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進常春藤名校后:競技體育給一個普通女孩的力量和瘡疤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陳詩雨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日期: 2024-09-09

進入常春藤名校是宋玉游泳最初的意義,但很快就被異化為單純且極致地追求速度,速度即正義。進入大學后,她迎來了瓶頸期,“正義”不再。第一學年末,19歲的宋玉告別了泳池里的賽道。 聊起游泳,宋玉說了很多個“喜歡”和“討厭”:喜歡運動,在水里自由游動的感覺像散步一樣舒適。討厭競技的部分,討厭比賽游完回頭看向記分板的那一刻可能迎來的失望;討厭游泳隊里的霸凌和歧視,討厭為了提高成績而“自傷”身體;討厭每個月劇烈疼痛的月經(jīng)和作為女性運動員的那些“只能責怪自己”的處境。當游得更快就意味著一切,就像小說里的壬一樣,宋玉的生活被深刻形塑,以至于在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中也留下許多痕跡。 “創(chuàng)作壬·余的靈感來源于我對必須控制、改變自己身體來取悅他人的憤怒。比如,我是個運動員,所以我必須變得更強壯。而周圍的人卻期望你是個更苗條、更白凈的女性。人們總是期望你看上去是某種樣子,你可能并不瘦,但你還是會感受到一種得去遵守這種外界眼光、甚至是某種社會規(guī)則的推力。是社會不斷教導年少的我,這些規(guī)則顯而易見。但長大后,我意識到,我可以對自己的身體做任何事情,這是很自由的。”

宋玉 圖/受訪者提供

宋玉 圖/受訪者提供

美籍華人宋玉(Jade Song)曾經(jīng)是一名游泳運動員,現(xiàn)在是一名作家,并在不久前成為全職作家——在不樂觀的經(jīng)濟形勢下,她失去了自己作為廣告公司藝術(shù)總監(jiān)的工作。但她此前一直想辭職,嘗試做個全職的藝術(shù)家?!皼]關(guān)系,我總能找到工作,我很努力?!彼f。

運動員最不憚于說自己很努力。嚴格緊密的訓練日程,要求人克服與生俱來的惰性和怯懦,兌現(xiàn)天賦,在狹窄而擁擠的賽道中交換不可預期的回報。

宋玉1996年出生,7歲開始學游泳,后來憑此進入世界名校康奈爾大學。美國體育人才的培養(yǎng)高度依賴于主流教育系統(tǒng),競技體育的后備力量主要來源于中學,高水平運動員則主要依靠大學。而經(jīng)由體育項目中的優(yōu)異表現(xiàn)進入常春藤名校,又被稱為“體育爬藤”。

從美國國家大學體育協(xié)會(NCAA)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看,2023年美國有近800萬名學生參與高中體育項目,14萬女生在競技游泳和跳水賽道,而只有4.4%的學生進入了像康奈爾大學這樣的“第一賽區(qū)”高校。

在2024年的巴黎奧運會上,65%的美國選手正在或曾在大學聯(lián)賽體系中參加過比賽,僅斯坦福大學的選手就獲得了34枚獎牌。很多美國奧運選手都有優(yōu)越的教育背景,比如在巴黎斬獲三金兩銀的女子蝶泳選手托麗·胡斯克(Torri Huske)和三屆奧運自由泳金牌得主凱蒂·萊德茨基(Katie Ledecky)都來自斯坦福。

2024年7月28日,巴黎奧運會女子100米蝶泳決賽,美國選手托麗·胡斯克(右)和隊友慶祝奪冠 圖/IC photo

2024年7月28日,巴黎奧運會女子100米蝶泳決賽,美國選手托麗·胡斯克(右)和隊友慶祝奪冠 圖/IC photo

宋玉曾靠近過這樣的路徑。但在她心里,她幾乎每天都不想去游泳。進入藤校是游泳最初的意義,但很快就被異化為單純且極致地追求速度,速度即正義。進入大學后,她迎來了瓶頸期,“正義”不再。第一學年末,19歲的宋玉告別了泳池里的賽道。

2024年6月,宋玉的長篇小說《氯水人魚》中譯本出版。此前,這本書先后在美國、英國出版,獲評2024年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亞歷克斯獎,外國書評頻繁稱其 “恐怖、令人不安又引人入勝”。故事取材自宋玉的個人經(jīng)歷,講述了名叫壬·余的女孩,日復一日訓練游泳,期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名牌大學的錄取、教練的倚重、父母的寵愛。故事的最后,壬不再想成為一個人了,她一針針縫合自己的雙腿,變成一尾人魚離去。

聊起游泳,宋玉說了很多個“喜歡”和“討厭”:喜歡運動,在水里自由游動的感覺像散步一樣舒適。討厭競技的部分,討厭比賽游完回頭看向記分板的那一刻可能迎來的失望;討厭游泳隊里的霸凌和歧視,討厭為了提高成績而“自傷”身體;討厭每個月劇烈疼痛的月經(jīng)和作為女性運動員的那些“只能責怪自己”的處境。當游得更快就意味著一切,就像小說里的壬一樣,宋玉的生活被深刻形塑,以至于在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中也留下許多痕跡。

是憤怒激發(fā)了《氯水人魚》的創(chuàng)作,字里行間是鮮血淋漓、怒氣滾燙,但最終又是在寫作中,宋玉一點點療愈了競技游泳曾帶來的傷害。該書中譯本出版后,宋玉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以下是她的自述:

記分板

自習課上、食堂吃飯時、訓練期間、坐車去參加比賽途中,我聽見你在小聲默誦你理想的100碼蝶泳成績: 56.00,56.00,56.00,56.00,56.00,56.00,56.00,56.00——仿佛一遍遍地重復就能讓夢想成真?!堵人唆~· 第十二章》




氯水非常刺鼻,你能很輕易地識別出它的氣味。對我來說,它有點像事物腐爛的味道。

我游了12年的競技游泳,是中長距離自由泳選手,參加200碼(約183米)和500碼(約457米)的比賽。這不是我的選擇,只是因為我最擅長這兩項。

我游得很好,也非常投入。每周我要練習15-25個小時,上學前訓練兩小時,放學后再練兩個小時,周末還有三四個小時的游泳訓練和更多陸地訓練?;久總€周末都有比賽,而一場比賽中我最討厭的時刻,就是在比賽結(jié)束后望向記分板上自己的成績——變慢了。

在游泳館訓練時,我知道其他小孩都在外面玩得很開心。

高中時我睡眠已經(jīng)嚴重不足,每天大概只睡五六個小時。放學后的訓練在下午六七點左右結(jié)束,去吃飯,然后趕四個小時的課業(yè),經(jīng)常到半夜才能睡,第二天早上5點又要起床去訓練。

在我還是競技選手時,月經(jīng)真的很困擾我。我一直很生氣,為什么一半人每個月都要來月經(jīng),而另一半人不需要。為什么我必須要生活在一個每個月都要痛苦流血的身體里?

我的生理期痛得極其猛烈,吃止痛藥并不能完全解決。即使疼痛減輕,我們依然要用衛(wèi)生棉條,這會影響在泳池里的發(fā)揮。所以我在書中寫下這段:“走進空無一人的更衣室,拉開儲物柜的鎖,取出我的電熱毯和痛經(jīng)藥——我每個月的救星。我干巴巴地咽下三片藥,心頭閃過轉(zhuǎn)瞬即逝的擔憂:我的血管里流著的全是布洛芬,再加一種鎮(zhèn)痛藥是不是太多了?”

科學地說,月經(jīng)會影響身體機能。而比賽受影響,我就會責怪自己,教練也會責怪我,但我真的盡力了,也無能為力。

女性運動員會經(jīng)歷更多的身體素質(zhì)波動。青春期之后,我的身體發(fā)生過一些變化,比如脂肪的分布,胸部、臀部的轉(zhuǎn)變,了解流體動力學就會知道,這些變化會干擾我在水里的表現(xiàn)。而我不能對任何人發(fā)脾氣,只能對自己的身體發(fā)脾氣。

為了練競技游泳,我必須有一身非常強勁的肌肉。那時候很多年長的亞洲父母覺得我很“怪”:一個肌肉發(fā)達的亞洲女孩。有幾次當我走進一個地方,有人會說,“這個女孩有點壯?!?/span>

我總是吃得很多,一天要吃很多頓。早餐吃生燕麥片拌蘋果醬,因為教練說這對我最好,盡管生燕麥真的很難吃。

教練也不是科學家或者專業(yè)營養(yǎng)師,但他們總是告訴你要遵循某種飲食方案。他們希望你減肥,不學習,只想著游泳。

那時候年紀太小,以至于我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教練想要的就是對我最好的。但是回想起來,我覺得那不是真的。跟所有人一樣,游泳教練有自己的夢想和目標,他們認為的“最好”對運動員來說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在游泳隊,有太多年長隊友的霸凌、教練的凌辱、白人隊友或教練的種族歧視。他們會說一些非??瘫〉脑挕K麄冋f我說的是“亞洲語”,甚至用手指拉住眼睛,讓它們看起來像瞇瞇眼。種族歧視很傷人。至少我在美國的競技游泳經(jīng)歷是這樣:在團隊運動中,霸凌是很普遍的存在,隊員之間的競爭感也繃得很緊。

每一天我都不想去訓練,心里也一直浮現(xiàn)放棄游泳的想法。我覺得這就像人們對待他們的工作一樣,你每天都想去上班嗎?但你還是得去,因為你必須去。

這對一個小孩來說是有點殘忍。但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就是你的生活,這就是你所知道的一切。所以即使不喜歡,你還是會繼續(xù)下去,還有什么可以選擇的呢?

體育爬藤

選拔賽結(jié)束后,母親來開車接我回家,給我?guī)Я艘粋€餐盒,里面裝滿一粒粒對半切開的葡萄。我爬上車時,她皺了皺鼻子。我濕漉漉的頭發(fā)帶著的刺鼻氯水味,在狹小的空間里放肆地彌漫開來。在回家路上,我十分誠懇地感謝她答應帶我來參加選拔賽。她看起來卻很緊張,因為這代表我愛上了一項體育運動。對她來說,我不該感受到熱愛。我僅僅應該把泳技提高到足以寫在簡歷上的地步,讓它幫我考上一所好學校。愛的力量太激烈、太失控?!堵人唆~· 第二章》



媽媽為我選擇了游泳。我當時不想游泳,我才7歲,只想坐在家里看看書。聽起來我有個很嚴厲的媽媽,但我們關(guān)系很親近。

美國大學喜歡優(yōu)秀的運動員,因為這有利于學校在賽事中獲得好成績,提高聲譽。我身邊有很多父母,都會為了孩子能進入好大學,讓孩子從小參加體育運動。如果孩子表現(xiàn)好,他們就會讓孩子繼續(xù)。

相比較美國的主流運動,比如橄欖球、籃球,亞洲父母通常會為孩子選擇一些更適合亞洲人體質(zhì)的項目,比如游泳、網(wǎng)球。我打過一個月網(wǎng)球,最后還是選了游泳,可能我感覺到自己更擅長游泳。并且游泳比網(wǎng)球更便宜,競技運動的代價是高昂的。

我游得越來越快,也能贏得比賽,有些注意力也就落在了我身上。游泳最初于我不是為了“爬藤”,但確實是為了進更好的學校。想要進更好的學校,當然就要游得更快。

比賽成績都公布在網(wǎng)站上。如果你是個好苗子,或者是某個大學想要的運動員,大學教練會從高中一年級就開始關(guān)注你,在比賽后來說服你加入。到了高三,你就有機會參觀大學,見游泳隊的成員,選擇你想去的大學。

當然,除了游泳成績,課業(yè)成績也要好。我不算很好,但成績還行,有時得A,有時得B。有一次老師在遞給我考卷時說:Jade,如果你認真學習,你會做得更好,因為你很聰明,但你不在乎。

我為什么要在乎?如果我不游泳,我的成績可能會更好。當然,即使不游泳,我也不會變成最好的學生。我喜歡學習,喜歡閱讀,但我討厭被要求讀什么、學什么。

我不夠出色這件事沒有讓媽媽生氣,更多是讓她難過,因為她小時候朋友總叫她“學霸”。她問我為什么不能像她一樣用功,為什么不在乎成績?我反問她:我為什么要在乎?

我媽媽來自北京,爸爸來自鄭州,他們是在北京大學認識的,后來移民到美國。1996年我在美國出生。他們總是希望我努力學習、表現(xiàn)端正。我和他們?yōu)槲业某煽兂臣?,因為我不怎么學習,還會從家里偷偷溜出去,去玩去約會。上大學后我刺了文身,也沒有特意藏起來。

以前,我會把爸媽為我的犧牲看作壓力。為了讓我買得起新泳衣、去外地比賽、繳得起俱樂部的會費,他們努力工作,為我付出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甚至妥協(xié)了一部分自己的夢想。

《氯水人魚》里有很多這樣的情節(jié),比如媽媽接送壬游泳訓練,還帶了切片水果——我媽媽也總是這樣。

因為有不少教練想招我,我的申請很順利。我考慮過康奈爾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和喬治城大學。選擇康奈爾是因為它最便宜,而且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學什么,康奈爾恰好有最好的通識教育。

進入大學后,或許因為胸部發(fā)育,我沒法游得更快了。我失去了繼續(xù)游下去的意義,我也不想繼續(xù)了。對有些人,特別是拿到獎學金的人而言,在大學繼續(xù)競技游泳是必須的。但我不是,繼續(xù)和退出都是我的個人選擇。

2022年10月12日,美國華盛頓特區(qū),費比-霍普水上運動中心,美國霍華德大學游泳隊與喬治敦大學游泳隊的學生進行跳水比賽 圖/視覺中國

2022年10月12日,美國華盛頓特區(qū),費比-霍普水上運動中心,美國霍華德大學游泳隊與喬治敦大學游泳隊的學生進行跳水比賽 圖/視覺中國

離開與留下的

我從來沒跟你提過我和家人去佛羅里達州看望祖母時發(fā)生的事,正是那個我們變得疏遠的暑假。當時你在做救生員,而我?guī)缀跄鐢涝诒荒隳暤目仗摳欣?。那段日子里,我花了很長時間泡在大西洋中,漂浮在海波上讓身體隨著水的自然形態(tài)而動。我沉浸在無氯的水里時,我的皮膚從來不會感覺灼痛?!堵人唆~·第十六章》



最近,我最喜歡的一餐是馬來西亞菜,我和朋友們分享了烤餅、薄皮卷、海南雞飯、米暹,都是我喜歡的味道。

自從我不再從事競技體育,食物變得更有意思。食物的意義不再圍繞其成分如何影響我的身體,而更多關(guān)乎我的味覺感受,以及我選擇和誰一起吃。

我仍然非常喜歡游泳,喜歡在水里的感覺,就像出門散步一樣,能在水里自如地移動身體就很好。但我不再參加比賽了,我厭倦了將自己的身體作為贏得比賽的工具,也厭倦了必須投入這么多時間去訓練。

如果有足夠的天賦和熱愛,體育爬藤這條路可能會更輕松一些。但我的熱愛不足,我也只是有一點天賦,能進入康奈爾是我能夠兌現(xiàn)出的最大回報。

事實上,在大學申請階段,我基本清楚自己能進入什么水平的學校了,所以爬藤不再影響我。我更關(guān)心的還是我自己,能不能游得更快一些。如果游得慢,我會對自己失望,那種感覺很痛苦。為此,我付出了很多代價:時間是有限的,我想游得更快,我學習的時間、追求愛好的時間就變得很少,我也只有一點時間能與隊友之外的朋友來往。

我跟大學游泳隊的很多人聊過,他們生活的全部就是游泳,他們不想再做游泳以外的任何事了。但我不是這樣的,我還有很多別的興趣。進入大學就像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有很多新的事情要嘗試、很多新的朋友要結(jié)交,我不想浪費這些機會。

曾經(jīng)有過一個信號,或許已經(jīng)說明了競技體育不適合我。我得過一次腦震蕩,大概一個月不能游泳。當時我很焦慮,因為停訓可能會讓我的速度減慢。然而,當我擁有了更多自己的時間后,我感覺更開心、也更自由了。

盡管我現(xiàn)在不需要為了游泳去決定自己的日程表和飲食,但游泳仍然在定義我,只是方式不同。

我個性中的相當一部分來自競技的經(jīng)歷——我工作努力、自律、時間管理嚴格,我可以在廣告公司全職工作的同時抽時間寫作、社交……因為我曾經(jīng)是一個游泳運動員,我習慣了不斷處理各種事情。我可以忍耐嚴苛的訓練,反復不停練習,因為我在游泳時已經(jīng)歷過這些。當我成為作家時,我就不害怕失敗或者被拒絕。游泳給了我很多精神和身體的力量,我的身體還保留著訓練時的肌肉,力量足以支撐我跳鋼管舞。游泳也給了我寫第一本書的素材。

不過,我現(xiàn)在的住處附近沒有泳池,我也不怎么游泳了。

2020年4月28日,受新冠疫情影響,美國游泳國家隊選手在私人小型游泳池進行訓練 圖/視覺中國

2020年4月28日,受新冠疫情影響,美國游泳國家隊選手在私人小型游泳池進行訓練 圖/視覺中國

深淵的回饋

我游走了?!堵人唆~·第二十章》



壬·余則厭惡有關(guān)競技游泳的一切,嘗試去擺脫,最終變成了人魚。我和她的區(qū)別是我必須是個人,無法變成人魚。

創(chuàng)作壬·余的靈感來源于我對必須控制、改變自己身體來取悅他人的憤怒。比如,我是個運動員,所以我必須變得更強壯。而周圍的人卻期望你是個更苗條、更白凈的女性。人們總是期望你看上去是某種樣子,你可能并不瘦,但你還是會感受到一種得去遵守這種外界眼光、甚至是某種社會規(guī)則的推力。是社會不斷教導年少的我,這些規(guī)則顯而易見。但長大后,我意識到,我可以對自己的身體做任何事情,這是很自由的。但過去沒人告訴我這點,這讓我很憤怒。

因此,我很想寫一本關(guān)于競技游泳和強壯的亞洲女性的小說,我還沒有讀過同時包含這兩個元素的小說。

我從小愛讀書,書里的虛構(gòu)人物曾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人類總是讓我失望,而書籍卻從沒有過。但我從未想過成為一名作家。即使是承認那些我如此鐘愛的書籍是由人類——也就是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都會破壞我對書籍的愛。所以我寧愿做個讀者,也不要做一個作家。

但2020年時,朋友問我,“我們一群朋友正在組建一個寫作小組,想加入嗎?”我當時還不知道寫作小組這種東西,但正好在考慮嘗試一樣新事物,于是我加入了。結(jié)果我非常喜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堅持了三年多。我真的把小組成員當作家人,因為分享自己的寫作是一件非常脆弱的事情,尤其是早期的作品,他們讀過一些《氯水人魚》的片段,當這本書還只是一個word文檔時。

寫《氯水人魚》時,我在廣告公司做藝術(shù)總監(jiān),工作特別忙,只能在下班后、周末擠出時間寫作。我發(fā)現(xiàn)寫作和競技游泳非常相似:你必須坐下來,堅信自己能寫出下一句話,堅信這一切是有價值的。而在競技游泳中,你必須在一條25碼或者50米的泳道里來回地游,堅信這會讓計時減少哪怕一秒鐘。

無論是你筆下的故事,還是那減少的一秒,對其他人而言無關(guān)緊要——這是有史以來最小的收益——對你而言卻意義重大。

有人說《氯水人魚》是當代恐怖小說,因為書里涵蓋一些“身體恐怖”的情節(jié),但我并沒想把它寫成恐怖小說。因為小說中的恐怖——比如月經(jīng)時流出的血、因自殘而產(chǎn)生的身體恐怖、或被迫迎合游泳教練的意愿將身體塑造成某種樣子以提高競技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存在。子宮每個月要排出三到六湯匙的血液,這難道不是一種恐怖嗎?如果我要真實地書寫一個成長故事,我就沒辦法不把身體描繪成恐怖的。

老實說,當人們說“噢,這真的很難讀下去”的時候,我會有點兒偷笑,因為在我看來,我和許多朋友都經(jīng)歷過這些。有時候,生活真的很難。生活本身就是恐怖的。我是在寫作的時候一點點療愈了過去競技游泳落下的瘡疤。當這本書終于完成的時候,我好像明白了卡維·阿克巴(伊朗裔美國詩人、小說家)所說的,“我把我的生命賣給了深淵,作為回報,深淵給了我藝術(sh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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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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