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載的拉煤司機,土政策與國家標準之爭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 日期: 2023-04-14

在一座因煤而生的城市,拉煤司機和公路治超標準起了沖突。

烏海市在路面設置內蒙古自治區(qū)統(tǒng)一推廣的地磅,用于檢測過路貨車的車貨總質量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因超限超載被扣了四輛貨車后,劉二強急了。他做的是煤炭倒短運輸的生意,養(yǎng)了近十輛車,雇司機開。按照公路運輸的國家標準,四軸貨車車貨總重量不能超過31噸,“哪兒有不超的呢?”劉二強說。

以前交警路面查車的頻率低,超限站可以繞開,國家標準對劉二強來說影響不大,但自從2023年1月內蒙古自治區(qū)全區(qū)推廣治超非現場執(zhí)法系統(tǒng)、烏海市安裝了五套設備后,他的車只要在路面上跑,就會被系統(tǒng)抓個正著,一次罰款150元,司機扣1分。

2023年3月,新修訂的自治區(qū)治超辦法實施,劉二強的日子更難過了,隔幾天就有一輛車被扣在超限站,直到他把超出標噸的煤炭運走,貨車才能重新上路。

劉二強不理解,烏海市煤礦、洗煤廠和物流公司一向默認四軸貨車一趟按70噸毛重運輸,他認為這得到了當地能源局的許可,為什么交警和路政部門要按國家標準來處罰?3月23日,劉二強和其他物流公司老板向市政府遞交了一份聯(lián)名“上書”。

“請求市領導下一個統(tǒng)一治超方案,交警部門、運管部門、路政部門統(tǒng)一讓我們裝多少才可以上路行駛,交警部門(才會)不扣車,不罰款,請領導給我們合理的答復,給我們養(yǎng)車的卡友一個生存的空間?!?/p>

海南區(qū)的運煤通道上,交警攔住了一輛超載的貨車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希望有個“地方標準”

聯(lián)名信交上后的一周里,劉二強的處境沒什么改變,3月份以來,他天天開輛車在路上,留意交警的動態(tài)。發(fā)現交警的行蹤后,他拿起車里的無線電對講機,用尾調上揚的本地口音喊:“交警在海南區(qū)路口查車,沒過的車路邊停一停。等下再走了。”對講機里立刻傳出幾道回應。聽聞自家司機正在烏達區(qū)跑車,劉二強又抓起對講機問,“烏達區(qū)有人沒有?查車不查?”

有一次劉二強被發(fā)現了,對方批評他“跟蹤交警”,之后他跟老婆換了車開,繼續(xù)上路“偵察”。他變得更加謹慎,看見路面有執(zhí)法人員后,不動聲色地往前開,跑出一段路再掉頭返回,遠遠地停在路邊加油站或路口盯梢。

這個打探情況的“無線電聯(lián)盟”由物流公司的老板們私下發(fā)起,專為應對今年查車的新形勢,因為查車的地點和時間不固定,需要多人配合,共同收集“情報”?!奥?lián)盟”里有十幾家物流公司,其中一名養(yǎng)著四十多輛車的老板比劉二強更上心,每天5點鐘起床安排司機工作,“(執(zhí)法人員)有時候早上7、8點開始查,到9、10點回去,有時候中午也不休息,一直查到下午,我們趁早上和晚上多跑跑?!?/p>

劉二強稱,如果不是被逼無奈,他們也不想這樣做。被治超非現場執(zhí)法系統(tǒng)發(fā)現一次超限超載行為,不僅要罰款150元,司機的駕駛證還會被記1分。系統(tǒng)運行3個月以來,劉二強聽說好些司機已經被記滿12分,這意味著他們的A類或B類駕駛證會被降級,無法再駕駛重型貨車。劉二強還見過只剩下一兩分的司機,運貨時遇到交警查車,不得不趕緊躲避或棄車逃離,只為保住自己的駕駛證。

被扣留在超限檢測站的拉煤貨車需要將超出標噸的煤炭運走,才能重新上路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如果貨車被執(zhí)法部門扣留在治超站,花費將是非現場執(zhí)法的數十倍。“交通運輸局扣2600元,環(huán)保局扣1000元,請兩輛貨車倒煤1000元,還得把貨車馬槽拆成跟行駛證上一樣,加起來得五六千元。”劉二強的貨車拉一趟煤連車帶貨重量為70噸,超載超限的百分比均超過百分之百,而為了裝更多的煤炭,他把每一輛車的馬槽增高,屬于私自改裝,因而罰款金額高昂。

“這么罰下去,我們沒法生存了,有些養(yǎng)車老板,工資都發(fā)不起,只能把車停了?!?劉二強說。

劉二強知道自己違反了國家標準,他與其他養(yǎng)車老板遞交聯(lián)名信,是為了得到一個“地方標準”?!耙俏覀兩狭藝腋咚?,超了肯定要罰的,但我們是短途運輸,不駛出烏海,走的是烏海自己修的運煤通道,按照重載公路的標準,就算是拉100噸也沒問題?!?/p>

烏海市運煤通道按一級公路標準修建,荷載允許最大車重為55噸。但劉二強認為,既然是供貨給地方的煤炭產業(yè),行駛的又是地方出資修建的公路,地方政府完全可以擬定地方標準。他聲稱,此前能源局工作人員在微信群里和他們達成過口頭協(xié)議?!耙粋€微信群,能源局的人在里面,好多企業(yè)的人也在里面,他們就在群里說,某某企業(yè)裝貨不能超過70噸,我們都按照這個標準拉的?!?/p>

“按國家標準,大家都沒法干?!?/strong>

劉二強的老家在烏海市北面的巴彥淖爾市,他先前是種地的莊稼人。20年前,他經由老鄉(xiāng)介紹來到烏海市開大車,從替別人拉煤做起,慢慢攢錢,發(fā)展到自己養(yǎng)車、雇司機?!皝頌鹾5耐忄l(xiāng)人,大多從事著煤炭相關的行業(yè)?!?/p>

烏海市是內蒙古面積最小的盟市,面積只有1754平方公里,而位于它左右兩邊的阿拉善盟和鄂爾多斯市面積分別是27萬平方公里和8.7萬平方公里。從地圖上看,烏海市就像夾在它們中間的一道狹長的縫隙。

烏海人都知道,烏海是因煤而生的城市,它最初的雛形是兩片煤田。1958年,為支援國家鋼鐵工業(yè),尤其是即將建成投產的“包鋼”,內蒙古自治區(qū)黨委決定在已探測到煤礦的烏海地區(qū)開展一場“奪煤大會戰(zhàn)”,從巴彥淖爾盟、伊克昭盟組建了兩萬多人的民工隊伍,進山拓荒,開采煤礦,而后在煤礦基礎上發(fā)展起整個地區(qū)的電力工業(yè)、農業(yè)、運輸業(yè)。

“烏?!边@個名字也具有煤炭的意象。1976年1月,烏海市正式成立,由卓子山煤礦所在的海勃灣區(qū)和烏達煤礦所在的烏達區(qū)合并而成。烏海市,意為“烏金之海”。

烏達區(qū)五虎山煤礦外的運煤通道。每天有上千臺車行駛在這條路上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整個城市的工業(yè)體系建立在煤炭之上,煤炭支撐起了一張包含電力、冶金、化工、設備制造、建材等行業(yè)的工業(yè)網,運煤車就是為這張網供血的“紅細胞”?,F在,烏海煤礦依舊產出質量優(yōu)良的煤炭,重工企業(yè)遍地開花,而“紅細胞”卻被國家標準框住了。

劉二強憤憤地說:“四軸貨車自重就有22噸,按標準的31噸來裝,只能裝八九噸。咱們?yōu)鹾J惺侵毓I(yè)城市,從煤礦拉原煤給洗煤廠,從洗煤廠拉精煤給電廠、焦化廠,八九噸煤能干成什么事?”

六軸貨車雖然能運更多貨物,但車身更長,靈活性差,進入位于山間的煤場不如四軸貨車便利,在烏海市不如后者受歡迎。即使是六軸貨車,國家標準規(guī)定的最大車貨重量也才49噸,也僅能拉25噸左右。“運費不漲,養(yǎng)車老板受不了,運費漲了,企業(yè)又受不了?!眲⒍娍偨Y,“按國家標準,大家都沒法干?!?/p>

3月23日,他們遞交聯(lián)名信后,市政府邀請其中五位代表進行談判,他們表達了與劉二強相似的訴求和希望。

據代表們事后傳出的消息,負責研究治超工作的市領導在爭議之外向他們提出了另一個建議——換新能源重卡。早在2022年4月20日,烏海市就出臺了一項旨在優(yōu)化公路貨物運輸方式的辦法,希望在2024年“實現全部新能源重卡密閉運輸”。

養(yǎng)車老板們不買賬,劉二強查過新能源重卡的價格,一臺車八九十萬元,價格是四軸貨車的兩倍以上。更關鍵的原因是,一旦換車,現有的國四標準四軸貨車難以轉賣?!拔覀冞@批車都是2015年到2018年間的車,在2020年就停產了,二手交易也不給上戶。國家規(guī)定15年報廢,沒到報廢的時候,還得沿用。”

劉二強覺得近幾年來煤炭出產量變少了很多,自2020年2月內蒙古自治區(qū)啟動涉煤反腐倒查20年的行動后,許多手續(xù)不全的小型煤礦都關閉了。

3月23日的談判僵持不下,市領導承諾會對相關問題進行調研,一個星期后給出答復。

沒人愿意少裝一點

劉二強剛接觸拉煤時,經歷過沒有規(guī)范的蠻荒年代,他知道超限超載的危害。貨車車身一重,剎車時就像一頭難以控制的猛獸,容易追尾,他因此堅稱拉煤司機是高危職業(yè)。

另一個讓他感同身受的危害是環(huán)境污染,他住在市政府所在的城區(qū),常常跟外地人說,“你要是七八年前來烏海,根本看不到藍天,土乎乎一片?!?/p>

但生存和利益永遠是最重要的,只要跟著去拉一趟煤,就能明白在烏海為什么難以按國家標準拉煤。

拉煤貨車在煤臺裝煤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司機老張是烏海本地人,今年57歲,做了大半輩子拉煤司機。他最常去的煤礦是位于烏海市西部的五虎山煤礦,這里出煤量大,幾個足球場大小的煤臺上堆滿了煤。但這里的路也最難走,進入煤臺的路連著一個漫長的上坡和一個陡峭的下坡,路面是松散的沙土,被煤灰浸得烏黑,車身一路前進,一路搖晃。

老張指著上坡的起點說,“車多的時候,從入口就要開始排隊?!彼m然跑倒短運輸,最長的路線也不過是從烏海市的一個區(qū)拉到另一個區(qū),距離不會超過四五十公里,但一天也只能拉一趟煤。工作的大部分時間,他要花在排隊和等待上。拉煤貨車進入煤臺后,由身形靈活的鏟車從煤堆里鏟煤倒入貨車車斗,裝滿一車斗至少需要五分鐘,司機交單和挪車還需另外計時。

一般情況下,等前面三四十輛車裝載完畢,時間已經過去三四個小時了。

老張貨車里的鋪蓋。在煤臺過夜時,他就睡在車里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有時候,老張一整天都得耗在煤臺。煤礦規(guī)定晚上6點以后不再裝煤,如果老張沒來得及在6點前排到,他將在煤場過夜。老張在車上備了一箱牛奶、一箱餅干、一大壺熱水,駕駛座后還有一張簡易的床鋪——由于每天都暴露在揚塵中,已變得灰撲撲的。

將煤運至洗煤廠后,老張還得排隊。洗煤廠一次的進煤量往往需要十幾甚至幾十輛貨車運輸,貨車在洗煤廠里依次卸貨,如果是六軸貨車,不能自卸,需要鏟車輔助,所需的時間更長。

拉煤的運費按運煤量來計算,每噸煤的運費在35元左右,司機從中賺取運費的提成。按照毛重70噸來裝載,老張一天大約能掙400元,一個月的工資平均有12000元。

沒人愿意少裝一點,煤臺的出口設有一個稱重地磅,當車貨質量超過70噸,煤臺就會禁止貨車上路,司機需要返回煤堆卸掉一些;當車貨質量不足70噸,司機會要求返回再裝一些。鏟車裝煤量難以精準控制,拉煤司機通過裝卸來調整,在稱重最接近70噸時離開。

如果按照國家標準來拉,老張一天的工資要縮減至現在的五分之一,這是他不愿意看見的情形,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給兒子攢彩禮錢。過去幾十年里,老張已經給兒子攢下了一套房,他打算在60歲退休前,把十幾萬彩禮錢掙下來。

兒子曾跟老張拉過幾趟煤,說“這不是人做的工作”,轉而去洗煤廠當工人,每月工資只有老張的一半。

老張通常將煤運往十八公里工業(yè)園,此處因距離烏海市中心18公里而得名,聚集著大大小小的洗煤廠和焦化廠。盡管今年以來的治超工作還沒有影響到這些化工企業(yè),但老板們對治超同樣感到憂慮。

一位洗煤廠老板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我們一天要進3000噸煤,原本五六十輛車就夠了,按治超標準我們需要一百多輛車,卸車量增加,運費也增加了。不加司機肯定不給拉,不說翻一番,加百分之五六十肯定有?,F在煤炭市場不像前兩年那么好,一噸煤炭利潤也就三四十塊錢,一旦限噸,物流成本每噸增加一二十塊錢,利潤幾乎就被消耗掉了?!?/p>

他提出疑問,“國家標準是大方向,但各省各市是不是應該有自己的考慮?煤炭本身密度大,里面還包含石頭,不像輕工業(yè),裝滿車斗可能也達不到標準重量,這怎么能一鍋端?”

矛盾懸而未決

3月30日上午,劉二強和其他的物流公司老板收到消息,“說攝像頭(治超非現場執(zhí)法設備)這兩天不拍,過兩天統(tǒng)一成70噸,今天就沒有查車?!?/p>

對于養(yǎng)車老板“毛重70噸”的說法,烏海市能源局一位工作人員對《紅星新聞》表示,該局并未制定過這一標準,治超標準應當以交通運輸局的規(guī)定為準。

烏海市交通運輸綜合行政執(zhí)法支隊隊長溫逸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聯(lián)名信寫的不屬實,從交通(運輸局)角度來說,我們一直按照國家標準執(zhí)法,非現場執(zhí)法由全區(qū)交通部門統(tǒng)一推廣,統(tǒng)一采集數據。”

拉煤司機在煤臺裝好煤,用苫布罩過車頂,以防煤炭掉落,減少路面揚塵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溫逸認為,烏海市治超矛盾集中,很大原因在于地域面積小。基層執(zhí)法人員口中流傳著一個打趣的說法,烏海市最遠的超限超載檢測站,離市中心的車程不過一個小時,而在隔壁阿拉善盟,最遠的檢測站需要乘坐飛機前往,那里的工作人員輪值周期以月為單位。盡管地域面積相差幾十到上百倍,但烏海市的執(zhí)法建制并不會因此減少,“同樣五個非現場執(zhí)法點,在鄂爾多斯市很稀疏,在烏海市就很關鍵?!?nbsp;溫逸說。

聯(lián)名信中存在的夸大和不實的內容,讓交通運輸局感到有苦難言?!靶胖刑峒斑\煤通道禁行,這是不存在的,我們發(fā)布的是針對超限的禁令。”溫逸解釋,運煤通道也不像養(yǎng)車老板認為的那樣是專為“超載”設計的重載公路,它更重要的功能是實現貨客分離。即使是重載公路,使用十余年后,部分路段也出現了大面積破損,2022年,國家能源集團烏海能源有限責任公司還出資四千多萬對烏達區(qū)運煤通道進行修復性養(yǎng)護。其他公路損壞情況更加嚴重,“北面的110國道因為超限超載運輸,使用壽命大幅縮減,100公里內的28座橋梁出現結構性損壞,全部重修了一遍。”

烏海市堿柜超限站里設置的司機之家,即將啟用,供過路司機免費休息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溫逸曾是基層執(zhí)法人員,他理解拉煤司機的苦衷。有一次他在檢測站值班,碰上一輛拉煤貨車超了幾百公斤,“如果讓司機卸煤,這點煤不可能再讓人來拖走,司機得賠錢,而(當時)一噸原煤價格上千元?!睖匾菹肓藗€辦法,他讓司機進超限站放空水箱的水,測重以后再幫他裝滿。

在溫逸看來,很多超限處罰其實明里暗里留了情面,“我們有一事不再罰的規(guī)定,同一個違法行為,交通罰過的,24小時內交警不能再罰,交警罰過,交通不再罰。我們還有一條規(guī)定,煤炭屬于可以罰沒的物品,但煤炭價格太高,我們采取不罰(的做法)。這是我們強調的人性執(zhí)法,寬嚴并施?!?/p>

治超辦法也并非一成不變,2023年3月實施的《內蒙古自治區(qū)治理貨物運輸車輛超限超載辦法》就對2016年出臺的治超辦法做了修訂,其中之一是非現場執(zhí)法收集的電子數據方可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溫逸想,標準是在與時俱進的,有沒有可能幾年后能夠放寬一些?

然而眼下,國家標準與烏海市地方經濟發(fā)展的矛盾依然難以調和,只能在矛盾劇烈時放松片刻。

收到市政府答復后的第二天,劉二強在朋友圈發(fā)言:“不要亂發(fā)那些(聯(lián)名信)鏈接了,政府已經答復,逼急了,鬧個標噸大家更不好過。”

(應受訪者要求,劉二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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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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