間的關(guān)系,中國畫的用筆,跟書法關(guān)系太密切了,書法筆法千變?nèi)f化,如果不懂中國書法,你要在筆墨上想有任何突破是完全荒誕的?!?/p>

沒有童子功,彭先誠從中年開始學(xué)習(xí)書法,臨孫過庭的草書,也臨漢碑,草書連接著繪畫性,漢碑連接著篆刻。也研究八大山人和王鐸的字,繪畫跟書法之間的關(guān)系,弄得最明白的就是八大山人了,緊隨其后的是齊白石。八大山人打通了兩者之間的任督二脈,達到了一種空間上的融通,為此不惜自行改良,創(chuàng)造字的結(jié)構(gòu)——日本人專門出了一本八大山人的字典,發(fā)現(xiàn)他把每個書寫性的漢字,都用繪畫性重新演繹了一遍。

《南風(fēng)篇》

不受限于國別和藝術(shù)種類,則萬物皆可成為營養(yǎng)。最近一次大啟發(fā),來自上博的董其昌大展。多年來彭先誠一直在臨董其昌的畫,系統(tǒng)性的回顧展,讓董的繪畫觀念清晰起來。董其昌有兩套《秋興八首》,一套藏于國內(nèi),另一套在美國,大展統(tǒng)統(tǒng)借來,可放在一起對比細看。他參悟到董其昌在空間把握上的用心和水準,那才是老董無可取代的核心?!岸洳龁螐睦L畫技術(shù)來說,可以指摘的地方很多,但他在平衡上的講究是獨特的,弄清楚了這一點,就不需要那么多規(guī)矩了,就可以把傳統(tǒng)丟掉了。”

他羨慕董其昌,有文人士大夫的綜合修養(yǎng),又是大收藏家,經(jīng)手大量畫作,前世或當世的重要作品,別人也會恭請董大人過目、題跋。在一個沒有美術(shù)館博物館的年代,能看到原作是奢侈的,文人們會呼朋引伴,像過年一樣前來圍觀佳作,圍觀不成,則引為終身憾事。而那些坐擁一大批原作的大收藏家,就像得到了秘傳,成為少數(shù)可以破解審美系統(tǒng)密碼的驕子。繪畫者所孜孜追求的“先熟后生”,在董其昌這里,是天然的。

“我看董其昌大展是在2018年底,從那以后,2019年開始,我就把規(guī)矩丟掉了,我畫畫基本上就沒有章法了。”

《南風(fēng)篇》

疫情期間,彭先誠和夫人隱居西嶺山下,冬天則去海南取暖,兩個風(fēng)景迥異的所在,成為他這批新作畫風(fēng)大變的靈感之源?!蔽夷莻€房子就對著山,就是杜甫寫‘窗含西嶺千秋雪’的那個西嶺雪山,海拔不高,一千多米,云就在我面前飄,泉水就在腳底下,它是一個森林保護區(qū),那地方?jīng)]得樓盤,沒得啥子人,我平時就在山里頭逛。”他畫案不大,一張電腦桌一米多寬,外加一個小方案,沒準備畫大畫。以往畫大畫會體力不支,鬧不好還夾帶著病一場。但這次,大畫自己來了,擋也擋不住,一口氣畫了六張。他抓著他慣用的大斗筆,寫狂草的特制羊毫,中間只夾雜了少少幾根狼毫作為筋骨,筆性異常柔軟,飽蓄著淋漓的水分,第一次感覺到,停都停不下來,像是筆在帶著他畫,畫面正在紙上飛快地自動生成。

“接下來還打算怎么畫呢?”

“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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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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