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1955年的故事講了一個關于新冠的寓言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吳澤源 日期: 2023-08-25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如鐘擺一般穩(wěn)定,每隔兩三年,韋斯·安德森就會奉上一部縝密精巧如千層蛋糕、立體童書和玩具屋的電影作品。對他這種過度精致的風格,人們一向褒貶不一:有人愛之至深,也有人將其視為雕蟲小技的集中展現(xiàn)。甚至連不少喜歡《布達佩斯大飯店》等安德森早年作品的影迷,都會被他極盡繁復的后期創(chuàng)作方法所疏遠,認為他過度沉湎于形式和結構,忽略了影片應有的情感維度。

個人來講,我對這些批評既認同又不認同。安德森的電影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是某種迷戀的產物,這種迷戀有時候能得到觀眾共情,有時則不能,我極其熱愛安德森致敬《紐約客》雜志和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法蘭西特派》,卻對他寫給日本文化的情書《犬之島》無法進入。相信很多觀眾在面對不同的安德森電影時,也會遇到與我相似的處境。

但有一點我很不認同:安德森的電影并沒有因為過度雕琢形式而缺乏情感。事實上,對藝術運作機制有基本了解的人會明白,形式就是內容,而形式本身就可以飽含情感。安德森對他所講述故事的情感,恰恰傾注在他為這些故事精心設計的每一格構圖、對演員的每一次指導,以及每一處攝影機運動和對配樂的運用中。你可以詬病安德森自我意識過強,詬病他不論對待多么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都要字斟句酌,但若說他的創(chuàng)作只是徒具其形卻缺乏心跳的空殼,恐怕有失偏頗。

新作《小行星城》依然是一次滿含深情的安德森式書寫。但很明顯,比起情緒飽滿、濃墨重彩的《法蘭西特派》,它更具內省色彩。這部電影借助天文與科學愛好者1955年在虛構的美國西部城市“小行星城”的一次集會,串聯(lián)起幾個家庭和幾組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他們自述前史,并在面對一次外星人降臨所帶來的風波時,做出不同反應,各自的生活從正常到失常再回歸正常。

這一切聽上去就不像是個強劇情故事。的確,《小行星城》沒什么主線故事,沒有主人公必須克服的困難、必須達到的目標,直到結尾,也沒有給觀眾提供釋放和宣泄的通道。

所以這部電影到底在講什么?相信聽了下面幾個場景,你立刻能明白。一群人的生活因為外星人的到來而徹底改變;參與天文愛好者集會的所有小孩及其家長盡數(shù)被隔離,困在小城中,接受各項與身體和心理有關的排查測驗;被隔離期間,人們憂心忡忡,互相談論著世界還有沒有可能回歸正常;而當隔離終于要解除時,上次來小行星城偷走一塊隕石的外星人,又乘著飛船把隕石還了回來,管理大家的軍官立刻宣布恢復隔離,這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激烈反抗……

沒錯,《小行星城》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描述新冠時代生命體驗的電影。安德森將背景設置在上世紀50年代,大概也正是因為那個年代最能與世人近些年經歷的新冠歲月相呼應。同樣充滿著人與人甚至國與國之間的互不信任甚至相互對立,同樣信息不透明,同樣對外部勢力充滿恐懼;世人同樣擔憂著正在地平線上伺機而動的戰(zhàn)爭與動蕩(在離小行星城不遠處,政府終日做著核爆實驗;而在城內的高速路上,警笛聲和警方與匪徒的交火聲不絕于耳),同樣被時局禁錮、百無聊賴,同樣缺乏目標,甚至開始思考活下去的意義究竟何在……在許多時候,《小行星城》幾乎是一部令人焦慮的電影,我們已經忘記的許多在疫情期間的不悅體驗,又再一次被它喚醒。

也正因為是一個關于新冠時期的寓言,《小行星城》被某種與之相匹配的失落和悲傷的情緒所籠罩。男主角奧吉失去了妻子,卻不知道該怎樣向四個還不知道母親已死的孩子交代實情,也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喪妻的創(chuàng)痛;女主角米琪,是一位備受歡迎的電影明星,但她的臉上總掛著憂傷。她本應體驗到她所表演出的一切情感,但她沒有;她本應因為沒有完全盡到母親的職責而內疚,但她沒有;她本應享受名望和觀眾的熱愛,但她同樣沒有。在她的生命中,一些事情出了差錯,看似完美無瑕的外表,被不明事物撕開了裂縫。但問題究竟出在哪?她無法搞清楚。

在明艷的陽光和沙漠城市鮮亮的色彩下,《小行星城》暗藏的憂郁和悲傷,卻幾乎讓人難以承受。在一個沖破第四面墻(整個故事都在片中以戲中戲的形式呈現(xiàn))的橋段中,飾演奧吉的演員沖出了舞臺,走向導演,無助地詢問:“我不理解這出戲,只知道我在演出時如此心碎。我到底該怎么做?”

導演只是平靜地告訴他:“這不重要,你演得很好。繼續(xù)把故事講下去就好。”

這也是《小行星城》講述的另一半故事:修復、愈合與重生。許多人把上世紀50年代視作美國文化最封閉保守的年代:麥卡錫主義、紅色恐懼、政治迫害、視野閉塞、價值觀單一。但在這個相對壓抑的環(huán)境中,一些新事物也在孕育:安德森最愛的作家塞林格(《小行星城》中的所有角色都帶著些塞林格氣質),正是發(fā)跡于這個年代;田納西·威廉斯、尤金·奧尼爾和馬龍·白蘭度等藝術家,即將用全新的聲音擊碎戲劇界和電影界的桎梏;成長于那個時期的嬰兒潮一代小孩,十年后則會成為美國民權運動的中堅力量。在每一次失去中,都孕育著某種新生。

《小行星城》的結局苦樂參半。解封后,與奧吉產生情愫的米琪沒告別就離開,但至少留下了郵箱地址;核彈依然在城外引爆,警笛聲和槍聲依然不絕于耳。但至少,明天已不再和今天相似;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安德森借這部瑣碎卻深情的電影,溫柔地回顧了一些事情,告別了一些事情。剩下的故事,要靠我們這些不理解自己人生戲碼的演員繼續(xù)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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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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