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我在場,但不想腐爛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日期: 2023-05-26

“我既不想給自己制定一個所謂的計劃,也不想做任何許諾。理由很簡單,比方說我此刻突然死了,有什么遺憾嗎?我沒有任何遺憾,我的人生已經非常滿意了。如果我還能做點什么,首先要能說服自己——真的特別想做這個東西,才能驅動自己去做。不然的話,向京這人從此就不見了。無所謂。這世界缺誰嗎?不缺誰” 2023年4月,向京新書 《行走在無形無垠的宇宙》 面世。書中匯集了二十年來她與作家林白、哲學家陳嘉映、電影學者戴錦華、詩人朱朱等不同領域朋友的對談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林半野/圖)

藝術家向京的工作室坐落在北京東六環(huán)外的宋莊藝術區(qū),沒有門牌號。

空無一人的街道旁,匍匐著一頭巨型大象(向京代表作之一《異境——白銀時代》的作品模具),像招牌一樣醒目——就是這里了。

這座三層高的建筑采用了大量紅磚漏砌的設計,營造出獨特的光影氛圍,向京和助手們常年工作、生活于此。

向京在會客廳的一面落地窗前就座,消瘦的面容和標志性的齊耳卷發(fā)。窗外庭院里,幾件雕塑點綴在一棵150歲的老榆樹與紅木香、白玉蘭、紫藤和銀杏之間。東北角有一方池塘。2019年做完大章魚(《降臨》),向京再沒有做過雕塑。

助手東東來工作室五年了,在她眼里,不做雕塑的向京依然保持著多年來自律的作息,生活非常簡單——種花修枝、喂魚擼狗、看書剪片,享受屬于自己的樂趣。

家里的小動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兩只跟回家的流浪狗已在工作室落戶五年;一條全身潰爛的狗,靠五支人血白蛋白才從生死線上活過來;一只飛到院子里賴著不走的孔雀,頭上的羽冠已經變成三根光桿兒,“老得不能再老了”。

向京把它們打點得健康、體面。對那只病狗下了很多功夫,雖然嘴上總說“破狗”,但雷打不動地天天上藥,每周帶去泡藥浴,還憑借自己做雕塑對骨骼結構的了解,定期給它做按摩,進行行走訓練。

2023年4月,向京新書 《行走在無形無垠的宇宙》 面世。書中匯集了二十年來她與作家林白、哲學家陳嘉映、電影學者戴錦華、詩人朱朱等不同領域朋友的對談。

編輯周昀之前曾擔任向京畫冊中文版編輯,這次他把談話的時間順序打亂,將不同時間談論同一話題的片段用蒙太奇方式剪輯到一起,形成一篇長談。

這是一本打破常規(guī)的訪談錄,周昀去掉了各章節(jié)的標題和作品配圖,營造出一群人圍坐聊天的效果,類似一幕舞臺劇。

向京對是否出版這樣一本書猶豫了很久。她在跨度長達二十年的這些對話中表達的觀點如今已成為過去時,她很難從“我曾經作為一個這么愚蠢的談話者,貢獻這些愚蠢的觀點”的羞恥感中抽離出來。最終她被周昀的創(chuàng)新思路和滿腔熱情所感染,決定支持這個年輕編輯做一次大膽的嘗試。

看到成書后,向京覺得文本呈現(xiàn)了自己思想的變化,有些甚至前后矛盾,也挺有意思?!斑@本書其實也是一個創(chuàng)作,把我曾經的素材轉化為新作品的素材,只不過作者署名應該是周昀,而不是我?!?/p>

向京工作室門前擺放著雕塑《異境——白銀時代》的作品模具(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停止雕塑

二十年的藝術家生涯中,向京整個人被綁定在工作室。做雕塑是漫長的過程——泥塑、翻模、打磨、上色,天天要干活?!皠谀!毕蚓┮云骄暌粋€系列(十余件作品)的速度穩(wěn)定產出。這些玻璃鋼作品大多是女性身體,表達著關于疼痛、困擾、憂傷和安慰等等內心深處的感受。

夏天開空調會把雕塑吹干,向京常常不開空調,在攝氏四十多度的工作室汗流浹背地工作。做大型雕塑站得高,上面的空氣更熱,有時她感到自己的臉脹得都要爆炸了。

當時的鄰居是位老同學,特別會享受生活——吹著空調,抽著雪茄,喝著小酒。向京被邀請去吃現(xiàn)烤的面包,當她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踏進門,不禁感嘆:“哇噻,真涼爽!”就像肉身又恢復了知覺,很快又自責:“我怎么都不知道怎么做人?”

工作室的阿姨照顧向京多年。做雕塑的時候她完全是“被飼養(yǎng)”的狀態(tài),阿姨給什么她吃什么,給多少吃多少。

向京意識到了問題——“當你如此無體感,甚至對正常人的生活都沒什么需求了,這也許是個優(yōu)點,但當你的生命慢慢趨向枯萎,你其實并不能真正去體驗,也不能真的發(fā)現(xiàn)問題。”

問題先行是她的工作方法。這些問題大多來自她的閱讀經驗,特別是古典主義哲學理論:“敞開者”(The Open)借用了里爾克詩句里的意象;“保持沉默”來自維特根斯坦的那句“對于不可言說之物,應該保持沉默”;“這個世界會好嗎”則是新儒學大師梁漱溟面對的詰問。

向京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感到”,而不僅是被“看到”。比如刻畫手——有些人看著很溫和,但手是很神經質的,會暴露人性的一種內在的感覺。長期關注中國當代藝術的德國學者阿克曼說“向京的作品是有靈魂的”。

“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對人、對人性那么感興趣的人,但后來覺得自己并不了解真實是什么。當你慢慢進入到一個你長期努力搭建起來的城堡,你已經跟這個世界很隔離了。你只能在書本里尋找你的命題。你認為這種命題是終極性的,其實它是一個巨大的虛妄?!?/p>

她決定停一停。

客觀原因則與互聯(lián)網帶來的巨大改變有關。向京看到網絡上的話語形態(tài)是人人都在發(fā)言,都在表態(tài),也都在表演,但已沒有了傾聽?!靶畔⒈ǎ芏鄸|西我還沒完全消化過來,所以不想貿然發(fā)言?!?/p>

當世界進入到一種混沌和不確定性,向京感到迷惑,繼而失語。

2017年,上海龍美術館舉辦了向京最大規(guī)模的作品回顧展,那段時間她接受了多家媒體的采訪,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各階段的藝術創(chuàng)作,“肉身”、“內在性”這樣的詞語啪啪啪往外蹦。與此同時,另一個向京跳脫出來,在一旁嘲諷:“你可真熟練?!?/p>

向京對這種熟練深惡痛絕,“這完全是被所謂成功裹挾的慣性表達,我下決心不做雕塑也是因為要給自己一個絕對的凈化,除掉所有夾雜在工作思考之外的干擾,避免再次墜入陳詞濫調之中?!?/p>

作品《降臨》(向京工作室提供/圖)

透過DV投身火熱的生活

不做雕塑后,有段時間向京拿著個DV滿世界跑,試圖投入到“沸騰的生活”中。

之前長時間關著門工作,與外界形成某種疏離,已經無法自如地與人打交道。拍DV讓她從工作室走出去,獲得具體的感知,同時又是一種很好的掩護——為介入到他人生活提供合理的借口。

做雕塑要經過漫長的工序,影像則轉瞬即逝,需要快速反應,讓身體和感知更加敏銳。

她拍居住地宋莊的變遷。幾天沒出門,周圍就空了,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是拆的痕跡?!八吻f就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微縮景觀,幾乎沒有一天是固定不變的。”

跟弟弟回老家福建泉州,向京被呈現(xiàn)著時間疊加痕跡的不同建筑風格吸引,看到什么都“哇噻”,一路狂拍。她意識到自己的大驚小怪,問弟弟,“我是不是像個外地人?”弟弟答,“你像個外國人?!?/p>

“可能是長期沉浸在外國理論這種知識層面里,我對文化的眼光已經改變了,很多切入點其實是很滑稽的。”向京說,“拍的素材越多就越發(fā)現(xiàn),你能抵達的地方非常有限,你能看到的非常有限,透過這種‘看到’,你能理解到的東西更有限,就像一個不斷被震驚的傻帽一樣。”

向京用自己拍的素材配上音樂,剪過一個類似MV的短片。為此她去“膠囊日記”(注:一個記錄生活的網絡日記本)尋找年輕人描述生活的金句——“美好的一天從卸載微博開始”、“我太平庸了,所以我想活一萬年”、“閉嘴真的是一種智慧啊”、“我想要快速快樂”……片子呈現(xiàn)著當代生活的混沌,同時也摻雜了當代人的情緒。這種生活是向京不曾經歷的,但作為社會的一員,她特別能共情。

向京原本計劃帶著這支作品參加展覽,但當她在社交網絡上看到一個博主用類似的方法(視頻素材+配樂)制作的作品,“完全被震撼到了”。他是在網上找的視頻,配上流行樂,剪得“波瀾壯闊”,而且作品量很大。“一看他的作品,我就傻帽了,這才是牛逼的當代藝術,干嘛非要自己拍,從表達本身來說,這樣的作品更當代?!?/p>

關門做雕塑的時候,向京常年用一款不能上網的老式手機,現(xiàn)在可以熟練地操作智能手機刷抖音和小紅書,什么都好奇:脫口秀表演、哲學類科普短視頻、社會事件......

“像‘鐵鏈女’這種,站在基本的人性立場和社會價值層面,我肯定會同情她,但我確實不能想象她每一天是怎么度過的,無法感同身受。但首先你得了解這種時代的疼痛感,才不至于變得更遲鈍、更無情、更愿意悅己?!?/p>

做完《降臨》后,向京特別想到處走走,但隨之而來的新冠疫情中斷了這個計劃。

后面接二連三發(fā)生的事情,讓她陷入了沉思,“你發(fā)現(xiàn)所謂的現(xiàn)實,不用你走來走去地去采集,它就這么赤裸裸擺在你面前?!?/p>

疫情期間,只要還能走動,向京每天都要上街去拍,記錄下這座城市呈現(xiàn)的異樣感——曾經的車水馬龍、人潮滾滾一下子變成萬人空巷。再上網一看,發(fā)現(xiàn)更“精彩”,相比之下自己的東西“弱爆了”。

疫情之前,她和幾個藝術家朋友每個月都會到畫家張曉剛家里,舉辦沙龍式接力展覽和交流。大家邊吃飯邊就一件作品展開討論甚至爭論。

向京每次都拿著DV記錄下這“迷人氛圍下”的歡聚時刻?,F(xiàn)在回看,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朋友們感慨那時是“浸在蜜里,而不自知”。疫情過后,他們又恢復了聚會,也會討論藝術,但是明顯能感覺到一種消沉的氣息在彌散。

工作室的展廳內陳列著向京各個時期的雕塑作品,正中的作品為《你的身體》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梁辰/圖)

跟自己的工作告別

戴錦華看向京的作品時,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感受,都非常強烈。一種是強烈的個性化和風格化的東西;另外一種感覺是,作者是完全抽離的,不能從作品里看到任何關于作者個人生命的印記或者情感性、記憶性的東西。

縱觀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涯,向京把《你的身體》視為一座里程碑。人物從之前那種小女孩的視角——對外界的抗拒和排斥,一下子轉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拋開外衣和社會身份,向你敞開。

作品像一個個物證,見證著藝術家的心路歷程。借由《你的身體》,向京意識到自己和世界的關系已發(fā)生了質的改變。

直到最后一個系列“S”之前,向京的創(chuàng)作焦點都在問題本身——挖掘和剖析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再用作品去建構它。向京反思自己做了這么多年雕塑,其實從沒認真思考過雕塑到底是什么,以及應該怎樣去發(fā)展這樣一種介質的語言。

“S系列”是向京特別喜歡,但最不被外界理解的一組作品。無論是可拆分重組的《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是無臂、可切分的女性人體《S》,向京試圖用具象的雕塑語言去組織一個可以延展出去的意象。

一直以來,女性、女性藝術家、女性主義藝術家是向京繞不開的話題,在其官網的個人簡介里,有批評家的意見:與其說向京是個“女性主義”藝術家,不如說她是個帶著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的藝術家。

戴錦華認為向京的藝術是女性的,也是關于女性的?!暗@里的‘女性’,不囿于任何規(guī)范慣例,也非刻意源自任何立場或主義……向京的創(chuàng)作自發(fā)軔到極盛期,幾乎持續(xù)奔涌為一個個作品系列。其起始點,與其說是面對父權社會的挑釁或嘶喊,不如說是一部昔日私藏的日記:關于個人的生命,關于成長、變形中的身體,關于私密的、不曾付諸語言的也沒有語言可托付的體驗。”

在龍美術館的大型回顧展上,三千多平米的空間擺滿了向京的作品,像一首終曲,很有隱喻性。她在里面流連忘返,一方面是跟自己的工作來一個隆重的告別,另一方面,也在跟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說特別美好的一個時代作別。

在新書《后記》中,向京說道:“在做展覽的時候,我已經非常鮮明、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特別堅信的、恨不能當成我一生藝術觀的這種東西,其實在這樣一個時代挺失效的。在這個時代,人們已經完全習慣淺消費了……不是藝術變得膚淺,而是在這樣一個消費主義的邏輯里面,一切都被膚淺化、庸俗化。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你所想要研究的命題和方向也不被真正關心?!?/p>

作品《一江春水向東流》(向京工作室提供/圖)

時代紅利

2010年,向京的作品《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以627萬元的成交價刷新了中國雕塑拍賣史上的最高紀錄。她沒怎么激動,那時她已經“不那么愁錢了”。

反倒是之前在上海師范大學雕塑工作室當老師時,自己的一件作品拍到5萬元,向京當時正在給學生布展,聽到消息后興奮得直跳腳,因為這筆錢能解決實際的生存問題。

英國藝術評論家凱倫·史密斯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從草根走向主流,“從2000年開始,尤其是到了2006年,當代藝術真是賣得太好了!”凱倫注意到,許多熱錢開始流向藝術領域,所有美術學院都在不斷擴大自己的院系,藝術學生的數(shù)量呈爆炸式增長,人在海外的中國藝術家也從千禧年開始紛紛歸國發(fā)展,許多藝術家在這個過程中名利雙收,成為時代的寵兒。

向京享用著當代藝術井噴期的紅利,從雕塑里“很早就收獲了功名利祿”,這讓她可以專注地工作,不必再去考慮生計。金錢首先帶給她寬敞的工作環(huán)境,讓她可以自由地做大型雕塑,不用發(fā)愁賣不出去,因為工作室都能放得下。

她的作品被大眾喜愛,她本人也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化著精致妝容,穿著高檔服裝的精修照片頻頻出現(xiàn)在時尚雜志。雖然向京很排斥這種矯揉造作,但借由出名,自己的藝術似乎就能被更多的人知曉和關注。

在生活上,向京一直很低欲。吃還稍微講究一點(多年素食),但對首飾和華服她毫無興趣。

挑選衣服的條件只有一個——穿著舒服。從高中到現(xiàn)在向京一直瘦,身材沒走樣,所以現(xiàn)在還偶爾穿上學時的衣服。

以前有很多裙子,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不穿裙子了,每天基本上就是運動鞋配褲子。衣服穿到破為止,特別喜歡的衣服穿破了還會補,媽媽和家里的阿姨都精通針線活。

規(guī)律作息、清淡飲食、保持運動,這么做不是為了長壽,而是為避免最后的時刻一身病,“死得難看”。

向京工作室外觀(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經營“稀奇藝術”

向京出生于1968年,母親是一位文學編輯,父親在電影業(yè)工作,她從小在文化圈子里長大。那時最時髦的就是讀書,家里各式各樣的文學雜志以及難啃的西方哲學,都在向京的閱讀范圍,潛移默化形成了她日后藝術創(chuàng)作的思考模式。

向京在中央美院附中度過了美妙的青春期。附中是寄宿制學校,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中央戲劇學院和中國美術館都很近,她常跟同學們去看話劇和展覽。

學校旁邊的隆福寺是北京最早的商業(yè)街,那里出售跟流行文化相關的商品,比如音樂磁帶。上課的時候,如果窗戶開著,經常能聽到外面商店傳來的張行、張薔以及劉文正等港臺流行樂的聲音。校園廣播室播放的是The Beatles、Michael Jackson、David Bowie……

學校里開始有舞會,她經常整夜跳舞,過了宿舍熄燈的時間,就從墻上爬進校園。

當時轟動藝術界的星星畫會、現(xiàn)代藝術大展都發(fā)生在隔壁的中國美術館,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能看到這一切,向京已經感到幸運。

她曾經想做一個關于80年代的片子,看過一些書,還找了很多跟80年代一些大事件有關的人聊了一圈,之后就放棄了這個項目。

“我覺得真實的80年代什么樣,不完全在這些講述里面,因為當時的媒體形態(tài)、話語權基本掌握在這些文化精英手里。那種80年代是黃金年代的說法,包含一種典型的文藝精英對于自己曾經的青春經歷的描述。宏觀的對于80年代的講述還是太大的命題,我hold不住,我也可以說80年代是我的黃金時代,但這僅限于我個人的記憶,而記憶是一個多么主觀的東西?!?/p>

最近,向京一部分的時間和精力轉移到對品牌“稀奇藝術”的經營上。

過多的浸入商業(yè)邏輯,是否會影響今后可能的藝術表達?影響肯定是有的,但向京認為它并非完全負面,“如果不是接觸商業(yè),我沒有機會如此具體地去面對赤裸裸的、甚至帶一點殘酷的現(xiàn)實,這是躲在藝術的象牙塔里永遠看不到的?!?/p>

采訪的四個小時不知不覺過去,轉眼已是黃昏。我為計劃外的拖延表示歉意,向京低頭快速翻看手機,“一堆事讓我處理。”她安排助手帶我參觀樓上的展廳,自己奔向辦公室,一場電話會議正等著她。

對話向京

南方人物周刊:一個雕塑家不做雕塑了,或者說一個創(chuàng)作者停止了創(chuàng)作,究竟是什么原因?

向京:雕塑這種介質對我而言是一種限制,它是一種非常封閉的媒介和語言,放棄雕塑是我早就有的想法。

我從雕塑中獲得了所謂的成功——世俗上的財富和充分的名聲。當我拋開這種對成功的渴望的時候,確實會想,“到底是什么驅動著我工作?雕塑還能夠燃起我這么強烈的表達熱情嗎?”我必須確認工作的動機。

由于互聯(lián)網的影響,世界早已進入一種不確定性中,當你把眼光放到很具體的現(xiàn)實世界,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根本不是藝術所能承載的。所有言辭鑿鑿的人都可疑,不管是假裝深刻地說一些文本性的東西,還是為這個所謂的現(xiàn)實去吶喊和憤怒,都顯得膚淺和滑稽。

南方人物周刊:2017年的回顧展后,你在2019年又做了《降臨》,是手癢癢了嗎?

向京:那段時間就像被點燃了一樣,一直有一只章魚在腦海里盤旋,而且它是360度立體的不停地轉。我覺得太折磨了,不做出來特難受。確實就是被這個東西追趕得走投無路,只好去干活了。

南方人物周刊:章魚有什么隱喻嗎?

向京:章魚是一個意象化的東西,它沒帶什么暗示,就是一個形態(tài)總在腦海里。我認同戴錦華老師對它的解讀,她認為今天這個世界的失序,各種力量在不斷制造更大的撕裂,章魚身上那種柔軟的力量在這樣的時代是非常值得期許的。

南方人物周刊:現(xiàn)在還拍DV嗎?今后會考慮用視頻這種介質進行創(chuàng)作嗎?

向京:拍DV對我來說是個過渡階段,我不覺得最終會拿影像去做作品,或者說希望未來的工作至少從介質上呈現(xiàn)一種開放性。我一直比較排斥把個人經驗作為素材直接轉換成作品。

拍DV的過程主要是推動我到處看看,這跟之前在工作室做雕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太多東西是在文本閱讀的背景下建構起來的。有一段時間我就完全不看書了,還大放厥詞:“反知識”。我覺得很多時候知識對人的感知力和直覺力是一種傷害,或者說是捆綁。我自己曾經長時間浸泡在所謂的文本習慣里,其實挺有問題的。

南方人物周刊:今后會考慮時下熱門的人工智能作為介質進行創(chuàng)作嗎?

向京:我肯定會好奇,也會去了解AI包括ChatGPT這樣的技術它的本質到底是什么。我關心這些熱門話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但我不會立馬拿這些東西開始干活,我還真不是那么快手。為什么要選這個介質,我要先說服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跟著時代的脈搏?

向京:我為什么要跟著時代的脈搏?我又不是弄潮兒。我天生就不是一個弄潮兒的性格,很多問題要明白了、消化掉,才會去做。

AI、泥巴或者油畫,對我而言它們只是介質的區(qū)別,而不是工作本質的區(qū)別,不是說你用AI就比較先進。我從一開始用雕塑做作品,就是為了反對這種以“先進”為標準的進化論——工具越先進,創(chuàng)作越先進。如果你的觀點落后而腐朽,介質語法再“先進”也是腐朽。當代不當代不是以工具先進不先進來區(qū)分,關鍵還是:你的問題是什么?你自己要表達什么?

南方人物周刊:新冠疫情對你有哪些影響?

向京:新冠疫情這么一個重大突發(fā)事件,確實改變了太多東西,其實這種改變在疫情前就開始了,只不過疫情以一種非常極端的方式,把一些問題尖銳地暴露出來了。

互聯(lián)網帶來的顛覆性變革類似于工業(yè)革命對人類的影響,直接導致了知識精英話語體系的崩塌:我們曾經堅信的、牢牢掌握的一種知識體系以及對世界的一種確鑿認知,特別是一種普世的理想,在某種巨大的現(xiàn)實面前變得不再堅固。

我們看到這個世界重回一種混沌,而這種混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以及它終將給我們帶來怎樣的一個改變,我們也很難預測。但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始終強調建構的重要性,還是要在這種混沌當中去建構。

南方人物周刊:如何重拾信心?

向京:可能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是有心理陰影的,但我覺得人沒有那么脆弱,也不應該就此消沉。我們很幸運經歷了相對漫長的和平時期,都以為太平盛世是一個正常和自然的現(xiàn)象。但你從人類史的角度看,它是不正常、是異常的一個階段對吧?只是我們很幸運趕上了而已。

就我個人而言,我要保證自己在場,同時保證自己還對很多問題保持敏感,我要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因為對我來說,自我的處境是問題生成的一個基本前提。

南方人物周刊:現(xiàn)在每天都在忙什么?

向京:現(xiàn)在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具體化到身邊的人和具體的事上,具體也一樣可以生成問題。開始接觸并關注很“日?!钡纳睿材軕阎素孕娜ヂ爠e人扯閑篇,聽著還挺帶勁,這在以前是我很排斥的。

我還是想說首先是去做人,真實地活著,真實地擁抱一切——好的、壞的、溫暖的、冷酷的、美好的、骯臟的。這個過程中,理清自己的價值觀,再去觀看這個時代,看它一步一步怎樣變化。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經用“這個世界會好嗎”這句著名的詰問為自己的作品命名,現(xiàn)在你對這個世界怎么看?

向京:我覺得你始終關心,始終參與,它才會有變好的可能。要去做事,不要天天抱怨。我是個悲觀的人,但不消極。我對很多事情憂心忡忡,但恰恰是因為悲觀,所以我不消極,否則就會陷入黑暗的泥沼。

南方人物周刊:最近有去看什么展覽嗎?

向京:我現(xiàn)在很少去看展覽了,最近去798看了耿建翌的展覽,看完特別激動。我被當代藝術早期這種純粹的藝術探索深深打動,這種探索在今天已經非常缺失。那時候藝術還沒有那么多的資本推動,也沒有利益,大家做藝術純粹是為了思考,藝術是思考之后表達的工具,所以它很純粹。

好比文藝復興正好在人類文明的年輕時代,1980年代也像是當代藝術的年輕時代。初生的狀態(tài)充滿了朝氣,一切都是空白,所以第一代的這些藝術家感覺一切都可能,一切都可以做,一切都有待發(fā)現(xiàn),就是那樣的一種精氣神。

看老耿的作品,有幾件我覺得特別棒,它們確實是不同方法論的嘗試,背后又能建構起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現(xiàn)在看著還很洋氣,一點也不過時。

你能看到他不斷地去尋找一個路徑,留下一個線頭,然后唰地跳到另外一個路徑上去。如果他是以成功為目標的話,會在每一個路徑里積攢更多的作品,把這個東西變成一個符號,可能會成為他成功的一個條件,但是他沒有,而是留下很多線頭,沒有去深挖,這是他的局限,但也是他的可貴和可愛之處。

南方人物周刊:無論如何,接下來你還是會有新的創(chuàng)作的吧?

向京:我既不想給自己制定一個所謂的計劃,也不想做任何許諾。理由很簡單,比方說我此刻突然死了,有什么遺憾嗎?我沒有任何遺憾,我的人生已經非常滿意了。如果我還能做點什么,首先要能說服自己——我真的特別想要做這個東西,特別想要做一個表達,才能驅動自己去做??隙ㄒ髦鲆欢螘r間,感覺這個東西特別有說服力,我才會分享給別人。不然的話,向京這人從此就不見了。無所謂。這世界缺誰嗎?不缺誰。

(參考資料:《行走在無形無垠的宇宙》,向京等著;《語言之內,歷史之外》,作者戴錦華;《一天零一頁》視頻訪談《向京|走出城堡》;《耿建翌 摘掉藝術家的帽子》,作者蒯樂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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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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