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夜晚,星光燦爛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童言 日期: 2023-06-30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場地周圍,大多為廢棄的工業(yè)區(qū) (童言/圖)

我對雅典的第一印象,應該是失望的。坐上機場大巴,窗外除了晃眼的地中海陽光,剩下的就是山,土黃的、光禿禿的山,在遠方沉默不語地充當背景。大概過了三十分鐘,我終于辨別出一些城市的特征,可我依然沒感覺到空降一個陌生城市時該有的興奮。窗戶外面多了許多商鋪,汽車維修、體育用品、面包店、小型超市,要不是門面上標記著的希臘語,我真以為自己來到了東南亞。那里的城鄉(xiāng)之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同樣雜亂無章的鋪面,仿佛被城市規(guī)劃師故意遺忘。

直到2018年,希臘才結(jié)束了長達近十年的經(jīng)濟危機,整個國家已經(jīng)在恢復的道路上。但創(chuàng)傷留下的疤痕,在城市里隨處可見:市中心的樓房大多是破舊的樣子,幾乎沒有任何令人驚艷的現(xiàn)代建筑物;爛尾樓里的店鋪被野草一樣的涂鴉放肆占據(jù);即使是城里那些旅游勝地,看上去維護也并不到位,僅存的殘垣斷壁冷眼看著游客。

這趟雅典之旅,我預設大概要掃興而歸。但我沒料到,這座城市提供的驚喜,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現(xiàn)。

為了打發(fā)漫長的夜晚,我上網(wǎng)搜尋消遣活動,自動過濾了常見的吃吃喝喝逛逛后,Athens Epidaurus Festival這個名稱吸引了我的注意,點進去后,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碰巧遇上了第68屆雅典-埃皮達魯斯藝術節(jié)——希臘最盛大、歐洲最古老的藝術節(jié)之一,每年從6月到8月,整個夏天,每天都有包括音樂、戲劇、舞蹈等不同形式的表演。

馬上訂了票,我就坐上出租車向演出場地Peiraios260出發(fā)了。其實藝術節(jié)有一小部分重量級表演會安排在埃皮達魯斯劇場,例如現(xiàn)在全球最炙手可熱的希臘籍指揮家Teodor Currentzis會在那里帶來交響樂演奏會。我即將要去的場地,是舊工廠改造的藝術空間,比鄰雅典美術學院,亦是希臘文化部即將進駐的辦公地點。

Peiraios 260入口,巨型手掌涂鴉 (童言/圖)

一下車,我就被墻上一雙巨大的手掌涂鴉吸引??邕M門,穿著白襯衫的工作人員友善地給我指出演出地點的方向。演出晚上9點才開始,我趁著空余時間隨便逛逛。環(huán)顧四周,巨大而空曠的場地,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經(jīng)是工廠和倉庫。如今,人物早已變更。喝著小酒抽著煙的女士,在小酒吧前排隊的年輕人,不遠處用希臘語聊天的幾位男士,全都打扮新潮,雅典最時尚最有藝術范兒的人們,聚集于此。我還看到了希臘總統(tǒng),卡特里娜·薩克拉羅普盧女士,在保鏢和官員的簇擁下,她正在視察場地。藝術節(jié)在希臘地位之重要,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感受得到。

我要看的這場演出叫“烏托邦”,其最特別之處是,由殘障者和健全人士共同表演舞蹈。進場前,幾位胸前貼著“guide(引導者)”字樣的演員過來和觀眾提前打招呼,說場地里已經(jīng)有大概50名演員在跳舞,觀眾可以參與其中,演員也會過來和我們互動。我留意到和我一起走進會場的觀眾中不乏殘障者。

舞劇《烏托邦》劇照 (雅典-埃皮達魯斯藝術節(jié)官方網(wǎng)站/圖)

昏紅的燈光下,現(xiàn)場顯得深不可測,幸虧“導游”在場,帶著我們深入演出場地。里面的布置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樣,完全沒有舞臺,只有許多人在舞動身體。我習慣了光亮的眼睛,一下墜入昏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分辨出哪些是演員,哪些是觀眾,哪些是殘障者,哪些是健康人士。但很快,我不再去糾結(jié)這些身份。殘障者與健全人士在這個空間里共同起舞,身體的邊界在這里是模糊的,50名演員,貢獻著各自的身體形狀,就像森林里的大樹,多姿多樣。

午夜的爵士樂演出 (童言/圖)

至于觀眾與演員的區(qū)別,同樣模糊。我們觀眾都是參與者,哪怕我選擇坐在角落,看似被動,實際上也在推動著表演的發(fā)展。一位穿紅衣服的銀發(fā)女士站在我跟前,她和我對視,長久地,溫柔地,然后,她坐在我腳邊,頭輕輕靠著我的小腿。我舉起手,借著內(nèi)心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沖動,也輕輕拂過她的銀色頭發(fā)。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和這位素未謀面的異國女士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奇妙的連接。我和她沒有進行任何語言交流,卻無比親密。觀賞過程中,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僅離擁有名勝古跡的雅典很遠,離現(xiàn)實也很遠:奇怪的配樂,舞動的人影,墻上忽隱忽現(xiàn)的英語和希臘語——我就在夢里!

這出舞劇的靈感,來源于奧地利小說家羅伯特·穆齊爾不太為人熟知的作品《做夢人》,編舞以傷健人士在空間內(nèi)共同舞蹈的形式,探討現(xiàn)實邏輯與夢境的關系。演出結(jié)束后,我與編舞總監(jiān)Michael先生進行了短暫交流。他同樣來自奧地利,現(xiàn)在是美國杜克大學教授。

演出場地入口處 (童言/圖)

他說,希臘經(jīng)濟雖不濟,但對創(chuàng)新大膽的劇目非常包容。倫敦,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盡管也以戲劇出名,但過于保守,“喜歡把棱棱角角去掉?!彼蔡岬竭@次合作的劇團En Dynamei的特色就是傷健人士共同表演,在希臘非常有名。劇團只有兩位全職工作人員,其他人都是因為熱愛而參與其中?!盀跬邪睢边@場演出,他們花了7個月排練完成。

“和殘障人士合作,會有挑戰(zhàn)嗎?”我問。

“完全沒有!”他說,“我都忘了他們是殘障者這個身份?!?/p>

我謝過Michael先生,走出場地。天色剛暗下去,幽藍的舞臺燈光正在亮起,另一場爵士演奏即將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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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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