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化蝶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沈祎 日期: 2018-01-03

他孑孓一生,容易給人留下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的苦行僧印象,其實他不完全是清心寡欲的世外隱士,更是一個感情細膩、敏感、豐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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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也是5月,臺灣已然是夏日炎炎,我在臺北訪問《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導(dǎo)演和作家們。當我和總導(dǎo)演陳傳興、平日深居簡出的作家王文興都有了愉快的暢談之后,深以為此次的臺灣之行應(yīng)該知足了。不過,和陳傳興聊了一下午《化城再來人》的各種拍攝細節(jié)后,我仍然像個貪心的小孩一樣提出不情之請:有可能去見見周公嗎?不做訪問,只是想去看看他。陳老師和一邊的夫人美立(也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制片人)微微面露難色:周公前一陣摔了一跤,聽說幾個月來都不曾見客,只能幫你問問,撞撞運氣吧。

幾乎就在我離臺前夕,美立高興地通知我,周公答應(yīng)了。

帶我前去探望周公的是婉柔,陳傳興的學(xué)生,也是“化城”這部紀錄片的剪輯,片中訪問段落的主要提問人之一。在拍攝這部片子之前,周公對她來說,與在很多臺灣青年眼中一樣“神秘”。為什么會是她作為主要提問人呢?原來是陳傳興與周公對話,但在拍攝伊始他就發(fā)現(xiàn),周公見到生人靦腆,似乎只有和女孩子的互動更好一些。“他不是故意要忽略陳老師,但是在人群中,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就會穿透同性的身體,落在女孩子的身上。”婉柔笑道,“我們都沒想到,周公喜歡和女孩子講話。熟了之后,更會肆無忌憚地開玩笑。而一旦碰到同性,他不單把別人當成空氣,自己也自動隱身起來了。” 

平日一身干練打扮的婉柔,那天穿著靛青色碎花連衣裙,她說,周公喜歡花,喜歡女孩子漂漂亮亮。他喜歡參加婚禮,也是因為喜歡看女孩子在婚禮上穿得漂亮,所以當初拍紀錄片的女同事每次去見他,不論如何一定穿裙子,打上薄粉。他會說,喔,今天不太一樣;喔,今天的裙子很好看;喔,今天的紅鞋很特別……

周夢蝶的書桌(沈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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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1960年代開始禮佛習(xí)禪,終日默坐臺北市的繁華街頭,成為頗具代表性的藝文“風(fēng)景”,80年代因為胃病開刀,結(jié)束了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騎樓廊柱下20年的擺書攤生涯,“退休在家”研習(xí)佛法,詩文也透著禪意。

他孑孓一生,容易給人留下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的苦行僧印象。即便是在臺灣文壇,江湖傳說也幾乎將他塑造成一個神化般的隱士。然而,清淡的終究是他極為簡單的生活起居,絕非性情。在《化城》這部片子里,神秘的面紗被揭去,躍然眼前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他,一個更為豐富、更有血肉的周夢蝶。他不完全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世外隱士,更是一個感情細膩、敏感、豐富的人。

余光中曾經(jīng)這樣評價他:“有人(女人)闖進去了,‘孤獨國’就瓦解了?!薄痘恰分?,有一個特別含蓄的情感線索,是周公講述和三毛的一段往事。這段故事之前無人知曉,采訪中自然無人提及,周公卻自然而然地講了出來。那天他去三毛家做客,兩人閑聊一晚上,周夢蝶告別,三毛起身送客。走到大門時,三毛忽然一個轉(zhuǎn)身擋住大門,像“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伸開雙臂擋住去路,周夢蝶一時不知所措,說你干嘛擋我的門。兩人對視幾秒后,周夢蝶幾乎是“奪門而逃”?!拔液髞砺牭街刂氐囊宦曣P(guān)門聲,那聲音好像是此生再也不要見到這個朋友了?!敝芄v到這段,仍然不解風(fēng)情似的,眉宇間仍舊一副驚訝表情,似懂非懂地笑,像個孩子。

周公生前摯友徐進夫的妻子陳玲玲這么評價:愛情和友情是周夢蝶的兩大精神食糧。周公自己又說過:這件事情(寫詩)真不是人干的,如果你要追求現(xiàn)實的人間的幸福,那就不要干這件事。如果聯(lián)系這兩句話,大概可以體會一絲他的糾結(jié)所在。

當周夢蝶在紀錄片中回憶三毛,或是吟誦當年與徐進夫夫妻“叩別”的詩歌(《叩別內(nèi)湖》),既有天真爛漫的歡喜,也有油然心生的悲情。陳傳興在這段故事里穿插了德萊葉的電影《吸血鬼》里“被綁,解開”的畫面,對應(yīng)周夢蝶人生里的“結(jié)”。周公生前很喜歡讀的一段《楞嚴經(jīng)》里佛陀與阿難之間的對話,講的即是“縛結(jié)的典故”:一條長巾打6個結(jié),比喻人生的纏縛。這些“結(jié)”影射了周公人生中的糾結(jié),以及因此產(chǎn)生的“恐懼”,“信仰的動搖”。陳傳興說,他之所以在紀錄片里給了臺灣畫家席德進描繪周公的一幅肖像油畫許多的特寫鏡頭,即是為了糾正人們對于那幅人物既定的“老僧入定”的概念,還原周夢蝶作為人的“七情六欲”,也道出他出世與入世之間的因果循環(huán)。

那日,我懷抱一本《孤獨國》和一本《十三朵白菊花》和婉柔去見周公,為了彌補沒有穿裙子的“遺憾”,特意在半路買了一盒五顏六色的蛋糕。周公喜歡吃甜食,即便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他吃,他也喜歡放著“看”。在《化城》未剪進成片的花絮里,有一段他喝咖啡的影像極為有趣,他在黑咖啡里加糖,一包,兩包,三包,四包……旁人跟著驚奇地數(shù),一直數(shù)到第六包,他才罷休。

婉柔昨夜來信,又提及“六包糖”的故事,她寫道:“今天在靈堂遇見阿蝶,這兩年照顧他的越南看護。阿蝶將周公照顧得極好,兩人朝夕相處,至為有緣,看他們既像朋友又像祖孫。我們幾乎是抱頭痛哭,然后在眾人離去的靈堂里,彼此述說著對周公的瑣碎回憶,療傷取暖。阿蝶回憶一件光景,周公喝咖啡,叫阿蝶加糖,一、二、三,還要?還要。周公負責(zé)攪拌,阿蝶負責(zé)加糖。四、五、六,夠了沒?我想夠了。6包糖。周公繼續(xù)攪拌,笑著,阿蝶也笑著。就這樣,度過一個個下午……他幾乎都不喝的,淺嘗一兩口即止,他貪看的是眾人對他加糖舉動的驚奇,他就會抿著嘴笑著。”

在探望周公那日,也是阿蝶給我們開門,告訴我們周公午飯剛吃了一碗青菜面。周公支撐著瘦峋的身體從床上爬起,天氣炎熱,上半身沒來得及穿衣。我看到他依稀可見的兩肋,有一刻幾乎是怔住了,不知為什么想起他曾經(jīng)這樣回憶自己的從軍經(jīng)歷:“被一陣風(fēng)吹到軍營。”

周夢蝶一生顛沛,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又碰上動蕩的大時代,猶如浮萍于世?!敖儆嘀四模彼@樣形容,談及晚年回內(nèi)地探親的經(jīng)歷,無奈感嘆,“何必回去這一趟,國破家亡?!保ê捅姸囡柺軇?chuàng)傷的國民黨軍人一樣,他河南老家有妻有女亦有子,1996年首次回大陸探親時,親人已天人永隔)

現(xiàn)今想來,在臺北探望他的經(jīng)歷恍如隔世,好像做了一個夢。悶熱的午后,他端坐在書桌前,背后是比他高兩倍的書架,書架里有各種書:張愛玲的《小團圓》、《辛波斯卡詩集》、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加繆的《局外人》,還有意料之中的《紅樓夢》——陳傳興說周公最愛黛玉,也常自比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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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免不了自我介紹。從小,我的名字就經(jīng)常被人念錯,解釋典故更是費力。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周公不響。我心想:完了,“祎”字又是簡體,他不認識也正常。正欲解釋:《出師表》里出現(xiàn)過……他繼續(xù)沉默,卻提筆在紙上寫起字來。婉柔和我都驚呆了,早聽說他骨折之后幾乎很少握筆了。只見周公悠悠地在紙上寫了兩個字:“賢相”(指三國里的費祎),繼續(xù)不響。我內(nèi)心頓時羞愧自嘲:他老人家熟讀古典,哪用得著我“多此一舉”。后來每每回憶這一段,總?cè)滩蛔≥笭栆恍ΑV芄@一出,有點小較勁的意思,但又完全沒有盛氣凌人的長輩姿態(tài),像一個“好學(xué)生”,意思是:你考不倒我呢。

周公耳朵不好,我和婉柔幾乎是大喊大叫地與他聊天。我大聲喊話:最近都在看什么書呢?他瞪著眼睛,仍像個好學(xué)生一樣,認真地回答:最近都在看舊書。然后,他慢慢地拿起桌上一本臺幣定價3元的斑駁殘破的線裝舊書《大唐西域記》說:“這本書讀了好幾遍了,還是百看不厭?!?/p>

周公雖然身形瘦弱,但儀表一絲不茍,坐得挺直,舉手投足亦很優(yōu)雅“有型”。有的時候,他像電影中一樣,用一手的虎口托著下顎,一字一頓道:“哦,你是上海人,我記得,你是哪個區(qū),我年輕時曾經(jīng)路過虹口?!彼屯袢岣鼮槭旖j(luò),直接稱呼她為“老兄”。婉柔說,之前因為訪談而必須熟讀他的作品,每每她在采訪中講出哪本書哪首詩哪個年份發(fā)生哪件事,周公就會用手肘輕撞她,并用粗啞而高朗的聲音說:“老兄,你很清楚呀。”聊到興致盎然,他就直接蹺起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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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城》里有一段周公寫書法的影像,他的書信、筆記一點沒有文人心血來潮時的狂草字跡。反而從裁紙到寫字、修改,從來都是一副孜孜矻矻的樣子。那天,我在周公的書桌上也看到了一把寫字時用的尺。除此之外,記憶深刻的是一盆水中的幾條小小的金魚,還有金魚缸邊曬著陽光的一把白色的葵花籽。3件毫不相干的物品卻構(gòu)成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上?,那天仍沒能夠請他在詩集上寫字,“匆忙了”,他說。婉柔解釋道:“不是他擺架子,只是他題字太認真了。身體好的時候,往往是把書留給他,他要特別騰出時間來,想好寫什么,然后再正式地用毛筆寫字。”

為了逗他開心,末了,我拿寶麗萊相機合影。周公把相紙拿在手里,凝神定睛,浮光掠影,我們3個人的樣子微微地浮現(xiàn)出來。他以為我們要拿回相紙留念,弱弱地問:需要翻拍嗎?我和婉柔又喊:周公,這張送給你啦!他笑:好!然后把照片和《大唐西域記》破損的書頁整齊地疊放在一起……臨別前,他還是在我們3人的寶麗萊合影上用自來水筆寫字留念。自來水筆極易洇染,他一筆一劃,寫得更為緩慢了。同時,我又討來那張寫有“賢相”的紙,上面還有他在聊天時寫下的幾個字,已經(jīng)忘了聊了什么,幾個字卻依然清晰如昨:“一見如故”、“萌芽”。

“再來看你啊周公,”臨別時,我們這樣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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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柔在昨夜的信中說:我想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被拍攝紀錄片,這件事對他不重要,而是有我們陪著他聊天、談詩,聽他說話,加入(或打擾)他的生活,或帶他四處回憶過往,或,單純就是結(jié)交新的朋友。他說我們是他“最年輕的朋友”。

昨天下午,婉柔去周公的靈堂上香,靈堂中放了一張陳傳興的攝影作品,那是2010年夏天,他們?nèi)サ畬ふ抑芄f居的照片。那時的周公還身體硬朗,腳步穩(wěn)健,任人帶著到處跑。那張照片里,他沒有看鏡頭,背后是淡水的觀音山,是他的信仰與他懷念母親的山景。

此刻,我又想起他一個特別的名號:一毛毛蟲兒。周公喜歡在山間小路蹲下來看毛毛蟲。如今,周公化蝶,世界已然在他翅上,一如歷歷星河伴其膽邊。

(特別感謝婉柔對此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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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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