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日期: 2024-04-19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上黨門鐘樓(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晚上9點,我坐在山西長治一家旅館的臺燈下看波蘭作家安杰伊·斯塔休克的游記《去往巴巴達格》。每隔三分鐘,閱讀就會被窗外的飛機轟鳴打斷。從早晨開始,這架訓(xùn)練飛機就在城市上空盤旋,像是找不到跑道,無法降落。

《去往巴巴達格》不是一本傳統(tǒng)意義上的游記。作者數(shù)次游歷昔日華沙組織成員國,前往一些鮮為人知的地方,用意識流筆調(diào)書寫當?shù)氐臍v史與困境,像一曲東歐舊時代的挽歌。書里描述的部分場景很像我白天在府君廟附近看到的一幅墻繪:空曠的街道;灰色的樓房;冒著濃煙的煙囪;街上游蕩著無所事事的人影……畫面具有懸疑色彩,傳遞著一種不安的氛圍,仿佛有事即將發(fā)生。

東大街,墻繪(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隆隆雷聲。

兩天前,我走進這家位于潞陽門中路的旅館。

“現(xiàn)在只有一間房,只是……”前臺姑娘瞧著電腦,猶豫地說。

“只是什么?”

“只是房間離電梯有點兒遠?!?/p>

“多遠?”我問,“50米?”

姑娘微笑著搖頭。

“100米?”

她笑容不變。

“200米?”

“差不多?!彼掌鹦θ荩粍勇暽赜^察我的反應(yīng)。

我環(huán)顧大堂。臨近中午,餐廳內(nèi)有幾個客人在用餐。

“早餐到11點結(jié)束。”姑娘刻意提醒我。

“我要那間房?!蔽艺f。

房間在三樓。一出電梯,我頓時目瞪口呆——一條筆直的、富麗堂皇的走廊猝然出現(xiàn)眼前——四條箭一般的透視線匯向遠處的消失點——我的房間就在那個點上。我背著相機,拖著行李箱,踩著柔軟絢麗的地毯,像走在一列豪華列車里,經(jīng)過七十多間客房后才抵達我的房間。就這樣,在長治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要數(shù)次往返于這條長長的走廊。

西斜街,送外賣的騎手(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浪濤翻涌。

一個保安從山西銀行走出,香煙剛點了一半,就被我的問路擾斷了。他拽掉嘴上的香煙,歪頭看我,納悶我為啥要走路去那里。與此同時,我吃驚地看著他,以為撞見了導(dǎo)演賈樟柯,他們長得太像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類似長相在晉中南一帶頗有代表性:小個子,臉型圓潤,眉眼低垂,溫和的表情背后藏著一絲狡黠。

潞陽門中路正在鋪設(shè)地下管道。建筑圍擋內(nèi),作業(yè)的打樁機把鋼樁夯入地下,重力傳導(dǎo)引發(fā)共振。我感到腳底麻酥酥的,像觸電。盡管“賈保安”不贊同我走路去那里,但他還是晃著手中的香煙為我指明路線。我拐向東大街,沒走多遠,就發(fā)現(xiàn)了那幅令我駐足的墻繪。

昌盛,公交車上的乘客蓮(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一群放學(xué)的孩子在路上結(jié)伴而行,扎著紅領(lǐng)巾,穿著紅校服。我從他們中間穿過,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他們勾肩搭背,交頭接耳,相互傾訴秘密,言談舉止間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持重。我提前目睹了他們長大后在成人世界的樣子。

蓮花巷,兩輛無牌車(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空中咒語。

城隍神是中國民間和道教信奉守護城池之神,大多由有功于地方百姓的名臣英雄充當。始建于元朝的潞安府城隍廟是全國現(xiàn)存府城隍廟中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

廟前廣場,兩個廚師在下象棋;一隊中年婦女在練模特步;一個粉面胖女人帶領(lǐng)一圈老人玩一種應(yīng)答游戲,她說桃花開,老人們問開幾朵?她說開幾朵,老人們就得迅疾按照她給出的數(shù)字尋伴相擁,反應(yīng)慢的老人則被淘汰出圈,每一次我都猜中胖女人要說的朵數(shù);遠處階梯下,也有人相擁,他們是早戀的中學(xué)生。

上黨門,晨練的市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我跟著兩個農(nóng)民工走進城隍廟。廟內(nèi)冷冷清清,熱鬧的場面要等到農(nóng)歷四月十五,每年的這一天為祭祀城隍神都會舉辦廟會。廟中建有戲樓、大殿和寢宮。大殿內(nèi),金身城隍像威坐中央,兩側(cè)立著文武判官和黑白無常;殿后寢宮是城隍神與夫人歇息之所。兩個農(nóng)民工一高一矮,逢像即拜,一臉虔敬。城隍信仰在明代達到極盛,朱元璋大封城隍神,用意為“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按照明代等級敕封,潞安府城隍算是“監(jiān)察司民城隍威靈公”,官階正二品。

廟門外,四個男人聚在一起閑聊,話題是正在召開的兩會,其中戴電動車頭盔的男人說:“不管誰主政,都要為人民服務(wù)?!?/p>

城隍廟廣場,打牌的老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颶風(fēng)咆哮。

春寒料峭,風(fēng)如芒刺。府后街,路邊停的車上蒙著晨霜;一個上班遲到的女人匆匆疾跑,沖鋒褲磨得沙沙響;一個老人正低頭走路,迎面的男人攔住她問路,老人猝不及防,好一陣兒才緩過神來,她告訴他應(yīng)該坐車去,而不是步行。男人要去的地方也是我要去的地方——長治地標上黨門。

長治古稱“上黨”,取“與天為黨”之意。上黨地勢高險,自古為戰(zhàn)略要地,素有“得上黨可望中原”之說。

看打牌的男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上黨門是上黨郡署的大門,建于隋,興于唐,毀于金元,現(xiàn)存大門和鐘鼓樓為明代修建。九脊頂鐘鼓樓坐落在大門兩側(cè)的城垛上,右側(cè)鐘樓曰“風(fēng)馳”,左側(cè)鼓樓曰“云動”。據(jù)說登樓遠眺,長治城郭盡收眼底,可惜我去的時候鐘鼓樓并未開放。

我在旁邊公園的長椅上歇了一會兒,老人說得對,不該走路來這里。幾個市民在公園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但是風(fēng)很大,打不上三五個回合,球就被吹得亂飛。

城隍廟廣場,走模特步的女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我走進街對面的一棟建筑,招牌上寫著“藝術(shù)學(xué)?!?。一個正在拖地的老人充滿敵意地盯著我,不想一早辛辛苦苦拖的地被一個冒失鬼踩臟,我告訴她只想用一下洗手間。二樓整面墻上貼著年輕教師的打印照片及簡歷,照片經(jīng)過電腦統(tǒng)一修圖——一模一樣的妝容、微笑、頸長、發(fā)型和發(fā)際線。路過一間舞蹈室,我看到鏡子上拉著條幅:“大干30天,干它個無怨無悔”。

昌盛公交車站停著數(shù)輛始發(fā)車。等車的乘客都不愿提前上車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干等,他們縮著脖子站在一小塊兒陽光里等司機。司機們擠在狹小的調(diào)度室里,抽煙,聊天,看手機。

一輛公交車駛進車站,卸下一群穿紅色羊絨大衣的婦女,她們談笑風(fēng)生,像是去參加集體活動。我注意到有個女孩跟在這群女人身后,羞怯,不知所措。

大風(fēng)藍色預(yù)警。我選擇坐公交車回旅館。在車上,我看到天氣預(yù)報關(guān)于風(fēng)的定義:0級無風(fēng),1級軟風(fēng),2級輕風(fēng),3級微風(fēng),4級和風(fēng),5級清風(fēng),6級強風(fēng),7級疾風(fēng),8級大風(fēng),9級烈風(fēng),10級暴風(fēng),11級狂風(fēng),12級或以上稱為颶風(fēng)。

三八節(jié),為母親買花的孩子(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怪獸嘶吼。

傍晚,我來到甜水巷只有三張餐桌的申記甩餅店。三個打領(lǐng)帶的年輕人圍坐門口餐桌,點了3碗酥肉湯和30個甩餅,空位上放著商務(wù)背包,他們操河南口音。另一桌是對母女,空位上放著書包和一枝康乃馨,她們很安靜,吃餅喝湯都沒有發(fā)出聲響。看著她們,我想起中午在快餐店的一幕。

快餐店在華夏電影院對面。我走進餐廳時,顧客寥寥,但是頃刻間,餐廳內(nèi)坐滿了午休的小學(xué)生。不絕于耳的喧鬧聲彌漫整個餐廳。

在我對面餐桌,坐著一對等餐的姐弟,年齡相差五歲上下。弟弟不斷推搡姐姐,姐姐抄起脫下的外套狠狠抽打他。他用手護頭躲閃。我以為他會求饒,但是沒有。在他佯裝痛苦的表情里藏著得逞的竊喜,他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姐姐。

等餐的母親回來了,讓姐姐不要和弟弟一般見識,他還小。此時,弟弟身子一軟,攤躺在椅背上,抖著腿,嘴角帶著一抹壞笑。他喜歡看因母親偏袒他而讓姐姐更加生氣的樣子。

申記甩餅店,烙餅的老板娘(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一次,我在一個雪后初晴的公園里,看見弟弟用雪球扔哥哥,母親在一旁笑。讓母親始料不及的是,哥哥突然撿起雪球重重地砸在弟弟臉上,那力道和狠勁一點兒也不像出自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母親的呵斥令哥哥還擊的第二個雪球更加有力,盡管弟弟嚎啕不止。

甩餅是上黨的地方小吃,類似北京烤鴨的吃法,薄餅卷驢肉蔥花。申記是夫妻店,老板負責(zé)片肉卷餅,老板娘負責(zé)烙餅。老板早年在新疆伊犁當炊事兵,復(fù)員回來先做小本生意,后來開了這家甩餅店。小店墻上掛著技能比賽獲獎證書。老板告訴我,他曾被邀到北京施展甩餅手藝,那是一家大型國企,離天安門只有10分鐘路程。那次,從上到下吃得都很美,兩天干掉二百多斤驢肉。

甩餅變冷了,我喝口還熱著的汆湯,吃掉最后一個甩餅。

宏門,金魚戲水彩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低鳴,像走廊盡頭傳來的鼾聲。

時間是一堵無法逾越的墻。我瞥了眼桌上的時鐘:22:44。飛機仍在不間斷地巡飛,像只迷失在夜空中的孤獨鐵鳥。此刻,我已經(jīng)徹底習(xí)慣了它的存在,仿佛那惱人的轟鳴被厚厚的黑夜吸附,變得近乎不可聞,抑或它飛進我的意識深處,在那里,任何聲音都將化為靜默。那幅墻繪再次浮現(xiàn)眼前,不知誰在畫上刻了一句旁白——“輪到你了”。是的,作為過客,我必須學(xué)會像當?shù)鼐用衲菢?,適應(yīng)夜空的喧囂。我合上書,停止思考,上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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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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