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云——一個嶺南藝術家族的女性百年生命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徐琳玲 日期: 2024-06-03

這個藝術之家三代人的成長軌跡,與嶺南近百年的歷史變遷同頻共振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蘇家三代八位女畫家合影,前排左起:韋潞、吳麗娥、蘇蕓、林藍,后排左起:蘇華、蘇小華、蘇家芬、蘇家芳(受訪者提供/圖)

林藍

藝術家,1971年生,廣東潮州人,廣東省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廣東畫院院長、廣州美術學院黨委書記、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代表作有國畫作品《詩經——長歌清唱》《長流不息——保護文化遺產傳承民族文脈》《清華》《嶺南風情》《白菊》,公共藝術作品《廣州長隆酒店》(合作)等。2024年,當選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第十屆副主席。

一只圓滾滾的折耳貍花貓?zhí)袭嫾伊炙{的膝蓋,撒起嬌來。

林藍一邊摩挲著貓咪的頭,一邊細細道來家里的“貓經”:家里養(yǎng)過很多只貓,最長壽的是黑黑,活了22歲。它是林藍的外婆吳麗娥的模特和繆斯女神。

“黑黑當然有胡須了。外婆畫的貓之所以沒有胡須,是因為她開始畫畫時,眼睛已經老花,看不清這么細的貓須。另外,手也抖了,控制不好筆了。”林藍解釋。

客廳一側的畫室靜悄悄的,偶然傳來幾聲輕輕的咳嗽——她的母親蘇華、父親林墉正在作畫。兩位畫壇名家都已年過八十,每天最重要的事依然是畫畫,雷打不動。

“一輩子都這樣過來,全家?guī)状硕祭侠蠈崒嵉禺斨炙嚾??!绷炙{笑著說,“我阿爸說我們是手藝人之家、老實人之家?!?/p>

這個“手藝人之家”誕生了九位女性藝術家。談到家族中的女性,林藍對我說,“我們要有獨立的靈魂、獨立的狀態(tài),有自己的志趣和事業(yè),以實力活著。外婆就是這么教我們的?!?/p>

吳麗娥畫作《貓咪黑黑》

一個家庭婦女的暮年迸發(fā)

1986年,當中風癱瘓五年的老伴去世時,70歲的吳麗娥忽然覺得心空落落的。

這個瘦弱的老太太一輩子圍繞著丈夫、兒女、孫輩打轉,如今兒女們事業(yè)有成、孫輩們陸續(xù)長大,她每天似乎只剩下兩件事:鍛煉身體和休息。

她與長女蘇華一家同住。家里有的是紙和筆。一天,她坐在書桌前,拿起筆,在舊掛歷的背面寫起來。她每天寫一頁,一頁大概兩百來字。

林藍一頁一頁地慢慢讀下去,才知道外婆是在回憶以前的事,從她在澳門的童年、少女時在珠三角做工的見聞,到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的流離失所,再到兒女們的出生、長大,然后寫到孫輩們的小時候………

自林藍有記憶起,外婆就患有嚴重的哮喘,一犯病就喘得整宿不能入睡,有時需要送醫(yī)院急救。但她發(fā)現,外婆一寫東西就不喘了,精神也明顯好了。于是,家人們都鼓勵她寫下去,“就當鍛煉身體”了。

吳麗娥越寫越有勁,有時天不亮就起來寫,一口氣寫上幾十頁,就這樣寫了五年。一天,一位老朋友來林家做客,偶然讀到這份手稿,大為贊賞,認為很有史料價值——從一個平凡家庭主婦的角度記錄了中國南方的百年動蕩史。在他的舉薦下,1992年,這部21萬字的自傳出版。長女婿林墉為書取名《命運的云,沒有雨》。

該書獲廣東省粵版優(yōu)秀圖書提名獎。2000年,日本的明石書店出版其日文單行本,譯者為松山五郎。

書出版后,吳麗娥心里又空落落了一陣——這一回,她拿起了女兒、女婿的畫筆,開始嘗試畫畫。這一年,吳麗娥78歲。

那時,家里養(yǎng)了一只深色的貍花貓,大名黑黑。每天,黑黑都會跑到吳麗娥床前,依偎在她身邊,一直到它臨終前。“她就開始一點點畫這只貓,一畫就很有個性。老人家省慣了,顏料干得都不行了,她都不舍得擠新的,老蹭干了的顏料,結果就在紙上形成了不同層次的高級灰。”專業(yè)畫畫的孫輩們都好奇地問她是怎么調出來的,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單單就“覺得靚啊”。“真是調不出來的,還是因為她腦子里的審美好,加上一直不停地畫,很認真地學習?!?/p>

吳麗娥每天都畫,畫心愛的黑黑,畫家里其他的兩只貓,畫她所見過、聽過的人物。神奇的事再次發(fā)生:一旦畫起來,她的氣就順了,哮喘病消失得無影無蹤。

“(寫作和畫畫)那些是她身體所需要的,是一種很本能、最深層的需要。這樣表達出來后,她才能心靈平靜,才會舒服?!绷炙{說。蘇家三代出了十來個美院科班出身的畫家,有時他們會討論一個話題——真正的藝術是不是就該像外婆那樣?

吳麗娥的素人畫在藝術圈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一次,廣美的一位教授帶著一個英國的藝術評論家來林家拜訪。那個英國人認真看了他們家里十幾個人的作品和畫冊,最后買下了外婆的三幅黑貓。

“他特別喜歡,因為她的畫很直覺、情感很真,他被畫面的某種氣息打動了。外婆當時特別激動,說她剛剛經濟自立了,沒想到都快90歲了竟然賣出畫了,‘這錢雖然我用不了,我要收起來?!髞硪膊恢朗盏侥睦锶チ?,好幾千英鎊呢?!?/p>

1998年底,蘇家美術館在吳麗娥老家新會開館,她的作品由該美術館收藏且長期陳列。2002年3月,她與女兒、孫輩一道在廣州藝術博物院開特展,展名為“一家三代八位女畫家”。2008年,吳麗娥出版?zhèn)€人畫冊《吳麗娥:九十三歲老人畫集》,林墉作序,兒女們?yōu)橹湮摹?/p>

吳麗娥自傳《命運的云,沒有雨》

吳麗娥的時時刻刻

2002年,《命運的云,沒有雨》的日文譯者松山五郎來廣州拜訪林家,提出想見一見書的作者。無論家人們怎么勸說,吳麗娥堅決不見。當松山先生走到她面前,她突然情緒激動,淚流滿面。

那一瞬間,六十多年前香港淪陷期的記憶洶涌而來。當時,她在青山道的一家毛巾紡織廠當女工。一天,幾個日本兵闖進女工居住的廠區(qū)來找“花姑娘”。聽到響亮的皮靴聲,她和女工友們打開住處的后門沖了出去,瘋狂地奔跑,身后傳來一陣陣日本兵的浪笑聲。

吳麗娥祖籍廣東新會,1915年生于澳門。她的父親在澳門的一家典當鋪做掌柜。因為母親患疾,她7歲就和妹妹承擔起持家的擔子,讀了兩年小學后不得不輟學。后來典當鋪虧空倒閉、東家卷款而逃,父親帶著妻女回到老家謀生。

在新會鄉(xiāng)下,吳麗娥和妹妹相依為命,種菜、抓魚、撿柴。年齡稍長后,姐妹倆輾轉于順德地區(qū)的大良、容奇等鎮(zhèn)做紡織女工。1937年,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次年,日軍從大亞灣附近登陸,戰(zhàn)火很快燒到容奇鎮(zhèn),姐妹倆逃回鄉(xiāng)下。

不久,吳麗娥和妹妹相繼出嫁。她的丈夫是一個在新會縣城教書的年輕人,名叫蘇耀平?;楹蟛痪?,蘇耀平便前往香港的一個戰(zhàn)時孤兒臨時收容所工作。很快,日軍占領了新會縣城,她逃到鄉(xiāng)下,經澳門到香港投奔丈夫。此時,已有大量難民涌入香港,她在香場、紡織廠、保安公司做工。

1941年秋,香港也淪陷了。吳麗娥一邊在毛巾廠打工,一邊照顧著待產的妹妹。當時,香港市面上已經斷糧,時有日本兵擄掠奸殺,還有歹人趁亂放火打劫,工友中陸續(xù)有人因饑餓倒下,有的全家不剩一口。在驚嚇、挨餓中熬過幾個月后,1942年春,吳麗娥和妹妹及其孩子坐著難民船離港,回到新會鄉(xiāng)下,后前往粵北韶關地區(qū)。此前,蘇耀平已奉命撤回內地,然后北上韶關,在郵電局找到了工作。

1943年1月,日軍飛機轟炸韶關,黃田壩火海一片,懷著身孕的吳麗娥和丈夫一起逃出,隨身財物付之一炬??找u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當年3月,她在當地衛(wèi)生院誕下一個10斤多重的女嬰,哭聲響亮。她給女兒取名蘇俠華(后更名為蘇華)——希望女兒長大后能像武俠小說里那樣,成為一個武藝高強的中華女俠客。

1944年,韶關戰(zhàn)事再度吃緊。郵電局撤到連縣,三個月后又接到緊急疏散到梅州的通知。吳麗娥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攜著一歲半的大女兒,在饑寒、疲乏、黃病之中,從大炕口一路步行到興寧,再由興寧坐車進入梅縣,然后乘船到松口鎮(zhèn),全程幾百公里。在松口,她生下了次女蘇家芬。

等到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吳麗娥帶著孩子隨丈夫遷到光復后的廣州。曾經繁華無限的廣州城已是滿目瘡痍。鄉(xiāng)下的親人們尋來,骨肉相見,悲喜交加,恍如隔世。

“外婆是個愛憎很強烈的人,她這一生最恨的是日本人?!绷炙{略顯無奈地憶起了松山先生的那次到訪。

令人欣慰的是,吃了“閉門羹”的松山先生說他理解外婆的心情。他情緒也很激動——作為廣島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侵華日軍的家屬,他終生反戰(zhàn),并將余生投入到民間的中日友好事業(yè)中。

1970年代,林墉、蘇華、林藍一家三口(受訪者提供/圖)

與時代共振

1957年的一天,蘇家迎來命運的一個關口——家附近的一塊大空地上突然來了很多人和機器,轟隆隆的十分熱鬧。一年前,一家人隨父親單位安排,搬到當時位于廣州市郊的海珠區(qū)曉港新村職工宿舍。

當時,長女蘇華初中畢業(yè)在即。因為她畫得不錯,學校老師建議她報考位于武漢的中南美專附中。她把作業(yè)郵寄過去,不久收到一張準考證。巧的是,準考證上寫的學校新址就在家門口。原來,空地在建的是一所美術學校,學校后來更名為廣州美術學院(以下簡稱“廣美”),并設有附中。當時,蘇家7口人靠著七十多元收入生活,蘇華得以學費全免。

進美院附中后,蘇華經常把習作帶回家讓弟妹們臨摹,教他們繪畫基礎,帶他們去寫生、到學校里看畫。當時,最年幼的蘇小華才3歲,光著腳丫子跟著他們在美院跑來跑去。在大姐的引領下,老二家芬、老三家杰先后考入美院附中。

1966年,一場持續(xù)十年的風暴即將到來。

這一年,蘇華從廣美國畫系畢業(yè),等了兩年才分配工作。那時,大專院校畢業(yè)生全部被送到艱苦地區(qū)接受再教育。她被分到粵西南的陽江縣漆器廠當設計員。不久,她和同窗十年的林墉結婚。當時,林墉被分配在隸屬珠海的斗門縣文化館,夫妻倆要見上一面,水路加陸路需要花上兩天兩夜。

林墉來自于潮州一個民間工藝世家,是廣美當時公認的才子之一。在斗門縣文化館,一有演出,他吹拉彈唱都得上,幾乎沒有畫畫的機會。

到1970年代初,廣東省恢復了開辦于1926年的農民運動講習所,需要一批大型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來支撐。一批散落在各個犄角旮旯的、最有才華的年輕人被召集起來,林墉也被抽調回廣州。

1970年代的前五年,他創(chuàng)作了一批廣為流傳的大型歷史題材宣傳畫,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延安精神永放光芒》。

1972年,林墉與廣美校友陳衍寧、湯小銘、伍啟中合作水粉組畫《國際歌》,代表廣東參加全國美展。因為主題臨時撤換,國際題材全部落選。落選前,這批廣東作品在中央戲劇學院禮堂展出,結果吸引了全國美術界同行來觀摩、學習,影響力遠勝當年的得獎作品,“廣東四大金剛”的聲名由此鵲起。到1980年代,他們成為嶺南畫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

林墉1980年代巴基斯坦組畫之一

林墉主攻人物,蘇華則長于書法和山水畫。從美院畢業(yè)后的十余年里,蘇華以最熟悉和熱愛的珠江三角洲為母題創(chuàng)作國畫。1982年,她進入廣州畫院,和丈夫一樣成為專業(yè)畫家。

1979、1981年,夫婦倆受邀到巴基斯坦訪問,回國后創(chuàng)作了富有異域風情的巴基斯坦系列,畫面上南亞族群獨特的外貌和多彩的民族服飾所形成的濃烈審美,讓當時的國人耳目一新。這批組畫拿下了首屆廣東魯迅文藝獎,并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一時驚動了北京文藝界的老先生們。此時兩人才36歲。

時任巴基斯坦總統(tǒng)齊亞·哈克說,我們的油畫家老是畫我們的戰(zhàn)亂、苦難,沒想到中國藝術家反映了我們如花般的生活場景。巴方將之印成畫冊《林墉蘇華訪問巴基斯坦寫生畫集》,精心包裝為國禮贈送到訪的貴客。1983年,林墉獲得巴基斯坦總統(tǒng)頒發(fā)的“卓越勛章”。

林藍說,父母的個性和風格完全反著來——父親是少年天才,一路都走得很順,天賦又特別全面,在藝術上屬于清新、華麗的“感人派”;母親的書、畫則陽剛有力,屬壯美一派。

蘇華1943年在日本轟炸韶關時出生,一歲多起就跟著母親四處逃難,早早飽嘗了生活的艱辛。“她從小就知道生活最真實的樣子。所以,性格里有男兒氣,做事很認真,認真到極致,就一股子要做到底的勁。我有時候覺得她去做別的事也會成功?!?/p>

蘇華1990年畫作《春雨》,69cmx68cm

激流中的起伏和生長

“文革”初期,在蘇家躲避過戰(zhàn)亂的粵北韶關地區(qū),分配來了一大批從廣州美院、美院附中畢業(yè)的青年藝術家,蘇家的老二家芬、老三家杰也在其中。

從廣美工藝系畢業(yè)后,1969年蘇家芬被分到韶關地區(qū)的群眾文化藝術館。戀人、青年雕塑家韋振中三年后也追隨而來。夫婦倆在韶關一待就是10年。直到1979年國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兩人先后調回廣州,在廣東工藝美術學校當老師。韋振中后來回到母校廣美,執(zhí)教于雕塑系。

在蘇家姐弟妹中,家芬是最專注于畫畫的那個。她主攻水彩和水粉,擅長靜物寫生,對著她喜愛的水果、花卉、蔬菜、魚、器皿、桌布等日常之物,一畫就是幾十年。其中,最具個人風格的是她的“塑料袋系列”。這種現代生活無處不在的人造包裝,經她的發(fā)掘,展現出獨特而迷人的美——透明或半透明的質感,裝物時的沉重感和空著時的輕逸,如變形金剛般形態(tài)萬變。

相比二姐,老三蘇家杰的處境要艱苦得多。1968年,因被一幅名為《頓巴斯礦工》的蘇聯油畫吸引,他主動要求到煤礦工作。他被分到韶關的梅田礦務局,在礦上、井下參加勞動、體驗生活,以為自己很快就能畫出《頓巴斯礦工》那樣的作品。嚴酷的現實很快擊碎了這個年輕美術生的玫瑰色的夢。當時煤礦的工作環(huán)境惡劣,傷亡事故時有發(fā)生,每次下井都是一次生命的賭博。他公開畫畫的機會就是給死于礦難的工人畫遺像。

蘇家芳1997年畫作《花鳥》

1969年9月,梅田礦務局二礦發(fā)生瓦斯大爆炸,井下9名礦工遇難。蘇家杰趕到災難現場,隨后創(chuàng)作了一套大型幻燈片,被送到韶關匯報演出。接著他又畫了一組礦工速寫,發(fā)表在省級日報和畫報上。他的才華引起了韶關地區(qū)領導的注意,并于1973年上調到韶關地區(qū)文化局工作,與二姐相聚。他也在韶關安家,結婚生女。

“文革”結束后,蘇家杰于1980年調回廣州,進廣東人民出版社工作,一年后參與創(chuàng)辦花城出版社,曾任該社美術編輯室主任,為《花城》等多本重要文學期刊做過美術編輯。

改革開放以來,勤奮高產的蘇家杰為當時很多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設計封面和插圖,也見證了1980年代文藝沖破思想禁錮的曲折。

當三個姐姐哥哥畢業(yè)分配到各個角落,17歲的蘇家芳則面臨著上山下鄉(xiāng)的命運。她落戶插隊在花縣(今廣州市花都區(qū))的新華公社新街大隊望崗生產隊,獨自住在一個牛欄隔出的小間里。

她種菜、劈柴,每天下地干農活,掙的工分完全不夠口糧。一天,得知公社里開三級干部會議,她就在會堂唯一的出入口處攔上一根繩子,在上面掛滿自己畫的革命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等。會議結束后,公社干部從門口出來,蘇家芳站出來自我介紹,說這些是她的畫。

從此,來找蘇家芳畫畫的生產隊絡繹不絕,她很快成了公社上的名人。她還用畫畫余下的顏料幫老鄉(xiāng)們裝點家居,用朱筆在黑漆漆的柜子上畫點綴,再在柜門兩邊寫上毛主席的詩詞。老鄉(xiāng)們都很開心,覺得家里光鮮漂亮多了。

當了10個月農民后,蘇家芳被花縣文工團吸收為美工,兼報幕和演員。她與一同插隊的男知青喬平相戀、結婚。喬平來自知名音樂世家,“文革”結束后進廣東省樂團擔任男高音。蘇家芳則考入廣州市藝術學校,畢業(yè)后入廣州歌舞團擔任美工。她后來在廣美國畫系進修,轉入廣州文藝研究所。夫婦倆退休后旅居北美,從事教學,并活躍于中美藝術交流活動。

蘇家芳擅長畫花鳥,善用色彩,在澳門、北美都辦過畫展,在美術教育方面也頗有建樹。

四個大孩子已各奔東西,吳麗娥開始為身邊的小女兒憂心忡忡——“文革”剛開始時蘇小華才讀小學三年級,此后學校經常停課、組織下鄉(xiāng)務農,她幾乎沒正經上過幾天課。小華常常一個人窩在家里的沙發(fā)上讀各樣的書,唯獨對畫畫沒有表現出興趣。

“這樣就算畢業(yè),也一無所長,難免還要走老四家芳上山下鄉(xiāng)的路?!崩夏赣H決定引導小女兒也走上畫畫的道路。每天晚上,她戴著老花眼鏡在燈下臨摹革命樣板戲里的人物,然后把這些畫釘在墻上。這果然引起了蘇小華的注意,她對媽媽的畫很不滿意——“一點都不像”,一把搶過筆畫起來。看到自己的畫更好,還得到了夸獎,她很得意,對畫畫開始有興趣了,后進廣州市青年文化宮的美術組學習,畫作入選了廣州市的美展,還發(fā)表在青少年報上。

母親的良苦用心沒有白費。高中畢業(yè)后,蘇小華被下放到廣州郊區(qū)農場鍛煉,不到一年就考入廣州雜技團舞臺隊當美術學員,三年后轉正為舞臺隊的美術設計。1979年,她考入廣美國畫系。

從廣美畢業(yè)后,蘇小華到廣州美術館工作,歷任廣州美術館館長、廣州書畫研究院副院長、廣州畫院副院長。在蘇家姐妹中,蘇小華被認為是最聰明最有靈氣的那個,她的畫善用意境和聯想。在書畫鑒賞和藝術評論上,她也頗有專業(yè)造詣。

蘇小華1980年代在甘南藏區(qū)采風畫作

尋找自我與時代紅利

童年時,林藍早上眼睛一睜開,父親林墉、母親蘇華就已經在那里畫畫了,“每天都是這樣,不管前一天睡得多晚,他們第二天7點必定起來畫畫?!?/p>

林藍上初二時,廣美附中恢復了中斷許久的招生。她追隨父母的腳步,讀附中四年,又被保送進廣美的國畫系。接受八年科班訓練后,林藍考入中央工藝美院(今清華美院)學壁畫設計,“也許可以把繪畫放到一個更大的場域里,跟火熱的社會發(fā)生關系。”她跟著導師袁運甫先生研習壁畫,到敦煌考察壁畫、佛像及石材、顏料,研習宋畫以及金箔紙上的創(chuàng)作,嘗試新的創(chuàng)作形式和載體。

在清華美院取得實踐類美術博士學位后,林藍回到廣美執(zhí)教。2011年,中國文聯、財政部、文化部主辦,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承辦了“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林藍用金箔紙創(chuàng)作的國畫《詩經——長歌清唱》入選。她取材少年時熟讀的經典《詩經》,以“王者采詩”為主題,用“風、雅、頌”為線索,將《關雎》《蒹葭》等14首名篇層層推進,連貫成一幅從“人間之美”升華至“禮樂之美”的巨幅畫卷。在對先秦時期的史學考證和考古發(fā)現的嚴格規(guī)范之下,她幾易畫稿,歷時四年才完成,畫作現為國家博物館所收藏。

我見過林藍早期的一些線描的人物畫,里面的少女柔美、靈慧,籠罩著淡淡的憂傷,仿佛是從屠格涅夫小說里走出來的。從早期女性的、偏個人色彩的創(chuàng)作,逐漸走向如今的大型主題式創(chuàng)作,林藍以“修齊治平”來解釋自己的藝術轉變。畫畫之外,她一直擔任行政管理工作——2015年出任廣美副院長,2019年轉任廣東畫院院長,2023年底回到廣美擔任黨委書記。

與林藍從小一起長大的二表妹韋潞現執(zhí)教于廣美,她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剪紙、漆畫,作品天馬行空,富有想象力和夢境色彩。排行老三的蘇蕓是蘇家杰的女兒,如今在中山大學的博物館工作。讀美院期間,她就開始為出版社做封面和裝飾繪畫的設計。在本世紀前十余年頗有影響力的“思想者文庫”——《另一種啟蒙》、《思想史上的失蹤者》、《辮子、小腳及其他》等,封面設計都出自她之手。蘇家芳之子喬樂如今在中央戲劇學院電影電視系任教,他是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影視特效人,先后與知名導演婁燁、李玉合作,擔任電影《浮城謎事》《推拿》《觀音山》的特技指導,也是韓寒執(zhí)導的電影《后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的視覺總監(jiān)。他的太太葉子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創(chuàng)辦了國內第一個獨立的視效監(jiān)管全流程團隊,是《乘風破浪》《飛馳人生》等影視劇的視覺特效制片人。

蘇小華的女兒李山珊生于1990年,也是林藍最小的表妹。在美院附中讀了三年,她考入廣美。既定的軌道讓她感覺憋得慌,大一沒讀完就辦理了退學,從零基礎開始學法語,后被法國巴黎第一大學錄取。一番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走上了藝術之路——在法國,她本碩學的是造型藝術。

留學歸來后,李山珊當過藝術老師,做過策展,在公共美術館短期干過。最后,她決定做一個獨立藝術家,“在國外,獨立藝術家才是行業(yè)里最好的?!?/p>

“她現在畫得好了?!绷炙{欣慰地說,“還是(因為)把她內心的東西激發(fā)出來。有些人能夠很快地知道自己一生的所愛,有些人是要慢慢去找、去自我發(fā)掘?!?/p>

論及自己和表妹表弟們,林藍認為他們是享受了改革開放紅利的一代。1978年她剛進小學,那時誰家有親戚在香港,就叫“南風窗”,有了“南風窗”,就可以帶點那邊的油、米、喇叭褲和雙卡錄音機過來。有一回,她得到了一條當時港臺流行的喇叭褲,不敢穿去上學,“因為是不被允許的”。等到比她小兩歲的二表妹上學時,穿喇叭褲就不再是問題了。“1980年代有部電影,叫《街上流行紅裙子》。我們是走過那個時代的,所感受到的是一個不斷走向開放的、包容的、蒸蒸日上的狀態(tài)。”

林藍畫作《詩經—長歌清唱》,507cm×390.3cm,中國畫,2012-2016年

“要有獨立的靈魂,外婆就是這么教我們的”

蘇家兩代都是“四女一男”的格局。巧合的是,林墉的潮州老家同樣是“四女一男”。

“在我們家里,阿爸承擔了很多照顧家庭的責任?!绷炙{說。1971年她剛出生時,林墉趕到陽江,在單位宿舍的陽臺上搭建起臨時廚房、為產后的妻子燉雞酒,這讓前來照顧長女的岳母吳麗娥感到欣慰——當年她在逃難途中生兒女時,獨自一人、又饑又冷,丈夫頂多抽空來看一眼新生的嬰兒就走,從未意識到自己有照顧妻子的責任。“我是一向了解這樣的男人,他認為生兒育女、家務是女人的事,可以心安理得一概不管?!彼谧詡骼飳懙馈?/p>

在蘇家兒女、孫輩的回憶里,作為母親/外婆的吳麗娥形象立體、飽滿,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外公則面目模糊,近乎空白。蘇家杰曾說,父親本分、對工作盡職,用一個人的薪水養(yǎng)活了全家。

林藍(左)和父親林墉、母親蘇華(受訪者提供/圖)

在吳麗娥的年代,一個有文化、有正當職業(yè)、沒有惡習的男子已是“良配”。少女時代輾轉于澳、港和珠三角謀生、逃難,她親眼目睹了女性親友、同宗、工友們的不幸遭遇,有被娘家高價賣給嚴重身心殘疾者的,有婚后丈夫濫賭、家暴的,有被婆家虐待的,還有被拐到地主家做奴婢、如牲口般被折磨到失去人形的。也因著珠三角發(fā)達的紡織手工業(yè)給了女性經濟自立的空間,近代出現了許多發(fā)誓不嫁的“自梳女”,以及女性婚后“不落夫家”的獨特風俗。這些初代獨立女性早早洞悉女性在宗法制度下和婚姻中的處境,一生辛勤勞作、省吃儉用,為晚年早早做好安排。

林藍說,外婆一直有個很樸素的觀念,就是女孩子一定要念書,要有工作,要經濟自立?!八@輩子做什么事都很認真,一定做得很好?!碑敿徔椗r,她是作坊里的棉紡能手,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修織機,讓慣于擺譜并借機對女工動手動腳的機修師只能干瞪眼。

婚后,吳麗娥在操持家務之外總是想辦法接點縫補、做衣、送報的活,補充家用之余還有一點擺脫家中手心向上處境的心氣。新中國成立后,吳麗娥做過一段時間的街道工作,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感覺。

“我們一家的女性也是這么做的,我們要有獨立的靈魂、獨立的狀態(tài),有自己的志趣和事業(yè),以實力活著。外婆就是這么教我們的?!?/p>

新一代人正在成長。林藍的女兒是蘇家第四代中的老大,就讀于美院附中。她喜歡寫故事,是田徑場上的冠軍,愛漢服和國風,追《樂隊的夏天》。林藍也延續(xù)著當年父母對她的教育方式,讓她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路。排行老二的是韋潞的兒子,一個熱愛哲學的初中生,他在思維世界里自己創(chuàng)建了一個共和國,為之設定了政體、法律和行政機構,還用樂高搭建出來,“他在圖形結構上思考很深入?!?/p>

“他們的思考可能要比我們更豐富了,已經有了國際的眼光,可以用一種更平視的心態(tài)去看待這個世界。我覺得這一代女性可能會有一個更開闊、更獨立也更自我的未來?!?/p>

(參考文獻:吳麗娥著《命運的云,沒有雨》,“南粵一家”微信公號蘇家人回憶文字,感謝蘇小華、林藍等在采訪中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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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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