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明:在攝影中遇見心軟的神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xí)記者 吳俊燊 日期: 2024-03-08

“這些照片在視覺上被深挖,使得情緒濃度更高,而不只是某種瞬間狀態(tài)的重復(fù)抓取。我期待相遇,但又害怕某種重逢,所以,永遠要到新的地方去。” 只要看到那些值得垂憐、同情或感慨的事物和人,他覺得攝影師就應(yīng)當(dāng)駐足、凝視,“咔嚓”,拍下來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好的瞬間像雕塑

攝影師嚴明的地理位置一直在變。過去一年,他少見地駐地在安徽老家,沒回廣州,搞了一輛二手車,從華東腹地去河南、江蘇、江西、上海,“嗖一聲,一兩個小時我就到了。”但他在外面的時間依然比在家多,帶著一臺哈蘇,一臺徠卡,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看到心有觸動的,“咔嚓”。接受采訪時他即將動身去北京,參加他的新書《迷墻》的沙龍。

在這場北京的沙龍上,有他的老朋友,五條人的仁科和茂濤。他們有過多次合作。2020年的“開船歌”新年音樂會,嚴明給他們拍了海報照片,樂隊成員坐在烏篷船上,江水寧靜、緩慢,身后是半隱半現(xiàn)于霧中的沙汀、植被和城市。2023年,五條人去美國耶魯大學(xué)參與研討會的海報上,仁科和茂濤坐在僅有兩面的紙殼樣板間內(nèi),紙殼上貼著世界地圖和一扇假窗戶。紙殼背后,是一棟老舊樓房,灰暗、空曠、無人。

這兩年,嚴明接過一些商業(yè)攝影。易烊千璽出新專輯《劉艷芬》時,時尚雜志找他拍攝宣傳海報?!斑@些我并不擅長?!彼f。與人合作是半自由的狀態(tài),需要了解宣傳團隊的策劃方向、新專輯的歌詞,在規(guī)定好的拍攝現(xiàn)場,拿捏周圍的景別、天上飄來的云,以及要拍的某個瞬間。

整個現(xiàn)場的布景燈光妝造都準備好了,相機在他手上,“現(xiàn)場所有人都指望著你,我必須搞定,不能搞砸”,所有人都等著“咔嚓”的那一下。這樣的拍攝讓他覺得有壓力。

他還是習(xí)慣一個人拍攝。過去十多年,他從報社辭職之后,開始了自己的職業(yè)攝影生涯。拿著相機穿梭在不同的地方,他覺得那更自由,完全憑眼睛、憑心,“有感而發(fā)”。但也是“靠天吃飯”,運氣好,可能一下午拍出來的照片都很滿意;運氣不好,“就是到此一游?!?/p>

在新書沙龍上,同為攝影師的葉錦添說,“嚴明對靜物拍出感情,拍出記憶,拍出共鳴感,這是我最欣賞他的部分?!背龅诙緯洞髧尽窌r,他不想再標榜自己走過多少路,給人證明腿腳好,而是想帶大家去看知覺和情緒的深處,“更安靜地感受畫面,感受情感的連接。”嚴明說。

《山野里的艾菲爾》

最新這本攝影作品集《迷墻》(2024年出版),畫面依然靜謐。在無人看管的城市廢墟和空曠的生活角落中,在情感、氣氛、影像中人和環(huán)境之間,呈現(xiàn)出疏離又無法分離的關(guān)系。它們被放置在城市時鐘的過去一刻,使得照片落成的瞬間,激起了時間的灰燼。

可拍的成果是一回事,怎么拍是另一回事?!坝行┤艘詾槲液軓娜?,閑庭信步,其實不是,我上躥下跳、連滾帶跑?!睘榱苏业脚臄z對象最經(jīng)典的一瞬,他在拍攝的地方來來回回地走,大量地拍,評估光線、位置,第一天光線不好就第二天去,反復(fù)地看,直到最終成果入眼又入心。前兩年,朋友陪他一起去浙江拍攝,一天下來走了三萬步。

安靜的東西并不依賴抓拍,但需要有“瞬間”。

攝影是一個將三維空間壓縮成二維平面的過程。面對三維的世界,攝影師捕捉瞬間的舉動,并不只是將物象印在平面照片上,而是同時將無數(shù)層時間與空間壓縮為二維畫面。因此,瞬間的安靜攜帶著巨大的能量,這種能量讓圖像似雕塑般雋永,耐看?!昂玫乃查g就像雕塑,”嚴明說。

攝影師布列松曾提出“決定性瞬間”的概念,在對的時間、對的位置,在要素的推動下,攝影師介入并按下快門,呈現(xiàn)一種狀況和形態(tài)的高潮。嚴明提出了“決定性氣氛”——“說起來好像有點理論,但跟這個詞畫等號的就是‘情緒感’?!彼忉尩?,他想強調(diào)的是,攝影師在遭遇某些瞬間的時候,必須抓住那一刻的體驗、情感或情緒,不能忽略。當(dāng)這份情感被影像吸納、傳遞,每一個觀看之人都將產(chǎn)生共振。

“跟別人交流這個時,他們說我是理論家。我說,是你認為,攝影不應(yīng)該帶情緒。那我們就等等看,三年、五年之后,還是得帶。這個氛圍,這個情感,它本來就在?!?/p>

古代的山水畫,是風(fēng)景,也是二維的面。嚴明試圖提示,東方人在靜觀的過程中更在意情緒與情境,“我們欣賞中國傳統(tǒng)繪畫,除了縹緲的云、遙遠的山之外,是何種力量讓我們的心仿佛融化?”也許是一種與世界的相感,攝影師抓住它,鑿出一張時間的雕塑。

《歲寒三友沙發(fā)》

在路上,時間的深情

新冠疫情暴發(fā)后的幾年,嚴明常去西北的城市郊區(qū)拍攝?!拔依显绲呐臄z方法都像行軍拉練一樣換地方,但這在疫情期間是不行的?!彼f。

對一個總是在路上、不斷換地方的自由攝影師而言,被迫留在銀川一個月的日子里,他只好沉下心,“在垃圾時間”里,避開人,去往廢墟,拍一點無人問津的場景,“這是我沒有辦法的辦法?!?/p>

在西北的郊外,這些老建筑充滿時間的信息。工廠、家屬樓、學(xué)校、公園、寺廟,甚至舊監(jiān)獄,當(dāng)嚴明抵達時,建筑里早已人去樓空。腳踩進去,遇到的東西、碰到的東西、撿到的東西都暗自指陳不屬于此刻的年代,他聚神細看,這些東西都附著時間的紋理。這種疊加讓他驚奇,時間仿佛能往回倒??吹揭粋€舊掛歷,關(guān)注它的年份、插圖里的老明星,或是別的信息,體育、宗教、民族……

在銀川城北的石嘴山,嚴明找到一個廢棄的水泥廠宿舍,走進去,發(fā)現(xiàn)一個廢棄沙發(fā)。靠背上原來可能搭了浴巾或枕巾,但扶手已經(jīng)油掉,徹底包漿。仔細看沙發(fā)花紋,是松竹梅,歲寒三友,他挺感慨,想它曾經(jīng)圍繞和包裹著主人不知多少年,主人走了,它沒朋友了。

《長江邊的大手》

這是嚴明拍的第一個對象,他開始還有些猶豫,這些“不衛(wèi)生的”畫面能不能作為照片印在畫冊上?!拔遗南聛碓僬f?!?/p>

置身于這些空曠的廢棄建筑,如果恰好天冷,整個空樓都寒風(fēng)呼嘯,嚴明還有些害怕。太安靜,只能聽見鳥叫和風(fēng)聲。大多數(shù)房子往往空無一物,尤其是年代久的,白墻空房,甚至沒有窗。有些房子散落著各種東西,工作證、鞋子、沙發(fā),像是原來的主人搬去新家來不及帶走。

“甚至有相冊,”嚴明說,“相冊這樣的東西怎么能丟呢?”

在甘肅白銀平川,嚴明走進一個被棄用的工廠家屬房時,發(fā)現(xiàn)進門客廳右上墻角上,有一段紅色油彩繪制的非常好看的藤蔓,不知道是自己畫的,還是請人畫的。他看見時很喜歡,并想象,當(dāng)年這家人分到這間瓦房時,那種喬遷的喜悅,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愿景。

“建筑不是冰冷的,它與人的命運密不可分,情感的東西會以各種方式鐫刻在建筑本身,一秒就能get到……人只是時間流動的標記物,幽微況味,甚堪咀嚼?!彼f。對這些已經(jīng)棄用多年的空建筑來說,嚴明是來自未來的人,站在屋子里,他覺得過往的時間、情感和塵埃如漫天雨下,無聲無息。“那些命運的舊織物,冷卻掉的燙人的指望,也是一塊塊生活的紀念碑?!?/p>

“現(xiàn)在回看,我還很感謝這樣的地方能收留我?!眹烂髡f。

新出版的攝影集中,嚴明無數(shù)次在文章里用這樣的詞來描述攝影機在路途上的種種偶遇、相逢、重逢。在玉門關(guān)草地里如露珠般發(fā)光的球體,66號公路旁在荒漠中四季盛開的人造桃花,平川酒廠院子里斑駁的何仙姑廣告畫,還有山神廟靈牌背后墻壁上只露出一個頭的山神……

《66號公路的桃花》

“這些照片更有時間維度、情緒維度。你可以把它當(dāng)成一張照片,也可以當(dāng)成固定機位的一分鐘短視頻,”嚴明說,“我覺得,這些照片在視覺上被深挖,使得情緒濃度更高,而不只是某種瞬間狀態(tài)的重復(fù)抓取。我期待相遇,但又害怕某種重逢,所以,永遠要到新的地方去。”

在寧夏中衛(wèi),嚴明路過一個旅游景點,66號公路,路邊山坡上有一棵人造桃樹,很多人下車留影打卡。拍照時,他等了一下云,等云把兩個山頭壓黑了,擋住太陽,桃花會更明艷。去年,這張照片在武漢展出,不少人看得很感動,說看到了倔強生長的桃花。

但嚴明感受到的是另一個東西,就在那荒野里,還有一個埃菲爾鐵塔,以及銅片做的荷葉。“在東部、南部地區(qū)什么時候見過做銅荷葉的?”嚴明說。他把這張照片排在《迷墻》里的第一張。“說白了,缺什么就整什么,倔強生長的不是桃花,是人想把生活過得更好?!?/p>

從一開始,攝影師就不能從眾,而是要打通創(chuàng)作與自己的連接,個人性格、閱歷,都在創(chuàng)作中被使用?!爱?dāng)你打通了,它帶給你的是解放、是自由,你反而不累了?!眹烂鞅硎?,對他來說,拍照就是拍自己。

《集中存放袋》

我的碼頭

過去二十多年,嚴明無數(shù)次從廣州火車站離開。他在書里寫道:“記不清多少次,我背著行囊在廣州火車站的人海中被擠得雙腳離地,登上綠皮火車,經(jīng)過一晚才能到達重慶、河南……”那些在車窗邊枯坐的人,還有窗外的一切,有時只是他生活中的過客,有時成了印在他心上的風(fēng)景。

1990年代,安徽青年嚴明來到廣州的時候,是個搖滾愛好者:當(dāng)貝斯手,跟隨樂隊演出,去酒吧駐唱,在舞臺上為還是新人的陳奕迅、盧巧音伴奏。后來,他離開搖滾圈,去了《南方都市報》做娛樂記者。還做文字記者的時候,嚴明受邀到深圳看張楚的表演。在現(xiàn)場,張楚被要求與酒吧老板合唱《朋友》。嚴明擠到臺前,指著張楚喊:“你是張楚,你為什么要跟他唱?”

那時,媒體行業(yè)很紅火,嚴明下班路上都還在樂,感到心安,說給老家的父母聽,他們也驕傲,認為這身份既穩(wěn)定又光榮。因為采訪,嚴明身邊會有個攝影記者作搭檔。他閑來無事,擺弄相機,覺得攝影好玩,想搞攝影。報社給了機會,讓他從文字部門轉(zhuǎn)到攝影部門,去跑社會新聞、突發(fā)新聞。

2006年,嚴明第一次到重慶,用徠卡掃街。2007年調(diào)往《南方日報》后,他拿了部祿來120再去三峽。2009年,嚴明在廣州和重慶之間兩點一線,只拿800元基本工資,拍三峽,沖照片。于是,有了《我的碼頭》系列展覽。

“在我那個年代,攝影師出道要靠主題?!眹烂髡f。《我的碼頭》確實是他作為自由攝影師的出道作,在北京、廣州、連州等地展覽,于2010年獲獎。當(dāng)時,他還受邀成為國內(nèi)最具專業(yè)水準的連州國際攝影年展的策展人?!八屛腋械椒浅Ed奮,隱約像某種使命一樣。我就覺得我不能回去上班,我要繼續(xù)拍下去?!?/p>

還在報社大院工作的夏天,嚴明和幾位同事打掃出大樓里早已塵封的暗房,門里水池還在,帶上藥水就能湊合用。那時,數(shù)碼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但仍有不少人玩膠卷,他們聚集在這里,交換各自的想法,像是原始的陣營。這樣的生活當(dāng)然充足和快樂,但是他也會想,如果今天感冒了,這份工作交給隔壁的攝影記者來做,是不是也一樣?比如每年拍春運火車站,“所有記者都能拍,只需按要素完成?!彼f,“和自己的關(guān)系比較遠。”

2010年,傳統(tǒng)媒體還興盛的時候,嚴明從報社辭職,去做自由攝影師。

“我后來想,自己辭職的原意,是我必須去干一件自己說得上的事情。”嚴明說,“自己給自己打分,而不是攝影部主任給我打分。而且我還要用它去生活?!?/p>

《多彩的鳥巢》

在嚴明剛出道的時候,三峽作為巨大的標志或象征,為他提供了有效的意義來源和闡釋空間。如今,這個外在的“碼頭”已然消失,攝影師不得不直接通過自己,去處理現(xiàn)實。

《我的碼頭》之后,嚴明意識到了“主題”對攝影師的局限,“所謂主題,就是規(guī)劃路線,把作品串起來,但它不是必須的?!彼氪蚱扑选段业拇a頭》擴展為《大國志》,“一個特別大的帽子,什么都能裝?!彼@得了一種自由,動物、人物、警察、小孩,只要他想,都可以放進去。主題消失了,并不意味著特點不在。觀眾還是能從照片里看見嚴明,看見他的風(fēng)格、喜好和傾向,“重要的是,這個作品最終統(tǒng)一到了作者身上,而不是一個點或一個線路,誰不能沿著長城、沿著三峽、沿著邊境線走呢?”

很多年前,他在重慶朝天門碼頭拍了一位婦女,“頭發(fā)高聳入云,活得很昂揚?!庇腥擞X得這位女性胖,勸他,“你去拍靚女??!”當(dāng)時嚴明解釋了很久,“你不覺得她很卡通嗎?我們不愿意跟很卡通的人做朋友嗎?實際上她是個認真天真、很卡通的一個人。”“還是要天真一些,”嚴明在采訪時說,“不然的話,你看到那些卡通的東西,你不會太在意?!?/p>

相機背后取景的眼睛,也是攝影師分辨生活的視角,這不只是作用于照片,更作用于自己的生活。在那么多地方走走停停,嚴明希望自己能保持“心軟”,只要看到那些值得垂憐、同情或感慨的事物和人,他覺得攝影師就應(yīng)當(dāng)駐足、凝視,“咔嚓”,拍下來。

“我想告訴所有人,對于攝影,深情是最重要的?!彼f,“我愿意做世間的深情人,我自己就是這么想的?!?/p>

重啟自由的日子里,嚴明把車開上皖南的318國道,往西去湖北湖南。他選擇了相機,相機也讓他選擇了這一種生活。這兩年,他莫名其妙地愛上看各種窮游、騎行、釣魚的自媒體視頻,唱了二十多年的《藍蓮花》成為一代又一代人關(guān)于自由的公約數(shù)。視頻里,有一句彈幕——“你一曲《藍蓮花》,我累死在318?!?/p>

從廣州出發(fā),每一次往北,面對不一樣的植被和地貌,踏上冷硬的凍土,嚴明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新鮮感。而回來時,膠片和存儲卡里總是裝滿遠方時間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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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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