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興從事扛樓已有四年，他的目標是每天搬運價格超1000元的工作量（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小祥/圖）
搬一袋沙子上三樓3元，扛一塊板材上六樓15元，每一分力氣都有標注好的價格。在沒有電梯的樓棟里，靠人力搬運重物上下樓的職業(yè)，俗稱扛樓。
阿興從事扛樓已有四年，他的目標是每天搬運價格超1000元的工作量，在短視頻平臺上，他廣為人知的口號是要做“一天一千塊錢的男人”。在視頻中，阿興只是穿著拖鞋和短褲，一趟趟地把沙袋和水泥扛在肩上，但每一條視頻都收獲了幾千萬播放量，最高的一條視頻播放量超過一億。
憑借扛樓，阿興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但對他來說，這不是一個勵志的故事，只是一個從小吃慣苦的人，不再逃避吃苦的命運后，把自己從困境中拯救出來的過程。
“爬得越高，掙得越多”
被人趕出門的時候，阿興想，逃避的日子到頭了，該去掙錢了。他已經(jīng)在工廠宿舍里白白躺了一個月，宿管不許他再住下去。這家位于廣州黃埔區(qū)的工廠一個月工資5000元，一天工作12個小時，阿興只工作了十幾天，因為他發(fā)現(xiàn)到手的工資對于還債來說只是九牛一毛，無論怎么努力也沒辦法改變現(xiàn)狀。
阿興需要錢，23歲的他欠下了三十多萬元的債務(wù)。他一直看手機里的招聘信息尋找賺錢的工作，最后發(fā)現(xiàn)了扛樓的活兒——這是他能找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收入沒有上限的工作，能扛多少算多少。
2021年5月，阿興接到扛樓的第一個訂單，把沙子搬運上三樓。一袋沙子四十多公斤，阿興扛了二十多趟就感覺“頂不住了”，“手像抽筋一樣”。第二天阿興要從六七樓扛45袋建筑廢料下來，麻袋里的碎磚瓦礫磨掉了他的指甲，磨爛了手上的水泡，扛完后路都走不穩(wěn)，腳不停地發(fā)抖。
阿興體格小，力氣不大，剛?cè)胄袝r一天只能賺兩三百塊錢，很多人不愿意帶他一起干活。他不甘心，“我內(nèi)心覺得，爬得越高，掙得越多，我就朝著這個方向去練?！睆目干隙龢堑剿奈鍢?，阿興在搬運的過程中一次次訓練自己，扛不動的時候，就靠意志力“一趟一趟往上頂”。沒人告訴他技巧，扛石磚時，他連綁磚塊都不會，只能用雙手攏在背上，被磚塊劃破手臂。
干活久了，阿興逐漸摸清了門道。沙子、建筑廢料價格一般，板材是最掙錢的，干得好，一個小時就能賺兩三百元，但在狹窄的樓道里背大塊板材需要不斷地調(diào)整位置，“能搬的都是老手”。想象中最輕松的電梯單反而是最不賺錢的，“需要等電梯，耗費時間，單趟價格低?！?/p>
熟練了以后，阿興把每天干活的目標設(shè)定在1000元，碰上運氣好的時候，他一天甚至賺過兩千多元。搬運訂單有大有小，搬運的東西是隨機的，有的訂單價錢少，為了掙到1000塊錢，他只能更快地搬完，然后去接下一個訂單。有時阿興一天要接兩三個訂單，從深夜干到凌晨，累了在路邊鋪塊板子就睡，睡醒了接著干活。
天氣也不能選擇，廣東下“龍舟雨”的時候，接連數(shù)日大雨，阿興也只能在雨中干活，被水泡過的沙袋重量增加十幾公斤，但價格不會增加。阿興最喜歡冬天，干起活來不累，最討厭夏天，熱起來容易中暑。
采訪當天阿興接了一個搬運大型瓷磚的訂單，原本打算一個人搬完，能掙兩千多元。夏季暴雨來臨前的天氣又熱又悶，阿興搬了一個多小時就覺得渾身脫力，像生病了一樣，打電話喊來幫手。“真的很想一個人拿這份錢，但有時候就是賺不了。很多人扛樓為什么不能堅持？就是因為工作很累，很磨人，很考驗你的心態(tài)。我覺得一個人掙不到就大家一起干咯，但是不管掙多少錢，我們一定要把活干好，這樣才能接到更好的單。今天掙不到，可能明天能掙到，保持這樣的心態(tài)?！?/p>
阿興每天騎電動車去工地，不干活的時候，他也喜歡騎著電動車在廣州到處轉(zhuǎn)，“廣州的煙火味在其他城市感受不到，這里有很多美食，而且這是一座反差很大的城市：騎車去城中村看到的是一個世界，騎車到繁華的街道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p>
“就像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卑⑴d指了指堆滿了瓷磚的毛坯房，敞開的墻體外面是映著落日的高樓大廈，“這一邊是生活，那一邊是夢想，能過上什么樣的生活就看你的努力了?！?/p>
在狹窄的樓道里背大塊板材需要不斷地調(diào)整位置“，能搬的都是老手”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小祥/圖）
翻盤
從2021年到現(xiàn)在，阿興干扛樓這行已經(jīng)三年多了，看過很多人進來，又看過很多人離開，能堅持下來的人，大多是有非掙錢不可的理由。“干這個活，體魄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靠意志力?！卑⑴d堅持下來的理由是還債，他把欠債的原因歸結(jié)為“年輕時候犯的一個錯誤”。
阿興本名叫龐觀興，1997年出生于湛江農(nóng)村，家中的老來子，父親基本沒怎么管過他，也沒有其他親戚照應。阿興從小在田里幫忙干活，讀書時學習不好，去當兵身高不夠，只能沿著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孩子的軌跡，在十五六歲時走入社會。他在洗車店當過學徒，一個月拿1500元工資，轉(zhuǎn)為正式工后漲到2000元。十七八歲第一次來廣州，跟著老鄉(xiāng)一起進電子廠打工，在流水線上一站就站了三年。
因為性格內(nèi)向，不上工的時候，阿興幾乎沒有其他娛樂，只玩手機，他經(jīng)?？炊桃曨l，跟著健身博主鍛煉身體。這一段充實而快樂的記憶之后，他的人生因為一條短信迅速滑入谷底——短信中附帶了一個博彩網(wǎng)站的網(wǎng)址。打小時候起，阿興就明白一件事，什么事都得靠自己，網(wǎng)絡(luò)博彩給了他新的體驗，“一開始賺了一點小錢，覺得原來這么輕松就能賺到錢。”
每一次賭博輸?shù)粢院?，阿興都相信也許下一次就能“翻盤”，他刷信用卡、借網(wǎng)貸去賭，欠下的債務(wù)越來越多，全都還不上。境況最窘迫的時候，親戚、朋友都接到了信用卡和網(wǎng)貸公司的催款電話，那個時候阿興已經(jīng)很久沒跟他們聯(lián)系過了。
阿興嘗試過戒掉賭博，他同時干兩三份工作，在工廠上班，做兼職健身教練，在空閑時還跑過外賣，但還是戒不掉?！鞍咽謾C放下去工作的時候，我不難受，但一回到出租屋，我就會想起來，我做不到不去觸碰（博彩網(wǎng)站）?！笨刂撇蛔〉馁€癮讓阿興陷入絕望，“即使上了班掙了錢，也會拿去賭，那我連班都不想上，躺著有飯吃就可以，過一天是一天。不還錢無所謂，大不了把我抓了?！?/p>
從工廠宿舍被趕出來、剛開始干搬運時，阿興也想過放棄。那時候體力跟不上，一周賺一千多元，扣除掉生活費，幾乎不剩多少錢?！捌鋵崈?nèi)心是很崩潰的，想到以前一天賺過幾萬塊錢，一天輸過幾萬塊錢，感覺不服?！?/p>
2021年，廣州部分街道因新冠疫情實施封閉管理，阿興在社區(qū)找了一份志愿者工作，守在居民樓下。每天分發(fā)物資時，都有人分食物給阿興，他感受到久違的溫情，“我在想，人怎么還可以這么好？可是我自己那么糟糕，我還年輕，以前那種頹廢的生活真的是我想過的嗎？”
一個月的志愿工作結(jié)束后，阿興接著干搬運，這一次他的目標堅定了許多，“我覺得我能戒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泵恐苜嵙巳Ф嘣?，阿興就留下500元生活費，其他全部用來還債。因為吃飯和喝水都在工地上，體力消耗大，他一天在飲食上的花費近100元。有時候沒控制好支出，沒錢吃飯找老板預支工資被拒絕，阿興還是會覺得艱難，但他都堅持下來了。
到2023年年中，阿興把大部分的債務(wù)都還掉了，生活對他來說越來越有盼頭，“只要我再努力干一年，可能我就不負債了，我可以存錢做點事情。”
阿興在堆滿瓷磚的毛坯房休息片刻，敞開的墻體外面是一片映著落日的高樓大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小祥/圖）
贏家
2023年6月初，阿興面臨一個新的選擇——“拍視頻嗎？”
阿興剛?cè)胄袝r在一家搬運公司工作，搬運公司為了接到更多訂單，在短視頻平臺上開設(shè)賬號，曉東是公司請來的視頻制作者。曉東的拍攝風格偏向紀實，他會拍攝搬運工人扛樓時的情景，跟他們聊天，了解每個人當天的工作，以及他們的生活故事。曉東就在拍攝中認識了阿興，那時阿興只是眾多拍攝對象中的一員。
2022年，阿興在積累了一定的客源后選擇離開搬運公司，自己接訂單干活。依靠公司雖然穩(wěn)定，但公司會抽取百分之十以上的收入，阿興想賺得更多。2023年，原本按單條視頻600元來支付酬勞的搬運公司，向曉東提出全職的要求，每月工資8000元，工作量是20條視頻。曉東全職做了一個月后，決定中止合作，自己創(chuàng)業(yè)。
曉東跟阿興有相似之處，都出生在相對貧困的地方，初中后開始打工，一個人在外闖蕩，不同的是，曉東的職業(yè)履歷更為駁雜。外出打工時，因為喜歡游戲，曉東報班學3D建模，畢業(yè)后入職了來學校招聘的房產(chǎn)中介公司。之后又換了幾份不同的工作，做過網(wǎng)吧網(wǎng)管，當過保險推銷員。2018年年底曉東來到廣州工作，2021年聽朋友說起拍短視頻賺錢，便開始自學做視頻。
在不同工作崗位間流轉(zhuǎn)的經(jīng)歷塑造了曉東的性格，“我不是什么都要想明白再去做的人，我想到就去做了?！彼苯釉诠ぷ髦蟹e累制作視頻的經(jīng)驗，練習拍攝和剪輯的技巧，探索熱門視頻的竅門。在搬運公司時，他就發(fā)現(xiàn)扛樓題材的視頻有話題度，每條視頻都有幾千的點贊量。離開公司后，他花了兩個月時間想出了更好的拍攝方式，只差一個拍攝對象。
曉東按照通訊錄列表的順序聯(lián)系拍攝對象，第一個人考慮了半個多月后拒絕了他，第二個人就是阿興。聽說只需要出鏡，阿興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曉東。一個星期后，2023年6月15日，短視頻賬號“樓梯戰(zhàn)神阿興”發(fā)布第一條視頻，很快爆火，接著發(fā)布的第二至四條都是視頻平臺本地榜的第一名。兩個月后，賬號粉絲達到了50萬，一年后，賬號粉絲接近300萬。
曉東的視頻是橫屏拍攝，視頻開頭是十幾秒精彩部分的閃回，之后的正片像是一部微紀錄片，講述當日扛樓的經(jīng)過。阿興往往穿著一雙拖鞋，赤膊上身，后背墊一塊毛巾，扛起沙袋時緊繃的肌肉、負重上樓時憋紅的臉色，都清楚地被記錄在鏡頭里。視頻時長最開始在10分鐘以上，后來根據(jù)播放數(shù)據(jù)調(diào)整為六七分鐘，這一體量在爆款短視頻中仍屬罕見。
“我一開始瞄準的（形式）就是橫屏中視頻?！睍詵|說，根據(jù)視頻平臺的獎勵機制，超過兩分鐘的橫屏視頻按播放量發(fā)放金錢獎勵?？笜且曨l的評論區(qū)中常有人說“這是為了賺流量”，曉東不否認，“確實在賺流量，流量獎勵規(guī)則在這里，大家都可以去賺?！?/p>
短視頻時代的內(nèi)容創(chuàng)作者在同一個起點上適用著同一套衡量標準——流量為王，憑借短視頻平臺，曉東可以自信地說出自己從一個被降薪的打工人變成老板的逆襲故事，而阿興也從債務(wù)纏身的底層體力勞動者變成了擁有幾百萬粉絲的網(wǎng)絡(luò)達人。
2023年10月，“樓梯戰(zhàn)神阿興”賬號初見起色時，曉東找過很多健身圈達人合拍視頻，“都沒通過好友。”健美冠軍范宏華是第一個同意的達人，合拍視頻爆紅出圈后，很多健身圈的達人主動找來合作，有一些人是阿興還在工廠做工時就開始關(guān)注的，阿興曾向他們學習如何健身訓練。“以前很向往他們練出的肌肉，剛好他們覺得搬磚的題材很有意思，能聯(lián)動起來，就是一種緣分吧?！?/p>
在合拍視頻中，所有來挑戰(zhàn)的健身達人都抱著“一天賺一千塊”的目標，但普遍只能達成500元上下，最高的只有八百多元。熱門評論道出人們心里的感慨，健身達人日常背負的是杠鈴，而阿興背負的是生活的重量。
2023年底，阿興受邀參加一檔體育競技類綜藝，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參賽選手肩扛重量為自身體重兩倍的沙子，看誰能撐得更久。比賽進行3分鐘后，籃球運動員、健身主播、武術(shù)冠軍等大部分選手接連被淘汰，阿興站到了最后，支撐時間超過10分鐘，看臺席有人在問，“那是誰？”
2023年，阿興受邀參加一檔體育競技類綜藝，他在節(jié)目中肩扛自身體重兩倍的沙子，并堅持到最后（視頻截圖/圖）
錯誤的解法
阿興拍視頻最看重真實，拍視頻前，他從不跟曉東商量。曉東會持續(xù)跟拍阿興半天至一天，期間不停地聊天，拍完后再挑出其中精彩的部分?！翱赡苤皇请S意的一句話，工作間隙的一段講述，就很有感覺，呈現(xiàn)出來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實的。”
無論干活狀態(tài)好不好，賺得多不多，阿興都希望鏡頭如實地拍出來。他見過一些擺拍的視頻，認為不真實是對觀眾的欺騙。有人質(zhì)疑阿興在視頻中總是笑，“他就覺得為什么反差那么大，干著很辛苦的工作，為什么會那么開心？”阿興說自己沒有刻意去笑，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熱愛扛樓這份工作，“它改變了我，能讓我賺錢還債，讓我找回自信，還讓我重新站了起來?！?/p>
從事扛樓的人中，很少有人像阿興一樣成天笑著，這是一份拿命在拼的工作，干得久了，有的人膝蓋被壓彎了、脊柱被壓垮了，還有的人脖子上壓出腫塊?！按蠹以谟蒙眢w賺錢?！卑⑴d原計劃2024年還完債就轉(zhuǎn)行，因為視頻受到喜愛，決定再堅持兩年。阿興有得選擇，他也見過沒得選的人，年輕時扛樓，中年一身傷病，只能做零工，“他們脫離了搬磚，不知道能去做什么，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去改變自己，也不可能努力了就一定有回報。”
視頻火了以后，很多人給阿興留言，“能不能帶我做一天一千塊錢的男人?！卑⑴d都勸他們謹慎，大多數(shù)人忍受不了扛樓的勞動強度，“有人辭掉工作，不遠千里來到廣州，嘗試后發(fā)現(xiàn)做不了?！?/p>
阿興的經(jīng)歷或許不能提供一個可復制的人生解法，但他覺得自己至少給那些不小心犯過錯的人提供了一個樣本，“我以前經(jīng)歷的就是他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我重新站起來，說明人可以通過吃苦去變成更好的自己。吃苦比逃避要好，如果逃避，自己把自己放棄掉，就是對自己和家人的不負責。犯了錯，就立正挨打，重新再干起來就完事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