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在順德和美術(shù)館（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圖）
1970年11月，三株花粉敗育的野生稻在海南被發(fā)現(xiàn)，改變了數(shù)千萬中國人的命運，也左右了中國糧食未來的走向。它叫“野敗”，命名的人是袁隆平。這是中國雜交水稻的開始。
44年后，“稗子”出現(xiàn)在一位38歲的詩人的詩中。她的文字里有無盡的春天、山野和麥田。在那首詩里，她說自己巴巴地活著。她想為相愛的人寄一本書，告訴對方稻子與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蹦悄甓?，她像一串燃燒的爆竹，炸響了即將迎接新年的中國詩壇的漫長冬夜。在一些人看來，這是新詩走向大眾的一個標志。她叫余秀華。
倒伏的野生稻和稗子，這兩種丑陋、被遺棄、人們欲除之而后快的殘次禾本科植物，分別在中國人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上產(chǎn)生了意料之外的影響，至今余波激蕩。
天使與魔鬼
“我對你不感興趣，明天你別采訪我。”2024年6月的一天，說完這句話，余秀華關(guān)上車門揚長而去。盡管周圍人不多，但還是有些尷尬。這是我這天第三次聽到這句話。
第一次是詩集《后山開花》的活動講座開始前，新書出品方的編輯丁輝介紹我倆認識，余秀華輕輕點頭算打了招呼，我們聊了兩三句她新參加的綜藝（她很憤怒，但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詳談）、新出的詩集（但其實收錄的是大概五年前的詩），關(guān)心了一下彼此的牙齒——她上半年將下列牙拔掉一顆，又因為嚴重的牙周炎無法立刻種上新牙。近半年的公開露面，她咧著嘴笑時，下排白色都有一塊黑影。工作人員過來提醒時間到了，她搖晃著身子準備上臺，扭頭對我說：我對你不感興趣，明天別采訪我。
余秀華接受了太多采訪，她生活與人生的明媚和幽暗都被挖得千瘡百孔。這數(shù)以百計的采訪中數(shù)以千計的問題里，愛情、孤獨、殘疾、詩歌等宏大敘事占了大半部分，故鄉(xiāng)、吃喝、草木等明快碎片作為調(diào)劑閃爍其間。在一次次重復(fù)中，余秀華的形象得以加固：腦癱患者，腦子困在身子里，肉身扭曲，精神飛揚，生命被熱烈歌頌，情感仍熊熊燃燒。
在公眾視野中，余秀華直接、真誠、坦率，也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標簽早早貼滿余秀華周身，將她1米5的身子淹沒。她照單全收，似乎不被傷害分毫。每到一處，成群的記者涌向她，就像過去十年涌進她的家鄉(xiāng)、涌進她的農(nóng)村老屋、涌進她在的每一個場域。有時她樂于交朋友，但更多時候她疲于應(yīng)付。采訪和被采訪都成了一場博弈和煎熬。在廣東為新書《后山開花》連軸轉(zhuǎn)到第五天，她在朋友圈中大吐苦水：唉，我今天還要接受幾個降智采訪，天天胡說八道的，我自己都煩！
這些天，我至少見到了四位同行扶額嘆息，他們有的帶著書，有的帶著酒，有的帶著一腔熱情，打算投其所好或訴盡衷腸（包括我），卻在她直白或簡短的、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回答中敗下陣來。在順德的活動上，她對現(xiàn)場的觀眾說，你們別看我和他（主持人）現(xiàn)在聊得有來有往，但活動結(jié)束以后不會跟他講話，我也不會加他微信。主持人尷尬賠笑：是的，我預(yù)料到了，您別罵我就很好。一位同行采訪她后，寫了一篇記者手記隨文章刊發(fā)，題目是《一次并不順利的采訪——回答都是三個字：“不知道”》。
但她又會適當(dāng)?shù)厣平馊艘狻Ｗ詈笠惶旎顒咏Y(jié)束后，余秀華癱陷在休息室的沙發(fā)上，頭歪著耷下。主辦方一位工作人員過來告別，她簡短地應(yīng)了兩聲。對方說：“余老師我好喜歡你，走之前我抱你一下吧?！彼み^頭，“啊？還要抱啊？不要了吧！”對方?jīng)]理會這句話伸出雙手，余秀華張開懷抱回應(yīng)了她。
丁輝負責(zé)余秀華的新書宣傳，此次全程陪同，為她對接書店活動和安排采訪。在他的印象中，余秀華從第三天開始已經(jīng)體力不支，幾度建議取消剩下的采訪。丁輝告訴她：這是為了賣書，您再配合一下吧。余秀華想了想，按原計劃撐完了整段行程。
順德單向空間，余秀華（中）和一位1993年出生的讀者合影（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圖）
在前《詩刊》編輯劉年的印象中，余秀華一直我行我素，但性格又非常復(fù)雜?！昂茈y歸類，天使和魔鬼并存?！?014年，他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余秀華的詩，被認為是余的伯樂。
采訪之外的部分開心多了，比如吃飯、喝酒、跟讀者互動（前提是別問一些奇怪的問題）?！昂妥x者見面總是快樂的?！庇嘈闳A不止一次說這句話。
此次廣東之行，五場活動場場爆滿。到了觀眾提問環(huán)節(jié)，盡管每一位主持人都建議讀者“直接提問”，但還是有不少人站起來先表白一番。這些年，隨著網(wǎng)絡(luò)的不斷曝光和她與網(wǎng)友的互動，她似乎被迫成為了人生導(dǎo)師。她像一束熊熊燃燒的火焰，吸引著互聯(lián)網(wǎng)和線下的目光，讀者如飛蛾般撲向她，每一個問題都很宏大：如何不遺余力去愛？如何不計較一段關(guān)系？對人生有什么忠告……她越來越不耐煩，最后一臉不情愿：“沒有忠告。一定要有，那不要傷害自己身體?！?/p>
第二天下午，我們按照約定前往順德和美術(shù)館拍攝，等待攝影師拿器材的間隙，她讓丁輝給她拍幾張照。太陽正要落山，柔和的光線從玻璃透入，在她頭發(fā)周圍勾了一圈橙色。她拿過手機，笑著說：“你拍的真不好看！”
在安藤忠雄設(shè)計的雙螺旋樓梯上，余秀華仰頭望天。光亮的天窗垂著奧拉維爾·埃利亞松的雕塑作品Atmospheric column，兩組鋼管制成的同軸螺旋線分別以順時針與逆時針旋轉(zhuǎn)，兩層波浪在天色中交錯。余秀華趴在旋梯的灰色水泥圍欄上，鏡頭里，扭曲的鋼筋將她圈入其中。
拍完她走下來，嘟囔著：“今天沒化妝，拍出來不一定好看?！逼鋵嵥憛捇瘖y，化妝師上妝容易，但卸妝只能自己來，很麻煩。
從美術(shù)館出來后，日落正把大朵大朵的云染紅，濕熱的風(fēng)如浪般打來。她突然有了興致，“我們邊喝邊聊吧?！彼聼?，地道的廣東大排檔便被排除在名單外。
于是，我們的正式采訪從一桌外賣順德菜和一瓶白酒開始。問她想喝什么，她咧著嘴開玩笑：“茅臺，嘻嘻?！彼：仁畮讐K一斤的散裝白酒，也愛喝汾酒，因為“那個喝不醉”。她記得自己一次最多喝了兩斤，只是頭暈但沒有吐。她長期失眠，喝酒只為入睡。
一桌子菜，余秀華對一道手工石磨豆腐情有獨鐘。煎過的豆腐裹著湯汁，外衣酥脆，內(nèi)里軟糯，用力夾也不會斷，輕輕抿卻化成漿。余秀華的家鄉(xiāng)橫店村隸屬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zhèn)，在2014年她揚名之前，石牌鎮(zhèn)最拿得出手的正是豆腐。石牌鎮(zhèn)被稱為中國豆腐之鄉(xiāng)，手藝已傳承兩千多年。這個8.4萬人的古鎮(zhèn)，有5萬多人在中國五百多座城市、世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做豆制品生意。或許是這個緣故，余秀華覺得豆腐十分親切。
剛才館里有位新興藝術(shù)家的展覽，作品由AI生成，藝術(shù)家拼接和上色。余秀華看了看，好奇有一天寫詩會不會被AI取代。這個話題在飯桌上繼續(xù)。她說：“我覺得AI沒法取代人類，因為機器無法表達人類的情感?！蔽医行裇iri，讓它現(xiàn)場寫了一首詩。
小貓望著玫瑰花
詩人漫不經(jīng)心地，念出整頁
隨想，
一筆一畫，
月光投射在棉紗。
余秀華看了看，大笑：“真好！”說罷喝了一大口酒。
“嘶——好辣！”
困境
在《后山開花》之前，余秀華已經(jīng)近八年沒出過新書，作品雖然有，但只是零零散散在公眾號刊出。與之相比，她的殘疾、她的愛情、她懟網(wǎng)友、她上綜藝都更吸引大眾的眼球。
讓她揚名的詩作里，殘疾是一大母題，與另一母題愛情一起被她糅進情緒，再吐出詩句激起波濤，將她的名字蕩漾到全國各地，甚至整個華人世界。與詩集里集中爆發(fā)的情感不同，在散文集《無端歡喜》和小說集《且在人間》里，她綿長地敘述著自己的種種困境。
她在自傳體小說《且在人間》中化身“周玉”，與疼愛自己的父親、愛恨交纏的母親、糊糊涂涂嫁的丈夫共同生活。周玉橫飛的情緒受困于生理的殘疾，猛烈的愛欲被自卑壓制，愛情和生活在壓抑的日常里碎裂。
在書里，周玉有過數(shù)段壯烈又凄慘的獨白：我為什么是殘疾？我為什么要結(jié)婚？我結(jié)婚是為什么??？……命運多么幽默：她給了一個女人不能改變的殘疾，又給了她如此的多愁善感。這些聚集在一個人身上，不是深淵又是什么？……這些話與余秀華的形象重疊，變成了她心底的自陳。
但這樣明顯與身體殘疾的對抗和怨懟很少在其他時刻中出現(xiàn)。劉年第一次給余秀華打電話，聊了幾句問她為什么口齒有些不清晰?！八苤苯拥馗嬖V我她是腦癱，一點也沒避諱這件事?！睙o論在紀錄片還是在采訪中，談及腦癱，她都維持著坦然與松弛，只在情緒波動時歸咎于自負和自艾。
母親生余秀華時難產(chǎn)，生下來后她腦部缺氧，接生婆一直拍才救過來。醫(yī)生診斷為小腦神經(jīng)失調(diào)。余秀華兩三歲時，家人發(fā)現(xiàn)她總倒在地上，坐不起來。父親給她做了兩根拐棍，她用到六歲時放下，張開雙臂走路。同時，余秀華口齒不清，一說話身體和面部便抖動不已。她寫自己：人生而求幸，卻無往不在枷鎖中。
父母帶她奔波數(shù)地求醫(yī)，通通無果。甚至找上巫醫(yī)，對方說她上輩子做了壞事，此生受罰。這個論斷壓住了她的童年，她常傷心，問自己前世為什么不做一個好人。她的病成為家庭的痛。母親為女兒的未來擔(dān)憂，給她尋了一個上門女婿。對方來自四川，大余秀華十多歲。這段形同陌路的婚姻維持了20年。余秀華對這段婚姻深惡痛絕：“婚姻帶給我深深的不安和恐懼。我19歲，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和結(jié)婚以后要面對什么，甚至不知道要有一個孩子。我們之間不會打任何電話，不存在任何交流，家就是春節(jié)過年的地方。我越來越迷茫，我一遍遍問我自己，為什么要結(jié)婚，這樣的婚姻能夠和我的殘疾等價交換嗎？”
與前夫相處的諸多細節(jié)都刺痛著余秀華，一個故事她在多個場合重復(fù)：前夫想要找老板要工錢，他帶余秀華到了工廠門口，告訴她等老板的車出來就上去要錢，老板不敢撞殘疾人。余秀華問：“他要是撞了呢？”前夫沉默，她憤而離開，“在他那里我的生命只值800塊錢，還不如一頭豬。”
但每次提及離婚，母親總跟她吵架，理由無非“我們家沒有人離過婚”“村里人怎么看你”“我們走了你以后怎么辦”……她能左右的只有“以后怎么辦”。所以她嘗試自立。她去溫州的殘疾人工廠打過工，趴著寫了一個的月詩，本子送給工友后怏怏回家。想要去乞討，拿著碗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怎么都跪不下去。
余秀華寫詩，試圖與自己的命運對話，寫殘缺的身體，寫她對真愛的渴望。她走紅后，實現(xiàn)了此前幾十年都未曾想過的經(jīng)濟獨立。稿費到手，她做的第一件人生大事是離婚。范儉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記錄了全程。影片中，余秀華數(shù)次因離婚與前夫、母親爭吵。其間，母親確診肺癌，余秀華一邊陪她治療，一邊堅持離婚。母親時而痛哭時而憤怒，斥責(zé)她“不讓自己好好養(yǎng)病”。影片尾聲，婚姻和母親相繼離開了余秀華。在母親的葬禮上，她哭到幾乎暈厥。
余秀華終于擁有了世俗意義上追求真愛的身份，她的情感之路時而小心翼翼，時而大張旗鼓。但更多時候，她在愛里的求不得總經(jīng)由鏡頭或是友人的敘述暴露在公眾眼前?！八愿穹床顦O大，一般人搖擺程度不會有她那么大?！眲⒛暾f。情緒的擺動反映在生理上，余秀華常胃疼。跟前夫吵架時會，與90后男友吵架時也會。氣到極點，她就捂著肚子蹲地上。在范儉的印象中，余秀華情緒低落到極點時胃就開始疼。2015年，她因被喜歡很久的男士拒絕，胃疼到嘔血。
2020年下半年，余秀華接受了一家媒體的拍攝。拍攝前，她告訴記者自己想自殺，因為她愛了六年的男人最近不理她了。她認為對方不愛她，是因為她的殘疾——是的，即使離婚了，即使經(jīng)濟獨立了，余秀華仍然深陷于殘疾和情感的囹圄。這段經(jīng)歷呈現(xiàn)在鏡頭中，余秀華在愛情中的另一面漸為觀眾熟知。她轉(zhuǎn)發(fā)這條視頻，“采訪我的時候，是我最悲傷的一個時間段，也是最不修邊幅的時間段，最多一次喝了兩斤白酒，一個月喝肥了10斤……北京見面時，我要畫個紅唇、黑眉，以示歉意?！?/p>
出版人楊曉燕與余秀華交往近十年，她笑著說余秀華在愛情上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次，余秀華給她打電話，興奮地邀請她參加自己的婚禮，結(jié)婚對象是二人共同的好友。楊曉燕向那個人詢問詳情，對方驚訝：“余老師在寫小說嗎？”“她說過那么多人，但其實大概只有一兩個是她真正深愛的人，而且她把他們保護得挺好，幾乎沒在公開場合暴露過，就像保護自己兒子一樣。愛是克制，保護，不希望他受傷害?！睏顣匝嗾f。
由此，不難理解2022年余秀華另一段愛情公開時朋友們的訝異。那年5月，余秀華與90后男友發(fā)布在荊門市某景區(qū)拍攝婚紗照的視頻。視頻中余秀華一襲潔白婚紗，兩人臉上洋溢著微笑。因年齡上的差距，這段戀情遭受不少質(zhì)疑。余秀華幾次公開回應(yīng)，充滿了對男方的肯定，接受采訪時表示“不管外界怎么說，我們過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但此后不到一個月，余秀華便發(fā)微博，稱對方曾掐她脖子，連扇她上百個耳光。兩人鬧到公安介入，媒體、殘聯(lián)、婦聯(lián)、湖北多個地方組織都到了橫店村，那些天村里熱熱鬧鬧，余家一地雞毛。
2015年，在《月光落在左手上》發(fā)布會上，曹凌志朗誦余秀華的作品，左起：劉年、曹凌志、余秀華、楊曉燕（歐陽/圖）
“她可以拿諾獎”
2022年11月19日，劉年在長沙最后一次見到余秀華。他發(fā)布了新詩集《世間所有的秘密》，與民謠歌手董明安、鼓手譚孝軍舉辦了一場彈唱會。活動中，他被門口的一陣尖叫吸引，定睛一看是余秀華。身子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帶著一幫人烏泱泱為他站臺，一出現(xiàn)就成了全場的焦點。她走上臺，接過話筒，將劉年大夸一通。
現(xiàn)場沒有人知道，這是劉年和余秀華在大吵之后第一次見面。人們對他們關(guān)系的認知還是伯樂和千里馬。
2014年的一個午后，《詩刊》編輯劉年在論壇“尋寶”，看到一篇帖子提到六個人的詩，他挨個尋來，其中一位是余秀華。余秀華的詩像一劑強心針，讓他午后的飯暈消失，精神陡增。他給余秀華留言，等不及回復(fù)便在博客里選起來。他從1點看到6點，在上千首詩作里挑了三十余首送審，最后發(fā)了《在打谷場上趕雞》等十首?！八脑姼瓒际菑纳眢w上分娩下來，從土地中長出來，她的文字帶著血肉模糊的生活的張力。”劉年說。他告訴余秀華：“你準備好紅吧?！庇嘈闳A當(dāng)他在開玩笑。
2014年9月，《詩刊》下半月刊推出余秀華組詩《在打谷場上趕雞》及隨筆《搖搖晃晃的人間》。此前，為了溝通那篇隨筆，劉年與余秀華第一次通話。劉年在《多謝了，多謝余秀華》一文中回憶，雖然聽不太清，但他夸余秀華的聲音很好聽，“像剝了殼的青筍。”——過了快十年，在和美術(shù)館的電梯里，余秀華抓著我帆布包上的掛件問：“這是誰？”得知是蠟筆小新，她笑了笑，“哦，聽說我聲音像他?！?/p>
他們的溝通由電話轉(zhuǎn)為線上，盡管余秀華也只能用幾個指頭打字，但清晰的文字掩蓋了表達方式的困窘。劉年得知，她生活在農(nóng)村，不能干活，姿勢怪異，表情不太自然，年收入400元。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腦癱）是她詩歌的加分項，第二是我們一定要幫幫這個人。”劉年在《詩刊》的推薦中寫：“一個無法勞作的腦癱患者，卻有著常人莫及的語言天才。不管不顧的愛，刻骨銘心的痛，讓她的文字像飽壯的谷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014年11月10日，《詩刊》微信號將這一組詩以“搖搖晃晃的人間——一位腦癱患者的詩”為題發(fā)布，為了更好地傳播，編輯彭敏將“腦癱患者”放進了標題。幾天內(nèi)，文章點擊量逾5萬。
雜志刊出后，《詩刊》編輯部策劃了以余秀華為主的五個底層寫作者的朗誦會，于2014年12月17日在中國人民大學(xué)舉辦。余秀華由母親陪同，從橫店村顛簸到北京。見到劉年，余秀華打開書包，里面全是為感謝他帶來的雞蛋。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劉年從不掩飾對余秀華的看重和贊譽，他告訴余秀華：你不需要做很多事，只要把自己的才華發(fā)揮到極致，你是大師級別的人?！拔耶?dāng)初給她設(shè)定的遠景就是這樣，我覺得她可以拿諾獎?！眲⒛暾f。
但事情的發(fā)展出乎他意料。2015年1月13日，旅美作家沈睿在自己的博客上發(fā)表文章《什么是詩歌？余秀華——這讓我徹夜不眠的詩人》，稱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1月16日，該文在微信上傳播，標題被改成《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夜刷屏。
楊曉燕當(dāng)時在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擔(dān)任主編，刷到了這篇文章后第一時間找到了余秀華，商定出書事宜。在楊曉燕的努力下，從報選題確認到編輯下廠僅花費了3天，再到入庫僅花費了10天。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于2015年2月初上市，趕在物流因春節(jié)停運前。她的另一本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也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同期上市。
市場熱烈擁抱了這位被流量山呼海嘯推向潮頭的新詩人。余秀華的詩集以萬為單位售賣，是中國詩集多年難得一遇的盛況。余秀華到北京做新書首發(fā)，至少有三個攝制組跟隨，兩臺商務(wù)車都裝不下。發(fā)布會現(xiàn)場被長槍短炮擠滿，余秀華小小的身子搖擺穿梭到臺上，紅色長款羽絨服把她裹得像個炮仗，她的妙語在閃光燈和鏡頭里劈啪作響。
紀錄片導(dǎo)演范儉緊緊跟在余秀華身邊。兩年后，他以余秀華為主人公的紀錄長片《搖搖晃晃的人間》上映，獲得第29屆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紀錄長片評委會大獎。
2016年5月，余秀華的第三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在北京單向空間首發(fā)。2018年6月，余秀華出版散文集《無端歡喜》。2019年1月，余秀華推出首部自傳體小說集《且在人間》。2024年5月，她出版詩集《后山開花》。出書10年，她的作品總銷量早已超過百萬。
一片熱鬧中，人們?nèi)晕磁宄粋€重要的問題：余秀華到底是怎么寫出這樣的詩的？這是自她出名就有的疑問。余秀華做講座時，我與一位來采訪她的中文專業(yè)出身的同行討論，她研究了余秀華的詩，認為有明顯的學(xué)院派特征。這與余秀華向來的敘事相左。被問及詩句的來處，她總說“自學(xué)”“從天而降”“不知道怎么就寫出來了”——頗有些老天爺喂飯吃的意味。
我問余秀華出名前喜歡看什么書，她的回答是《故事會》、幾本翻來覆去看的《知音》、地攤上買的盜版《武則天》和一本從頭到尾細細研讀的《成語詞典》。“很多書都是成名以后看的?！彼f。她的詩才似乎只能被視為天分和勤勉的合力：她說自己天生就愛文字，曾經(jīng)寫完好幾個日記本。高二輟學(xué)后，父母給她盤了個小賣部，她不喜歡跟客人打交道，要么看書，要么寫東西。
不是理想主義者
對于商業(yè)和市場的簇擁，余秀華回以同樣熱烈的擁抱。成名之初，她錄制節(jié)目《鏘鏘三人行》，主持人問她：如何看待自己的詩集以極快的速度在走紅后出版？她回答：“這樣挺好的，當(dāng)詩變成詩集，就是為了賣出去。既然想賣出去，就是一種商品，就應(yīng)該抓住這一種機遇，對出版社對自己都有好處。我覺得沒有什么不對?！?/p>
或許正是因此，出名后，余秀華的生活變得花團錦簇。她陸陸續(xù)續(xù)在綜藝節(jié)目、談話節(jié)目、真人秀節(jié)目中露臉，采訪她的記者絡(luò)繹不絕，每次舉辦分享會都座無虛席。她長期在留言中回懟網(wǎng)友，關(guān)于她的一切很容易沖上熱搜。
她告別了生計的困窘和婚姻的牢籠，一直糾纏羈絆的母親因肺癌離世。生命前40年具象的痛苦被蜂擁的名利擠走，她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她喜歡連衣裙，衣柜打開五顏六色，來不及收拾時散落在房間四處。她告別了農(nóng)活，也絕少做家務(wù)。在橫店，父親成為日常生活的保障者。村民都知道這個女人會寫詩，但他們的態(tài)度依然，會因她離婚而側(cè)目，但不會因她殘疾而鄙夷?！八麄儗ξ疫€和過去一樣，這也是我一直居住在橫店的原因之一?！庇嘈闳A說。
她的家鄉(xiāng)因她揚名，各種建設(shè)幾乎與她的名聲一起到來，記憶中的村落悉數(shù)被新的樓房取代，除了山水與田地，只余下一個舊日物事——她的老房子。在地圖軟件上，這個地方作為景點被標注，曾經(jīng)常被叫作“余秀華故居”。“去他媽的故居，人死了才叫故居，那是舊居?！币惶崞疬@個，余秀華就忍不住罵。
余秀華越來越像一位明星，但對她的詩作的討論卻越來越少。她承認，現(xiàn)在沒有太多完整的時間創(chuàng)作?！拔易钕氲倪€是在寫詩上取得進步，是我自己認可的進步?！庇嘈闳A說。
劉年一直關(guān)注余秀華的動向，“她一直作為一個殘疾人在農(nóng)村生活，骨子里的自卑給她帶來了對錢的渴望，底層生活帶來了視野的局限，這都限制了她不敢往藝術(shù)的最高峰攀登，小富即安。所以她會跟一些二三流的演員、歌星、明星打得火熱，其實她的才華應(yīng)該是一流的大師，她至今還在低估自己?！?/p>
2015年2月22日，余秀華在湖北鐘祥市石牌鎮(zhèn)橫店村家中（視覺中國/圖）
2017年，二人在張家界見面，借著一點酒勁，劉年批評了余秀華：你的作品一直沒有我給你發(fā)的那一組好，你沒有用心思在詩上。你的才華確實非常大，但是你沒有用生命去寫。余秀華聽后痛哭，哭完指著在座的人說：“你們這幾個人粉絲加起來都沒我多！”
兩年后，余秀華在微信公眾號上推送文章《【秀華讀唐詩】白日依山盡，你就白白地日啊》。文章中，她“色解”《登鸛雀樓》，招致罵名。她與劉年一同參加詩會。劉年再次批評她?！拔也粌H沒支持她，反而看起來有點落井下石。我覺得別人批評都是對的，以前我站在她這一邊，現(xiàn)在我要站在對面。我告訴她，你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你寫這樣的文章，既體現(xiàn)不出你的反叛，也體現(xiàn)不了你詩歌的才華?！庇嘈闳A很生氣，發(fā)了一條很長的短信罵他?！傲R得很臟?！倍酥袛嗦?lián)系。
此后，他通過網(wǎng)絡(luò)偶爾看到余秀華的新作，深感余秀華在退步。劉年同是農(nóng)村出身，他認為自己更能理解余秀華，“（身份、地位的局限）不是談不談殘疾，心胸開不開放，是對人生的態(tài)度，對錢、地位的態(tài)度。（現(xiàn)在）她的很多作品都沖著變現(xiàn)去做?！眲⒛暾f，“現(xiàn)在她的詩是在書房編織出來的，生活涂脂抹粉，詩歌也涂脂抹粉。泯然眾人?！?/p>
余秀華曾經(jīng)發(fā)短信給他，說他把自己推出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倆是命運的共同體。劉年沒回。“但是我內(nèi)心說你小看我了，我當(dāng)時幫你，純粹是熱愛詩歌，出于對詩歌的情懷。多少殘疾人寫詩，我也沒幫。我?guī)偷氖悄愕牟湃A，我?guī)偷氖窃姼?。她還是不理解，以為我是要在她身上獲得多少利益、多少名聲，她小看我了?！眲⒛暾J為，這種對人情和利益的洞察，在余秀華與人相處的過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八刑觳诺囊幻?，也有極其庸俗的一面。她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范儉認為：余秀華絕非薄情之人，她對長久親密關(guān)系里的人都有感情，也會替對方考慮，為對方留余地。只要得到過關(guān)愛，她就一定會以行動報答。她答應(yīng)了范儉拍攝紀錄片，就將自己的生活最大程度地開放在范儉的鏡頭前?！八谀撤N意義上幫助我。她愿意成全好友，成全家人，成全別人是一種情、一種義。”他在自己的書《人間明暗》中寫道。
楊曉燕同樣對余秀華的義氣印象深刻。一次，余秀華和她一起見領(lǐng)導(dǎo)，對方握著余秀華的手說：“余老師一定要一直在我們出版社出書?！庇嘈闳A回：“楊老師在，我就在?！?/p>
余秀華與劉年再次見面，已經(jīng)過了三年。她在彈唱會上的出現(xiàn)為劉年的活動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她的不吝夸獎在劉年看來是一種尋求和解的信號?！爱?dāng)時覺得這個人還是有良心?！眲⒛暾f。
范儉記得，那次會面結(jié)束，劉年語重心長地告訴余秀華：你一定要寫詩，這是你安身立命的方式。即使不能出版也要寫。你要是每年能寫出十首接近你剛出道時那種質(zhì)量的詩，我就很為你高興了。
“請你轉(zhuǎn)達她，沉下心來好好寫詩。”劉年對我說，“寫時代的共振，引發(fā)共鳴，別人為此買單，這是一個商人該做的。藝術(shù)家要走在前面。她很聰明，但不夠智慧。她曾經(jīng)為詩歌做出了極大的貢獻，讓當(dāng)下的新詩被人所知，如果她能夠繼續(xù)把她的天賦發(fā)揮到極致，她會為中國的新詩正名?！?/p>
“一個本來只想自我表達的殘疾農(nóng)婦需要背負這么多嗎？”我問劉年。
“殘疾和農(nóng)婦影響了她的智慧。她要掙脫這些身份，現(xiàn)在是農(nóng)婦的痛感沒了，農(nóng)婦的意識還在?！眲⒛暾f。
在《后山開花》的自序中，余秀華似乎在與劉年隔空對話：“這幾年得到了贊美，也受到了很多侮辱，讓我疼得夜不能寐……我與這世界沒有多深刻的聯(lián)系，憑什么我要承擔(dān)無中生有的惡意？我在內(nèi)心認為自己膚淺，連最基本的智慧都沒有……我從來沒有脫離生活本身。詩歌，無疑加固了這個生活的底座……我還在寫著，這就完成了我寫作的使命。至于是不是詩歌，或者什么是詩歌，一點都不重要。我是如此幸運，能夠找到最適合我的方式，用最忠誠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