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殺手》:馬丁·斯科塞斯做到的和沒做的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吳澤源 日期: 2023-12-15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闡述之前,我們可以提前把結論亮出來:馬丁·斯科塞斯的新片失手了。這位當世地位最高的電影導演之一,名字已經載入史冊的大作者,新作《花月殺手》的成片卻令人驚訝地失望。雖然歐美各大媒體都把它列入年度十佳,但與馬丁的前作相比,它不論在篇幅、節(jié)奏、人物塑造還是表達完成度上,都有些失控。目前它的豆瓣評分是7.3,在馬丁主要導演作品列表中墊底,確實,這不是我們預期中的馬丁會拿出的水準。

但從某種程度上講,馬丁此次失手也容易理解。畢竟在拍這部電影時,有太多利益要去平衡,太多訴求要考量,也有太多倫理意義上的禁忌不容觸碰。種種力量的撕扯下,馬丁能為美國原住民奉上這份獻禮,已屬不易。有許多必要的事他未能借這部電影做到,但也有一些迫在眉睫的事,他的確憑這部電影做到了。

《花月殺手》改編自多年來幾乎被人遺忘的真實事件:俄克拉荷馬州,美國原住民奧色治人原本在白人的驅趕下顛沛流離,卻在上世紀20年代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原因很簡單:在他們棲居的地盤上發(fā)現(xiàn)了巨量石油,而這也為他們帶來了災禍。之后三四年間,數十位奧色治人(多數為女性)死于非命,他們對油礦擁有的收益權悉數被轉移到俄州白人手中,但當地警方和政府對一切置之不理,直到聯(lián)邦調查局(FBI)介入,真相才漸漸大白:這是一次對奧色治人系統(tǒng)性的謀殺,由當地權勢人物威廉·黑爾主謀,由當地幾乎全部的白人執(zhí)行和默許。

這是美國歷史上不光彩的一頁,它曾被埃德加·胡佛和他執(zhí)掌的FBI作為除惡功績大肆宣揚,卻在失去利用價值后,被權力系統(tǒng)迅速而徹底地掩埋。大衛(wèi)·格蘭2017年的非虛構暢銷書《花月殺手》扭轉了局面,讓世人重新關注起這段歷史,也讓好萊塢意識到此IP“有利可圖”。但最終為歷史的影視化過程做決定的,還是奧色治人,他們邀請馬丁·斯科塞斯來訪族群棲居地,聆聽族群歷史,并決定要不要對此做電影改編。而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馬丁同意了。

但馬丁不是那種會假裝自己理解“他者”的導演。這注定了他無法以原住民視角敘述歷史,只能以白人視角切入故事,他有兩個選擇:以FBI視角切入,或以白人謀殺犯視角切入。影片的初稿劇本選擇了前者,但隨著拍攝臨近,馬丁意識到這種視角實在太像白人救世主式美國主旋律故事,他拍不了這類故事,他從公正完美的人身上挖掘不出人性。他最能理解的,依舊是混混、打手、偽君子、惡棍。

這也是《花月殺手》呈現(xiàn)出如今面貌的原因:影片從黑爾(羅伯特·德尼羅飾)和侄子厄內斯特(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的視角出發(fā),展現(xiàn)了他們系統(tǒng)性殺害原住民的過程,如此的敘述視角固然真誠,且能直觀體現(xiàn)出馬丁和萊昂納多等主創(chuàng)身為白人對原住民的歉疚,但它呈現(xiàn)出的形態(tài),還是太像馬丁之前拍過的犯罪片/黑幫片。以至于我們會覺得德尼羅在依賴慣性繼續(xù)演著自己在《好家伙》里的角色,至于萊昂納多嘛,則在繼續(xù)演《華爾街之狼》。

這個故事原本有如此多的維度可以呈現(xiàn)——兩種文明的沖撞,兩種價值觀的對峙,兩種信仰的爭斗,以及在白人男性與原住民女性的婚姻關系中,白人新教徒對原住民以及男性對女性的雙重剝削。但這些維度在馬丁的電影中,只是被一筆帶過。兩百分鐘片長的絕大多數時間里,馬丁都安然地在自己的舒適區(qū)里打轉,不緊不慢向大家呈現(xiàn)著黑爾的反人類認知,和作為黑爾施暴工具的厄內斯特懦弱且自欺的平庸之惡。

馬丁很擅長為惡棍賦予人性,并因此讓觀眾與之共情,但在這個故事里,觀眾無需與惡棍共情,反角的角色深度也就不再成為一個選項。而在天平的另一端,則是馬丁對原住民的缺乏理解。由于這種缺乏,影片只能向原住民角色投射出充滿柔情和尊重、卻終究不明所以的注視。正反人物都缺乏深度,使得整個故事流于平鋪直敘,而這種溫吞和扁平在兩百分鐘片長的疊加下,使觀眾尤感煎熬。

在種種由自身和外部條件造成的局限下,馬丁此次的創(chuàng)作,著實束手束腳。一個顯著的表現(xiàn)是:他在創(chuàng)作中一貫透出的狠勁,此次幾乎蕩然無存。馬丁一直有著如刀刃般銳利的視聽語言和觀察目光,他不吝于直視和呈現(xiàn)任何殘酷事物,不論是人類共有的貪婪虛榮、戰(zhàn)爭造就的極度創(chuàng)傷,還是人在死亡面前的徒勞。但在《花月殺手》中,馬丁的目光和口吻第一次變得如此綿軟。他甚至不敢用之前常用的絞刑架幽默,來呈現(xiàn)作惡者對道德的極端罔顧,或許是在擔心這會喚起奧色治人更多的創(chuàng)傷記憶。

大師不總能拍出佳作,大師也會失手。但大師的作品終歸會有神來之筆。如果能熬過電影漫長的前193分鐘,等到充滿辛辣反諷意味的結尾,或許就能理解馬丁拍這部電影的底層用意。他用一段不到四分鐘的廣播劇,把白人罪犯鋃鐺入獄、原住民受害者沉冤得雪的敘事做了徹底解構。他諷刺著1950年代美國主流社會將奧色治人的苦難娛樂化,并借此使世人將其淡忘的所作所為,而這也正是《花月殺手》所面臨的風險——通過一部由蘋果出品、由好萊塢大明星主演的電影,將歷史簡化為善定勝惡的故事,從而讓觀眾得到膚淺滿足,進而將歷史再度遺忘。

馬丁在《花月殺手》中陷入了很多陷阱,但至少,他避開了最兇險的一個。他很明確自己想要借助本片表達什么:歷史仍在重演,傷痛遠未撫平,而更多本應被追責的人,到死都沒有受到應得的懲罰。女主角莫莉的姐妹盡數死于白人之手,而她在丈夫慢性下毒的侵害下,同樣年僅50歲便離開了人世。但在她當年的訃告中,沒有一句話提到這些謀殺。這件事值得人們憤怒、值得人們永遠記住。而這也是《花月殺手》在經歷了三個多小時的漫游后,雖然有點太晚,卻終究達成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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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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