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劇中的平靜時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DLL 日期: 2023-01-07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舞劇《青衣》劇照(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組委會提供/圖)

2022年11月底12月初,紛雜的新聞信息讓我像許多人一樣陷入巨大的焦躁不安中。當時身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不止一次,看話劇時,臺上演員高密度念臺詞,我居然走神。但我發(fā)現(xiàn),當聽不進任何話語時,舞蹈把我短暫地拉到了一個平靜、自由的場域里。

舞劇《青衣》結尾,筱燕秋在血月下跳舞(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組委會提供/圖)

這屆戲劇節(jié),舞劇占比不小,僅是“量子糾纏”這個單元就有四部舞?。?span id="2clvc3d"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遺憾的是,我很期待的高艷津子和北京現(xiàn)代舞團的作品《三更雨·愿》,因為防疫政策,演出臨時取消),另有部分舞劇被納入其他單元。

場刊對“量子糾纏”的介紹很有意思,恰好寫出了門外漢如我對這些舞劇的感受:“棄絕語言,觸碰邊界,不接受來自任何信息繭房的標簽,所有元素渾然一體,無法分割描述?!?/p>

我到戲劇節(jié)看的第一部戲是《29》,出身于北京現(xiàn)代舞團的導演陳梓豪以舞劇表達自己29歲的心境。連他在內的五位演員分別扮演“說不出話的幻想者”“像老虎的貓”“以為自己會飛的雞”“不想當成年人的猴子”“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時間”。一個多小時的作品沒有敘事邏輯,一切都靠舞蹈傳遞。

舞劇《小珂》劇照(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組委會提供/圖)

舞臺空間逼仄,演員背后是堵高墻,床墊是靈魂角色:演員們扛著床墊,或躺在床墊上,或以身沖向床墊,或是被三張床墊緊緊夾住呼救不得……或許因為年齡、心境相似,演員在臺上頹喪、迷茫地游走、打滾時,我能獲得共鳴。如場刊收錄的導演萬瑪才旦評價所言:他們呈現(xiàn)了“難以馴服的激情”,“以身體表現(xiàn)力的強度,捕捉、馴化和記錄下了一種29歲特有的創(chuàng)痛、哀愁與溫暖?!?/p>

舞劇《青衣》劇照,筱燕秋與丈夫面瓜(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組委會提供/圖)

最抽象的舞劇觀看體驗來自潘曉楠的“最后一支舞”團隊在秀水廊劇園上演的《最后一支舞》,表演者都是非職業(yè)舞者、潘曉楠的第一批學生。他們被問到同一個命題:你的最后一支舞會是什么樣?

這部舞劇可能是他們的答案。七位穿著常服的演員從后臺出來,走著貓步,一圈一圈又一圈。舞臺、燈光、聲音都極簡,太安靜了,我能聽到劇場外頭落雪的聲音,和演員們在舞臺上你追我趕的腳步聲。如潘曉楠在采訪里所說,他們肢體的生命力,“非常實在”,“粗糙質樸”。我逐漸意識到這場表演像是通往終點的一場接連不斷的、無法預知的夢,演員們“在時間里沒完沒了”。她們發(fā)出或接受重復的指令,做出機械或隨意的動作,大概指向一些思辨,可惜我沒能完全欣賞領會。

舞劇《29》劇照(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組委會提供/圖)

王亞彬工作室出品的《青衣》框架和敘事就明晰很多。這部作品改編自畢飛宇的同名原著,9歲就進入北京舞蹈學院附中的舞者王亞彬古典舞、現(xiàn)代舞功底深厚,演活了畢飛宇筆下那“命中就有兩根青衣水袖”的筱燕秋。

《青衣》開頭是場戲中戲, 筱燕秋在《奔月》中扮演嫦娥,水袖飛揚;第二部分,筱燕秋與劇團鬧糾紛,不得已退回婚姻生活;第三部分,她與自己的夢魘斗爭,她培養(yǎng)的徒弟成為了“嫦娥”,她被掃地出門。

幾段群舞看得我有點乏,但王亞彬的表現(xiàn)實在精彩絕倫。畢飛宇的《青衣》中有大量心理描寫,王亞彬演的筱燕秋仿佛一直在探尋同一個問題:生命該如何寄托?

第二部分展現(xiàn)筱燕秋與丈夫面瓜的日常相處時,以一個可移動的沙發(fā)為媒介,面瓜的扮演者推著沙發(fā)轉,筱燕秋后背貼上沙發(fā)扶手,軟軟地滑了進去,接著她或是臥在沙發(fā)里,或是遙遙站在沙發(fā)高處,或是扯下面瓜的圍裙做水袖、在沙發(fā)上重復著當青衣時的身段動作,盡顯落寞失意。

第三部分出現(xiàn)的“心魔”是動作捕捉而成的王亞彬的影子。筱燕秋在幕前、影子在幕后,跳對稱的動作,人物心理被明確地外化。后半部分,剪影的小腹和四肢逐漸變腫,甚至成了只厲鬼,舞臺上的筱燕秋崩潰奔逃,癱倒在舞臺上。

最后一場戲,被拋棄的筱燕秋在血月下?lián)]起水袖,進入了自己的廣寒宮。這是我這次看到視覺上最柔美的戲。

這次戲劇節(jié)最大的驚喜來自舞蹈演員小珂。她和關注自發(fā)性舞蹈的導演杰羅姆·貝爾合作,通過線上排練完成了演出《小珂》,向觀眾展示自己的舞蹈人生。

小珂長了一張娃娃臉。開場后,她從后臺走出來,把保溫杯放在地上,站到舞臺正中,對觀眾介紹:下午好,我叫李珂,43歲,沒有孩子,有一只貓。

小珂的聲線干凈,她講自己成長在昆明的部隊大院,4歲上部隊劇場演出,6歲成為兒童舞團年紀最小的舞者,大學到上海,讀復旦新聞系,開地下舞蹈工作室,只想為自己跳舞。她為愛到北京,沒有愛了又回到上海。

她完全靠講述——用最簡單的編年體敘事,把自己舞蹈生涯的一個個重要節(jié)點交代給觀眾。小珂主要是個講述者,偶爾才是表演者,有時她中斷敘述說,“我現(xiàn)在可以回憶一下。”比如她說起小時在人民大會堂演出,“只記得一個動作”,然后她兩個胳膊肘前后擺動,頂胯,連著做了五遍。比如她學民族舞多年,要素是必須“保持微笑,始終抱有希望,幸福地看向遠方”,她夸張地演繹了這個要素。

講自己學中國芭蕾、俄羅斯芭蕾、中國戲曲和武術,她嚴肅地說,我可以做一些示范,然后上半身跳芭蕾,下半身走戲曲臺步?;貞浬萄萁洑v,她說“演出最后,別忘了你要停在品牌logo附近”,然后配上一個定格pose。

只為自己跳舞后,她擺脫了民族舞、現(xiàn)代舞的程式。我感覺她在舞臺上嘗試認識、適應自己的身體,完全專注在自己的世界。接著,她又幽默地講起2005年做肢體劇場創(chuàng)作,一個舞蹈動作是單腿略弓,支撐身體,另一條腿蹺起,和地面平行,“就像一只狗撒了很久的尿”——她邊說邊把這個動作持續(xù)了十秒鐘。

她吐槽自己2007年做觀念舞蹈,把攝像機綁在屁股上拍觀眾,“像現(xiàn)在這樣”,然后屁股對著我們,調整角度,“最后,出了個很差的作品:《當我跳舞時,你會看到我的屁股》。”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講到2010年,受交通事故新聞的刺激,她與人合作完成碾壓100件白T恤的行為藝術。一個多月里,她們深夜在上海的馬路上放100件白T恤,讓車壓過。后來在藝術節(jié),合作者每掛起一件T恤,小珂就摔倒一次,一共100次。講完這些,小珂脫掉外衣,露出一件被碾壓過的白T恤,在舞臺上摔了10次,每次她都站起來,放松身體,再朝不同方向摔倒,沒有背景音,我們只能聽到她骨頭撞地的聲音。

舞劇《最后一支舞》劇照(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組委會提供/圖)

她一直講到她的2022年。她說,盡管我們之間還有口罩,但是……她想跳一支舞。她拉伸筋骨,跳了一段我認為無法歸類的舞蹈,但我看出最后一個動作,她對著觀眾,用力做了摟抱的姿勢。在極度個人的舞蹈史里,她沒講一句身處的歷史,不表現(xiàn)時代洪流,只有她自己。我這個觀看者也感覺到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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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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